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身,是色界的身器,有形有质,可视可触。
对人而言,色身就是肉身,佛家谓之皮囊。
皮囊之内,有五官九窍,五脏六腑,四肢百骸,能出千种聪明,万样机关。
可令人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
为善为恶,做圣做凡,皆由此行。
色身是造化的杰作,父母是色身的通道。
每一个色身都至尊至贵,至巧至妙,不可取代。
人的色身尤为复杂,更为奇特。
于是,我悄悄地和色身相约,开诚密语:
还曾记否?
你浑圆如肉团,呱呱坠地。
茫茫然,睁不开眼,却绝非浑浑噩噩。
你的心是雪亮的。
你本能地裂开嘴巴,嚎啕大哭,撕心扯肺,歇斯底里。
医生解释为,婴儿从羊水里出来,第一次使用肺呼吸,必须用哭泣的方式扩张肺泡。
这就奇怪了,人在母体里是怎么呼吸的?难道不呼吸吗?
另外,除人类以外,其他的胎生动物出生为什么都不哭泣?
难道它们不是从羊水里出来的吗?
难道它们不需要扩张肺泡吗?
其中必有隐情,医生怎么能知道呢?
尊贵的色身,你可愿意传付我心?
莫非你是自认为错了地方,遭受到天大的羞辱和眶瞒,你紧紧地攥着的小拳头,是代表着愤怒、仇恨还是反抗?
所有不经你认可的,打包硬塞给你。
如同剧本,其中的时间、地点、人物、情节,均已定型,不可改动。
你不过扮演跑套套的群众甲、路人乙之类,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你完全没有权利选择,甚至,没有权利说话。
你的权利就是接受,全盘无条件的接受。
而且,永远无权更改。
当然,你有权利哭泣,哭得很伤心,哭得死去活来。
所有人会认为你哭是件好事,说明你身体正常,能活下去。
没有人会聆听你的悲伤,你的悲伤只属于你自己,与别人无关。
你像一盘菜似的被端了出来,供大家评头论足。
医生把你往秤上一放,报上数字:六斤、八斤或者九斤。
从此,市井堆里会多出来若干王六斤、八斤公、九斤老太太的小人物。
至于像朱重八那样重量级的色身,投胎不久便显示出十三不靠的超悲底牌,家庭中有十三位亲人饿死。
若是凡夫,该怎么设想?
有朝一日登基当了皇帝换个金碗去京城讨饭?
你有没有忘记自己是几斤几两?
色身怔住了,它似乎从来都不晓得自己的斤两。
……
我和色身密语:
也许你已经不记得了,你后来无师自通地学会把攥紧的拳头松开。
与此同时,你的双眼开始向周围探索,你在发现和感知这个全新的世界。
并且,拚尽全力去抓取,抓取一切。
不停地寻找,不断地抓取,你在长大中。
家长会在这时忙着布置抓周,有的娃娃抓金,有的抓参,有的抓经……
于是,这些肉墩墩的色身很快又有了新的名号:金贵、长生、耀宗、佛海……
若是贫贱小户人家的,遇猫称猫儿,碰狗叫狗儿,见草就是草儿。
从此以后,被人呼来唤去,也算是颁给进入世间的色身一份通行证吧。
当年,你可曾抓周?
你抓到了什么?
色身陷入了深思,它既未抓过周也未碰到猫狗草,它的名号是天给的。
……
我和色身密语:
或许,你还记得吧?
那一天,你突然在镜子里看见一个从未见过的“怪物”。
这个“怪物”时时刻刻模仿你,一丝一毫也不差。
你笑他也笑,你叫他也叫,你恼他也恼。
你干脆就不理他,他也一样干脆不理你。
真是太奇妙了!
你把镜子翻来倒去,竟然找不出那个“怪物”!
你疯狂地把镜子掷到地上,摔成许多的碎片。
你跑过去一瞧,那些碎片上的每一块里都有一个“你”!
你大为惊骇!
从此,不再摸镜子了。
世间,多少像像一面镜子。
至到你去河边游泳,又一次在河面上见到了和镜子里一样的“怪物”。
不知从何时起,你终于无师自通地弄明白了,那个“怪物”叫做“我”!
“我”诞生了!
它不仅在镜子里,在河水里,在身体里,它简直就是无处不在。
你是否看清了“我”这个“怪物”的真实面目呢?
色身闻听此语,返观内视,黯然落寞。
……
我和色身密语:
你还没有磨掉成长的伤痕吧?
你不同于自然的孩子,他们呼吸清气,饮汲清泉,沐浴清风,清心寡欲,清静愉悦。
而你是人,从自然里分离出来的圈养动物,被高度的驯化。
你的悲剧早已铸就,批量生产,廉价出售。
你所看到的不是蓝天,而是黑板。
你所听到的不是鸟语,而是外语。
你所想到的不是生活,而是生存。
你做为人的色身,被灌注成形,强行包裹,精心折磨成一只三寸金莲。
谓之培养,誉之成才,被社会消化,被人群消费,赞叹为成功。
至于你骨断筋折,残疾缠身,失魂落魄,心神恍惚,那是你折翼成奴的必要代价。
你若守住天足,不缠不折,谁还敢要你?
你若天马行空,随性自在,谁还敢用你?
你对自己越保全,你对世界越没价值。
你对世界越有价值,你对自己越残忍。
难道你没听懂吗?
色身颓然兀立,忧郁无语。
……
我和色身密语:
你被统称为万物之灵,实则毫无万物的灵性。
你走的道路被铺上柏油,你食用的蔬菜被盖上大棚,你呼吸的空气被雾霾取代,你饮用的水源被农药浸泡。
你的每个毛孔都被毒化,每一个举止都被异化,乃至每一个念头都被物化。
你的身心内外被污染得太严重了,你想逃,却找不到一块净土。
你被世界肢解得太彻底了,你想躲,却寻不着一处茅屋。
你被同类出卖得太廉价了,你想藏,却摸不进一扇法门。
是谁在黑漆黑一团的深夜悄悄的流泪?
色身泪光莹莹,面容凄凉。
……
我和色身密语:
某一天,你病了,蜷缩在床角瑟缩。
久病床前,你见到了谁?
疼痛以各种方式提醒你,生命无常,终将逝去。
虽然,你还年青,只是略染风寒。
可是,你分明看见了黑暗中死神咀嚼时露出的獠牙。
死神从来就不曾走开过,他每时每刻都在,你正在被他消费,被他食用,被他排泄。
你不要以为“我”有什么了不起。
“我”不仅很脆弱,不堪一击。
而且,“我”很霸道,挡住了整个世界,成为你的唯一。
色身以外的云,那都不是云。
无身即无病,无病不显身。
病,是色身以内的云。
这片云彩决定了你的阴晴圆缺、生老病死。
病从哪里来,你想通了吗?
色身瑟瑟,如风摇树梢,如浪拍海岸。
……
我和色身密语:
谁能伴你荣衰,静默守寂,而心意融契?
色身变幻莫测,来迹去踪,杂沓纷繁,不见第一痕?
谁能共你进退,丰神妙仪而理事无碍?
色身寻寻觅觅,疑情满怀,欲观话头,渺茫无音?
谁能携你涅磐,来去自由而化尘合光?
色身泪落如珠,憬然失声?
……
我和色身密语:
至道不成身,无身不成道。
且忌从他觅,到了还自靠。
凡圣本同体,肉身藏玄妙。
色身不常住,非道莫消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