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尊氏膏

作者/朝松健 翻译/田田

插画/宫可可

室町幕府初代将军,等持院足利尊氏有一种秘传药膏。

准确地说,这种药膏并非源自尊氏,而是尊氏的侍医坂大黑研制并传承的。不过,世人普遍都称它为“尊氏膏”。

足利尊氏死于背上生痈。相传,如果他当初坚持涂抹这种药膏,就能免于一死。人们为此嗟叹不已,尊氏膏故而得名。

“敢问……‘痈’到底是什么病?”

听到这里,一休忍不住插嘴问。

“请先接着往下听。”

宗宽抬起一只手制止了一休,继续他的讲述。

——痈为何物至今尚无定论。有人说它是一种面疮,有人说是皮肤癌,还有人说它是一种更为可怖的邪病。

尊氏背上的痈性质极恶,而且据说还长了三个。

坂大黑听闻这件事后,从大和国吉野郡来到京城求见尊氏。涂上尊氏膏,尊氏背上的三个痈之一登时便消失不见了。

“呜呼,善哉!”

于是,信臣们决定在尊氏剩下的两个痈上也施用药膏。

然而,如果真的就这样治好了尊氏,目前为止担任治疗工作的祈祷僧、阴阳师和侍医全都会颜面扫地。为了保住地位,这些人开始广进谗言——

“坂大黑是邪教立川流的信徒,他所说的‘药’其实是用污秽到令人难以启齿的可怖材料制成的。”

坂大黑因此被逐出城外。

临走前,坂大黑将药膏的配方写了下来,交给细川清氏[1]保管,称:

“按照这个配方调制药膏,敷在大人的痈上,或许还能有救。”

不料三天之后,尊氏的病情急剧恶化,于正平十三年四月三十日咽气归天。

“……自那之后,秘药的配方就在细川家以‘尊氏膏’的名字传了下去。”

将尊氏膏的由来娓娓道来后,宗宽接着对一休说:

“尊氏膏配方的传人现在只剩下一位,此人就在关东,名叫细川氏望,出家为僧后法号铅丹。他是名门细川氏后代的旁支,在西武藏[2]享受着每年三万石的俸禄。”

“您不会是想让我去找细川铅丹,把药方要过来吧?”一休问。

时乃应永二十七年三月。

对话发生的地点是镰仓郊外的临济宗古刹大妙寺。

“大约两个月前,公方[3]大人的背上突然起了囊肿……”银眉低垂的宗宽说。

他口中的“公方大人”指的并非室町幕府第四代将军义持,而是被义持视作宿敌的镰仓公方足利持氏。义持曾公开向京城的各个寺院宣布将持氏列为“诅咒”的对象。

室町幕府创建之初,足利尊氏预见自己的故乡关东总有一天会成为神州要地,因此设立了镰仓公方一职。

这个职务最先由尊氏的长子义诠担任,后来又传给了次子基氏。

自那之后,基氏的子孙就世世代代统辖着关东地区。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镰仓公方现在大大僭越了职权,成为京城将军的一大威胁。

当上镰仓公方后,关东的事无论巨细,足利持氏都要公然与室町幕府对着干。

宗宽正是这位镰仓公方所信仰的大妙寺的住持。

“……持氏大人的囊肿瞬间就胀到很大,而且还严重化脓,侍医看后——”

“不会是痈吧……”一休低声道。

宗宽无力地点了点头。

“是的,侍医确信无疑地说是痈。还说虽然现在只长了一个,但不出五日便会长出第二个、第三个。当第三个痈完全肿起来的时候,大人的生命就会走到尽头……我听后马上想起了尊氏膏。可是如你所见,我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了。让我在短短五天内去奥秩父[1]的铅丹侯城把尊氏膏要过来,简直比登天还难。”

“原来如此。与您相比,我二十有七,从镰仓到奥秩父跑一个来回可说是小菜一碟。”

听到一休如此说,宗宽问道:

“你愿意跑这一趟吗?”

“住持每次都对来镰仓的我关怀有加,您有吩咐,自当从命。”

“啊,那太好了。我替持氏大人对你表示由衷的感激。”

宗宽说罢合起了手掌。

“您刚才说‘不出五日’,那么,我还剩下几天时间?”

“只余四天了。”

“那便一刻也耽搁不得了。”

一休说着站起身来,催促宗宽道:

“请您借我一匹马。”

“这当然可以,只是……”宗宽紧盯着一休压低了声音,“万一你帮镰仓公的事被义持公知道了,义持公定不会轻饶你吧?”

一休听后放声大笑,讽刺地说:“真是可笑!此刻,义持公正把我的母亲囚禁在室町第[2],我倒是好奇,他还能再给我什么比这更过分的惩罚呢?”

一休之所以敢如此大胆地调侃将军,是因为他目前正奉义持之命,在全日本寻找“星见”[3]的谜底。为防止一休擅离职守,义持把一休的母亲当作人质幽禁在了室町第中。

干裂的土壤里、黄色的大气中,都浓密地充斥着那种感觉。

那是自降生于世的二十七年间,始终时强时弱地萦绕在一休身边的一种感觉。

每当那种感觉强烈起来,他就会对俗世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担忧。正是这种担忧催着他奋起反抗,与邪恶对战至今。

痛苦……

一休在心中默念着那种感觉的名字。

这里有痛苦的气息……

他坐立马上眺望四周。

——此处俨然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僵尸村落。

骑马从镰仓行了仅仅半日,一休便来到了位于武藏国之西的奥秩父。

三月的艳阳高悬在天,大气和暖,山覆苍翠;一切都包裹在明亮的光里,唯独远处的那个村落异常阴森。

再走近些,一休发现那个村落被一团昏黄的空气笼罩着,然而眼下却还没到沙尘时节。

散落村间的民居古怪地倾斜着,仿佛马上就要倒塌。

一休挽了挽缰绳,沉吟道:

“是土地太过贫瘠的缘故吗?无论是这里的大地还是空气,都显得浑浊而滞重……”

生活在干黄贫土上的农民,自然会满脸阴郁。这样的面孔无论是在京城、摄津[4]还是山城[5]都同样存在。

然而这里的农民——

“没有一丝生气……”

一休再次喃喃自语。

无论是在家门前铺席作业的老人,还是围聚在水井边的女人,都笨拙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像是被沉重的锁链绑缚着。

虽然如此,当他们听到马蹄声迫近,还是像从梦中惊醒一般迅速工作起来。

但当他们发现骑马的只是个僧人时,瞬间又回归了先前的迟缓状态。

一休缓缓进入了村落。

一位坐在家门口哺喂婴儿的母亲听到马蹄声后全身僵直,惊恐地抬头看向一休。

一休清楚地看到,一道红色的伤痕从女人嶙峋的胸脯一直延伸到了萎缩的乳房——是鞭痕,而且是马鞭的痕迹。

“……”

一休不知该如何开口与她搭话,只好继续策马前行。

前方有十来个孩子凑在一起。奇怪的是,他们既没有像普通的乡下孩子那样追逐打闹,也没有在大声嬉笑……甚至连哭也没有哭。

所有的孩子都只是呆在那里,惊恐地看着初到村落的一休。

一休默默观察着那些面无表情的孩子。有个孩子的一只耳朵残缺不全,还有些孩子的手指从指根处便不见了踪影。更有甚者,纯真无邪的脸庞像是被沸水烫过,一半都覆盖着通红的烧伤。

“……难道是发生了战争?还是被流浪的武士袭击了?”

一个呆立的孩子像是听到了一休的自言自语,抬起头来慢慢转向一休。他的眼睛里没有眼球,深陷的眼窝形成了两个可怕的空洞。

“被剜去了眼球……”

一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突然攥紧。

被剜去眼球的孩子面色苍白,没有表情,脸上像是覆盖了一层薄膜。他也和其他孩子一样,木桩似的呆立不动。

难道是因为痛苦和恐惧太过深重,所以已经流不出眼泪,甚至连表达悲伤的方式也忘记了?

一休紧咬下唇,翻身下马。

这是一片作物已经开始枯萎的农田。

不出所料,果然有几个农民正在笨拙地耕着地。

一休对近旁的农民大声喊道:

“打扰了,我有一事相询。”

握着锄头的手缓缓停住。与此同时,其他的农民也都停下耕作,慢吞吞地转向一休。

“何事……”

被叫到的农民僵硬地回应道,嗓音极度含混不清。

这话音像是从水中发出的。

一休紧锁起眉头。

他还注意到,农民额头上有一块烙铁留下的疤痕,显得丑陋而狰狞。

“敢问细川铅丹侯的城在什么地方?”一休问。

“你是问铅丹大人的城…….”

说到这,农民忽然拼命地眨了几下眼,刚才那种像是漂在水中的样子陡然改变,一抹极度惊惧的神色从他的眸中掠过。其他农民也慌忙用力挥舞起手中的锄头。

莫非是把我当成了前来巡视的官员……

一休轻轻皱了皱眉。

“铅丹大人的城……”

农民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他额头上的伤疤开始扭曲起来。

一阵沉默后——

“你去夜行城做什么?”

农民用只有竖起耳朵才能听见的极小声音问道。

“原来叫夜行城……我有事相求于你们的领主。”

“不中听的话我就不说了,你还是赶快离开吧。”

农民的低语声里充满了胆怯。一休这才发现,他拿着锄头的手一直在颤抖。

“这可真是奇怪了。”

一休故意笑着说道,想要借此消除农民的胆怯。

可是,对方却显得更加害怕了。

“赶紧逃吧!否则就连和尚你也——”

农民仓促地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

“怎么了?”

一休握紧了锡杖。

沉默。

一休一边竖起耳朵,一边环顾四周。

一阵歌声传来。

是女人的歌声,唱的像是摇篮曲——

骨碌骨碌山中兔,

耳朵长长是何故?

昔在母兔腹中时,

枇杷叶子吞下肚。

一休此前从未听过这首歌。

但那莫名哀恸的旋律和着女人的声音,却能使歌者的悲戚深深渗入听者的内心。

是谁在唱歌?

一休正听得出神,农田对面的树丛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子。

“这是……”

一休倒吸了一口凉气。

片刻间,他竟误把此人当成了山妖。不过,这也情有可原。

女子头发散乱,只有一条单裙缠在下身,半裸的身体上有着数不清的细小伤痕,不知是竹叶的刮痕,还是野兽的爪痕。

再仔细看,她的年纪大概只有十八九岁。

晒成小麦色的皮肤和她端正的面容正好相配。只是,她的眼睛空洞无神,哪怕是被一休和农民们盯着看,她也依旧继续唱着摇篮曲。

“……”

一个农民对着哑然呆立的一休耳语道:

“她叫瑞希。前天,她和她四岁的儿子庄太被领主大人召走了。”

“被领主大人召走……”

“召走前,领主当着她的面斩杀了她的丈夫……说白了,被召走就等于被掳走。”

这时,其他农民插嘴道:

“和尚你看,她已经疯了,这得是受了多大的苦啊……”

一群人一边靠近这个正在歌唱的女子,一边七嘴八舌地说道:

“瑞希,庄太怎么样了?被杀了吗?”

“疯了还算幸运的。这样就不必再感受更多的悲苦了。”

仔细看时,这些农民也和刚才的那些孩子一样,有的少了一只手,有的手指残缺不全,有的拖着一只脚,有的被剜去了鼻子。

这村子怎么回事……

一休感到不寒而栗。

这时,远方传来了嘈杂的马蹄声。农民们慌忙从瑞希旁边走开,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呆滞状态,慢吞吞地挥起了锄头。

只有瑞希,还保持着抱孩子的姿势,继续唱着歌。

“和尚,快逃!领主大人的手下来了!”

农民低声喊道,话音却被一个更大的嗓音淹没:

“哦,果然是来村里了。女人,铅丹殿下在找你呢,快点回城吧!”

那个声音冲女子吼道。

“……”

一休转过身,看到一个手持缰绳和马鞭的武士刚刚勒住马匹,跟在他身后的两个武士从马上跳了下来。瑞希一看到他们,立刻尖叫着想要逃走。

“喂!少给我添麻烦!”

武士举起马鞭抽在逃跑的女子肩上。女子身体一软,被另外两个武士拦腰抱住,强拉硬拽地拖到了马上。

一休怒视着手持马鞭的武士,不觉咬紧了下唇。

武士察觉到了一休的视线,转头看向他:

“出家人,你好像不是本地人?”

侍卫冷笑着故作礼貌地问。

“在下一休宗纯。受镰仓大妙寺无应宗宽大师的委托,来向这里的领主细川铅丹侯乞求一种名为‘尊氏膏’的痈疮特效药。”

“哦……原来是从镰仓来的一休宗纯,想要尊氏膏?”

“正是,烦请帮我转达。”

“那不如和我们一起走吧。”

这时,武士身后的两个同党嗔怪道:

“大江,别自作主张啊。”

“他想要尊氏膏的事,我们还没有禀报殿下呢。”

然而,被唤作大江的侍卫微微回过头去,说出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话:

“殿下大概也想偶尔品味一下领地之外的风物。跟我来吧!”

话音刚落,他便挥鞭策马扬长而去。

两个同伴带着瑞希跟在他后面。

一休跟上第三名武士,与他一同驰向城去。

“和尚,要小心啊。”

在衣衫褴褛、渐行渐远的一休背后,不知是哪个农民担忧地提醒了一句。

穿过密林,沿着乱石林立的陡坡疾驰而上,终于来到了岩石山的山腰。

这里与村落已经相隔大约二里半的距离了。

城矗立在能俯瞰方圆十里的高台上。

“这里被称作‘夜里通行的城’,也就是夜行城。”

与一休并辔而行的武士在来的路上这样告诉他。

“殿下不仅精通医术和药理,对历学和算道也颇为在行。建城的那天,他特意挑选了一个特别的日子——百鬼夜行之日。所以这里被称作‘夜行城’”

武士正说着,厚重的城门已经在他们面前徐徐打开。是先到的大江请求开的门。

城门是用一排粗大的圆木做成的。

城的四周也都被乱桩围了起来。所谓乱桩,就是末端被削尖的圆木。人们现在用“乱桩齿”比喻参差不齐的牙齿,其词源就来自这种尖圆木连成的墙。

为了防止外面的人攻入城内,乱桩理应弄得高一些。不过,夜行城的乱桩高得有些离谱,每根都要有两丈半[1]高。

“这里的乱桩真高,是为了防御哪里的敌人入侵?”

一休诧异地问。

“不是为了防御外敌入侵……是为了防止人们从城里逃出去。”

武士的话愈发令人费解。

“你说什么?”

一休正欲反问,四周突然被一片惨白的光照得雪亮。

片刻过后,一声闷雷轰然炸响,声音撼天震地。

一休仰头看天,乌云正缓缓将傍晚的天空覆盖,眼看就要下起雨来。

今夜想必是个暴风雨之夜。

“喂,一休!快点,快点。”

大江催促得紧,一休来不及问清那句话的意思,就驱马进了城门。

来到城楼背面的马场时——

一休用余光瞥见了一道刺眼的亮光。

那不是闪电。

有什么东西反射了西沉的阳光,在马厩的阴暗处闪耀起来。

那是什么?

一休看向那个发光的位置。

发光体看上去虚无透明,却又有着石头般坚硬的质感。

一休盯着那个东西看了一阵,终于想到了它是什么。

是玻璃。

那东西很像是落在地上的玻璃碎片。

突然,一只小手从马厩的暗处伸出,捡起了玻璃碎片。

是猴子?

不,不是猴子,是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

他几乎全身赤裸,浑身上下沾满了泥垢。

不过,他的四肢很完整,身上也没有烧伤、刀伤一类的疤痕。

这是来到这里后第一次遇到没有缺胳膊少腿的孩子。

一休不觉叹了口气。

男孩捡起玻璃碎片,轻轻吹了吹它,然后极其珍重地将它放进了腰间的布袋里。

直到这时,男孩似乎才注意到一休。他大惊失色,急忙往马厩的暗处躲藏。

一休对他笑了笑,伸出食指放在唇上,仿佛在说:

我不会告诉武士的,放心吧。

男孩像是明白了一休的意思,冲一休点了点头。然后,他用力紧闭起双眼,嘴巴张得大大的,在脸上挤出了皱纹——就像是刚吞下一大口鱼饵的鮟鱇一样。他应该是想要做出笑的表情。

看来这个孩子还不太会笑。孩子连笑都不会……这里究竟是何等所在!

想到此,一休沉下脸来。

大江像是察觉到了一休的表情,立即问道:

“怎么了?”

一休摇摇头,掩饰道:

“没什么,只是在感慨这座城的守备森严。”

一休有种感觉,在那个男孩藏身的马厩暗处——

有什么不能让城中人目睹的隐情。

“请先到这边来。”

在大江的指引下,一休回到城的正门,向城内走去。

虽说是城,但这里并不像战国和安土桃山时代的城那样包含天守阁、内城和外城。

这座城保留着镰仓时代的样式,从结构上看或许该称为“馆”。

换言之,穿过宽阔的前庭就是供城主和家臣办公的主殿,与之相连的是城主的居所、厨房,通常还有能乐舞台等等。能乐舞台旁边是会客厅,城主会在这里宴请宾客,不时可以打开隔门欣赏能乐。

不过,从外侧看去,这里并没有像是能乐舞台的地方。本应是能乐舞台的位置,被一个没有窗户的、仓库似的屋子所取代。

这构造真是让人琢磨不透。如果是仓库,应该涂上一层厚厚的灰泥才对,现在这样不就等只盖了个墙坯子吗?

而且,那个屋子明明只有一扇门,外缘的侧廊却出奇地宽,仿佛那里才是能乐舞台一样。

“喂,先来这边。”

大江把一休带到了那个奇怪屋子隔壁的会客厅。

会客厅十分宽敞,地上铺着地板。

平日置办酒席时,城主和家臣们应该会在这里载歌载舞以助酒兴。

然而,进去之后一休却发现,会客厅内部显得分外凄凉,旷大的空间让一休感到十分压抑。

一休眉间的皱痕更深了。

这种阴暗的感觉……像是被带进了仓库里。

纵然门窗大开,会客厅也依旧阴暗异常。

一休的眼睛适应光线变化的能力比常人要强,可这个会客厅已经暗到就算是他也没能很快适应的地步。

会客厅角落里的阴暗尤为骇人,浓重的暗影像是悬挂的黑幕一般交错堆叠。

然而,似乎只有一休一人感到周围阴暗异常,一旁的侍女并没有要去拿烛台的意思。

大江若无其事地在会客厅的左侧靠墙侍立,等待城主的到来。

这个会客厅一直都这么暗吗?还是说,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觉?

一休将视线集中到了特别暗的一个角落。它位于上座的一端,一休的右手边。

那里的黑暗已经不能用“影子浓”来形容,用“漆黑”或许更为合适。那颜色就像是黑漆里混了碳粉一样,将一切浸没在黑暗之中。

为什么只有那里那么黑呢?

一休疑惑地凝视那里。突然,一个白色的小东西从黑暗深处伸了出来。

“——?!”

一休差点发出一声惊呼。

一瞬间他还以为是什么小动物。

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只孩子的手。

手在上座的座板上摸索着。

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难道是刚才的男孩来搞恶作剧了?

一休怔怔地想。

就在这时,屏风后面传来了家臣毕恭毕敬的嗓音:

“殿下驾到——”

与之同时,小手缩回了黑暗之中。

不一会儿,身着直垂[1]的细川铅丹侯便来到了上座之上。

一休连忙俯身跪拜,谦恭地垂下头。

“这位是城主细川铅丹侯。”

大江介绍道。

一休抬头看时,只见上座之上坐着一个又矮又胖的男人,年龄大概五十八九岁。两只大圆眼、小小的尖鼻子,再加上两片又小又薄的嘴唇,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只猫头鹰。

(我原本以为,有着细川清氏侯的血脉、从南北朝骚乱时期把邪病特效药传承至今的人物,外貌必会是更加清瘦、如高僧一般的……)

出乎一休意料的不仅是此人的外貌。

“我就是铅丹。”

他自报家门的嗓音高亢尖利,听起来十分刺耳。不过,相貌和声音都不重要,只要能向他要来尊氏膏就万事大吉。

一休一语带过有关时令的寒暄,把从大妙寺宗宽的引荐,到镰仓公方患痈只剩四天生命的事简要叙述了一遍。

“原来如此。只是……你刚才提到的‘尊氏膏’是用非常灵妙的配方制成的秘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施舍的。”

“求求您了!请您务必要帮这个忙!”

一休深深垂下了头。

铅丹侯将他的圆脸上下晃了晃说:

“嗯……既然是镰仓公方大人的命令,倒也没必要太过吝啬。”

接着,他看向大江:

“没办法,我对施舍尊氏膏没有意见,你意下如何?”

大江毕恭毕敬地点头道:

“不愧是殿下。我想镰仓大人也一定会对您的慷慨感激万分。”

“……”

一休感到两人的对话很不自然,不觉绷紧了嘴唇,心中暗想:

他们两个为什么要做戏似的说这些话呢?

不过,铅丹侯好不容易才同意给药,绝不能因为觉得蹊跷而放弃良机。一休只好满脸谦恭地耐心听着铅丹侯与大江的对话。

终于,铅丹侯那张猫头鹰般的脸上展露了笑容。

“好,这就将尊氏膏施舍于你。”

一休听闻此言,连忙重新垂首谢道:

“谢殿下。镰仓大人一定会感激您的博爱之心。”

“哈哈,那可不好说。”

铅丹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笑,身子微微前倾。这动作让他像极了发现猎物的猫头鹰。

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话说回来,你这个叫一休什么的,到底是哪个门派的?”

“是临济宗。”

“我从刚才就一直在观察你的身体,发现你的肌肉健硕如钢铁一般。这样的体格,仅靠临济宗的修行是不可能练出来的。”

“不愧是铅丹殿下。贫僧年少时曾向一位明国师父学过些明式杖术。”

“原来如此……来,你靠近一些。”

铅丹侯说着伸出一只手来。

“……啊?”

一休反问道。他不明白铅丹侯为什么会这样说。

“殿下格外喜爱习武之人,赶快过去,把你的手臂给殿下看看。”

大江小声催促道。

“既然如此——”

一休一脸疑惑地来到了上座跟前。

“别担心,让我看看你的手臂。”

一休遵从铅丹侯的指示,卷起破烂黑袈裟的袖子,露出手臂来。

那是一段经受过风吹日晒的手臂。

铅丹侯从上座站起身来,仔细观察一休的手臂。

“啊……虽说不太粗,但肌肉都长在了该长的地方。这骨肉简直像是钢铁做成的,而且还富有弹性。还有,这里……”

铅丹侯的目光停在了一休手肘内侧的一块烫伤疤痕上。

“这块疤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我还是个小和尚的时候。”

听到一休的回答后,铅丹侯让一休旋转手臂。

“那这里的……这个疤又是怎么弄的呢……”

他口中念叨着,把手伸向那处旧伤的痕迹。

那动作就像是在感受昂贵锦缎的质地。

“那是我二十一岁的时候,尊师谦翁圆寂,我绝望至极想要在濑田川投河自尽时受的伤。”

“原来是这样。恩师去世的绝望……那一定非常痛苦、非常伤心吧?我真想去安慰一下那时的你啊……”

铅丹侯压低了高亢的嗓音,指尖在一休的旧伤上轻轻滑过。那感觉就像是被蛇舔过,引得一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休难耐地抽回了手臂。铅丹侯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像是在掩饰什么似的微笑起来。

他笑着说道:

“你别嫌弃,我就喜欢听别人受苦受难的经历。古人云,‘宝剑锋从磨砺出’嘛……”

接着,他下令道:

“大江,带一休到我的僧房去。”

一休注意到,铅丹侯说这句话的时候,两只圆眼深处闪过了一道寒光。

“是。”大江站起身,“请往这边来。”

说着,他拉开了会客厅左侧的隔门。

隔扇外就是那段出奇宽阔的侧廊,侧廊从没有窗户的仓库状房屋延伸出来。

会客厅与侧廊之间有一段短廊连接。

“好……”

一休转向门口。与此同时,一道惨白的光从屋外闪过,震耳欲聋的雷声接踵而至。那是个落地雷,而且好像就落在附近。

不过,比落地雷更让一休担心的,是屋外的黑暗。

天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黑的?刚才明明还有夕阳余晖,现在却俨然如午夜一般……

一休在大江的催促下走出会客厅,外面此时正暴雨如注,闪电的亮光闪烁不断,或远或近的雷声此起彼伏。

镰仓大人只剩下四天的生命了……我还能在今天之内赶回镰仓吗?看来是不太可能了。

虽说如此,既然还没有拿到尊氏膏,就不得不由着铅丹侯的兴致来。

暂且跟他们走吧。

一休被大江催促着,来到了对面屋子的唯一入口。

入口的里面也很暗。

这里的黑暗比笼罩在会客厅上座的黑暗还要浓。

如果说刚才的黑暗是“漆色”,那么这里的黑暗就是“涅色”——在海底淤积了几亿年的泥的颜色。

比常人敏锐得多的直觉让一休止住了脚步。

不过,他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普灯录》[1]有云:万重关锁一时开。

一休心内默念着,跟在铅丹侯身后,跨过了门槛。

一休进了门。

他感觉自己仿佛是在用全身突破一层黑暗的薄膜。

门的另一侧并没有外面看上去那么暗。摇曳的灯盏四处点在,更深处还透出了银烛堂皇的光。

为什么外面看起来那么暗呢?

一休皱起眉头。

忽然,一股腥臭钻入鼻腔。

血腥味……

一休刚想到这,一声尖叫就在他的背后响起。

一休反射般地回过头去,原来是大江正在关门。他松开手时,门又发出了更为可怖的吱嘎声。

那声音在一休听来像极了人的尖叫。

“最近湿气太重,门都不好关了。”

大江歉疚地说着,插上了门闩。

为什么要插门闩……

一休还来不及发问,大江早已小跑进了屋内,去给墙壁上的灯盏添油。

随着油灯一盏盏地增亮,一休发现这个房间十分促狭。不,这幢屋子本身确实很大,面积甚至超过刚才的会客厅。只是,这里散放着大大小小各种物件,而且将近三分之二的空间都被一人多高的架子挡住了。

架子的高度和宽度刚好让它形成了房间内的一堵隔墙。

“……”

过了一会儿,橙黄色的光终于照亮了整个房间。

从黑暗中显形的物体,让一休顿时感到恶心反胃。

竹齿锯、锈迹斑斑的铁锯、数十个叠放着的菱形大石,以及插在陶罐里的数支烙铁。

墙壁的钩子上,并排挂着平口拔钉钳、大号的老虎钳、镶满铆钉的皮带、比正常尺寸要大上不少的马鞭等等。

大口的油锅下塞着柴火。

吊在屋顶上的滑轮在水缸上空荡来荡去。

眼前的这些东西全部都是刑具。

“这是……”

一休艰难地发出一声沉吟。

他之所以如此沉吟,并非因为面前摆放着刑具。京城也有喜欢收藏并炫耀这类恶趣味的物件、以吓唬别人为乐的守护[1]和贵族,而且这种人还为数不少。

让一休感到反胃的绝不是刑具,而是——

那些刑具统统都染上了茶褐色。

他意识到了那些骇人工具上的污秽是什么东西。

他想到了为什么竹齿锯的颜色会那么深、为什么铁锯的锯齿会锈得鲜红、墙壁上散布的斑痕和地板上的污迹到底是什么。

这些刑具现在仍然在使用……

这时,一阵飘渺的歌声传进了一休的耳朵。

骨碌骨碌山中兔,

耳朵长长是何故?

昔在母兔腹中时,

枇杷叶子吞下肚。

“瑞希……”

一休脱口叫出了歌唱者的名字。

铅丹侯听到后回过头来,两只圆眼在摇曳火光的映衬下变得通红。

“一休——”铅丹侯说道,“西武藏是个穷乡僻壤。”

“……”

一休一言不发地跟在铅丹侯身后。

“在这样的土地上,就算是设宴,也没有能歌善舞的倡伶优伎相伴。这里的酒都是带着土腥气的浊酒,下酒菜也只有带着泥味的河鱼和山野菜。”

铅丹侯说着停下脚步,把手伸向了镶有螺钿的桌子。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金属器具,铅丹侯将它拿起时,有红色的液滴点点洒落。

血……这是刚刚使用过的刑具?我现在终于明白农民们的话了。铅丹侯收藏各种刑具,还把刑具用在他的属民身上,以这种方式来给自己解闷。

意识到这一点后,一休依然故作镇定地说:

“……不过,殿下您有着让京城的公卿[1]都倾慕的医术知识。”

“哈哈,知识?知识算什么!不过是历代以来奇书珍籍的恩赐,终究是没有生命的。在这些书里,哪怕最新的知识都是唐宋时期的。也就是四五百年前的已经长毛的知识,是死的知识!”

铅丹侯的这种自嘲的口吻让一休感到极其不快。

“可是,刑具也不能为您带来活的知识。相反,它们还会置人于死地!”

一休终于不顾一切地反驳道。

“和尚!”

大江厉声喝道,并摆出了动武之势。

“好了,大江,你给我安静。”

铅丹侯一语制止了大江,把沾着血的金属器具拿给一休看。

“一休,你以为这是干什么用的?”

金属器具有两片朝向内侧的齿刃,齿刃两端用螺丝钉牢牢固定。

“这……看起来可不像什么让人愉快的物件。”

“这个呀,是让人把手指放在中间,然后从两端慢慢拧紧螺丝用的。两颗螺丝钉只需拧到一半,女人和小孩的手指就会被碾得骨肉不分。”

铅丹侯自鸣得意地说。

“我听说殿下是精通医术的高人,却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阎王的奴仆——地狱之鬼了?”

一休毒辣地还口道。

“和尚!”

大江再次大喝,这次他已经拔出刀来。

一休见状,毫不犹豫地拿起三尺五寸余的锡杖,摆出了明式杖术的准备姿势。

铅丹侯放声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极其刺耳,就像是陶器相互摩擦发出的声音。

笑过一阵后,铅丹侯开口道:

“一休,你该不会是误会什么了吧?”

“误会什么了!”

一休保持着随时都能打向大江的姿势,疾声怒吼道。

“——细川铅丹侯收藏古今东西的刑具,在属民身上试验效果。这个房间深处囚禁着一个名叫瑞希的女子,你将要对她施加更残忍的酷刑……可怜的是瑞希已经丧失了意识,在此之上还要将痛苦施加于她,简直就是禽兽所为!”

一休的怒吼激起了回音。

终于,这边的声响惊动了架子隔墙另一侧的人。少顷,两名武士从架子后面冲了出来。

他们的手里握着烧得通红的烙铁。

“大江,出什么事了?”

“啊,这个和尚……”

铅丹侯对你言我语的两个人举起手来:

“不要动手。”

两人退后。铅丹侯继续说道:

“大江也别动手。”

确认家臣的手从刀上离开后,铅丹侯对一休命道:

“还请你暂随我来。”

“……”

一休带着狐疑着放下锡杖,又重新回到了铅丹侯的身后。两名武士也在铅丹侯的眼色下退回了隔墙后面。

“你误会了,一休。你可真不像是个禅僧。”

铅丹侯边说,边把一休领到了房间的更深处——高达数十丈的架子像隔墙一般耸立的地方。

隔墙里面透出了光亮。

是令人炫目的银烛光。

然而——

那是什么颜色?

一休诧异地凝视着那里的光。

烛光里掺杂着一种一休从未见过的怪异颜色。或许正是那种颜色的缘故,架子隔墙与外侧的空间之间,像是有一层薄布在随风飘动,而光也随之变换着颜色。

随着一步步走近浮动的光,一休隐约听到了一串含混的人声。

简直就像是从深井底部冒出的声音一样。

“这颜色、这声音……架子后面到底是什么?”

正当一休喃喃自语时,他的视线下方突然出现了一个又小又白的东西。

那东西位置很低,在地板上。

一休停下脚步看过去,发现架子下面伸出了一只孩子的手。

那只手在地上不停地摸来摸去,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是刚才在会客厅上座看到的那个孩子的手!

小脏手在地上摸索一阵后便缩回了架子后面,似乎像是放弃了。

“你在看什么?”

大江在背后问道。

这家伙是看不见孩子的手吗?

一休暗忖。

莫非这孩子是幽灵?!

这下他明白了,却没有感到恐惧。令他恐惧的,是眼前摇荡的光,以及它那瞬息万变的颜色。

另外,还有从架子后面传来的,黏湿模糊的低语。

铅丹侯率先走进了隔墙里面。

一休跟在他的身后。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感官的地狱”。

穿过摇荡的光之后,光线直射进眼睛,刹那间激起了战栗。

战栗在一休的全身游走。

像是冰块在血管里游走一样的寒意。

一休下意识地缩起了身子。

然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转过隔墙之后,战栗就莫名消失了。

刚才是怎么回事?

一休摸着脖子松了口气。铅丹侯对他说道:

“来,一休,你现在可以好好看看了。这里是我的禅房,我就是在这个房间给自己解闷的。而且,我就是在这间禅房炼制的尊氏膏。”

一休走进了禅房。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吊在空中的雪白裸体!

一休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

吊在屋顶上的裸女被绑缚着双手。铅丹侯指着她说:

“尊氏膏的原材料不是普通的草药,像这个女人一样的人类才是上等的药材。”

裸女正是瑞希。

从她痛苦地起伏着的乳房一直到腹部,全是惨不忍睹的伤口和烧痕。

伤口来自马鞭和铆钉皮带的抽打,烧痕则来自烙铁的灼烧。

“细川,你竟然……”

一休咬牙切齿地说着,面部因愤怒而扭曲,铅丹侯抬起一只手制止了他的话。

“好了好了,一休,不必多说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尊氏膏就是用女人受折磨后流出的脂血调制成的’,对吧?。”

“……”

一休没有回答,而是咬紧牙关,握紧了锡杖。

“哈哈,这就是我说你误会的地方。你看看那两个施刑官愚蠢的脸,他们怎么看也不像能完成‘调制尊氏膏’这种精妙工作的人。”

铅丹侯半开玩笑地说着,指了指站在瑞希下面的两名施刑官。他们都身穿素袄,扎着绑带。折磨可怜的女人已经让他们精疲力竭,再也没有精力做除此之外事了。

“制作尊氏膏的工具在这边。好好瞧瞧吧,今天它们还没派上用场呢。”

铅丹侯笑着向一休展示身后的长桌。桌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汉方药的调药工具。

“还有,制作尊氏膏的材料在这边摆着呢,你看——”

铅丹侯说着指向了把这个角落包围起来的高架子,它们从外面看像是隔墙也不无道理。每个架子都有七尺高,由上至下分割为九层,每一层都摆满了小巧的瓶缸坛罐。

里面装的是什么?

一休紧锁起眉头。

每个容器上都盖着盖子,但盖子与容器口间的缝隙还是能透出光来,光的颜色迥然相异。

红、黄、蓝、绿、白、紫、橙、深红、深蓝……每个容器透出的光色都不同,而且色泽的浓度、饱和度也各不相同。

那些光有的明亮,有的黯淡,有像脉搏一样闪烁不停的,也有眼看就要熄灭的……每一种都不一样。

“……”

一休盯着架子上的瓶缸坛罐发出的光,像是看入了迷。

然而——

适才让一休不寒而栗的那些摇荡的光,并非是这些光和色。

真正可怕的光和色……甚至还有形状,都来自铅丹侯所指的那个方向。

“来看看这些,是我三十年来收集到的尊氏膏的原料。”

一休缓缓转向他指着的那个地方。刹那间,阳光般灼热的光线刺入眼瞳,一休不由得眯起了双眼。

不仅如此。

那个发光体的旁边还射出一道近乎残暴的雪白光线,宛如反射着冬天的艳阳一般。

在它的下一层,是夕阳即将沉入海中时发出的黄橙色、朝霞一样的曙色,以及会灼痛人眼的炉火色。

不仅如此。

架子的其他层中,还释放着大树根干上的苔藓在深林阳光下映出的绿色、金花虫的光泽色、蝉蜕上薄薄的浅色、初生小兔的乳白色、乌鸦雏鸟濡湿羽毛的颜色……

然而为数最多的,是那些充满恐怖的光和令人不安的颜色。

比如盛夏烈日下的剑光、摆动不定的火光、剃刀反射的寒光、被火焰映得鲜艳的马鞍色、烧得赤红的烙铁色、划破薄冥的鞭褐色、炽热滚烫的炭红色、穿透黑夜的银矢色、溢满缸中的冷水色、活埋时的土色、罂粟花的红色、白色、橙色、呕吐出来的污血色、煮沸的粪汤色、碎人头颅的木槌色、割人脖颈的锯色、砸人胸膛的杵色——

每一种光和色都瞬间直击眼底。

这些……就是在隔墙…入口处摇荡的光!

一休在心中呐喊。

这些光和色全都被收在玻璃、琥珀或水晶做的瓶缸坛罐里。经过透明容器的进一步反射,它们给眼睛带来强烈的刺激,站在这里的人就像是被围困在剧毒的彩虹里。

“这些发出光和色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一休,你可知道?”铅丹侯傲慢地问。

“……”

一休沉默着摇了摇头。世上能有什么东西可以带这么多的颜色、放出这么炫目的光?着实令人难以想象。

铅丹侯满意地欣赏着一休的侧脸,最后终于眯起眼睛道:

“这些啊,都是人的痛苦。”

“……痛苦?!”

一休反问道。

“没错,它们是疼痛、苦楚、悲伤、哀叹……总之是人能感受到的痛苦。我在人感受到最大痛苦的瞬间,将痛苦从他们心里抽出,封印在这些容器里。”

“从心里抽出痛苦……”

“这是可以做到的。这里摆放的是最强烈、最纯粹的痛苦,所以看起来更加美丽。这么美的痛苦,如果用普通的瓶罐去装它们,未免显得太寒酸了……而且也对提供痛苦的人不够尊重。唉,收集这些痛苦的时候,我也有不少难言的苦衷。大多数人在感受到纯粹的痛苦之前,就会先怨恨我、诅咒我,然后死去。然而,我所追求的是痛苦本身,并不是憎恨和咒怨。那种情绪无法成为尊氏膏的原料。”

铅丹侯高声说着,走到长桌边,拿起了一个琥珀小瓶。小瓶上有着同样材质的琥珀瓶塞。

铅丹侯把小瓶拿给一休看,问道:

“一休,你看到这里面有很少的一点水了吗?”

一休定睛细看,小瓶底部的确有一层黏稠的液体。看到一休点头,铅丹侯自豪地说:

“这就是尊氏膏。”

“……”

一休连忙摊开双手准备接受施舍。

“喂,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给你!”

铅丹侯笑着拿走了小瓶。

“哪怕是村头的卖药小贩,也会跟顾客寒暄上几句呢。所以,现在我也要来为你讲解一番。”

铅丹侯把小瓶放回长桌,招手说了一句“跟我来”,然后缓步来到了悬吊瑞希的地方。

瑞希似乎已经虚脱,她不再唱歌,脑袋无力地深深垂下,像是一个做工精致的裸女人偶被胡乱地吊将起来。站在她身下的两名施刑官让人不禁联想到傀儡师。

铅丹侯命令大江道:

“让他见识见识,怎么从这个女人身上抽出痛苦来。”

“是。”

大江说着,从长桌上拿起一个陈旧的药葫芦,拔开塞子后将它微微倾斜,向一个小杯中倒入了极少量的液体。那液体呈茶褐色,粘腻地拉着丝滴在了小杯中。

看到那污秽的颜色和质感,一休的表情不禁扭曲起来。

就像是腐烂的血脓一样……

大江拿着小杯向瑞希走去。让施刑官放下瑞希后,他掰开已经丧失意识的瑞希的嘴,把杯中的东西灌了进去。瑞希被呛得咳了起来。

“让她喝的是坂大黑直传下来的秘药,这种药能让人的感官变敏锐,使喜怒哀乐更加强烈。这样一来,受刑时感到的痛苦就会比平时强烈几十倍,更容易抽出来。”

一休闻到了一股腐败鱼内脏的臭味,好像是秘药发出的味道。

看到一休脸色阴沉,铅丹侯笑道:

“哈哈哈,你最好趁现在适应这气味。因为下一个要喝秘药受刑的就是你了!”

“……”

一休怒视着铅丹侯。即便如此,铅丹也并没有停止大笑,而是继续说道:

“哈哈哈,我刚才已经确认过了,你曾经经历过相当艰苦的修行。越是这样的人,越能抽出纯粹的痛苦。这些熠熠生辉的痛苦,全都来自在我的苛政下受苦受难的百姓,你在乡间应该也看到了吧……其中最纯粹的痛苦是从孩子们身上抽出来的。只需生生剜去他们的眼球,就能得到美妙至极的痛苦!”

已经不会哭笑的孩子的身影,又在一休的脑海中浮现了出来。那些身上带着可怖的伤痕、始终呆立不动的孩子们……原来是被铅丹侯抽去了痛苦。

瑞希白皙的腹部有了起伏,好像是秘药让她恢复了意识。

“好,让一休瞧瞧吧。”

铅丹侯抬起下颌示意,那是他惯用的暗号。

“是。”

两名施刑官扬起手中的马鞭,开始抽打瑞希。

鞭子尖啸着落在裸体之上。

一鞭下去,皮开肉绽。刚长好一层薄薄新皮的旧伤再次裂开口子,鲜血四处飞溅。肉从爆裂的伤口里面露出来,血紧接着从露着肉的细长裂口中汩汩溢出。

两个大力士奋力挥鞭,瑞希的身体一圈圈旋转起来。

转动中,鲜红的血液飞向四面八方。

一休的脚边也染上了血沫。

然而——

瑞希没有发出一声惨叫,只是不停地唱着歌。

骨碌骨碌山中兔,

耳朵长长是何故?

昔在母兔腹中时,

枇杷叶子吞下肚。

铅丹侯得意地说:

“等着瞧吧,她嘴里即将吐出一种带着鞭挞之苦颜色的东西。那是一种不同于唾液和体液的液体,一旦接触空气就会显现颜色、放出光芒,最终溶解在空气中。得赶在溶解之前将它收集到容器里,这就要看我的本事了。”

“……”

一休注视着施刑过程,眼里燃烧着憎恶和愤怒。

然而等了很久,瑞希还是没有吐出铅丹侯所描述的那种液体。她全身都浸染着自己的鲜血,却依然在唱着那首哀婉的摇篮曲。

铅丹侯逐渐露出不悦的神情,露骨地咂了下舌头。

大江像是才注意到铅丹侯的情绪,对施刑官命道:

“停下来。”

然后,他转向铅丹侯说:

“已经没用了。这个女人已经疯了,所以感受不到痛苦。”

听到这里,铅丹侯又咂了一次舌,心有不甘地摇了摇头。他转身看向一休,说道:

“真遗憾,我本想让你见识一下刚从这个女人身上抽出的新鲜痛苦的美丽色泽……一休,当我在这个女人面前折磨她刚满四岁的独生子时,你能想象她吐出了多少痛苦……多少悲伤……多少恐惧吗?那些颜色和光简直就是绝品!是我收集的所有痛苦中最美的一个。”

这时,大江插嘴道:

“恕我冒昧。”

“什么事?”

铅丹侯回过头去。

“把这女人的儿子拿出来怎么样?看到自己的独生子凄惨的模样,说不定她会恢复正常,或多或少吐出一些痛苦。”

“嗯,这个想法甚好。”

铅丹侯重重地点了点头,走向一个像是小箱子的东西。箱子的长宽都只有一尺半左右,上面严严实实地罩着锦缎。

那么小的箱子里能装得下男孩吗?

一休感觉自己快要被铅丹侯的嗜虐折磨吐了。

“女人,女人——快来看呀!仔细看呀,清醒起来!”

铅丹侯一边唱歌似的有节奏地喊着,一边用余光打量一休。

一休因愤怒而扭曲的脸让他十分享受。

“看看你可爱的独生子,吐出最棒的痛苦来吧!”

铅丹侯掀起锦缎,一个黑檀的笼子露了出来。

像是关猴子用的那种小笼子。

笼子里有一个茶褐色的东西,看上去既像人偶,又像猴子的干尸。只是,那东西的双臂从手肘以下全部消失,双腿膝盖以下的部分也不见踪影。本应是眼睛的地方开着两个空洞,本应是耳朵的地方什么也没有,本应是鼻子的地方仅留下两个并排的小孔,本应是嘴巴的地方暴露着一排雪白的牙齿。

看着看着,一休忽然意识到了那是什么,急忙背过脸去。

是孩子!被砍断手脚、剜去眼睛、割去鼻子、削去嘴唇的孩子!

那正是形容大变的瑞希的独生子庄太。

——想到这里,一休自然而然地看向瑞希。可怜的母亲仍然在用微弱的嗓音哼唱着歌。

骨碌骨碌山中兔,

耳朵长长是何故?

昔在母兔腹中时,

枇杷叶子吞下肚。

一休不忍再看下去,垂下了双眼。

但铅丹侯和家臣们的对话还是钻进了他的耳朵。

“让那个女人再好好看看笼子里面。”

“是。”

“咦,这个孩子早就死了呀?!”

“都怪我。我一心只顾去追逃走的母亲,疏忽了维持她儿子性命这件要务。”

“蠢货,这样就不能从女人身上抽出痛苦了!”

“殿下恕罪。”

“算了算了,还有很多别的法子。你再去从乡下抓一对母子来。”

“是。”

“尽量挑选那种活蹦乱跳的、对孩子感情深厚的母亲。”

“一定。我这就去钓好货来。”

“哈哈,‘钓’这个字用得妙!”

两人放声大笑起来。

一休猛然睁开双眼,手中的锡杖被攥得几欲碎裂,极度的愤怒让力量注满了他的全身。

这时,他看到——

被吊起的瑞希投在地上的阴影里,有一只小手伸了出来。

手被太阳晒得黝黑,而且还很脏。

那是一只四岁左右孩子的手。是刚到夜行城时,在马厩暗处看到的那只手。是那个笑起来满脸皱纹的男孩的手,是架子下面伸出来的手,是瑞希的孩子渴求母亲的手。

然而,施刑官却好像完全看不到那只手。

那是庄太的幽灵之手。

想到这,一声巨吼顿时从一休的喉咙里迸发出来。吼声中饱含着他全部的愤怒和悲伤。

屋外响起了震耳的雷声,仿佛是在回应一休的怒吼一般。雷像是落在了附近,脚边的空气也跟着剧烈颤动起来。

又一声雷轰隆响起。

这次,整幢房屋都开始剧烈摇晃。

架子上的瓶缸坛罐摇摇欲坠。

这动静让铅丹侯和三名家臣一同回过头来——

一休已经摆出明式杖术的准备姿势。

“殿下,危险!”

大江大叫一声,将手按在刀柄上。

一休的锡杖闪电般地横扫向大江的腿。

大江壮硕的身体像风车一样在空中打了个转。

跌落到地板上之前,大江的肩碰到了架子。

铅丹侯引以为傲的藏品陈列架开始倾斜。

玻璃瓶、琥珀罐、水晶平壶等等全都打翻在地,玻璃瓶伴随着尖利的声响碎裂开来。

同时,封印在瓶里的痛苦也逸散而出,发着白热烙铁光芒的液滴溅了大江一脸。大江发出了野兽咆哮般的惨叫。看来,接触到痛苦液滴的人,其自身便会感受到那种痛苦。

一休回过身,抡起锡杖向两个施刑官打去。锡杖一端捅在了一个施刑官的下腹,耻骨碎裂的触感传到了一休手上。

一休将锡杖抽回,转过半圈,戳向另一人的胸口。这一杖击断了那人的肋骨,却没有构成致命伤。

取尔等性命的事就不归我管了。

一休想。

那是该由佛祖决定的。

……尊氏膏去哪了?

刚才铅丹侯应该是把它放在长桌上了。一休用视线四处搜寻琥珀小瓶。这时,他看到了大江——大江正捂着一只眼睛满地打滚,脸上扑哧扑哧地冒着茶褐色的轻烟,散发出腐肉的味道,就像是有烙铁插进了一只眼睛里似的。

大江痛苦地抓住了长桌的桌腿,长桌顺势而倒,调制秘药的工具和试剂纷纷滚落在地。

一休一眼看到其中的琥珀小瓶,冲上前去伸出了手。

就在这时,从对面也伸来了一只小手。是孩子的手,它正在寻找那个药葫芦。

“庄太,能抽出痛苦的秘药在这儿呢!”

一休用锡杖捅了一下药葫芦,葫芦向阴影浓密的地方滚去。孩子的手紧紧抓住了它。

一休则眼疾手快地拾起琥珀小瓶收进怀里,又旋即站起身来,举起锡杖,打碎了那个黑檀笼子。庄太的尸体从里面滚了出来。

一休还觉得不够解恨,于是把架子上的瓶缸坛罐一个接一个地尽皆打碎。

没被打碎的容器统统摔在了地上。玻璃瓶摔碎了,水晶平壶和琥珀罐撞在一起,裂开了口子。各色的痛苦从碎裂的容器中流淌出来,光彩夺目。它们看似液体,但同时又是浓密的气体,也是游移不定的光。

“住手,一休!不要啊!”

铅丹侯大喊起来,凄绝的嗓音含混不清。他捂着口鼻,以防吸入痛苦的毒气。

一休不予理睬,将其他的架子也全部推倒。

“求你了,一休大师……收手吧……我收集的痛苦……”

就在铅丹侯拼命央求一休时,一阵咕哝咕哝的话音在他的脚边响起:

“……殿……殿下,喉咙……喉咙在烧……像是被灌了好多水银……”

是一个施刑官爬了过来。他说话时嘴里淌着银色的黏液,好像是头上淋到了水银刑的痛苦。

“别过来!”

铅丹侯把家臣的手一脚踹飞。施刑官的手臂发生了不自然的扭曲。他似乎还沾上了来自碎骨刑的痛苦。

“滚开,你这贱人!”

铅丹侯正要再踹几脚,突然被一双沾满血的手抓住了脚踝。是另一个施刑官。

此人像是被几万根针同时刺过一样,细密的小孔遍布全身。

“啊!”

铅丹侯大叫着失去了平衡,向后跌去。仰面倒地时,一个茶褐色的东西赫然出现在他的眼前——是没有了双手和双脚的孩子的尸体。与此同时,一只拿着药葫芦的手从另一侧的阴影里伸了出来。那只手出奇地长,完全看不到手肘在哪里。

极端的恐惧使铅丹侯发出了惨叫。

药葫芦被按进了他的嘴里。

“不、不要!”

孩子的手将药葫芦倾斜起来,黏稠的液体大量灌入了铅丹侯的口腔、喉咙、食道、腹肠……

那可是仅喝下少量便会让感官变灵敏,从而抽出痛苦的实体的秘药!喝下如此多秘药的人,感官会变得多么灵敏,感受到的痛苦、恐惧和绝望会多么强烈……这着实难以想象。

一休放下瑞希,将她扛在左肩。

“南无释迦如来,这名女子就由我来解救吧。”

一休一边对自己说着,一边用右手握紧了锡杖。

脚下突然涌起一阵寒意。一休瞬间倒吸一口凉气,似乎心脏都骤然缩紧。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一只脚正踩在一种比浅蓝色还要淡的霜色亮光里。

是水刑的痛苦流到这里来了。

一休急忙抬脚,离开了“痛苦的水洼”。向前看时,只见雪白、橙黄、火红、曙光色、青苔色的光早经弥布四周。陶罐和平壶碎裂开来,痛苦的液体像油一样一直蔓延到了摆放刑具的地方。在房间一角,炫目的痛苦和刺耳的痛苦、活剥指甲的痛苦和受尽辱骂的痛苦、割去舌头的痛苦和被从高处推落的痛苦混杂在一起,融成了一片诡异的光和色。

色、光和痛苦……简直就是感官的地狱!

一休调整呼吸,自问道:

我能逃出这片地狱吗?

他掂了掂肩上的瑞希和怀里的琥珀小瓶。

哪个都抛弃不得。

“僧璨《信心铭》[1]有言,‘至道无难’。既如此,我只需心无杂念地冲出地狱就好——”一休低声念道。

然后,他踏过无数痛苦的光和色,向着出口冲去。

铅丹侯躺在地上,看着一休的背影从混杂的光色中逐渐消失。他抬起手,想要叫住一休。

——救救我。他张开嘴刚要叫,薄薄的嘴唇就被无形的手攫住了。接着,他的嘴唇连同周围的皮肤一起被用力撕扯开来。随着一阵哧哧的撕裂声,鼻子以下的嘴唇被生生剥了下来。这是庄太受到的酷刑之苦,不知什么时候流到了铅丹侯的身上。

房间里的痛苦如海啸般向铅丹侯席卷而来。

烈日下的剑光从满地乱爬的铅丹侯身前闪过,剑刃划过的痛苦转移到了铅丹侯的手指,将他的所有指尖齐齐割下。剃刀反射的寒光照在了他没有嘴唇的脸上。泛着火光的马蹄色映在他痛苦至极的手上,将他的手掌碾得粉碎。铅丹侯滚向一旁,又碰到了烙铁般灼热的红色,身上的锦缎直衣顿时冒起烟来。划破薄冥的鞭褐色掠过他的身体,在酷似猫头鹰的脸上留下了竹帘纹路般的鞭痕。炭红色碰到他的耳朵,瞬间转化为声和热,滚烫的杂音刺破了他的鼓膜。穿透黑夜的银矢色正中他的侧腹,那是数十根箭扎在身上的痛苦。

铅丹侯想要尖叫。

但是却发不出声音。

只发出了几声干咳。

他感到喉咙深处涌起了一种火辣辣的感觉,紧接着喉咙内壁就被抓破了。仿佛有尖利的钩子牢牢钩在了他喉咙的黏膜上。

他起初捂在心窝处的一只手瞬间移上了喉头。他想要干咳,但是咳不出来。钩子的触感渐渐逼至舌根,并在舌头上加大了力度,将他的下颌强行往下压。

铅丹侯的嘴巴大大张开。

失去了嘴唇的他,看起来像是个在笑的骷髅。

一种深色的黏液从那可怖笑脸的鲜红嘴巴里流了出来。黏液的颜色比黑色还要深,或许该用“涅色”——在海底淤积了上亿年的泥的颜色来形容。那就是一休曾经觉察到的,包裹着夜行城的空气的颜色。

那便是铅丹侯感受到的痛苦的颜色。

然而,这种痛苦只有颜色,并没有发光。

接触到空气的瞬间,痛苦显现出了形状。

小矮人的形状!

是身高五寸左右的涅色小矮人!

只是,小矮人们的身体都残缺不全——没有眼睛的、没有手的、没有脚的、被剥去皮的、被砍净手指的、被生生削去肉的、被剁碎全身骨头的……

铅丹侯为了他的收藏,把痛苦施加于他的属民。这些小矮人都是由属民们的痛苦化成的。

小矮人从铅丹侯的身体里钻出后,各自站立起来,朝四面八方跑去。几个小矮人齐心协力将刑具从墙上卸下,另外几个从烛台上搬起蜡烛,把能点燃的地方尽皆点燃。还有几个人钻进了大江空洞的眼窝,几个人从翻滚挣扎的两个施刑官头上扯下了他们的耳朵,拧下了他们的鼻子,撕裂了他们的嘴角。

大江惨叫起来,施刑官也发出了哀号。小矮人们则放声大笑,唱起歌来。

骨碌骨碌山中兔,

耳朵长长是何故?

昔在母兔腹中时,

枇杷叶子吞下肚。

就这样,他们欢快地唱着歌,抬着刑具,缓缓地来到铅丹侯的身边。

铅丹侯承受了诸多痛苦之后,仍然没有疯掉,甚至一次都没有昏迷过去。

他只能静候痛苦的小矮人们把自己解体。

那时的痛苦,才将是铅丹侯最后的收藏品。

一休听到响动回头看时,正好目睹了这一幕。

涅色的小矮人们哈哈大笑着向这里走来,手中抬着生锈的锯、竹齿锯之类的刑具。

“——呔!!”

一休一鼓作气用锡杖打穿了房间唯一的出口。

屋外正夜雨沛然,银色的闪电不厌其烦地将夜空与大地连接在一起。

看到从门口出现的一休,院内突然一片吵嚷。看来家臣们终于发觉了屋内的骚动,于是集结了起来。

“快来人呐,殿下有生命危险!”一休对家臣们大喊道,“万分紧急!”

家臣们向着痛苦的地狱鱼贯而入。一休与他们擦身而过,往城外奔去。

背后响起了家臣们遇到小矮人后的叫喊声。但一休决定置之不顾,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座恐怖的城。

一口气奔到马厩后,一休带着瑞希一同上马,然后猛踢了一下马腹。

“驾!”

马仿佛也感知到了痛苦袭来的恐怖,飞快地冲出马厩和马场,不等城门开启,就直接从高高的乱桩之上一跃而出。

一休就这样冒着大雨,朝着村子飞奔而去。

大约飞驰了一里地左右,一休回头一看,岩石山里透出了绯红色的柔光。

那是痛苦?

一休下意识地摆出了格斗姿势。

但是紧接着,红光下面生冒出了火星和黑烟——那不是痛苦,只是火而已。

大概银烛倒下之后火势蔓延开来,夜行城被彻底点燃了。

也可能是铅丹侯的痛苦化成的小矮人点的火。不管怎样,这座可怕的城将被红莲业火彻底净化。

“马上就到你的村子了。我会拜托村里的人们照顾你,你要快些清醒过来。”

一休对坐在前面的瑞希说。

瑞希像是听懂了一休的话一样,深深点了点头,复又唱起歌来。

骨碌骨碌山中兔,

耳朵长长是何故?

昔在母兔腹中时,

枇杷叶子吞下肚。

增强的雨势几乎要把瑞希的歌声淹没。

但她还是在不停地唱。

无论经历多少痛苦和风雨,黎民百姓的希望都绝对不会被抹消……我坚信这一点。无论何时,永远坚信。

一休心中这样想着,又振了振缰绳。

两天后——

一休与宗宽一同来到镰仓府,拜见镰仓公方足利持氏。

“我已经等不及了!”

持氏的声音听起来完全不像卧床不起的人。

“从昨晚开始疼得厉害,快,快给我涂上尊氏膏!快,快点!”

“遵命。”

宗宽先让侍医、药师、阴阳师、护持僧等人退出卧室,又命侍女在持氏的床边竖起屏风。

然后,他将许多根银烛摆在持氏的床边,直到能完全看清患处。

“恕我无理。”

说着,宗宽掀开了持氏的白衣。

一休从怀中取出琥珀小瓶。由于要把尊氏膏涂在持氏的痈上,他身边已经预备好了干净的布和热水。

“对,就在背上,好像已经长出三个了。你们可要看准了,然后快点上药。”

持氏说着,将自己的脊背露出来。

一休缓缓将视线移到镰仓公方的背上。

他看到了那个东西。

一瞬间,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涅色小矮人的脸出现在了镰仓公方苍白的背上!右下方有一个,靠近左肩的部位有一个,全都已经肿胀起来。

仔细一看,原来那不是痛苦化作的小矮人脸。

只是被脓水撑得鼓胀的囊肿。囊肿正中正好有几个看起来像是眼睛口鼻的小孔,所以被看成了小矮人的脸。

不对……这不是痛苦的脸。啊……这张脸……我认识!这不是那个人的脸吗!

一休克制住呐喊的冲动垂下视线,这才看到第三个通红的囊肿正在镰仓公方的腰际形成。

这个囊肿上面还没有开孔。

不过,在相当于鼻子的位置有个突起,看起来像是一张表情严肃的男人的脸。

宗宽移近了光源。

亮光从两个囊肿像眼睛的小孔里闪过,虽然只是脓水的反光,但在一休看来却像是目光在追着光线移动。接着——

右下方的囊肿真真切切地看向了一休。

接着,像是嘴巴的小孔小幅度地活动起来。

它这样说道:

“一休,还没找到星见吗!”

那正是在京城等待一休的足利义持的脸和声音,绝对错不了。

一休一个激灵站了起来,说道:

“痈就是人面疽!而人面疽,是他人的强烈憎恨和嫉妒转移到自己身上形成的……如果它的特效药就是用无辜百姓的痛苦调制成的尊氏膏,那么患痈的人是恶人,让他人患痈的也是恶人,发明出治痈药的人就是罪大恶极之人!”

“你在胡说些什么?小心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足利持氏扭曲着愤怒的脸看向一休。

“宗纯,这可是在镰仓大人的面前!”

宗宽责备一休道。

一休一把将装着尊氏膏的小瓶掷向宗宽。

“拿着!这可是用弱者的痛苦做出来的妙药!”

随后,他转向看着自己的两人,即兴吟出一首道歌,便愤然离去。

焚作飞灰去,余生无苦悲。

不知是谁记下了这首道歌,并将它刻到一块小石碑上,立在了镰仓街道的一隅。它向来往的行人展示着一休年轻时的禅境,但据说这块碑在宝永四年富士山喷发前后的地震中被毁,从此不见了踪迹。

【责任编辑:贾雨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