第1章 开刃(下)(1)

作者/[英]K.J.帕克 翻译/胡纾

插画/Czech.XIE

驿站是白色的方形建筑,屋顶是平的,就坐落在路边,在两面峭壁之间那一英里宽的平地上。房子周围没有任何附属的场坝、院子、花园,所以活像是被人无意中扔在那里的,类似货车上落下的木头箱子。远远看去它不过是间小茅屋,但越是靠近它就越大。伊瑟姿说:“简直跟新年神殿差不多呢。”季若特想了想,然后说它多半还更大些。

奥多说:“作为中转站,它确实显得相当宏伟了。”

兹米瑟斯打个哈欠。“原先是大教堂来着,”他说,“建在一座城市的中央广场上。”他坐直些,伸手指向窗外,“看见远处那条线了吗?好几百年前那是一条河。这片平原曾是佩尔米亚的粮仓。但是河改了道,城市就被遗弃了,现在连它的名字都没人晓得,就只剩下了那东西。帝国拿它作关栈。佩尔米亚人接手以后本来想把它拆掉,可它太大了,他们也就放弃了。大战期间这附近还打过一场仗。”

“瑟蒙,”奥多说,“也就是说这里肯定是……”

“非常正确,”兹米瑟斯赞许道,“这是旦泽的瑟蒙。不是你父亲打的仗。”

奥多问:“我们打败了,对吧?”

“这名字有点耳熟,”苏伊达斯说,“不过我从没加入过第三军。”

马车停下,苏伊达斯打着哈欠伸展身体,兹米瑟斯越过他伸手开门,“上回听说这里驻扎着一个小队的帝国军。没准我能说服他们带我们去美特,比阿兰姆·查塔特强。我尽力,不过我说,别抱太大希望。”

驿站大门少说有十二英尺高、六英尺宽,绿色的青铜上装饰着浮雕饰带——人头、有翼的狮子和鸟头的人类。就在门的正中央,有人用树胶粘了一块木板在门上。木板上写着用另一扇。兹米瑟斯径直走到门前,用指尖轻轻一推。门开了,非常顺滑,一点声音也没有。“在这儿等着,”他对把自己夹在中间的两个阿兰姆·查塔特说。奇怪的是那两人竟显得很紧张。说完他就走进门里。

“你们发现了吗,”奥多轻声说,“车夫换了。”

季若特往后看。车厢顶上坐着一个老头,外套比他的个头大了两个号。但他不是在马房接上他们的那个老头,而且他身边也没有十四岁的孙子。

“好吧,”片刻的沉默过后苏伊达斯说,“另外那个车夫不肯继续走,于是他们就换了一个。”

“什么时候换的?”奥多问。“阿兰姆·查塔特的巡逻队总不会带着后备的车夫以防万一吧。”

“中途我们确实两次停下打水,”富兰特泽士温和地说,“也许是那时候换的。”

伊瑟姿指出:“两次都是在荒地里。”

富兰特泽士叹气:“你想暗示什么?”

“我没暗示任何事,”奥多说,“我只是想提一提,万一有关系呢。”

季若特意识到阿兰姆·查塔特聚集在一起,正好把他们和马车隔开,心里不由有些不安。那些人在用一种轻柔的高音彼此交谈。苏伊达斯说:“我感觉他们似乎不大乐意进那房子里去。”

伊瑟姿悄悄说:“他们什么时候走了我才是要开心坏了。”

“你会开心的。啊,他回来了,”苏伊达斯说。门开了,兹米瑟斯走出来,“如何?”

“这里驻扎着一队帝国军,”兹米瑟斯疲惫地说,“之所以这里由帝国军驻守,是因为阿兰姆·查塔特不肯留在这儿。霉运什么的。我觉得他们好像不喜欢这儿的绘画艺术。总之,帝国军不可能把阿兰姆·查塔特留在这儿驻守、自己送我们去美特。不过呢,”他吸口气继续说,“阿兰姆·查塔特也不会带我们去美特,因为这是他们辖区的尽头了。帝国军的那位军官说,他会派人去路上的下一站,从那里借五个人,再派五个他自己的人给我们,他们两边最多也只能匀出这么多人了。这支联合小队会带我们去美特。幸运的话四十八小时后就能出发。在那之前我们只能困在这儿。抱歉,但我尽力了。”

富兰特泽士扮个哀伤的表情,但季若特和伊瑟姿都咧开了嘴。“两天时间休息,”伊瑟姿说,“我一点也不介意。”

“我们预定要在美特比赛呢,”富兰特泽士说,“如果在这儿耽搁两天,那就赶不上了。”

“你听到的那个微弱的声音是我的心碎了一地。”伊瑟姿开心道,“那,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想洗澡,大概一点指望也没有吧?”

恰恰相反。浴室是方形的,内部贴着大理石,天花板高到不可思议,上面描绘着海战主题的湿壁画,中帝国古晚期风格。总共九个浴缸并排摆放,全都是用整块玄武岩挖成的。四根雕刻出凹槽的大理石柱子支撑起斑岩建造的大水箱,柱子上仍能看出曾经镀金的淡淡痕迹;一列铅水管从水箱往浴缸里注水。浴室里冷得像冰,还隐约有一丝臭鸡蛋味儿。

驿站的指挥官是个极精致的年轻帝国上尉,名叫波迪拉。他迎接他们时穿的衣服实在很像僧袍,只不过兜帽边缘镶了一圈老虎皮。他脚踏红色靴子,脚背上并排着九列鹰头形状的银钩。这人本来长相极美,只可惜他的鼻子几乎被连根削掉了。

(“也就是说他卷进了帝国的政治内斗,”兹米瑟斯解释道,“参与阴谋和密谋的贵族,被逮住了就要被削掉鼻子。意思是他们依然可以做现役军人,但永远得不到晋升,也不能竞选重要的公职。行话叫作‘皇帝陛下神圣的慈悲’。尽量别盯着看。”他好心地添上最后一句。)

晚餐是在邮件收发室吃的,那是个带穹顶的房间,天花板比家乡的“胜利塔”还高。波迪拉坐在一张长餐桌的首位——“过去我们用它来给邮件分类的”——客人挤在他那头的周围,二十个左右的帝国士兵在桌子末端安静地用餐。他们吃的是迷迭香烤羊羔肉,外加白面烤饼,稍微不大新鲜。

“就我听说的情况看,你们能全身而退实在幸运,”波迪拉含着满嘴食物说,“听说阿兰姆·查塔特发了点儿疯,把一群当地人砍了。他们不大高兴。我还没听说别的地方有什么麻烦,不过事态如果不扩散到其他大型矿镇,那就要算是小小的奇迹了。当然,你们不必担心。你们的下一站是美特对吧?在那儿不会有事,完全是另外一类地方。”他停下来,羞答答地瞟了奥多一眼,“似乎我有幸与卡努斐克斯将军的儿子共进晚餐。”他说。

奥多抬起眼睛,闷闷不乐地点点头。“奥都勒森图鲁斯·卡努斐克斯,”他说,“幸会。”

“念军校时我研究过你父亲的战役,”波迪拉说,“我哥哥还在钩河之战跟他打过。”他那口气就好像两人是一起念书的交情,“过去我哥哥总说他很有战术头脑,高明之极。”

大家注意到他用的是过去式,但谁也没说什么。“他对你们的人评价很高,”奥多显得有些尴尬,“有一次他告诉我说,他这辈子只怕过两样东西,其中之一就是帝国的重骑兵。”

波迪拉似乎很高兴。“另一样呢?”

“我母亲,”奥多回答道。波迪拉觉得这笑话棒极了。他想跟奥多讨论维尔让三角洲战役那些比较精妙的细节,但奥多礼貌地拒绝了。“恐怕我是家族里的老百姓,”他说,“谈到我父亲的战斗,我的无知令人发指。我敢说你对它们的了解远胜于我。”

后来人家领他去了他的房间(在三楼,一尊巨型雕像的躯干从地板上冒出来、消失在天花板背后,表明当他们把上层空间分割成楼层时,他们不愿或者没能摧毁雕像,于是只好绕着它修),他发现枕头上放了一本书:《因圭奥末对斯科利亚的卡努斐克斯之战役的评述,一到五卷》。他叹口气,轻轻把书放到地板上。

早餐摆在警卫室,空间狭小、天花板低矮。屋里挤满桌子椅子,三面墙都摆着一架架长枪,刀刃锃亮,山茱萸木的枪杆刚刚抹过油,闪着微光。第四面墙上是一幅壁画,跟他们在别处见到的湿壁画和马赛克图案风格迥异。在白色的背景上,画面的色彩惊人地艳丽,笔触粗糙却活力四射。画作的标题用一英尺高的字母写在顶部中央:《希纳斯的光荣胜利,15/71435 AUC》。画的主体是战斗场景。左边一支红、蓝大军,火柴棍一样的胳膊、腿,小绒球似的脑袋,他们朝着一条弯曲的蓝线行军,那应该是一条河。同样的弯曲蓝线在画面中央又画了一次,红、蓝火柴人正痛殴一小群绿、橙火柴人。在画面右侧,红蓝押着长长一列绿橙去一个灰匣子似的建筑,然后砍了他们的脑袋。在最右边,头颅堆出的金字塔旁有一行潦草的金色小字:伟大的佩尔米亚永远胜利,打倒斯科利亚人。

“早上好,”波迪拉笑容灿烂,“希望你们昨晚睡得还好。”

“非常好,谢谢。”富兰特泽士刻意不去看那幅画。他还企图阻挡苏伊达斯的视线,可惜他个头太小,而苏伊达斯又太高了。伊瑟姿直盯着正前方桌上的那盘香肠。

“请坐,”波迪拉说,“恐怕饮料只有葡萄酒和山羊奶。这地方根本弄不到果汁,水呢也不值得冒险去喝它。”

他们坐下来。苏伊达斯盯着壁画皱眉。奥多问:“借问一句,那是斯梯邦·乌罗什的画吗?”

波迪拉欢快地点头。“大战期间他在这儿驻扎过,”他说,“你喜欢?”

“我父亲收藏乌罗什,”奥多回答道,“家里有很多,所以我算是跟它们一起长大的。”

“当真,”波迪拉露出钦佩的表情,“我还以为稚拙派在佩尔米亚之外不怎么为人所知呢。”

“其实呢,”奥多说,“我相信他正好收藏了这一幅的姊妹篇。希纳斯,不过是从右向左的。他要是看见了肯定会喜欢。”

苏伊达斯哈哈大笑。季若特问:“很有收藏价值吗?你们说的那些画?”

“我相信它们在帝国被大大低估了,”波迪拉说,“不过最近大家对稚拙派的兴趣有所增加。我自己不久前很幸运地得到了一幅布雷纳的画。再过比方说十五、二十年时间……”

苏伊达斯说:“我们的掌旗军士在希纳斯丢了一条腿。”

“我父亲当时还年轻,是骑兵中尉,”奥多说,“不过他那侧的军队没有参加最激烈的战斗。崩溃的是左翼。”

富兰特泽士清清喉咙。“我在想,”他说,“有没有可能借间屋子给我们练习呢?因为我们接下来两天都会在这儿……”

波迪拉朝他眉开眼笑。“我正想跟你们说这事呢,”他说,“我和我手下这些人——好吧,我们最多也只能说是热心的业余爱好者,跟你们打自然是远远不够格的。但如果你们愿意,而且如果能对你们的训练计划有所帮助,我们很乐意给你们当练习对手。”他稍一迟疑,然后飞快加上一句:“当然了,如果你们觉得不合适,我们完全理解。”

“哪里,对我们大有帮助呢,”富兰特泽士说,“大有帮助。你觉得有没有可能借些装备给我们呢?我们自己的似乎弄丢了。”

装备不成问题。季若特挑了半天,好容易才下定决心选中一对钝剑,质量一流的梅尊廷,由波迪拉的副官贡献。挑长剑苏伊达斯无从下手,干脆闭上眼睛随便拿了一把。小剑只有一把没开刃的,但它美极了;看见它伊瑟姿整张脸都亮起来,而剑主人则红了脸,恳请她把它当成礼物收下。这里没有砍刀,不过奥多自己已经有了一把。

季若特跟波迪拉赛了五场。后者水准不错,但明显是老派风格,季若特的直刺对他来说像是完全出乎意料的震惊;他站在原地,低头看自己胸口上拱起的剑刃,好像在思索这鬼东西怎么可能到那儿去了。季若特把这招教给他,还顺便教了他侧步和直线上的转右脚闪躲。“等你回帝国老家,那是再也没人能挡得住你了。”

“我是不会回家了,恐怕,”波迪拉静静地说,“搞得太烫手,害我自己待不下去了,恐怕是。不过不说这个。”

苏伊达斯在显摆。他花了一个钟头练习解除对手的武装,而他本来就已经很厉害了。同时他还发现那幅画让他越来越心烦。“去它的,”他把刚刚夺过来的剑还给那个摸不着头脑的蓝皮肤,“咱们来试试别的。”他把自己的剑靠在墙上,脸上露出微笑。“好,”他说,“我要你来杀我。”

“抱歉?”

苏伊达斯皱眉。“你听见了。”他说,“你有武器,我没有。来试试砍掉我的头。假装现在还在大战时期什么的。”

那个帝国士兵望了波迪拉一眼,后者点点头;于是他上前一大步,摆出高位后部起式,然后愣住不动了。苏伊达斯叹气。

“见了鬼了,”他说,“你想象我是个无力还手的老头子,而你准备把我砍成两半。来吧。”

帝国士兵从高位后部起式转到中部起式。“哦,看在老天分上。”苏伊达斯说着一脚踢向对方胫骨。帝国士兵向前踉跄,他趁机抢过对方的剑、把他推倒。然后他伸出一只手拉对方起来。

“见鬼,我说,我怎么不记得你们这些人在考塔山有这么羞涩呢,”他说。那个帝国士兵看着他。“你参加过大战吗,大兵?看你年龄像是够了。”

帝国兵轻轻点头。苏伊达斯咧开嘴。“我也打了,”他说,“我是守在山脊顶上的那群混蛋之一,你们的指挥官朝我们扔过来半个旅呢。当然我们把你们砍成一片片地赶下去了,不过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仗还算打得挺有意思。你不会正好参加了那一战吧?”

帝国兵默默地摇头。富兰特泽士清清喉咙,但没人对他感兴趣。

“也幸亏你没去。”苏伊达斯说,“好吧,别跟一坨布丁似的傻站着。杀了我。”

帝国兵冲上去,使了一记长刺。这次是认真的,既有速度又有角度。苏伊达斯险险躲开,只一个大拇指的宽度,然后他夺下对方的剑,把对方从肩膀上扔出去,“这才像点样子,”他从地板上把剑踢给对方,“再来。”

帝国兵没动,他看着波迪拉,后者耸耸肩。于是他站起来、捡起剑、再度长刺。他学得很快。他没给苏伊达斯留下侧面移动的空间,但就在季若特以为这一剑要刺中目标的时候,苏伊达斯双手张开往前伸、在剑身两侧合拢;他把对方的剑拉到自己头顶,迈步走到剑底下,用力踩上对方的脚背。帝国兵瘫倒,苏伊达斯拿着他的剑退后一步。

“要想空手夺剑,又不想把自己的手割伤,就这么做,”他对整个世界宣布说,“这是最棒的招数之一。只要能做到,你就只比不死之身稍逊一筹。问题在于,除非你第一次尝试就能完全做对,否则你下半辈子都只能用大拇指挖鼻孔了。”

波迪拉轻声咳嗽。“不介意的话请别损坏我的兵好吗?”他说,“他们也许不算什么,可我也没有别的兵了。”

“也许你能教教我,”奥多跨出四大步,走到苏伊达斯和帝国兵之间,后者完全没有想从地上爬起来的意思,“看起来,这招数我像是用得着。”

苏伊达斯看着奥多,好像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然后耸耸肩:“当然。我们需要一根又薄又长的木片。上尉?”

波迪拉十分乐意提供协助。头三次奥多戴着厚手套,但总也抓不住要领;苏伊达斯三次击中他的太阳神经丛,打得他喘不上气。最后伊瑟姿冲苏伊达斯嚷嚷起来,他还咧嘴直笑。

“当然了,戴手套是没法弄的,”他说,“摩擦力不够。现在试试赤手。”

这回奥多抓住了假剑、好容易把它弄偏了。他开心地笑起来,苏伊达斯则嘲笑他。“没错吧,”他说,“再来一次。”

帝国军都围拢来看,苏伊达斯似乎不大乐意,嘀咕着什么可不想把自己的绝招教给敌人。但奥多逼他又来了一次,这回他一只手里扎进一根老长的木头碎片。

“这是因为你还是想去抓,”苏伊达斯告诉他,“应该是挤才对。再来。”

奥多没再犯同样的错误。接下来四次他都完美地缴获了木片,这时他说:“可以用剑试试了吗?”

“随你,”苏伊达斯说,“你说了算。要是手指断了可别怨我。”

奥多退后一步,季若特把磨钝了剑刃的长剑递给苏伊达斯。苏伊达斯摆出低位中部起式,然后拉近距离;但这次他没有刺,而是举剑朝奥多头顶砍下去。奥多完美地接住剑身往上抬,然后进步挡住苏伊达斯的双臂。

“现在你算是懂了。”苏伊达斯说,“知道自己能行,于是你就真的有可能做到了。”

“有点像飞行,”奥多回答道,“我们用砍刀试试好吗?”

苏伊达斯皱眉。“多谢你,我可不准备把我那把不算太烂的砍刀磨钝,”他说,“天晓得什么时候会派上用场。”

“没关系,”奥多说,“不用磨。”

苏伊达斯看着他。“问题在于,”他说,“我自己从没拿砍刀试过这招。刀刃的形状不同,平衡也不一样。我不知道行不行得通。”

奥多朝他微笑。“就像飞行,”他说,“我愿意试试,只要你愿意。”

富兰特泽士开口说话,同时伊瑟姿也说:“奥多,别犯傻。”可奥多根本没听。苏伊达斯又看他一眼:“我不喜欢这主意。我们把刃磨掉。没必要冒这种愚蠢的风险。”

“我觉得关键就在于冒险,”奥多温和地说,“否则就不是真正的练习了,只不过是游戏。”

“我们的武器库里有个大砂轮,”波迪拉很快地说,“我派军械师去做,花不了多少时间。”

奥多摇摇头。“没有风险,”他说,“真的。如果我们不能做对,那还不如不做。”

苏伊达斯露出惊恐的神情。“抱歉,”他说,“那样的话你得另外找人陪练。砍刀不是拿来闹着玩的。”

“剑也一样,”奥多柔声说,“求你了,苏伊达斯。而且别放水。在美特要跟我打的佩尔米亚人可是来真的。”

看苏伊达斯那模样几乎像准备撒腿逃走,但他稳住了。“那随你便吧。我去拿砍刀。”

“用我的。”奥多拉开外套,只见他皮带底下支出一把砍刀的刀柄。他抽刀递给苏伊达斯,后者接刀的动作就好像那是某种让人恶心的东西。他将食指绕在护手上,又后退一步问:“准备好了?”

“等你。”

苏伊达斯挥刀。他尽了全力,手腕略微转动,好让刀刃来到恰当的角度,力量依次透过肩膀、手肘和手腕发出,就好像把砍刀当成了鞭子。他从四十五度角攻入,以获取最大的剪切力。奥多原地不动,然后,等到最后一刻,他合拢了双手。他在刀刃距离自己脖子还有大约八分之三英寸时将它接住,再把它往侧面一扭、利落地从苏伊达斯手里夺走,就好像摘苹果。

奥多说:“谢谢你。”苏伊达斯瞪着他看,“这招确实非常有用。你多半会救我一命呢,说真的。”

苏伊达斯后退一步,就好像防着奥多攻击自己。他的眼睛粘在砍刀上。他在发抖。

奥多问:“我们再试一次好吗?”不知为什么,季若特心想:真残忍,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残忍的话了。“看在老天爷分上,”伊瑟姿嚎起来,“拜托你们把那东西收起来好吗?趁还没人受伤?”

季若特察觉自己在等兹米瑟斯站出来制止他们,可兹米瑟斯不在,他又消失了。于是他发现自己往前走,轻轻从奥多手里拿过砍刀。他听见自己说话,好像是说:“真不可思议,你刚刚从空中接住砍刀那一手。你们俩一定要教教我,等我们弄到一把可以用来练习的钝刀马上就教。”

奥多含义不明地笑笑。苏伊达斯依然满脸空白,活像刚从湖里捞出来的死人。季若特意识到自己握着砍刀,他觉得很不自然,而且他强烈地意识到它的存在,强烈到令他害怕。他想松开手指任它落下,又怕它会在下落的途中割伤自己的小腿。其他人似乎也不想要它。他往周围看了一圈,最后把它递给了波迪拉上尉。上尉把它放在一张桌上。

伊瑟姿用力砸门时,奥多睡得正香。

“是苏伊达斯,”伊瑟姿说,“你最好来一趟。”

“怎么了?”

“赶紧。”

他从床上爬下来,注意到床头柜上的刀鞘是空的。他想了想,他记得很清楚,波迪拉把砍刀还给自己了。“等等,”他说,“靴子找不到了。哦在这儿。”

苏伊达斯在邮件分拣室。他站在地板中央,手拿奥多的砍刀摆出低位中部起式。他没闲着:一尊真人大小的雕像,大概是前帝国时期的某位女神,如今躺在地上,脑袋被砍掉了;一张桌子被削成了一片一片,好几扇门的门框上也有深深的刀痕。

“我觉得他是睡着了,”伊瑟姿悄声说,“可他眼睛又睁得老大。”

奥多点点头,他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往前走,小心翼翼不发出任何响动。即便如此苏伊达斯似乎也听到了什么,他原地转身,面对奥多的方向,并从低位中部起式换到了低位后部。奥多原地止步仔细观察他,然后再次迈步。苏伊达斯的目光刚好越过他,就好像在看某个与他并肩而立的人。伊瑟姿把拳头塞进嘴里。

奥多停下来,刚好在长距离之外。“德泽尔上尉。”

苏伊达斯露出困惑的表情。奥多等了一会儿,然后说:“军士。”

“长官。”

“你他妈以为自己在干吗,军士?”

苏伊达斯看着他——正眼直视,可却看不见他。伊瑟姿从他的表情看出他在迷惑声音是打哪里来的。“长官?”

“退下。解除戒备状态,军士。马上。这是命令。”

苏伊达斯没动。奥多皱起眉,沿着一个紧凑的圆形绕着他转了半圈。然后他突然上前,一拳打中苏伊达斯脑袋侧面,动作快到伊瑟姿压根没跟上。砍刀落地发出哐当一声,但苏伊达斯还站着。奥多又是一拳,这次他终于倒地。他抽搐了两下,然后躺着不动了。

“伊瑟姿,”奥多声音高亢,还微微发抖,“去找医生。”

“我不知道——”

“去找医生,”他重复道,“赶紧。”

蓝皮肤的医生正在为奥多包扎指关节。“没大碍,很幸运,”他说,“本来很可能折断的。”

“我没事,”奥多又说了一遍,“真的。”

“当然当然,”医生疲惫地说,“好了,这样应该就行了。今后一两天尽量别用这只手。你应该更小心些,”他补充道,“大家还等着看你比赛呢,大赛那天你可得健健康康的才行。我也想去的,可是票卖光了。”

奥多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医生离开,奥多问:“他情况如何?”

富兰特泽士抬头冲他皱眉:“你打倒他的时候真的非得那么用力不可吗?”

“打了两拳呢,”伊瑟姿说,“他不肯倒下。”

“这到底什么情况?”季若特问,“他是睡着了还是什么?”

富兰特泽士叹气。“似乎不是第一次了,”他说。“他的——唔,跟他一起生活的那个女人,她告诉我们说他过去也干过这种事。不过她说他已经不这样了,过去六个月都没再发过病。”

“我父亲的团里有个人,”奥多说,“从各方面看都是模范士兵,父亲说他是军队里最勇敢的人。但有时他会在半夜起来,去营地的另外一头杀马。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等他醒来,人家跟他讲,他根本没法相信。我记得最后那人好像自杀了。”

“多谢你,”伊瑟姿喝道,“我们正需要知道这种事呢。”

“对不起,我并不是想暗示说——”

富兰特泽士大声咳嗽。“医生认为这是他体液中胆汁的不平衡造成的。他开了些药来纠正这个情况。他告诉我说这类病人完全可以治好。似乎全看饮食。盐吃得太多,水果不够。”

苏伊达斯醒来后盯着大家看,好像从没见过他们。然后他问:“怎么回事?”

富兰特泽士张开嘴,但奥多抢了先。“你在梦里到处走,”他说,“你脑袋上挨了一下。医生说不会有事的。”

苏伊达斯皱眉:“我做了什么吗?”

奥多微笑:“没什么大不了的。”

“谢天谢地,”苏伊达斯说,“松莎有一次说我拿剑威胁她,以为她是阿兰姆·查塔特。为这个她差点离开我。”他吐口气,躺回枕头上,“幸亏不是这种事。”

奥多咧嘴笑。“根本不是,”他说,“你还记得任何细节吗?”

“不太记得,我在做梦,”苏伊达斯挠挠头,紧接着就龇牙咧嘴,“梦到我在泡澡。说起来,正好就在他们这儿的那个棒极了的浴室。然后干涸的河里又有了水,水从水箱朝我射下来。我以为自己要淹死了。”

“医生说你盐吃得太多了。”

苏伊达斯哈哈大笑。“这是他们的口头禅,这些蓝皮肤。要么是盐吃太多,要么是蔬菜吃得不够。这事儿和大便,他们简直痴迷于此。不过医术还是很高明的。”

“我们走了,好让你歇歇,”富兰特泽士说,“咱们的护卫要过一天才会来,所以你就躺着,尽量睡会儿。”

苏伊达斯朝他露出一丝微笑。“我这种情况,”他说,“你确信让我睡觉是好主意?”

那天下午稍晚,兹米瑟斯出现了。自上次消失以后他新染上一点小感冒,多半就是因为这个他才没有理会伊瑟姿的问话。她问他去哪儿了,而他只是往一张很大的绿色丝帕里擤鼻涕。

“坏消息是,”他说,“动乱确实扩散开了。好几个大镇子和至少三处重要矿山都发生了暴乱,这还只是这片地区。好消息是阿兰姆·查塔特仍然忠于政府,他们用自己魅力独到的方法在处理暴乱。这对我们是挺好的,”他补充这句时瞟了一眼旁边的苏伊达斯,“也就是说咱们自己在鲁兹尔·索斯留下的那一小块麻烦会融入更大范围的屠杀里,不留痕迹。多半不会有人再去想它了。”

富兰特泽士脸上露出微微期待的神情。他说:“如今这么大的乱子,我简直不敢相信佩尔米亚人还想继续这次的比赛。”

“当真?”兹米瑟斯朝他笑,“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觉得他们现在最不想要的应该就是一大群心情激动的人聚到一起了。击剑比赛正好可以成为导致暴乱的触发点。他们肯定得取消整个计划,不可能有别的选择。”

“我看不会,”兹米瑟斯的语气活像宽容的父母在否定孩子们特别异想天开的建议,“你看见的,这些人对击剑有多狂热。事实上,要想引发暴乱,最十拿九稳的办法就是取消比赛。不,等我们抵达美特,所有这些瞎胡闹应该都烧得差不多了,而我们则继续完成我们来完成的任务。对此你半点也不必怀疑。”

新护卫队的指挥官是库尼瓦上尉。大约四十岁上下,秃头——半根头发也没有,活像刚用滚水烫过——块头特别大,仿佛根本就是另外一个种族的生物。他们之前遇见的所有帝国军人好像永远都在挨冻,他是第一个例外。他穿着镶毛边的外套,戴着围巾,但没戴帽子和手套。他左手食指少了最上面的两个关节。

“去美特的路上把时间追回来应该不成问题,”他态度欢快,声音非常低沉,季若特几乎敢打包票说脚下的地板在震动。“我们可以在恰乌至达离开主路,从山里穿过去。我知道一条山道,能在铎索尔外把我们带回路上。”他停下来,想看看有没有人敢反对,看完他又继续说道,“你肯定就是奥都勒森图鲁斯·卡努斐克斯了,将军的儿子。认识你很荣幸。”

奥多勉强笑笑。“看来你参加了大战吧。”

“十年,”库尼瓦说,“开始时我是个年轻少尉,最后变成了隶属总参谋部的上尉。不用说,我研究过你父亲的所有战役。事实上,”他接下来的话里带出些许羞怯,这态度于他活像是龙头上戴草帽那么合适,“我还就贝尔科斯战役写过一篇小小的论文。巧得很,我身上正好带着一份。如果你能稍微浏览一下,再告诉我你的看法,我会感激不尽。”

奥多答话的声音里有一丝微弱却毋庸置疑的沉重和疲惫:“当然,我非常乐意。”库尼瓦的脸一下子被喜悦点亮,刹那间变成了一张美丽的面孔,完全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