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同性恋

第一节 性的逆转[326]

假如一个人的性冲动的对象是一个同性而不是异性的人,就这另成一种性歧变的现象,有人叫做“性的逆转”(sexual inversion),或“反性感”(contrary sexual feeling)或“优浪现象”(uranism)[327],比较最普通的名词是“同性恋”(homosexuality),所以别于常态的异性恋(heterosexuality)。在这许多名词里,同性恋无疑是最能够概括这方面一切现象的,而性的逆转一名词则最适用于一切表面上有些先天倾向而根底比较深固的各式同性恋。在一切性的歧变之中,同性恋是界限最分明的;同样是性冲动的表现,同样是用情,而情的寄托则根本而且很完整地从一个常态的对象转移到另一种对象身上,若就常情而论,这对象是逸出了性欲的范围以外的;我们一再地说“同样”两个字,因为除了对象的转变为同性而外,其余一切用情的方法、过程、满足等,可以说完全和异性恋没有二致。同性恋是两种很反常的歧变,但它所能给予一个人的满足,似乎比任何其他歧变为大。同性恋或性的逆转之所以重要,也许这是一个主要的原因了。这种重要性又可以从三方面看出来:(一)它的散布极广,古今中外,不论在任何文明的阶段里,都有它的重要地位;(二)在今日的文明社会里,它是一种屡见不鲜的现象;(三)许多著名的人物都有过同性恋的表现。

同性恋的根本而也可以说是“自然”的基础,是在人类以下的动物里便找得到的。同性恋原是动物界的一个相当流行的现象。至少在其他的哺乳类动物里是很普遍的,特别是在和人类血缘上最为接近的灵长类的动物里。汉密尔顿医师研究过猕猴和狒狒的性的发展,说“未成熟的雄性猴子通常总要经过一个时期,在这个时期里它在行为上所表现的性的兴趣,几乎完全是同性恋的,而一到性的发育成熟,这时期便突然终止,而性的兴趣与活动就变为异性恋的了”。朱克曼很近密地观察过狒狒和黑猩猩的同性恋行为,有时发现在雌的一方,此种行为比雄的更要显著,他甚至觉得在猿类中,同性恋和异性恋的行为根本上仿佛是一回事,找不到显然的区别。

在许多未开化与半开化的民族里,同性恋也是一个很彰明较著的现象,有时它在风俗里并且很有地位,而同性恋的人往往得到别人的尊敬。在西洋近代文明所由建立的几个古代文明里,情形也复如此。亚述人中间是有这个现象的,而埃及人,在差不多四千年以前,也把男色式鸡奸的行为看做相当神圣,而认为何露斯(Horus)和塞特(Set)两尊神道便有过这种行为。同性恋不但和宗教发生关系,并且和武德也有牵连,古代非洲北部的迦太基人、希腊人的一部分祖先杜仑人(Dorian)、古代黑海以北的斯基泰人(Seythian)以及后来北欧的诺曼人,都曾经从这些立场对同性恋特别下过一些培植的工夫。最后,在古希腊人中,同性恋的受人尊崇,就到了一个登峰造极的地步;他们认为它不但和武德有关,同时和理智的、审美的,甚至于道德的种种品性也有联系,并且,更有不少人认为它比正常的异性恋还要来得尊贵。基督教传入欧洲以后,同性恋还是保持着它的地位,但是它的声誉却一落千丈了;从此以后,大家再也不理会它是一个心理上的异态的现象;它的目的无非是要把恋爱与尊崇的情绪施于同性的人身上,而此种情绪不一定要以犯奸的行为做归宿,也就不再有所措意。到了东罗马皇帝查士丁尼(Justinian)以后,它算是又受人承认了,但仅仅被认为是一种“所多玛现象”或鸡奸,换言之,就是一种丑不可耐的淫恶,甚至是一种犯罪行为,值得国家法律和宗教法律的极严厉的处分,即受焚烧的极刑,也不为过。

在中古时代,性的逆转也是很发达的,在军队的营房里固然不必说,就是在修道的寺院里,也许同样流行,要不然,天主教忏悔的科条(penitential)也不会屡次提到它了。不过,这现象发达到一个境界以至于受人注目,则是在文艺复兴的时代。但丁的老师拉蒂尼(Latini)是逆转的,而但丁在他的作品里,也提到在当时有学问和有名望的人中,这种歧变是时常遇到的。法国的人文主义者米雷(Muret)因为有这种歧变,一生之中,几乎始终濒于死亡的绝境;文艺复兴时代最伟大的雕塑家米开朗琪罗(Michaelangelo)也怀着一番同性恋的理想与热情,不过我们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推断,他对所爱慕的男子发生过肉体上的关系;马洛(Marlowe),英国文艺复兴时代的主要诗人之一,也显然有同样的情绪;我们也有理由可以相信近代科学方法的祖师培根(Francis Bacon)也未尝不是这样一个人。[328]

凡是逆转的人不大肯请教医师,确实是个事实。就一般的例子而言,他是很安于自己的境遇的,他有他的故我,并不愿意把它改变,因此没有寻医问卜的必要;他的智力也相当高,大都不在一般水平之下,甚至于在一般水平之上,因此,他总有法子可以把他的特点掩饰过去,不致招惹是非,更不至于引起法律的干涉。也因为这种种原因,除了少数人知道到哪里去发现或怎样去发现逆转的例子而外,逆转现象究属流行到什么程度,一般人是不知道的。在德国,希尔虚弗尔德在这问题上的了解是谁也比不上的,据他综合许多方面的估计(即许多不同作家就人口中许多不同阶级所作的估计)而得的结果而言,逆转的人以及同性恋和异性恋两可的人,要占到全人口的1%~5%。在英国,我个人单独观察,虽远不及希氏那般深广,发现在有知识的中等阶级里,普遍的程度也正复相似,在中下各阶级里,同性恋的例子虽若较少,但也并不稀罕,此种例子虽未必都有先天的根据,但遇有同性恋的事件发生,他们几乎完全没有什么憎恶或惊诧的表示;中下阶级里许多逆转的例子也时常谈到这一点;也可见不稀罕之说是一个事实了;在女子中,同性恋的存在比较不容易刺探出来,但事实上其流行的程度似乎并不比男子中为小;这是和上文所已讨论过的各种歧变很不相同的一点,那几种歧变,在男女的分布上,我们多少可以找到一些区别,但同性恋是分布得很平均的;极端的同性恋的例子也许在男子中比较多些,但不甚显著而根底较浅的例子则似乎以女子为多。[329]在有的职业里,逆转的例子也比较多。在科学家与医生中,逆转的例子并不见得特别多;但在文学家与艺术家中,特别是在伶人中,这种例子是屡见不鲜的。[330]在理发业与男女侍役业里,情形也复如此。反过来,很大一部分有知识的逆转的人都表现出各种艺术的兴趣,特别是音乐的爱好[331],就我个人观察所及,这种人可以占到全数的68%。

美国的知识阶级与自由职业阶级也有同样的情形,并且表现得比上文所说的还要清楚。佩克(M.W.Peck),在波士顿的60个大学教师里,发现7个是很确实的同性恋者,其中有6个人并且承认在成年以后和别人有过行为上的表示以至于身体上的接触;这60个教师并不限于一二院系,而是任何院系都有份。7人之外,又有2人也显然有同性恋的情绪,但本人并不自觉。佩氏认为就大学教师阶级而言,10%是同性恋的,先不问有无行为上的表示与身体上的接触。[332]据汉密尔顿医师的调查,100个已婚女子中,只有44个不承认在青年时期有过同性恋性质的游戏生活,至少是追忆不起有过这种经验;但同时却有46个男子和23个女子承认有过同性的情好关系,并且要好到一个彼此对性器官以刺激相加的程度。[333]戴维斯女医师也发现31.7%的女子承认对别的女子有过热烈的情绪;而27.5%的未婚女子承认在童年有过同性恋的游戏,但其中48.2%也承认一到成年,这种游戏就停止了。[334]

同性恋的普遍和严重还有一个事实的证明,就是“象姑”业或“相公”业的发达。(同注)这在德国柏林有人做过特别的研究;在柏林,警察对象姑业的态度和对娼妓业的态度,是同样的容忍,因为他们承认只有取容忍的态度,才可以管理她们和限制她们,使她们不至于妨害都市的公安。希尔虚弗尔德估计柏林的象姑约有20000人;但后来毕克登(Werner Picton)比较精密地估计则以为只有6000人。[335]其中1/3以上是可以断定为有精神病态的;而1/4不足则不但所以满足顾客的同性恋的欲望,自身也有同样的欲望。象姑业的产生,普通承认的原因是失业,好比娼妓业一样,但事实上原因当不止于失业的一种。

性的逆转虽属一个如此重要的现象,但一直到近代,它才成为一个科学的研究题目或被认为有研究的价值。这是在德国首先开始的。在十八世纪末,德国学术界有人发表了两个例子。后来霍斯利(Hössli)[336]、卡斯巴(Caspar)[337],特别是乌尔里克斯〔(Ulrichs),“优浪现象”的名词就是他起的〕[338],又做了些清宫除道的工作,但这些都不能算重要。到1870年,韦斯特法尔(Westphal)所观察的例子发表以后,才奠定了这方面的研究基础。韦氏所观察的是一个青年女子,他对她的特点与此种特点的原委描写得十分详尽,他证明这种特点是先天遗传的而不是后天获得的,因此,我们不应当把它看做淫恶的表示;他又说明,这女子的生活里虽有神经不健全的成分,却不是一个疯狂的例子。[339]从此以后,我们对性的逆转的知识,便很快地一天比一天加多了。克拉夫特_埃平,是逆转现象的第一个伟大的诊察家,在他的《性的精神病态学》里,他搜集了一大堆逆转的例子;这本《性的精神病态学》,不用说,也是在性变态方面唤起一般人注意的第一本科学的作品。冒尔也是一个比较后起的大家,他的评断力比克氏为强,他的科学训练也比克氏为广,克氏一书问世后不久,他的那本很值得钦佩的关于《性的逆转》的专书也就出版了。最后,希尔虚弗尔德继踵而起,他对逆转的人的同情的了解,在质与量上都是无与伦比的,而他的那本《男女同性恋论》(Der Homosexualität,1914)不啻是这题目的一册百科全书,可惜到现在还没有人把它译成英文。意国好像是“性的逆转”这个名词(inversione sessuale)的发源地,在那里,学者如里蒂(Ritti)、塔马契亚(Tamassia)、朗勃罗梭等很早就提出过若干例子。在法国,1882年夏尔科和马尼昂最先着手这方面的研究[340],后来又有一串很著名的研究家在这现象上下过不少工夫,使它越来越易于了解,这些研究家包括费瑞、塞里厄(Sérieux)、圣保罗(笔名为洛,Dr.Laupts)[341]等。在俄国,最先对这现象有所探讨的是塔诺夫斯基(Tarnowsky)。在英国,西蒙兹(John Addington Symonds)以名医之子而自身又富有文学天才的资格,曾经私自印行过两本很值得注意的小册子,一本讲古希腊的逆转,一本讨论近代的同性恋问题。[342]卡本特(Edward Carpenter)也著过一本小册子(最初也是私自印行的),后来又出过一本专书,叫做《间性论》(The Intermediate Sex),原先是用德文发表的,后来才有英文本。拉法罗维奇也用法文出过一本有相当价值的书。[343]而我自己关于这方面的一本专书[344],最初也是在德国出版的(书名叫《反性感》,德文原名是Das Kontröre Geschlechtsgefühl,1896),后来又在英美两国印行。不过在美国,在我的书问世以前,基尔南和利兹登(Lydston)两家对于性逆转的事实与理论已经有过相当的注意。近年以来,这方面最值得注意的英文作品是从西班牙文译出来的马拉尼昂(Marañón)的那本书(译本,1932)。[345]

近年来,这方面的研究虽多,但各家的意见还没能完全趋于一致。第一个困难与最根本的困难是在断定性逆转究属是先天遗传或后天获得的。在克拉_夫特埃平的影响传播开来以前,一般的意见是以为同性恋是后天的,是习得的,简而言之,它就是一种“恶习”,大体说来,是手淫过度或房事过度以致阳事不举不能行人道后的一个必然的结果;也有以为是早年的暗示所造成(比内与施伦克_诺_津主此说)。克拉夫特埃平则承认同性恋有先后天两类。从此以后,先天之说就渐渐占优势,而后天说的重要就逐渐削减了。在冒尔的作品里,这趋势就很显著;希尔虚弗尔德和马拉尼昂以为在任何同性恋的例子里,总免不了一些先天的成分;而布洛克与阿尔特里诺(Aletrino)等则把因后天原因而有同性恋行为的人划分开来,另成一类,叫做“拟同性恋”(pseudo-homosexuality)。奈克的见地也是如此,他认为我们要分的,不是先天同性恋或后天同性恋,而是真实的同性恋或虚拟的同性恋,他又认为在壮年以后才发现的同性恋也不是后天获得的,而是先天遗传的,不过发现得迟一些或“晚成”一些罢了。[346]有几位起初完全主后天说或侧重于后天说的专家(例如奈克与布洛克)后来也采取了这比较新近的见解。许多精神分析论者虽然到现在还认定同性恋是一个后天的现象,但也承认这现象往往可以成胶着或固定的状态,因此,其间也许有先天气质的关系;既有此留余地的看法,则精神分析派和其他各家的意见纵有出入,也就无关宏旨了。[347]

在各家的见地里,除了先天或后天一点而外,还有很基本的一点也经历过一番变迁,就是即使承认性逆转是先天的,它是一个病态、一个“退化”的状态抑或只是一个变态呢?在这一点上,克拉夫特-埃平最初是比较保守的,他接受一贯的看法,认为逆转是一种神经病态或精神病态的表示,但在他最后的作品里,他很严谨地修正了它的地位,而很心悦诚服地承认逆转是一个变态现象,而不复是一个病态或“退化”现象。这也是后起诸家的见地所共循的一个一贯的趋向,这趋向是对的。逆转的人也许是很健康的,除了逆转的一点特殊变态而外,其余种种也许都是很正常的。我个人的立场一向以为逆转是一个变态,而不是病态,固然我也承认逆转状态和轻微的神经病态往往有密切的关系。希尔虚弗尔德(他发现逆转的例子之中,25%不足是有遗传的病根的)认为即使逆转现象里有一些神经病态的基础,那病态的成分普通是很小的;对希氏这见解我们可以表示同意。

讨论到此,我们不妨探讨一下同性恋的生物学的基础了。我们的主要对象原是同性恋的心理学,但心理的领域,是在更大的生物的领域之内,或心理自有其生物的基础,比较寻根究底的讨论势不能不加以考虑。同性恋既有其先天的根源,更不容我们不参考到此。寻常我们似乎很容易说明高等生物界有两个截然划分而一成不变的性,一是挟有精细胞的雄性,一是挟有卵细胞的雌性。不过从严格的生物学的立场说,这看法是早已不正确的了。性究竟是什么,我们也许不知道;但我们知道它是会变动的,两性中的一性变成另一性是可能的;两性也不能截然划分,中间的界线往往不很确定。即在一个完全雄性与一完全雌性之间,有许多发育程度不同的中间状态。在有的生物的物类里,雌雄是分不大清楚的。性原是造化所运用的方法之一(此种方法在自然界不一而足),所以保障物种的繁育,但撇开了生殖作用而研究性的现象也是理论所许可的。造化的最终目的为繁育,“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伦莫不孳乳”[348],固然不错,但繁育与孳乳的方法不止一种,而两性的方法不过是其中之一,也是无可否认的;既不过是方法之一,造化在运用之际,容有几分出入,也是情理上应有与可有的事。

我们不能不假定在每一对性染色体里,无论其为xx或xy,中间寄寓着一个有动力的物质基础,其活动的结果,命定了一个发育的个体,不成为雄性的,便成为雌性的。两个不同族类的个体交配的结果,例如两个不同族的蛾类(在蛾类里这现象是有人特别研究过的)[349],其子息往往不大正常,雄的子息可以有向雌性方面发展的趋势;或者,在其他情势下,雌的子息有向雄性方面发展的趋势。在研究的人的印象里,前者的血缘似乎是“转强为弱”,而后者则“转弱为强”。在这样一个比较低等动物的物类里,我们已经可以看见所谓“间性”(inter-sexuality)的状态;由此以上,以至于人类,而进入心理学的范围,有人也时常用相类的名词,间性或中性(intermediate sex)等,来指称这一类居间的性型,但事实上这一类名词是不正确的。实际的现象大概是这样:决定雄性与雌性的因素之间,是有一个数量的关系的,这关系若和谐,或不成雄,便成雌,不成男,便成女,否则便成一种居间与夹杂的状态。决定性别的因素是个体遗传气质的一部分,因此,是与生俱来的,并且在发育的过程里,会越来越显著。所谓发育过程,不止指个体的发育,也指种族的发育,种族的发育到人类的阶段,这种居间与夹杂的状态就进而在心理与精神的领域里表现出来了。

生物学家研究蛾类的时候,发现间性的状态是可以用同种而异族的个体交配而得,并且这种状态也比较高等的动物所能表现得更为简单。到将近人类的物种和在人类自身,间性状态的方式就不一而足,但在外表上倒也并不显著,甚至于完全看不出来,而其产生的原因,由于族类交配者少,由于个体变异与歧变者多,同时,外界的影响,在任何发育的阶段里,也时常在那里活动,帮助这种间性状态的成立。

不过间性状态的产生,性染色体的关系虽属基本,还是比较间接的,比较有直接关系的是内分泌的作用。我们可以有这样一个看法,就是,性的发育最初是由性染色体领导的,但性染色体的影响有时而尽,及其既尽,其导引的地位便由内分泌取而代之。内分泌不止一种,每一种多少和性的决定都有关系,各种内分泌又有其集结的特殊的复合体;身体体质部分(所以别于种质)[350]所成的组织[351],不断地在接受这种复合体的活动与刺激;因此活动与刺激,这些组织便有发展与表现雄的性征或雌的性征的潜在能力;我们要注意那个或字,雄的或雌的,男的或女的,都属可能的。卵巢除产生卵细胞而外,也有其性的内分泌,不过这种分泌的作用,据专家的见地,在发育的初期里,对于体质部分是不发生很显著的影响的,因此,女性的发展好像是完全属于先天固有的,但及其既经发展,此后的维持,即女性性征全部的维持,也还得依靠性内分泌的复合体的力量。但男性的发展与分化则不然。固然,它也有它的先天固有的基础,但其发展似乎始终得依靠精囊所供给的内分泌。因此,这方面的生物学家认为,所谓雌性或女性实际上是一个不分雌雄男女的性的型式,在男性的内分泌上场以前,一个个体的体质部分就取这样一个无所谓雌雄男女的型式,及男性的内分泌上场,方始发生作用,这体质才获得男的性型,而从阴阳不分的原始型式分化出来,以成所谓男性。所以,假若男性的内分泌展缓登场,或登场愆期,结果就成为某种程度的间性状态,愆期不多,则男性的成分虽不达寻常的标准,还不至于太少,愆期过久,则女性的成分便要占优势了,愆期的久暂和女性成分的多寡成正比例。葛吕说过:“雄性内分泌开始活动的迟早决定了变态程度的大小。”[352]这可以帮同解释,为什么一个个体,在生命的初期看上去是雌的或女的,一到性成熟的年龄却表现起雄的或男的性征来。

肾上腺(肾上腺的外层)也制造一种内分泌,其活动的结果,和精囊的内分泌一样,也有一种增加男性化的影响。这种变本加厉的结果,如今有人叫做“阳刚现象”或“男性化现象”〔(virilism),以前医学的名词是“肾上腺性症异常综合征”(adreno-genital syndrome)〕,其表现与多毛发状态(hypertrichosis)有连带关系,其在男子,除多毛发状态而外,更有性发育与一般体格发育的提早等,其在女子,则更有子宫的萎缩、附带着卵巢内部的变化、大小阴唇的发育不足、阴蒂的过分发达、乳峰的退化、骨盆的变窄、肩部的放宽,附带着肌肉或脂肪的特殊发展等性征上的变化。性的功能因此也发生扰乱,甚至于到不能孕育的程度。根据发生的迟早,我们可以把阳刚现象分做四种型式:一是先天型(侧重女性的拟阴阳同体,性腺如卵巢等照常,但第二性征却是男的);二是发陈型(发生在将近春机发陈的年龄,多毛发,月经不调);三是成人型(与第二型大致相同,但性征上的变动比较不显著);四是产后型(发生在经绝以后,脂肪过多,全身发胖,毛发脱落或变本加厉地增多,神志不健全,一般的机能衰弱)。肾上腺的分泌究属怎样的活动,以致引起这一类的变动,专家的见地还很不一致。

从大体看,间性的状态,据希尔虚弗尔德的说法,可以分为四类:一是生殖官能的阴阳同体(男女性器官混合存在);二是体质的阴阳同体(男女第二性征的混合存在);三是心理的阴阳同体(哀鸿现象或男女心理品性的混合存在);四是性心理的阴阳同体(即同性恋)。[353]

所以,研究同性恋事实上不能超出间性状态的范围,我们也无疑不能搁过内分泌的作用而不论,不过我们事实上也已经进入心理的领域,而一进心理的领域,许多生理以及病理的综合征一般就不容易追究了。这种综合征无疑未尝不存在,但大都相当轻微,即使间或比较显著,也是无关宏旨。固然,我们也承认,在许多年前,韦尔(Weil)和其他的专家也曾就同性恋的例子,寻找一些轻微而终究可以量断出有先天依据的品性,以示和寻常人多少有些区别,但这些区别毕竟是有限的。除了这种量断得出的区别而外,我们也不怀疑,对于有的人,间接因先天有机的气质,而直接或因内分泌的比较异常的凑合,确乎有一种特殊的行为倾向,使他们对同性的人可以经验到性的满足。这种人也许不多,但日常经验又告诉我们,另有更多的一批人,平时也许是很正常的,但若处境特殊,不能和异性的人来往时,暂时也可以在同性的伴侣中取得一些性的满足;不但在人类如此,在人类以下的比较高等的动物里,也有这种例子。

我们假如说,每一个个体是男性成分和女性成分的一个混合体,而两性的分量大有不齐,拼凑的方式也很不一致,因而造成各式的性型;一个逆转的男子是由于女性的成分特多,而一个逆转的女子是由于男性的成分特多——这说法虽简单,却是有些危险的,因为它近于刻板,而刻板的说法万难解释全部的逆转现象。不过,如果我们把许多常人所间或表现的同性恋的行为搁过不论,我们也似乎很有理由地说,逆转是一个先天的变态,或者,说得更正确些,是基于先天条件的一个变态。如果说这变态同时也是一个病态,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所谓病态,我们得依据威尔休(Virchow)的看法,威氏对病理学的定义是,病理学不是研究各种疾病的科学,而是研究各种变态的科学。这看法是最合理的,我们在上文不是已经说过么,一个逆转的人可以是很健康的,如同色盲的人的健康一样?因此,先天的性的逆转是生物界的一个变异。这变异的由来无疑是因为性的分化不全,而这种变异的状态和一个个体所表现的任何病态往往没有什么必然的牵连关系。

这样一种性的逆转的理论近来大有流行的趋势,并且一天比一天有力量。不过事实上也并不太新奇,我们若把它追溯一下,那历史也不算太短;在1862年,乌尔里克斯早就说过逆转是“阴阳同体的一种”。1888年,基尔南在美国也申说过,在进化历程的初期里,双性两可的现象原是有过的,人种既属于同一的演化历程,和这两可的原则自然也有关系。胎儿在成胎后八个星期以前,至少表面上也呈一种两可或不分男女的状态,谢瓦利埃(Chevalier)对于逆转现象的解释就拿这事实做根据,那时是1893年。[354]次年,马德里的作家勒塔曼迪(Letamendi)又提出“泛阴阳同体现象”(panhermaphroditism)的说法,据他看来,男性中必有潜在的女性的种子,女性中必有潜在的男性的种子。[355]最后,到1896年,克拉夫特_埃平、希尔虚弗尔德和我自己(三人似乎是不约而同地)都采取了和上文各家所提出的相似的解释。

这一类性逆转的见解的流行对于逆转现象在治疗学上的分类当然有它的影响。克拉夫特-埃平承认四种不同的先天逆转和四种不同的后天逆转。冒尔拒绝了这样一个复杂的分类,而另外承认两类:一是性心理的阴阳同体现象(psychosexual hermaphroditism),如今普通称为双性两可现象(bisexuality);二是完全的逆转现象,即非同性不恋的现象。这分法和目前大多数专家所承认的分法是大致相同的。

换言之,除了非异性不爱的人而外,我们只能有两种人,有些是非同性不爱的人,有些是同性和异性两可爱悦的人。这简单的分法而外,当然还有无限的个别的例子,但正唯其个别,是不容易归纳成确切的门类的。就是所谓双性两可的一类便不很确切,因为其中一定有些分子,原是先天的逆转者,但在后天也稍稍习得了异性恋的能力。

如果我们把比较显著的性逆转的例子观察一下,我们可以发现若干共同或屡见重现的特点。其中很大一部分的家世(据我个人的经验而言,大约在50%以上)虽相当健康,但不健全的也复不少,大约有40%的家世里,总有几分病态或变态,例如心地偏窄、酗酒成癖、神经衰弱等。性逆转的遗传是很清楚的,这一点虽也有人否认,但事实俱在,怕不能不终于承认的;一家之中,有兄妹同是逆转的,也有母子同是逆转的,也有叔侄同是逆转的;有时二人之间,彼此未必知道有相同的特性,但在善于观察的第三者看来,却是无疑的。据我的材料,家世逆转或遗传逆转的例子要占到全部逆转例子的35%,而罗默尔观察到的比例恰好和我的相同。这些事实已足够证明逆转现象大约是与生俱来的了;至于个人身心的健康则大约2/3的例子是好的,并且有时很好,但其余则神经上总有几分欠缺或性情上总有几分不稳定,只有很小的一部分(依我的观察是8%)显然是有病态的。

在大多数例子里,逆转的倾向是很早就显露的,大抵在春机发陈的年龄,但在此年龄以前即已呈露的,亦所在而有。很大一部分例子的性发育,也显然比寻常要早。性感觉的过度锐敏也是一个常有的趋势。许多逆转的例子自己承认“感觉过敏”或“神经脆弱”。外界暗示的影响也往往可以推究出来,不过在这种例子里也大抵可以找到一些先天逆转的证据,先天逆转倾向于前,斯暗示易于发生效力于后。很大一部分例子是有手淫习惯的,但在通常异性恋的人中,手淫的习惯是同样的普遍,因此,手淫绝不是逆转现象的成因之一是显而易见的。逆转者的性梦大抵也是逆转的[356],但不逆转的性梦也是可以有的,即在先天倾向相当清楚的逆转的人,有时也可以有正常的性梦,好比正常的人有时也可以有逆转的性梦一样。

逆转的性冲动所由取得满足的方法是不一而足的。在我所观察到的例子里,差不多20%是从来不曾和别人发生过任何性关系的。30%~35%是有过性关系的,但程度不深,大都不过是一些身体上浮面的接触,程度最深的也只是相互的手淫罢了。在其余的例子里,两腿肌肉之际的交接是一个比较通行的方法,“咂阳”也间或用到。在女的例子里,取得满足的方法不外接吻、身体紧密的偎倚、相互手淫间或也有“咂阴”的,但逆转的人所处的大抵是一个主动的地位而不是被动的地位。男的逆转的例子倾向于“鸡奸”或“粪门交接”方法的(也见主动多于被动)为数不多。希尔虚弗尔德以为此种例子占全数8%,我则以为15%更为接近事实。

男性的逆转者往往有相肖于女性的倾向,而女性的逆转者则有相肖于男性的倾向;并且这种倾向在身心两方面都有;相肖的品性也不止一端,有的好像和其他的品性有些格格不相入,但也不一定。但有的逆转的男子始终自以为富有阳刚之气;也有许多别的例子说不清楚究竟自己觉得像一个男子抑或像一个女子。女的逆转者,在态度与性情上很像男子,但此种相像外表上也不一定很明显。在身体的结构与生理的功能上有时也略有变动。无论男女,性器官的发展有时在寻常标准以上,但大抵在寻常标准以下者为多,即多少有几分幼稚的状态。不男不女或亦男亦女的状态(gynecomasty)有时也观察得到;在女子,喉头的发展会有几分像男子;多毛发的状态也可以有(据马拉尼昂的观察,男的品性倾向于在右半身发现,而女的品性在左半身发现)。逆转的男子有时不会作啸声。又逆转者无论男女,面貌及体态上总见得比较年轻,即实际已到壮年,看去还保持着不少青年之气。也无论男女,往往特别喜欢绿的颜色(通常绿色是儿童最喜欢的一种颜色,尤其是女童)。逆转的人也往往有些戏剧的才能;一种喜欢铺张炫耀和把自身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倾向也不算不普遍;装饰品以及珠宝的爱好也是有的。许多这一类的身心特点可以说多少都是幼稚状态的一些表示[357],而幼稚状态无他,就是一个双性两可的状态;我们越是把一个个体的生命史向前追溯,我们便越是接近一个双性两可的时期。上文讨论性逆转的起源时曾提到双性两可的现象,到此,这一个溯源的说法就更取得了几分佐证。

在道德方面,逆转的人大抵接受普通正常的观念,而对于自己的地位总想设词以自圆。其对自己的本性作强力的挣扎,而始终不以自己的态度为然或对自己的地位发生怀疑的,为数不多,不足20%。逆转的人难得向医师或专家请教,这就是一大理由了。他们这种自圆与自是的地位多少也受外界舆论与法律的推挽,而益见其巩固,在法国以及其他受到《拿破仑法典》影响的诸国(意、比、荷等国),单纯的同性恋行为是和法律不发生接触的,但需不用强暴,不侵犯未成年人,不伤公开的风化,此种行为是不成为罪名的。主要的国家中,只有英美两国还保持着一部分旧时教会法律的影响,对此种行为还不免以比较严厉的看法相绳。不过在英美等国,法律在这方面的行使也时常引起种种困难和争辩;因为要断定同性恋行为究竟是不是一桩刑事的罪名,实在是不容易的。在实际上,被发觉的同性恋的案件也不会多,也没有人故意去侦索这一类案件,偶有发觉,公安当局也大抵装聋作哑,不加追究。我们也不要以为凡是这方面有法律制裁的国家,逆转的人就比较少,比较不显著,这推论是绝对不对的。例如在法国,在旧时君主专制的时代,逆转的人是可以依法焚杀的,然而在那时代里逆转的现象不但发达,有时还很时髦,很受人注目;但在今日的法国,情形就完全相反。近人有鉴于这种历史的事实,所以发起了一种运动,主张凡属不违反社会治安与风化的同性恋行为应不受法律的惩处;这运动在开明的医学与法学界中已经取得了不少拥护的力量。一旦此种主张成为事实,显现出为了这题目而发生的社会上的骚动,包括开明人士为同性恋者的请命运动在内,既可无形消灭,因此类骚动而对同性恋者所养成的一种妄自尊大或高自标置的心理也便可以不再存在了。对同性恋的行为一体加以压迫,固属不对,同性恋者自身的此种心理,也是不健全的,甚至是有妨碍的,不过外界的压迫一日不去,此种心理便多一日滋长的机会。关于同性恋的刑法有取消的必要,这一层可以说是最有力的理由了。[358]

第二节 性逆转的诊断

我们在上文很早就说过,儿童时期的性冲动比成人时期的要来得散漫。也许正因为比较散漫,所以冲动的力量不会很准确地集中在异性对象的身上。德索瓦(Max Dessoir)甚至说,男女孩子在满十四五岁以前,就正常的情形而言,性的本能是不分化的,即在对象方面不做男女的辨别。[359]后来弗洛伊德(承美国心理学家詹姆士及其他专家之后)再三地说,在童年孩子的性生活中,通常总有一缕同性恋的气质。[360]在理论上这见解是完全通达的,每一个人,在体质方面,既具有异性的种子,那在心理方面,自亦不免有异性种子的存在;而在儿童时期,一人固有的性别既尚未发展,异性特点的相对显著,也是情理内应有的事。

同性恋倾向的早年即呈露和生理学家研究的结果也是不谋而合地相呼应的。希普的结论里就说,我们所有的资料都证明“世间没有纯粹雄性或雌性的动物……一切动物多少都含有雌雄两性的成分”。生理学家所以有此结论的理由是相当显明的,而这样的一个结论也是心理学家久已认为最合理的对逆转现象的解释。从这样一个结论,我们就更容易了解为什么在应占优势的性的成分还没有充分发展的年龄里,其潜在的性的成分自会有一番出头露面的机会,一旦应占优势的性的成分充分呈露以后,这些潜在的成分始被抑而退藏于密。弗洛伊德在1905年写道:“在我研究精神分析的经验里,我所遇见的男女例子的生活中全都可以找到不少同性恋的伏流,在分析之际,不能不加以郑重地考虑;没有此种伏流的例子,简直是一个都找不到。”(同注)弗氏的经验宏富与分析功夫的周详,是我们知之有素的,他这番对有病态而需精神分析来治疗的人的话既属可信,则我们可知在比较正常的人,这样一个伏流,无论多么细微,也一定是存在的,所不同的就是一到成年以后,其隐伏的程度更深而更不易刺探罢了。我们这样一个推论也是合理的,因为我们早就说过,在正常的人和有病态而需治疗的人中间,原只有些程度上的差别,而找不到什么分明的界限或鸿沟。

这样一个同性恋的歧流或伏流之说是很可以邀我们承认的;我们看了上文之后,也可知此种承认也不至于把我们陷进一种处境,非同时接受童年的性冲动完全不分化之说不可。童年的性冲动,分化未到家则有之,完全不分化则不确。固然,在有的范围大些的学校里(尤其是有几个大些的英国公立学校),同性恋是很流行的,有的且因学校传统观念的推挽,骎骎然有成为一种校风的趋势。这种事实好像是替不分化之说张目,不过这种事实似乎终究是一些例外。读者之中谁都有过早年的学校生活和交游生活,如果大家回想一下去追寻一些同性恋的经验,无论是自己的或别人的,我恐怕不容易找出很多清楚的例证来。间或有些性的爱慕的事实,其爱慕的对象大抵悉数是异性的人,而不是同性的人。[361]

不过这只是说童年时期的性冲动并非完全不分化,而并不是说童年时期完全没有同性恋的趋向。这种趋向无疑也是存在的。一种多少有些浪漫性的同性间的爱悦是有的,男童中间有,女童中间或女童和比较年长的女子之间、女童和女教师之间往往也有,并且比男童要多得多。这种爱慕也时常只是片面的。但即使不是片面,而是相互的,即使内心的爱慕演成行为的表示,以至表示到一个可以取得相当性满足的程度,我们也不必大惊小怪,或轻下断语,或妄加干涉,以为它是淫恶之源应严加惩处,或以为是一种病态,故作解人而强欲付诸治疗。这一类行为的表示,就大多数的例子而论,实在是很单纯的,实在是童年时期性发育过程中所不可避免的一个阶段。

这一类同性恋的表现,大都是属于纯粹的感情方面的,即使有些性的感觉存乎其间,也是很模糊隐约的,粗鲁以至于残暴的方式虽也未尝没有,但是很偶然的;因此,我们在应付它们的时候,我们切需记得,我们所应付的,表面上虽有几分异态,实际上也许是多少不失为正常发展的一个初期的阶段。如果我们过于躁切,妄下断语,认为它们是病态的、淫恶的或发乎恶劣的根性的,我们对一个孩子的品格,在神经与其他心理方面,也许可以遗留很大的创伤,至于这孩子在未来名誉上所受的不良影响,还是一个次要的问题。遇有这种表现时,如果必须应付的话,适当的方法是让做教师的人或有其他监护之责的人,本着平时爱护的热忱,在授予一般的性的知识的时候,婉转地加以指示,让他一面知道尊重自己的人格,一面爱护别人的安全与健康。在女童中,这一类的表现大抵不会引起什么严重的应付问题,一则因为这种表现比较普遍,再则因为同样是这种表现,若在女子方面发生,一般的态度比较放任,在女子自身看去,尤其是如此,不仅如此,往往观察别人有此种表示的女子,自身也就有这种表示。

不过,暂时的同性恋的表示是一回事,先天的性逆转的倾向却又是一回事,当其初期,两者也许是一样,但一则及期而归于无形消灭,一则可以暗示一个人一生的性冲动与性理想的特殊的趋向;起点虽同,而归宿则大异,是不容不细察而明辨的。在有的孩子中间,性的冲动,当其最初表现时,既不是毫无分化的表示,又始终不以异性做对象,而偏偏专向同性的方面去寻找出路,这其间就有问题了。不过,先天逆转的诊断是不容易的,一定要到成人期完成以后,才可以诊察明白而加以断定,在此年龄以前,诊断是可以的,但诊断错误的机会比较多。例如,有一个大学的学生于此,天分既高,造诣也好,而风流蕴藉的程度亦在侪辈以上,其所交游的人又大都是品格相同、程度相等的同性学生,这样一个大学生,终其大学以至研究院的求学时期,也许一贯在同性人中寻求与满足他的情绪的生活,而对于异性,则始终不感到兴趣;这样一个男子自省之余,也许会自己断定是一个生而逆转的人。但是,一旦脱离大学的环境而与社会接触,他终于会发现他和一般的世人,在情欲方面,实际上可以说全无区别。这种例子虽不多,但也非绝无仅有。因此,一定要一个人满了二十五岁,甚至于过了二十五岁,我们才可以恰如其分地断定他的同性恋的冲动是先天根性的一部分,而不单是正常发育的一个阶段。即远在成年以后,一个人的同性恋的冲动也还可以改变过来而转入异性恋的方向,或演成一种折衷的局面而变做一个真正的双性两可的人。

但是话又得说回来。在很早的年龄,要断定一个人是先天逆转的固然是不行的,但根据一个人的行为倾向而加以预料是可以的。如果一个人性的发育是特别的早成,而其性的活动又完全以同性做对象,同时也许自己虽属男性而却有女性的兴趣,喜欢女性的作业,再如果在他的家世里又可以发现不少的神经变态和性情怪僻的倾向,我们就至少可以猜测,他大概是某一类先天逆转的例子了;不过,猜测是可以的,断定则还太早。

不过有的先天逆转的例子,虽属先天,而同性恋的倾向则出现得比较迟,甚至要到成年以后。这种情形,在以前大家都以为毫无疑问是后天的而不是先天的,不过到了今日,许多专家以为这种看法是错了的,这种例子的同性恋倾向,其实未尝不与生俱来,不过是发展得比较迟缓罢了,他们所表现的可以说是一种晚成的先天逆转现象;早晚虽有不同,其为先天则一。

总之,我们总得辨别三种现象,第一种是真正的先天性逆转现象(无论发展的早晚);第二种是双性两俱可恋的现象(其中大多数例子也还是逆转的,不过表面上已取得相当的异性恋的习惯);第三种的例子最多,也最不易诀别,可以叫做拟同性恋者,其所以有同性恋的表现的原因也不一致,或因一时的怨旷(例如航程中的水手),或因老年而性能萎缩,或因一种好奇爱异的心理,故意要在性的生活里寻求一些反常的经验。不过即在这种拟同性恋的例子里,我们根据目前专家中流行的看法,还得承认一些先天种质的基础,而不能完全看做是后天的一种虚构;先得有种子,然后会有枝叶花果,无中生有是不可能的。

性逆转的现象有特别严重的意义,因为表现这种现象的人,往往在理智与品格上要高出侪辈之上,即把古往今来许多著名的君王、政治家、诗人、雕塑家、画师、作曲家、学者等除开不说,剩余的例子中也还有不少高人一等的人。性逆转的不容易为观察所及,这大概也是原因之一。有许多医学界的人认为他们从来没有遇见过逆转的例子。即如英国的萨维奇爵士(Sir George Savage),是医学界经验极丰富的精神病学家,有一次他说,他似乎从没有和逆转现象发生过接触。另一位著名的医学家的经验起初也复如此,但后来却不同了。这其间的变迁是很可以发人深省的。奈克起初也认为没有碰见过逆转的人,有一次他写信给希尔虚弗尔德,请希氏送一个逆转的例子到他家里去给他看看,希氏对逆转现象的经验是任何其他医师所不及的,对于这请求自然是极容易答应的。逆转的人到了奈氏家里,奈氏见了,很吃一惊,原来这人他早就熟识并且是他妻党方面的一个近亲,大抵一个人先得碰上这一类的经验,先把眼光放开了,才知道在任何社会环境里都可以发现逆转的人。不过,发现的功夫也并不太容易,大抵总是社会环境里地位最低微、生活最无聊、习惯最可鄙至于肯以色相换钱的逆转的分子才容易把他们的特性透露出来。至于地位较高的例子,除非有特别的事故发生,是轻易看不大出的。自杀的案件或突然死亡的案件,若发之于这种地位高而才具大的人,往往和逆转现象有相当关系,不过即在案件发生以后,即在当事人的墓木已拱之后,其所以致死的原因,就一般公众的视听而论,也许始终是一个哑谜。这种人大概从来没有请教过医师,把自己的心事和盘托出来给他看。他们也知道即使请教也是没有用的,普通的医师根本不懂怎样帮他们的忙,甚至在听取了他们的心事以后,还不免大吃一惊或作三日呕咧!

有一位医师,学识很好,品格很高,他同时也是一个有先天逆转倾向的人,不过因为传统的道德观念很深,始终没有敢在行为上表现出来;有一次他在给我的通信里,写到当初在一个举世闻名的医学重镇的大都市[362]里专攻医学时的经验,他说:“我第一次听到性的变态的题目是在法医学的班上,在那班上,性的刑事案件是总得参考到的,因为提到此种案件,教师也就不能不牵连讲到性的变态,不过他实在讲得很笼统,很不切实,同时,关于性逆转的一端,他也讲得极忽略,也根本没有提到。对于一部分生不逢时的人,性的逆转是一个天生的状态;有许多不大正常的性行为,虽不正常,却也未必是疾病、淫恶或罪孽,他却不分青红皂白,一并归作常人怙恶不悛或立心不肖的行为或疯子的狂妄行为。对于我这样一个青年学生,这一番讲演的恶劣影响是可想而知的;我当时正开始深切地感到自己的性的本质和其他青年有深刻的不同,正在暗中摸索这不同的所以然,这一番讲授更变本加厉替我增加了无限的疑惑和焦虑,从此以后,我的特性就更像壳里的蜗牛一般,再也不敢出头露面了。更不幸的是,教师们在分类医学和临床医学两门最基本的课程里,对这题目竟只字不提。有几种极难得的病症——其中有几种在我二十一年的行医经验里始终没有碰见过,倒是极详尽地讨论过,独独对我个人最关切的一个题目,也是我以为我的职业所应该表示关切的一个题目,却完全付诸不论不议。”这位医师所口诛笔伐的一点也是历来学习医科的人所共有的一种经验;医学教育对于性的各种问题确乎是过于漠视了;不过我以为这种教育上的欠缺,流弊所至,涉及医师本身者尚少,而涉及其未来所能匡救的病人者实多。幸而近来局势渐变,这种基本的缺陷如今已经很快地逐渐补足。

逆转的例子虽若在特出的人中比较多些,所谓特出,指的是两种人,一是所谓天才或其他有异常智能的人,一是指世俗所称“退化”的畸人;但寻常人口中这种例子也还不少。寻常逆转的人,有时有人把他叫做“女性化”的人,即在医生,间或也袭用这个称呼。这是与事实不尽符合的。有一部分逆转的男子诚然可以当此称号而无愧,他们在身心两方面都表现一种软绵绵的状态,在性情上他们善于忸怩作态,爱好虚荣,喜欢打扮,对于衣饰珠宝,大都表现特别的系恋;他们的旨趣很像娼妓的旨趣,有的后来真的变做男妓。不过这种例子不足以代表逆转的现象,好比娼妓——无论其为实际的娼妓或性情有类乎娼妓的女子,不足以代表女性的人格一样。事实上很大一部分逆转的男子是异常的风流蕴藉的,其感觉的锐敏情绪的易于激发,也在一般人之上,不过这一类特点的存在,并不限于这种逆转的例子,许多神经比较脆弱而并无同性恋倾向的人也大都如此。还有别的例子,其中男女都有,则在身心两方面的外表上,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特点可以暗示本人是一个性冲动有反常的趋向的人。许多人,包括一部分医师在内,认为始终没有遇见过一个逆转的例子,这显然是一个解释了;表面上既没有什么不同于常人的特点,试问将从何辨识。不过认识不认识是一回事,有没有是另一回事,事实上,逆转的例子在一般人口中的比例,据专家比较精细的估计,至少当在1%以上,即100人中不止1人。[363]

上文已经提到,逆转现象流行的程度在各国大概是差不多的,在欧洲南部的若干区域里,这种程度比较广得多,那大概是因为特殊的风俗与习惯的关系。[364]有的人总说,在他的本国人中,逆转的例子要比较少,大概在外国要多些——这是不明事实真相的话。这种表面上与印象上的估量的不同是随着各国社会与法律态度的互异而来的。这并不是说凡属法律比较宽容的国家,逆转现象就比较发达,而严刑峻法的国家,逆转的例子就比较少,其实就浮面的印象而论,后一类的国家里,反而要见得多些,因为,严刑峻法的结果,不免引起一般有心人对逆转者的热烈的同情,同情的发展会演成一种要求取消此种刑法的运动,运动是必须大吹大擂的,于是在一般人的心目中,不很大的题目会变成大题目,不很多的例子会变做很多的例子。在一切性的歧变中,流行之广,要推同性恋为第一;各式性爱的象征现象,若就其各个初步与不完全的程度的事例而论,也许比同性恋还要普遍,但完全发展而成格局的例子总要比同性恋的例子为少。同性恋的见得比较发达,还有一个理由,就是许多有这种行为倾向的人,在精力与品格上往往有过人之处。

逆转原是一个很普通的现象。自从这一点受一般通常智力与行为比较正常的人逐渐认识以后,医学界对这种性变态以及其他性歧变的本质上的了解与见地也就经过了一番修正。在中古时代以至中古以前,大家所了解的同性恋是“鸡奸”,是“磨镜”一类的两女相奸(tribadism),是一种亵渎神明的深重罪孽,非付之一炬活活烧死不足以蔽其辜的;从中古到十九世纪,它始终是一个被认为是堕入恶道的劣根性的表现;到了十九世纪后期与二十世纪初年,渐有人把它看做疯癫或至少是一个“退化”的表示。不过到了现在,这看法也成明日黄花了。大势所趋与事实所示,这也是无可避免的;我们一旦发现在富有智力与善自操守的人也未尝不能有同性恋以及其他性歧变的倾向,而虽有此倾向也未必完全受冲动的驱遣,甚至完全不受其驱遣,于是我们才逐渐了解,这种倾向的存在实在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偶然的同性恋倾向当然是更来得普遍,人类有,其他和人类接近的动物的物类里也有,并且事实上是来自一个源头的。先天的逆转当然是一个变态,一个与生俱来的变异现象,其所由构成的因素我们现在也已略见端倪,这种变态。即使极端发展而有病态的嫌疑,此其所以为病态,也正和色盲、天老以及脏腑的转位[365]的所以为病态一般无二。

第三节 性美的戾换现象[366]

“性美的戾换现象”(sexo-æsthetic inversion),一称“哀鸿现象”,又称“服饰的逆转现象”(transvestism),虽有时和同性恋有些连带关系,却不能和同性恋混为一谈。性美戾换的人也是男女都有,但在服饰上,在一般兴趣上,在动作时的姿态与方式上,在情绪的趋舍上,男的多少自以为是女的,而女的则自以为是男的。这可以说是一种认同的心理。不过这种认同的心理是有限制的,一到狭义的性的态度,则男的依然是男的,女的依然是女的;换言之,正常的异性恋的态度往往还是很显著的。虽则如此,这种现象的讨论还是在这一章节里提出,最为便利。

性美的戾换是一个很疑难的状态,替它下界说既难,见了这种例子之后,明确地加以指认也不容易。许多年以前我就注意到这现象,但觉得一时无从下手,也就把它搁置起来,留待日后的仔细研究。在这时期里,希尔虚弗尔德在德国,那时已经是同性恋研究的第一个权威,对这现象也发生了兴趣,他认为它和一般的逆转现象是截然二事,又替它起了一个名词,即“服饰的逆转现象”。他在这题目上接连写了好几本书。在我的第一篇研究里(1913),我把这现象叫做“性美的逆转现象”。这两个名词都不很满意,而“服饰的逆转”一名词更是不妥当,因为,想穿着异性的服装不过是这现象的许多特点之一,而在有的例子里,这特点并不显著,甚至完全看不出来;而“性美的逆转”则又与一般的性逆转混淆不清,在不察者不免以为性美的逆转的人也必有同性恋的倾向,事实上则大都没有此种倾向。[367]

最后我又创制了“哀鸿现象”(1920)的名词。目前有许多专家已经接受这名词,在各个名词之中,它到现在还似乎是最较方便、最足以把所名的现象从其他现象中区别开来。好比“沙德现象”(即施虐恋)和“马索克现象”(即受虐恋)一样,它也是拿人名做根据的。这人是法国的哀鸿骑士(Chevalier d’Eon de Beaumont,1728—1810)。他是法国东南部勃艮第地区的人,家世很好,法王路易十五时代在外交界做过官,后来寄寓在伦敦,并死在那里;他在伦敦流寓的时候,一般人都以为他是个女子,一直到死后由医师检验尸体,才发现他是一个在其他方面全都很正常的男子[368];在性美的戾换现象的实例里,他可以说是最富有代表性的一人,因此,我就利用他的姓名来创制“哀鸿现象”的名词。另一个比较没有他著名的实例是舒瓦齐修院院长(abbé de Choisy,1644—1724);他也是贵族家庭出身,有几个方面他比哀鸿更富有代表性;他写过一本自传,从这自传和别的当时的文献里,我们知道他是一个很文雅与和蔼可亲的人,他虽有戾换的癖性,却很能获得人的欢心,他很有风仪,很平易近人,也很有几分女性化,但对女子又极崇拜,性的热情并不强烈,似乎尚在中人以下,但至少也生过一个孩子,理智的能力很高也很醇,当时许多有声望的人都拿他当做一个诤友。他成为一个著名的宗教家、教会的掌故家,并且担任过法国学院的掌教。[369]在著名的女子中我们也找得到不少戾换的例子,例如英国贵族斯坦厄普女士(Lady Hester Stanhope)和巴里(James Barry)[370],巴里一生穿着男子的衣服,并且还做过英国陆军军医部的高级总监。这两个戾换的女子似乎都不曾有过同性恋的表现。[371]

哀鸿现象或性美的戾换现象是一个异常普遍的变态;就我个人的经验而言,若比较各种歧变的流行程度,同性恋以后,就要轮到它了。就戾换的男子的日常生活看去,他们是很寻常的,并没有什么可以惊人的特性,和一般的男子也许完全分不出来,不过有时候感觉要比较锐敏,性情要比较沉静,他们对妻室往往很能爱护,不过性的情绪与能力大都比较薄弱。他们的戾转的旨趣大都是极难得透露的,因此,即使是和他们最亲近的人,也往往会全不知道。戾换的例子也不全都喜欢“换装”(crossdressing,这英文名词是卡本特起的),不过,不换则已,换则总可以完全成功,换的技巧也很好,对于女子服装的采用,即在最小的细节上,也都能得心应手,真好像生来就有这本领似的;据他们自己说,全部换装的手续和换装后的姿态行动,他们总感到十分自然,毫不牵强。[372]在性的关系上,他们虽难得有戾换的愿望,但有时对女子孕育和做母亲的经验,却感到很强烈的兴趣而心驰神往。在智力方面,他们大抵在中人以上,成为作家或从事其他业务而成名的,很有一些例子。

性美的戾换现象可以归作间性状态的一种。不过它究竟是如何发生的,似乎还不容易说清楚。我们不妨同意基尔南的见地,认为有时它是由发育的中途停止和以前我曾提到的在体格方面的阉寺现象(eunuchoidism)很可相比,实际上戾换现象和阉寺现象有时好像是有些连带关系的。既然如此,戾换现象的解释或许也可以向内分泌利用的不平衡与不和谐方面去寻找,未来这方面的知识更加充分以后,我们或许可以从调整内分泌的作用入手而觅取一种治疗的方法。

在心理方面,据我看来,戾换的人抱着一种极端的审美的旨趣,想模仿所爱的对象,以至于想和所爱慕的对象混为一体。上文所说的认同的心理就是这个。一个男子想和他所爱的女子混而为一,原是一个正常的心理。[373]戾换的人也有此心理,不过走了极端,走过了头,其所以过头的理由大概是这样的,一则因为他心理上有些感觉敏锐与近乎女性的成分,再则因为他的男性的性能或因神经脆弱的关系而有所缺陷;敏锐的感觉煎逼于内,而脆弱的男性性能不足以应付于外,结果就只有走极端认同的一途了。不正常的童年生活,加上母亲的溺爱,而母亲本人在心理上或许也不大正常,这种情形似乎有时也可以鼓励戾换现象的发生。精神分析派作家费尼克尔(Fenichel)认为戾换现象的特殊因素是一个阉割症结(释见第三章第一节);不过,这种因素的推寻是没有多大意义的,因为费氏对于一切性歧变的解释,几乎无往而不用阉割症结的说法,同时费氏也承认他这种见解对于戾换的女子是不适用的。[374]

第四节 治疗的问题

性逆转这样一个如此特殊的状态当然会引起种种特殊的问题。一方面,在模样上是个十分十二分的变态,而同时,至少就许多例子而言,这变态却和一般的身心健康并行不悖;而又一方面,它虽属一种变异,却又不是人类的一个生物学上的突变。[375]这变异牵涉到的只是身体上的特殊功能之一,固然我们也承认这功能恰巧是非同小可的一个,影响所及,可以牵动全身。它之所以为变异,上文已经说过,也不过像色盲之所以为变异,并无其他特殊的意义。施瓦茨(Oswald Schwartz)不久以前在这方面的一篇精密的(固然也有一些失诸过于哲学的,而不完全是科学的)研究里,依然主张我们不能不把同性恋当做病态看,不过他也还很严谨地指出,他所了解的“病态”是有一个定义的,就是“一个器官对全身功能的法则有不遵守约束时”才是病态,而此种不守约束的原因,大抵可以追溯到一种幼稚状态的留滞,即未因发育而休退;他这种“病态”的界说是和威尔休的“病理”的界说有很相同的意义的。这种看法也和弗洛伊德的地位很相近,弗氏以为在同性恋的状态里,先天的倾向和后天的经验是紧密地连锁在一起而分不开的,同时,和别的专家的见地也相去不远,这些专家认为一切真正的同性恋都有一个生成的基础,其因外铄的力量而发生的各种方式的同性恋是虚拟的,不是真实的。

严格的治疗方法不在本书范围以内。马拉尼昂和其他专家在这方面都有过充分的讨论可供参考。不过不提同性恋的状态则已,偶一提到,无论其有无先天逆转的基础,治疗的问题往往是一个首先有人揭出的问题。而普通提出的治疗方法既不外精神治疗的一途,但从心理的立场,此种治疗究属有何益处,自亦不容不加讨论。

我先把外科手术的治疗方法搁过不提,因为它还没有通行,还没有受专家的公认。利普舒茨说到过一个同性恋的男子,医师把一个正常的男子的睾丸移植到他身上之后,他居然变成了异性恋,而在一年以内觉得可以和女子结婚了。这种外科手术究属可能到什么程度,有效到什么程度,目前观察到的资料实在太少,无从断定。对于这种治疗方法,骤然看去,好像是不成问题地有效,其实不然。在有的时候,很多人也一厢情愿地以为一切同性恋的例子必须施行这种手术才有办法。如今也不然了;固然专家之中,到现在还有人赞成这种方法,甚至对很明显有先天逆转基础的例子,他们也认为只要本人愿意,也不妨施用这种手术。不过我以为如果遇到这种根深蒂固与格局完整的逆转的例子,这种方法是不相宜的,不要说施行手术,就是想把它一些有组织的生活习惯、观念、理想等根本上加以改革,以至于干犯他个人原有的性格,我以为尚需郑重考虑之后,方才可以下手。我们总需记得,如果一个例子真是根底深远,而已成一种固定的状态的话,一切正常的治疗方法都是行不大通的,外科的手术并不是例外。催眠的暗示方法,在以前对于各式各样的性变态的例子,是发生过效力的,至少对于不少例子是如此,但对于格局已成而有先天倾向的歧变,也是相当没有用的。并且运用这种方法也有困难,因为这种例子往往不接受暗示,拒绝暗示,好比一个正常的人拒绝犯罪行为的暗示一样。施伦克-诺津在许多年前,当性逆转的先天说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还没有确立的时候,就费过不少的时间与心力,一方面运用催眠的方法,一方面劝谕同性恋的人宿娼,而自以为很有成效。[376]不过这种成效是很浮面而有名无实的;就性交的能力一层而论,也许有成效,你问起当事的本人来,他或许也满口地应承这种治疗的方法是有效的;但若问他的性的观念、理想以至于性冲动的本身是否已经改弦更张,真正与永久地踏上了一条新的以至于有利的路径,那就无从答复了。实际上所得的成效,据一位被治疗者的说法,是从此以后,他学会了利用女子阴道的手淫方法!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也有人运用过,作为治疗方法的一种,据说也有几分效果。不过到了现在,精神分析家中也渐渐地承认,如果逆转的状态已成固定(无论有无先天的根底),要用精神分析的方法把同性恋的倾向扭转过来使其成为异性恋,是不可能的。我认识许多曾接受过精神分析的例子:有的在开始受分析后不久就放弃了;有的认为是全无结果或等于全无结果;有的认为有很显然的效验,不过所谓效验,指的大都是分析以后所得的更进一步的自知之明与此种自我认识对于生活的良好影响而言,而并不是性的冲动找到了新的趋向。总之,利用精神分析法而把同性恋完全转变为异性恋的例子,并且再一成不变的,我到现在还没有知道过。冒尔的联想治疗法也许可以算做精神治疗的第三个方法[377],值得在此一提,不过就治疗的方式而论,也算不得新奇。但在理论与实际上,这方法是行得通的,而其要诀是在当事人的反常的情欲和正常的目的之间,觅取一个联系的途径。例如假定当事人特别喜欢男童,就可以用联想治疗的方法加以训练,教他把情欲转移到有男童性格的女子身上。这是很可以做到的,因为我们早就知道逆转的人在这种地方是愿意加以考虑的。我举一个实例罢,我所观察到的例子里有一个男子,生活很健康,活动性也强,习惯也富有阳刚之气,对于同性恋的欲望,也颇能加以抑制,很愿意结婚生子,也曾再三地做性交的尝试,但都没有成功。后来在马耳他(英属,地中海中岛屿),在跳舞场里邂逅了一个意大利女子,她约他舞罢到她的家里:“她的身材细长,像一个男童,面貌也像,胸部扁平,几乎是没有乳房似的。我践约到她的寓所,见她穿了男子的宽大衬裤。我虽觉得她异常可爱,但一到交接的阶段,我还是失败了。不过到分手的时候,我却并没有那番以前常有的憎恶心理;到第二天晚上再去,结果却如愿以偿,真是快慰极了。我离开马耳他以前,我又去了几次,不过,老实说,这女子虽属可爱,我却始终没有感到性交的乐趣,一度性交之后,总想立刻把我的身体转过去。从此以后,我又和十多个女子有过性交的关系。不过这在我总觉得很吃力,每次总要留下一些憎厌的心理。总之,我知道正常的性交与我是无缘的,它实在是费钱、吃力、不讨好,甚至是有危险的一种手淫。”精神治疗的方法一般所能希望的成效最好的也不过如此而已。

还有一点必须说明。这种种治疗的方法,即使对于根深蒂固的逆转例子,也可以说有几分效力,这种效力,说得最好些,也不过大体上把逆转的人引上双性两可的一条路,教他从此以后在同性或异性的对象身上,都可以取得一些满足。不过这样一来,这样勉强地把性冲动移花接木一下,或把它原有的抛锚处搬动一下,对于一个人性格的稳定和他的比较严格的道德生活,实在是很不利的。同时,从民族的立场看,使逆转的人居然结婚生子,也并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一个逆转的人和一个健全的异性的人结婚,所生子女事实上也许并不是不健全,不过不健全的可能性是同样的大,谁都不敢说这种结合的危险性有限,而不妨尝试一下。总之,如果一个逆转的人真正不满于自身的状态,切心于加以改正,而向专家请教,专家当然不容易拒绝,也自不忍拒绝;不过未来的成败如何,成功到什么程度,成功后的结果又如何,都是不容我们乐观的。

不过治疗的方法依然有它的用武之地,要直接抑制逆转的倾向,固然不必,也比较不可能,但其他治疗的需要还有;又有人很乐观而轻描淡写地以为同性恋不过是“不修边幅不识体貌的一种”(我真见有人主张过),但此种不修不识的背景里,安知没有一些应当治疗的病态?逆转的人,就很大一部分例子而言,在一般体格方面,有时单独在性能方面,总有几分以前医学上所称的神经衰弱;有的例子则在性能方面感觉过于敏锐,虽极微小的刺激也可以引起反应,而这种感觉敏锐又大抵和一般的神经过敏同时存在;他不但在知觉方面易于接受刺激,在情绪方面也易于感到接触,有时则又不免因一己的变态关系,而突然感到一阵恐怖或一阵焦虑,弄得十分狼狈。这一类的情形都是需要治疗的,或用镇静剂,例如各种溴化物,或用强壮剂或补益剂,视情形而定。电疗、浴疗、体操或运动、可以增进健康的职业、迁地与环境的更换等寻常治疗神经疲惫的方法都有人提倡过,认为不但对同性恋有效,对其他各式性歧变的例子也大概有些益处。许多逆转的例子,只要身体健康上无问题,对自己的性变态是不大引为可虑的,因此,也正因其有这种情形,如果有特殊医疗的需要时,这种需要总需设法加以满足,而在平时,生理卫生与心理卫生的培植,也绝对不容忽略。逆转的状态虽不能因此消除,但一方面专家的开导既增加了当事人的自知之明,专家的同情心又叫他生活上多了一种信赖,逆转状态所引起的焦虑必因此可以减轻,它所激成的行为上的流放必因此可得约束,而整个的逆转倾向必因此可以受理性的自我制裁。就大多数的例子论,他们所必需的治疗不过如此而已,就许多例子而言,所能发生效力的治疗也不过如此而已。

逆转的人应不应该结婚,有时也成为问题之一,固然大多数这一类婚姻在事实上是不征求医师或专家的意见便缔结了的。当做一个治疗的方法看,无论逆转的人是男是女,婚姻是用不得的,绝对与无条件地用不得的。婚姻也许可以叫逆转的人走上双性两可的路,但如果他在婚前早就有此两可的倾向,那也就根本无须乎婚姻的治疗方法,至于想把逆转的冲动取消,尤其是如果在婚前此种冲动并没有丝毫消散的倾向,则成功的机会真是微乎其微。总之,婚姻是没有益处的,而它的害处却很显然。逆转的人对婚姻原是不感兴趣的,今强其所难,势必引起一种憎恶的心理,恶醉而强酒,醉的程度不免加快加强,恶婚姻而强婚姻,逆转的状态亦必不免增剧。这是有实例可以作证的。这些例子,在未婚以前,本属太平无事,在结婚不久以后,这种婚姻表面上看去还是相当美满的,他们忽然因性行为的不检而罹了法网。总之,正常的性交,无论其为在婚姻以外或婚姻以内,绝不是纠正逆转状态的一个方法,而宿娼一途尤其走不得,因为妓女所能表示的女子的性格,是逆转的人所最最憎恶的。比较有效而引人入胜的一法还是就异性之中,找一个温良明敏的对象,而和她发生柏拉图式的友谊关系。[378]如果在这异性的朋友身上又找得到当事人在同性对象身上所能找到的种种特点,而这些特点又属当事人所能欣赏,那就更好,因为这种友谊关系,比起正常的性交关系来,更有希望可以供给一些上文所谓联想治疗法的功效。一个有先天根据的逆转者可以说是一个通体逆转的人,如果他的精神状态可以因外力而修正的话,这种外力的运用必须是逐渐的和多方面的才行。

无论婚内或婚外的性交绝不能做治疗的方法,固然有如上述,但若说逆转的人一定结不得婚,无论如何必须加以禁止,那也不必;逆转状态如此,其他比较深刻的歧变状态也未尝不如此。事实上,逆转的人有家室生活的也不太少。不过我们以为婚姻尽管缔结,却不应盲目从事,也不应过于抱什么奢望,大抵对方的年龄不应太小,并且对方在成婚之前,对于未来的配偶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成婚以后,将来会有什么成败利钝,也应当先有充分的认识,如果双方的情意相投,这样一桩婚姻是可以差强人意的,甚至还说得上美满两个字。不过无论如何,我们应当记得,任何一方要取得充分的性的满足是机会很小的。逆转的一方,除非同时也有真正的双性两可的倾向(大多数双性两可的人是侧重于同性恋一方面的),要对异性的人表示一种毫无隐蔽的挚爱和完全放任的热情,是不可能的,而这种挚爱与热情却是性爱关系的基本因素,万不可少的。逆转的男子的性器官未尝不宜于性交,但性交之际也许必须靠一番想象的力量,把对方当做一个同性而非异性的人,甚至把这种力量完全转注在另一个可爱而同性的人身上。用力在此,而用心在彼,这样的性生活对逆转的一方是不会有很大的满意的,而在不逆转的一方,即使在意识上对于此种性关系的不很完整的状态不很了了,而在本能上,终必不免有失望与沉郁不舒之感,甚或引起厌恶的心理也是可能的。所以这一类的结合,如果索性把性交的满足搁过不问,而把双方的关系完全建筑在其他共同兴趣上,未来的幸福倒可以比较多些。

至于子女的生育应不应列在这些共同兴趣之内,也是一个严重的问题,而不一定容易毅然地加以否定的答复。就大体说,我们固然完全可以肯定地定下一个原则来,就是凡属有先天同性恋倾向的人是不应当生育的。不过,如果逆转的一方在其他的身心方面很属健全,而其所从出的家世又相当清白[379],同时,不逆转的一方又属完全正常无缺,则所生子女未尝没有比较健全的希望。逆转的人是往往喜欢有子女的;对于不逆转的一方,子女也是一种慰藉的力量,因而可以使婚姻生活更加巩固。不过就一般情形而言,这种结合总是不稳定的,分居与被第三者离间的机会总比较多,因此,家庭环境风雨飘摇的危险也比较大,这对于子女也是不利的。

在今日的社会形势下,为先天逆转的人计,大抵相对最圆满的办法是:由他尽管保留他所特有的性观念与性理想、特有的内在的种种本能倾向,根本放弃去变就常的企图,对他变态的情欲,也根本不追求什么直接与比较粗率的满足,他间或不免就自动恋方面觅取情欲的出路,虽不满意,亦属事不得已,只好听之。这是不足为奇的,不少操行很好的逆转的人就这样做。例如有一个和我通信的男子,他在十九岁以前是有过同性恋的经验的,但后来就停止了,他写道:“间或我可以连上几个月不手淫,但偶然手淫一次以后,我的精神上就觉得比较自足,不过我对于其他男子的爱慕,从此就更觉得情不自禁;我的最好的朋友们当然不知道我对他们如何倾倒,假若知道,一定要引为奇事。这种倾倒的心理和一般同性恋的情绪,只有我自己知道。从朋友的立场看,我的性生活是没有什么不正常的。我相信从我形于外的品性与行为看去,绝没有丝毫的痕迹可以叫别人疑心我在情欲方面竟可以和一般人所知道的‘退化的人’属于同一个流品。不过我自己并不觉得我是一个退化的人。我对我自己的情欲也并不以为有什么可耻的地方,不过我不愿意人家知道,人家一知道便不免看不起我,因而影响到我的身份与地位,身份地位若有变动,那就可耻了。”

还有一个男的例子。他也从来没有和别人发生过同性恋的关系,他是一个海军将校,过着很忙和很活泼的生活,不属于性的范围以内的友谊很多,并且很能在这种友谊里取得生活上的满足。他写道:“我在任何方面都没有近乎女性的表示,我过的生活是很艰苦的,也很危险的,但这也是我志愿所在,向不退避。我对于在性方面可爱的男子,一心只愿和他们做伴侣,我平生最快乐的日子就是有这种伴侣生活的日子。不过我的欲望也不完全是性的,其中50%是心理方面的十足的投合与和谐,只是性的吸引而没有此种附带的情投意合的生活是不行的。因为生怕失掉此种伴侣的关系,我始终没有敢向所爱的人做过进一步的表示,而假如真要做进一步的表示,而另觅男妓做对象,则此种情意上的和谐我以为又是不可能的。我是和别的男子不同的,我以前不免以此为可耻,这种羞恶的心理现在是过去了,我现在的看法是,我这种状态,就我个人而论,是自然的。”

对于有的逆转的人,上面两个例子的行为是几乎不可能的;对于许多别的例子,这种行为是可能的,不过得经过一番很痛苦的挣扎,得赔上许多可以用在事业上的精力。不过就一大部分逆转的人而言,他们的性冲动事实上是不很强烈的;这种冲动固然与正常的冲动不同,因此不免过分在意识界徘徊不去,而又因不容易得到满足,更不免变本加厉地在意识上不断动荡,但实力终究是不大的。因此,他们只需在同性之中,选择气味相投的分子,缔结一些柏拉图式的友谊,也就可以得到很大的满足。如果这种例子能进一步把柏拉图本人和古希腊诗人的作品中关于同性恋的情绪和理想研究一下,从而加以体会,这种友谊便可以进入一个更高的境界;近代作家中如美国诗人惠特曼(Walt Whitman)、英国的卡本特、法国的纪德(André Gide),都值得参考。

还有一层我们要记得,逆转的性冲动相对是最容易升华的(详见本书第八章末节)。弗洛伊德认为同性恋的人只要把异性恋冲动确立以后,升华的发展是可以跟踪而来的,从此以后,欲力所至,可以为友谊关系,可以为伴侣生活,可以表现为同舟共济的精神,可以推进天下一家的理想。诚如弗氏所说,升华必待异性恋的倾向确立以后,那我以为十有九例将永无升华的一日,因为,上文早已说过,对于先天逆转的人,要同性恋转变为异性恋,事实上等于不可能。幸而就我们观察所及,类乎升华的功能是很早就可以发生的,并不必等到这样一个也许永远不会来到的日子,而即使对于同性恋的冲动早已确立不移的人,也还可以培植此种功夫,也不必等待其性冲动转入异性恋的轨道之后。并且这种实例也还不少,逆转的人替同性的人做些老安少怀的社会事业与慈善事业的例子所在而有,并且做得很热心,这显然表示事业中也自有乐地,所病不求耳,求则得之。

有一位先辈是教友派的一个信徒,他是一个男子,家世中有不少分子在神经上有不健全的倾向,同时却又有很特殊的智力,这位男子本人也复如此。他自己又有同性恋的冲动,但除了很轻微的表现而外,他是从来不让这种冲动发展出来而见诸行为的;他已经结婚,不过他的异性恋的冲动却不强烈。他在通信里写道:“双性两可的人似乎最能博爱,其对象是全人类,不止是一个人;一样是以心力事人,这也许是更尊贵而更有用的一种。即如科学的研究也未尝不是以心力事人的一种,一个人一生能写出若干篇科学论文来,对真理多所发明,即不啻替自己添了许多化身,其为造福人群,岂不比生育一大批儿女似乎更见得有用。”[380]这是同性恋的倾向转入科学创作的一例。但转入宗教的努力的一途的例子更要多些。另一个和我通信的例子,他平时很喜欢研究但丁,并且自以为有双性两可的倾向,他写道:“我以为性与宗教之间,有一个密切的关联,我所熟悉的逆转的人(四个男子)全都是虔敬的宗教信徒。我自己就是一个在英国教会中服职的人。我自己有一个理论,恋爱的要素是不自私地以心力事人;我笃信为人服务是人生幸福的唯一钥匙,也唯有以此为钥匙的人才获得真正的幸福。无论逆转的人或不逆转的人,对于外来的观感,无论在心门上敲得如何紧急,总有一部分是要加以摒斥的。对于许多青年男女,我都觉得美丽可爱,我都受到感动,但我把这种灵感转移到宗教与日常事业上去,而力自把持,养成一种定力,不教此心完全放散出去而过分受私人情欲的驱策。在我的精神发育的过程里,我已经越过那风波最险恶的阶段。也许有一天我可以碰上我中意的女子,而自身可以体验到做父亲的乐趣。”

上文云云,固然只能对比较高等的逆转者发生兴趣,而不足以语于一般的逆转的例子。不过,我们不妨再复一笔,这种高等的逆转者为数并不太少,在全数之中实在要占很大的一部分。在对于自身的特殊状态有充分的了解以前,他们容易觉得宇宙虽大,他们不过是一些穷途流浪而无处栖身的人。但一旦这种了解有长足的进展之后,他们自身的幸福和他们对于社会的功用也就随而增加,从此教他们可以感觉到,天覆地载之中,也未尝没有他们的地位,即使他们始终保持他们的故我,这地位也依然存在,并且这地位也还未始不是值得教人忻慕的一种。[3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