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寄人篱下

绵延不绝的宫墙如一条盘曲卧龙,内城的千间殿宇都在它的身躯之内。月公主一路疾走,两侧宫女纷纷让道。她左脚刚迈过最后一道门槛,金钟之声便恰到好处地敲响。那钟声厚重肃穆,瞬间让内宫更添了几分庄重之气。

此时芷阳宫正殿台阶下正泱泱跪着一群人,这些人大多十二三岁模样,身形容貌优雅端庄。她们着统一的粉色纱裙,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全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月公主见这阵势,心中已有几分不安。还没等她多看两眼,一名领头侍女就忙不迭迎了上来。那侍女象征性施了一礼拉住她急急道:“公主您可来了,娘娘已经在里面等了!”

“母妃今日怎会亲自来?”月公主蹙眉问道。

“这个奴婢也不知道,娘娘今日刚梳洗完就要过来!”

“可明姑姑那会儿到我房中并未通传。艺馨姑姑也在里面吗?”

“在的!您先别多问了,都在里面等着您就是了!”那侍女一边说一边拉着月公主往台阶上走。

“叶姐姐,你先别急。我不都在这里了吗,还能误了你的事儿不成?!”月公主回拽住那个侍女,她停在台阶上恳请那侍女给她点准备时间。往日都是艺馨姑姑一人等她,今天自己的养母德妃也在里面,她怎能不紧张?

“唉哟,我的小祖宗!娘娘今儿个脸色可不大好,月公主还是快些吧!”那个侍女压不耐烦地提醒道。

月公主微微偏了偏头看了那侍女一眼,突兀而不乏真诚地夸赞一句:“叶姐姐,我瞧着你今天头上的花好看,这个颜色更衬你的肤色,美极了!”

“公主,都什么时候了!我劝您等会儿见了娘娘多留个心眼儿!”那个侍女虽然嘴上不耐烦,但心里还是很受用,所以便顺嘴提点一句。

“磨磨唧唧,干什么呢?皮痒了是不是!”不待那侍女再催,一句劈头盖脸的斥责,清晰入耳。那侍女忙噤了声,月公主不用抬头也知道,说这话的,正是早上叫自己起床的明姑姑。

“母妃等多久了?”月公主抬眼,语气平和地问道。

“老奴不知!”明姑姑的语气十足倨傲冷漠。

月公主好似习以为常,勾起一抹冷笑道:“也对!姑姑您刚刚是去叫我了,您只字未提母妃,想必也是不知道她来的,对吧?”

“哼,我看月公主是压根儿没把老奴的话听进心里去!”

“怎么会呢?您的话我都叫人刻在了竹简上,哪天等母妃心情不佳时,我就拿出来请她品鉴一二,说不定姑姑您的金玉良言,句句都能把她气乐了,呵呵呵!”

“你!……”明姑姑脸色一变,瞪着月公主像要吃人,月公主轻蔑看着她。两人僵持片刻,最终还是那明姑姑不敢再言语了。

正在这时,里间传来一声轻柔召唤:“月公主,快进来!”

闻言,月公主便也不再理会眼前的明姑姑,三两步跨上台阶,一掀门帘就进去了。随着殿中珠帘轻响,殿内的情形跃入眼帘。大殿正中最为醒目、也最为独特的,是一方白玉池。白玉池周围环绕着八尊龙首,清泉通过龙口涓涓注入。池水正中有一方高台,形似莲花,纯金打造,高出水面不足丈许,在莲台四周错落有致铺排着黄金莲叶、莲蓬……,细看之下水中皆是濯濯七彩光,那些都是散布其间的宝石在水中折射的光束。整个“莲花池”被横梁上垂悬而下的纱帘笼罩,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华贵典雅气。莲池周边还陈设着错落有致的白玉桌案几,最高处的,隔着一层金色纱幔,那里可以俯看整个大殿。德妃正坐在那里。

“月儿给母妃请安!”月公主向着德妃坐处恭谨行礼。

“起来吧!”随着一声不咸不淡的应答,德妃缓缓站起了身。她俯视着下面的月公主,高高在上的模样散发出难以形容的威严倨傲。这时,另外一个身影翩然走下,她是侍立在德妃身边的艺馨姑姑,艺馨姑姑年芳二十八,风姿卓绝衣饰简朴无华,她恭谨和善招呼道:“月公主,您到这里来!”

“嗯!”月公主应一声,拢起裙摆走上高台。待她走近,德妃问道:“本宫听艺馨说,近日你苦练舞技很有长进?”

月公主谨慎回答:“承蒙母妃爱重,能让艺馨姑姑亲自教我,女儿怎敢有丝毫懈怠!”

德妃听了这话,目光在月公主身上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虽说是养女,可她先前压根儿也没正眼瞧过。好半天,她才好似颇为满意地说:“那就好!本宫的月儿自然最懂事的!下个月就是狩猎大会,到时候,全看你的了!”

“母妃请放心,女儿定不会让您失望!”月公主垂下了眉眼。

德妃浮出一丝笑意,伸手拍了拍月公主的肩膀,笑道:“如此,本宫就放心了!”

德妃刚刚出殿门,先前跪在殿外的侍女就都进来了。她们将月公主围起来上上下下好一番测量,连脚趾头都没放过。边上的女官也在旁边细致做着记录,整个过程唯有艺馨姑姑一言不发,她只是用眼神示意月公主也不要多言。

待到所有侍女退下,艺馨姑姑这才过来,她爱惜摸着月公主的长发,疼惜道:“为她人做嫁衣,这滋味儿不好受吧?”

月公主抿着嘴,想了一会儿,才恳切回答道:“我是不甘心,但我有所求!在这宫里,像我这般处境,哪里还能奢谈什么别的?”

艺馨姑姑叹一口气,“既如此,奴婢能为公主做的,也只是将我毕生所学尽数教给您。公主且到那边坐好,奴婢先将飞天舞绝技全数演练一遍,之后再将要领一一拆解给您听。”

“好!”

琴音起与笛声相映,营造出世外仙境般的清雅绝俗意境,接着钟鼓之声起,再依次是排箫、编钟、缶等十多种乐器,气氛开始渐趋宏大。艺馨姑姑换了身白衣纱裙,墨发披散下来在身后轻挽起一束髻子,一支别致的发簪斜插其上,金玉漆边,流苏横陈,配合她本就曼妙无双的身段,若在加些烟雾真真好似瑶池仙子。不等月公主眨眼,艺馨姑姑脚下轻点,整个身体轻盈腾起,在空中一个旋转,回眸一笑间,就那么稳稳落在了荷池金莲的正中间。月公主睁大眼睛,不禁叫出一个“彩”字。

艺馨单脚踮起、展平双臂,好似飞鸟腾飞之状,随即优雅一个俯身,再抬头时,那纤纤玉指已经捉住了左脚足尖,她把那捉住的足尖轻柔拉住,直到靠近自己的发髻。此时的她就像一只优雅的鹤,高昂着头颅,振臂展飞,接着便是如飞雪在风中飘洒的旋转,她展现的那只鹤时而在九天遨游,无拘无束,时而在原野振翅,气势凌云……

一曲舞罢,在一旁观赏的月公主完全看呆住了,“此舞精妙绝伦,姑姑不愧是赵国第一舞姬!”月公主发自内心赞道。

“此舞本就极难,而公主还要加入马上动作。接下来的时间,公主要吃的苦,怕是要数倍于平时了!”艺馨说完,当即取来纸笔,将那些动作一一拆解并画出。

为了把月公主教好,艺馨姑姑将动作精要剖析的入木三分,月公主听的也极为仔细认真。待到艺馨讲解完毕,外面的天色也暗下来。月公主拿着艺馨姑姑手绘的草图回到寝殿继续研习到深夜方才睡下。第二日,又是明姑姑早早起来通传。月公主昏昏沉沉到了地方,刚踏进殿门便结结实实摔了一跤。这一跤摔的着实疼,连困意都摔没了。艺馨看着她从地上艰难爬起,严厉斥责道:“作为舞者务必要时时保持专注,公主如此粗枝大叶,如何能学好舞技?若心不定、神不聚,往后公主还是不要来了!”

月公主赶紧认错,当下她便聚神屏气,小心翼翼在殿内站定。

原来昨天晚上月公主离开后,艺馨姑姑特别命人在殿内地板上打了蜡油。她就是希望月公主能够时刻警醒,早日将舞技练成。看到月公主的表现,艺馨心下满意,她拿出早早准备好的朱笔,俯身在月公主脚边画出一个小圈来。她严厉道:“从现在开始,您做的任何动作,都不得跨出这个红圈。若有失误,有的是方法罚你!现在开始提气……”

月公主,原名轩辕茜,本是北境郡王的幼女。其祖父轩辕广是赵国开国功臣,因战功被封为外姓王。轩辕广去世后,其子轩辕隆承袭爵位并娶了当今赵王的堂妹赵楚莹为妻。轩辕茜三岁时,父亲在对战西狄的战役中以身殉国,其母也在伤痛中辞世。后西狄降赵,赵王追封轩辕隆为北境王,其女轩辕茜因马术精湛被漠南使者看重,赵王便许诺待其成年之后,许配其与漠南王室以结秦晋之好。于是轩辕茜被带到宫中抚养,赐名赵恒月,排行第九,也被称为九公主。

赵恒月七岁时,赵国东都遭了大火,一夜之间好多人都死在了火海里,包括当时的太子赵杰。后来不知中间又辗转了多少事,在她十岁那年,德妃忽然主动提出收养她,于是她到芷阳宫住下,随后又正式与漠南皇子定下婚约。自此,她就与别的公主不大相同了,被特许与众皇子一起学习弓马骑射,并兼修诗书礼乐与舞蹈。

德妃是护国公端木瑾的长女,在宫内宫外皆颇有人望根基。她入宫不到两年,便为赵王生下四皇子赵贤,第五年又生下七公主赵瑞仪。在外人眼里,赵恒月能被德妃收养,可谓是极致运气,然而赵恒月很清楚德妃收养她的用意,加上她有十二分的聪慧,这些年虽然寄人篱下,但她与德妃、赵瑞仪、赵贤在明面上相处的还是很融洽。

赵恒月很快就学会了飞天舞的基本动作,苦练数日后,她只要一踏进大殿,就会习惯性屏气凝神。即便艺馨姑姑中途又命人加厚了打蜡的厚度与滑度,但她却再没因分神滑倒过。艺馨姑姑不断加大对她的驯练强度,赵恒月练得更加刻苦,头几天脚练肿了,到了第十天已对疼痛无感。半月过去,赵恒月始终一声不吭地刻苦练习,每晚必练到动作精熟才肯去睡。她自己没哭,倒是身边的两个贴身丫鬟不知背地里为她抹过多少回眼泪。

第十八天,艺馨开始领着她将全部动作串连起来练习。第十九天,当德妃看到这位养女飘洒自如的动作以及鹤鸣九天的气势时,也不禁拍案叫“彩”。接下来的数天,德妃亲自挑选了八位色艺俱佳的舞姬为赵恒月伴舞,还为她特制了一双足底为白玉的舞靴,德妃说:“你穿着它练舞,要练到在蜡板上旋转而不滑,腾挪跳跃而玉无丝痕,方有大成!”赵恒月又依照这个标准苦练数日,然终不能做到玉无丝痕的境界。艺馨见小小年纪的月公主已经用尽全力,德妃所说的标准连她也做不到,她便屡次在德妃面前替赵恒月说情,德妃这才作罢。

到了这个火候,赵恒月便要将舞技与骑术结合了,她又被秘密送到北苑的训练地点。因为一切都有德妃暗中安排,所以即便训练了那么久,外人始终无从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