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仰望星空:当代哲学前沿问题论集
- 郝立新
- 10319字
- 2020-08-29 19:11:48
回归生活:陈先达哲学随笔的意义与地位
张立波,哲学博士、副教授。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和历史理论研究。出版专著《后现代境遇中的马克思》与《阅读、书写和历史意识——对马克思的多重表述》,主编“后现代历史哲学译丛”。主持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课题一项、教育部重大项目子课题一项。入选“教育部2010年度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
内容提要:陈先达先生从“走向历史的深处”转而“回归生活”,从哲学论著转向随笔写作,可以在两条线索上予以阐释:一是哲学特别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大众化的线索,就此而言,他是在延续艾思奇以降的写作风格,践行毛泽东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要求,为当前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中国化、时代化、大众化作出了可贵的表率;二是中国现代散文诞生与发育的线索,从文学散文到学者散文,从文学随笔到学术随笔,其中蕴含了中国文化现代性的风范,就此而言,陈先生为哲学随笔提供了楷模。经由两条线索的交互阐发,陈先达哲学随笔足以获得崇高的位置。
关键词:历史 哲学 随笔 生活 陈先达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陈先达先生推出专著《走向历史的深处——马克思历史观研究》,影响深远。90年代中后期,陈先生推出随笔《漫步遐思——哲学随想录》,至2008年的《回归生活——哲学闲思录》,共出版了四本哲学随笔。从“走向历史的深处”到“回归生活”,从理论化著作到学术随笔,可以视做陈先生过去30年来的思想轨迹,本文意欲描绘这一轨迹的缘起、生成、发展、意义,并给出恰当的历史定位。
一
《漫步遐思》初版“前言”中,陈先生写道:
我这一生一直以哲学为业,这是个需要不停思索、令人寝食难安的专业。我出版过几本书,时不时发表点文章。这都是些同行不耐看,隔行不爱看的专著和论文。经常听到年轻人说“变个活法”,我想,文章是不是也可以“变个写法”?即使是哲学的难点、疑点或争论不休的问题,也应该放下架子,写得通俗点、活泼点。于是,就有了这本书。
自1956年研究生班毕业留校,陈先生一直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教学和研究工作,孜孜不倦,辛勤耕耘,写就了《马克思早期思想研究》、《走向历史的深处》等高屋建瓴、大气磅礴的著述,影响广泛而深远,并非“同行不耐看,隔行不爱看”。只是这些专业著作没有把普通读者作为“臆想中的读者”,难免阳春白雪,曲高和寡。20世纪90年代后,陈先生期待有更多的、更大范围的言说对象和读者群,这就要求从重在说理的“理”转向“说”,“理”固然重要,“说”的方式也不可小觑,若是没有恰当的方式,“理”就难以为人理解和接受,遑论深入人心。由此,通俗化和大众化进入了陈先生的理论视域。
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通俗化诉求中,艾思奇的《大众哲学》具有标志性的意义。1934年11月至1935年10月,艾思奇在上海《读书生活》杂志第一、二卷连载题为《哲学讲话》的片段,1936年1月,上海读书出版社出版《哲学讲话》单行本,同年6月出第4版时改名为《大众哲学》,以后又多次修订,到1948年即印行了32版。该书开启了马克思主义大众化的先河,为普及马克思主义理论作出了卓越贡献,艾思奇被公认为“哲学大众化”第一人。延安时期,毛泽东致力于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其中也蕴含了大众化的旨趣。在数十年的哲学教育尤其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教育中,大众化的诉求取得了相当的成效,但究竟什么是大众化,如何实现大众化,面对时代情势的变化如何进一步完善大众化,始终是有待探索的理论议题。
随着中国社会改革开放和市场化的进程,社会生活从过度的政治化转向过度的经济化,此前和政治紧密联系的哲学话语开始式微。马克思主义依然是国家的主流意识形态,但和普通民众的具体生活日渐脱节,即使对于高校学生来说,在应付了必要的政治课考试之后,课堂上所接受的哲学原理似乎可有可无。哲学如何深入人心,成为大众日常生活中的有机组成部分,是摆在哲学工作者面前的一个重大课题。“马克思主义哲学家不能是沙漠里的高僧”,远离生活、空谈哲理不符合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使命,陈先生清醒地意识到,如果我们采取离现实远点、远点、再远点的方针,马克思主义哲学工作者就会成为“多余的人”。
随着市场经济的展开,消费时代转瞬而至,人们对激烈的言辞颇为厌倦,“温”、“软”的话语似乎更能深入人心。“在这样的情况下,就是最直言直语、最风风火火的理论战士,大概也应学会使用新的理论阐述方法包括新的语句,这样才能最便捷地走进人民大众。”陈先生的理论“小品文”作为宣传和坚持马克思主义的一种“新式武器”,“分析是冷峻的,风格则是活泼的;理论是严肃的,语调则是平和的;结论甚至是批判性的,效果则如春雨般润物细无声”,使得马克思主义哲学容易为人理解和接受。
《不要回错了家》、《哲学家的眼睛》、《被请出庙的神像只是木偶》、《不要忘记了镜子》、《城市是一本打开的书》、《历史不是苏兹达利城的拙劣绘画》、《引证不是论证》……单单从标题来看,我们就充分感受到话题的迷人。在“走过来走过去”一节中,陈先生这样写道:
认识不是客体向主体走过来,而是主体向客体走过去。客体向主体走来是消极的直观反映论;主体向客体走过去,是积极的能动的反映论。不是世界向我敞开,而是我在实践中观察世界。正因为如此,认识什么,为什么认识以及认识能达到的水平,不是取决于客体,而是取决于人类的实践水平。人是在实践中认识的。
认识的主体和客体,直观反映论和积极的能动的反映论,人和世界,认识和实践等认识论的重要论题都囊括殆尽,用笔却非常轻巧,宛若一幅山水画,轻轻几笔就形神皆具。读者从这本书中所获教益良多,毛泽东的呼吁有望获得落实:“让哲学从哲学家的课堂上和书本里解放出来,变为群众手中的尖锐武器。”
陈先生历来主张文章要通俗易懂,不要用生僻的词语,不要让人如读天书、琢磨不透。在四卷本“陈先达哲学随笔”的“后记”中,他明确提出:“不能流通的货币,票面价值再高也是近乎废纸。”马克思主义哲学不应当晦涩,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来说,曲高和寡不是优点而是缺点。就像《大众哲学》在一些人看来或许哲学味不够,作者艾思奇本人则“只希望这本书在都市街头,在店铺里,在乡村里,给那些失学者们解一解知识的饥荒,却不敢妄想一定要到尊贵的大学生们的手里,因为它不是装潢美丽的西点,只是一块干烧的大饼”。陈先生深以为然,赞誉该书在现代哲学史上的地位“远远超过一些只是放在图书馆角落里的所谓纯学术著作”。
晦涩不应该是哲学的本性,连康德这样以晦涩著称的哲学家都主张文章应该通俗,应该大众化。陈先生不厌其烦,多次引用康德的教导:“缺乏通俗性是人们对我的著作所提出的一个公正的指责。因为事实上任何哲学著作都必须是能够通俗化的,否则,就可能是在貌似深奥的烟幕下,掩盖着连篇废话。”不能认为凡是看不懂的就是好文章。在不久前的一次访谈中,陈先生再次强调:“写文章,浅入浅出没水平,浅入深出低水平,深入浅出才是高水平,特别是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文章,应该注意文风。”
《漫步遐思》可谓一部极具个性色彩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与文化辞典,卷一“我看哲学”,卷二“关于人”,卷三“社会历史”,卷四“认识、真理与辩证法”,卷五“文化与传统”,或是围绕某个概念,或是针对某个命题,以简明扼要而睿智的话语予以阐发,避免烦琐论证,直接切中要害,给读者以豁然开朗的印象。每个片段独立成章,联结起来浑然一体,片段由此显得突兀和纵深,整体亦如嶙峋嵯峨的山峰。《漫步遐思》包括393个片段;字数多了10万的《静园夜语》则只有90个片段,平均下来,每个片段都是四五千字的短论。这可能是由于其中更多一些宏大的现实问题的思考,需要深入的、细致的、更多层面的阐述,难以轻巧了结。但与此同时,依然避免了故弄玄虚、晦涩艰深,持续了《漫步遐思》的追求:写作风格并不仅仅是个人爱好问题,涉及“文风”和传播马克思主义的“效果”。
陈先生力求写得“通俗点、活泼点”,固然不乏大众化的考虑,起初或许主要是大众化的考虑,但是,只有把“变个写法”和“变个活法”联系起来加以统观,才能真正领悟他在《哲学心语》中的肺腑之言:“我到晚年逐步意识到我离生活太远,离群众太远”;“我对我所论述的东西并不太了解”;“我离哲学太远,或者说哲学离我太远”;“我写的东西基本上都是书本上的资料,缺少个人的体悟”。基于这样一种全方位的反思,陈先生设想:“哲学能不能有另外一种写法,写自己稍微熟悉的在实际生活中摸得着的东西,有真情实感的东西?”答案当然是肯定的,随着《哲学心语》和《回归生活》的问世,本然的“随笔”脱颖而出,与之相连,陈先生“随笔”的人生状态熠熠闪现。
二
《漫步遐思》赢得“切近生活,没有教条气、经院气,深入浅出”的好评,陈先生2008年出版的一本随笔则径直题为《回归生活》。回归生活,这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名称,切近生活具有不同的视角和途径,回归生活则意味着脚踏实地,从生活开始思考,在生活中思考,思考自己的生活。从切近生活到回归生活,表明陈先生在哲学和思想的道路上达至返璞归真、大智若愚的境界。
在人类哲学的童年,哲学与生活紧密相连,无论东方和西方都是如此。而在此后的发展中,哲学不断地远离生活,又一次次回归生活,如此,方能保持生活的气息和坚实的基础。陈先生确信“哲学离人并不远,它就存在于人的生活之中”,他引述叔本华的话说,哲学家比起任何其他人更应该从直观知识中汲取素材,哲学家的眼睛应该永远注视事物本身,让大自然、世事、人生而不是书本成为他的素材。面对哲学工作者缩在纯哲学的圈子里,围绕某些概念范畴争论不休,丧失现实感、使命感和生命力,陈先生呼吁“深入哲学,走出哲学”,希望由此找到一条摆脱困境的道路。
2008年8月,《漫步遐思》、《静园夜语》、《哲学心语》和《回归生活》结集为“陈先达哲学随笔”,以系列的形式重版。在后记中,陈先生把随笔写作“比喻为农家盖房子,木料、砖瓦,平时有点积累,不过堆在院子里,即写在笔记本上,当积累到一定时期需要盖房子时,再一样一样清理出来”。把写作喻为“农家盖房子”,不仅仅是一个巧妙的比方,而是表达出回归生活的明确态度:
文章水平的高低并不在于旁征博引,不在于长短,更不在于玄而又玄。有点味道的文章,无论长短,一定要说点“什么”,告诉人家点“什么”,这点所谓“什么”,就是要向读者传达你的想法、你的体悟、你的心得或者说思想“火花”。只要是从自己思想中流淌出来的东西,不管多少,不管深浅,总比东拼西凑的好。
重要的是“自己思想中流淌出来的东西”。这不禁使我们联想到,可以在现代散文发展的历史线索中把握陈先生的随笔。五四时期,文学领域确立了小说、戏剧、诗歌、散文四分法,其中小说和戏剧是向外的叙事文体,反映客观世界,再现社会生活,诗歌和散文是向内的抒情文体,表现心灵世界,倾吐主观感情。散文尤其表现出自我性,它采用第一人称视点和告白笔调,颇有自叙传的色彩。倾吐心灵世界的丰富,抒发主观情感的瑰奇,许多时候,“我”字不一定出现,“我”的在场则是确确实实的。陈先生一再强调个人的“想法”、“体悟”、“心得”,篇篇有“我”,他说:“我这辈子最大的工作是不断分析自我,寻找自己淹没在海水深处的冰山的下半部。”自我即个性,即性灵,纸短韵长,隽永飘逸。
现代散文三“体”并包,叙事散文(报告和速写)、说理散文(杂文和随笔)、抒情散文(艺术散文和散文诗)合在一起统称散文。陈先达哲学随笔显然属于说理散文,如果承认哲学是一切道理中最大的道理、最深的道理、最后的道理,那么哲学随笔就是说理散文中最为透彻、最为宏大、最为精妙的一种。陈先生从“会做饭、会炒菜、会料理家务,这是生活的技能”谈起,阐明这是生活中的“形而下”,与之相对,“人也应该懂得祸福无常,懂得富贵而骄、自遗其咎”这些生活中的形而上学,亦即生活的智慧。
《漫步遐思》中不乏关于人生的格言警句,如:“聪明人能从别人的眼睛中看到自己,蠢人只知道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别人。聪明人善于用衡量别人的尺子衡量自己,蠢人只用自己的尺子衡量别人。”《静园夜语》中“一位不懂哲学的国王就像一头戴王冠的驴”、“人不是土豆”、“老百姓不是零”、“诗人不识渔人哭”等说辞,也都洋溢着生活的智慧。《哲学心语》上篇堪称陈先生的自传,更准确地说,是具有自传性质的哲学随笔,下篇堪称“人生论”,《论后悔》、《论失败》、《论命运》、《论幸福》、《论良心》、《论冷漠》一类的篇名很容易让读者联想到《培根论人生》。读书可以养生,哲学可以治病,“人的智慧是一味最好的保健药”是培根《论养生之道》中的一句话,成为陈先生《哲学心语》中的一个标题,堪称是跨越民族、语言和时空的一次交流。
在中国现代散文的发育中,蒙田和卢梭发挥了不可或缺的媒介作用,林语堂、胡梦华、方重、梁遇春、李素伯等人都著文品评过蒙田和英国小品文的特征,周作人更是将英国小品文视做催生中国现代散文的两个重要因素之一。陈先生在随笔之路上每每和卢梭、蒙田不期而遇。他谈到《漫步遐思》时说:“进入老年后,我只有两种运动:一为体力运动,这就是散步;另一是脑力运动,这就是思考。这是一本走出来的书,故名曰《漫步遐思》。”这很容易让我们想到卢梭的《漫步遐想录》。《哲学心语》中陈先生自陈:“从内心深处说,我自小受文学影响较大,是一个家庭比较富有但又不羡慕财富,喜欢无拘无束、追求所谓名士风格的人。”这让我们想起魏晋名士的同时,也想到现代散文散逸自然、洒脱不羁的familiar essay余绪,亦即英国随笔的影响。
散文和随笔最适于表现老年人的生活、心境和口味,堪称老年人的文体。新时期的文艺复兴中,一些步入耄耋之年的作者加入散文创作的队伍,创造出“老生代散文”这一独特的文坛风景线。源于阅历的丰富和学识的渊博,他们对现实生活的关注、对历史的思考睿智而通达。陈先生虽然不属于“老生代”,但不妨碍我们把他的哲学随笔置于老年散文的角度来看待,从而更好地体认其对历史和现实的沉思、忧虑与感奋、诤言与告诫,以及历史见证的性质与力量。从历史唯物主义到历史哲学,历史研究可谓陈先生的专长:“对历史的研究必须有历史感和现实感。没有历史感,历史就没有真实性,是虚假的历史……没有现实感,就没有历史研究的目的性和真实性,是没有意义的历史。”在《哲学心语》和《回归生活》中,陈先生以历史的眼光回顾自己的历史,念兹在兹,往事历历在目,让作为读者的我们感受到大时代变迁中个人命运的跌宕起伏,感慨万千,唏嘘不已。
回归生活之后,陈先生对一些具有意识形态性的话题予以“祛魅”的思考。他赞成继承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传统,赞成恢复中国传统节日,赞成认真阅读古典经典,但对于恢复所谓的民族服装亦即古装不以为然。着装作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必须有利于工作和生活。服装是变化的,至于是否具有民族特点,是一个自然的过程,“时变则世变,世变则事变,事变则理变”。
从青年时代起即以哲学为业的陈先生,晚年愈来愈谨小慎微了,他一再表白:“我像一个走错了教室的孩子”,“我是个蹩脚的学生”,“在哲学的海洋中,我至今仍然是在深不及膝的浅水中试步而已”。我们当然可以在自谦的意义上予以理解,但更为重要的,还在于哲学已经融入他的生活,他的生命,成为他的血肉,谈到哲学他怎能不小心翼翼?他像珍爱自己的生命、人类的生命一样珍爱哲学,不敢有丝毫的放肆和随意。
依据郁达夫的概括,“现代的散文之最大特征,是每一个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现的个性,比以前的任何散文都来得强”,翻开现代作家的散文集,“这作家的世系、性格、嗜好、思想、信仰,以及生活习惯等等,无不活泼泼地显现在我们的眼前”。强调自我不只是现代散文乃至整个文学的要求,也是中国现代思想的基本要求,陈独秀曾呼吁“以自我为中心”,李大钊号召过“自我觉醒之绝叫”。就此而言,我们不妨说,陈先生回归生活,不只是回到生活本身,回到自我,也是回到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的史前精神。这是一种从容豁达的精神,包罗万象的精神,《哲学心语》作为陈先生“自我觉醒之绝叫”,其中的哲学就不只是马克思主义哲学,而且是哲学一般,作为人类智慧结晶的哲学。在经历中学时代的自卑期、大学时代的困惑期后,陈先生在哲学中找到了出路,获得了心灵的平静、满足和愉悦,最终从“从心灵地狱进入生命愉悦的天堂”。
“变个写法”和“变个活法”具有内在的统一性。进入古稀之年,陈先生愈来愈自由而奔放,也愈来愈喜欢并习惯于随笔这种文体。在较多地从事随笔写作的同时,陈先生并没有放弃长篇论文的写作,他似乎有两支笔,一支用于撰写论文,一支用于流淌随笔,交互写作,并行不悖。如此,我们拜读他的论文时常常感受到随笔的飘逸,欣赏他的随笔时又往往体会到论文的严谨。
三
在10多年前为《漫步遐思》而作的评论中,我曾经写道:
该书的写作风格是新奇的,主题则是我们所熟悉的,假若说主题的熟稔性强化了写作风格的新奇性,那么,写作风格的新奇性则使我们对熟悉的主题产生某种疏离,即熟悉的主题具有了陌生感,从而提示我们需要一种更为认真的阅读态度。
当时隐隐约约的感受而今似乎越来越清晰和明确了。随着陈先达随笔系列的渐次推出,我们一方面为其论域的不断扩展而着迷,另一方面,也不能不思考这样一个问题:随笔作为一种文体,有其独立自洽的风格,这在相当程度上对叙述有所规约,甚至引导思想的发挥。如果说《漫步遐思》促使人们关注由形式超拔而促成的内容凸显,那么,陈先生后两部随笔的问世使得形式和内容的关系成为思考的核心。
自古希腊时代以来,西方思想就存在两种形式概念,一种是把形式视做现象,认为它不过是具体事物的外观;一种是把形式视作本体,认为它是事物的内在本质,是事物得以产生和存在的原因与根据。从前一种观念出发,艺术作品被视作思想内容和感性形式的统一体;从后一种观念出发,艺术作品被视作质料和形式相结合的产物。到18世纪,歌德强调艺术创作应当从个别事物出发,理解和描述个别特殊事物是艺术的真正生命,席勒则认为艺术创作必须从形式出发,艺术家的真正秘密在于用形式消灭素材。黑格尔通过扬弃,把质料—形式模型熔铸在内容—形式模型中,并确立了内容和形式相互转化的思想:“内容非他,即形式之转化为内容;形式非他,即内容之转化为形式。”19世纪中叶后,艺术家们纷纷抛开黑格尔,内容—形式模型被彻底抛弃,走向了形式主义和抽象主义。像俄国形式主义认为形式就是艺术本体,离开形式无法具体理解作品的内容,法兰克福学派则坚持形式即内容。鉴于思想史上内容—形式模型的歧见迭出,材料—结构模型应运而生,即把和审美没有关系的所有因素称作“材料”,把需要美学效果的因素称作“结构”。如此,材料既包含了原先属于内容的部分,也包含了原先属于形式的一些部分,结构同样包含了原先的内容和形式中依审美目的组织起来的部分。艺术品被看成是“一个为某种特别的审美目的服务的完整的符号体系或者符号结构”。避开了把形式作为积极的美学因素,而把内容作为与美学无关的因素加以区别而导致的困难,我们看待陈先达哲学随笔时,就不会简单地认为它在形式上是随笔,内容上是哲学,把形式和内容结合起来就形成了哲学随笔,其意义也就不再仅仅或主要在于有效地适应了大众化的诉求。
事实上,艾思奇《大众哲学》中关于形式和内容关系的论述业已显示出某种困难。“一件事的内容,是包含着这件事的本质和现象的全部的”,而“无论找一件什么事情来,我们都可以看出它总有一定的形式,鸡蛋是椭圆的,桌子是方形的”,这样说来,形式仅仅是事物的外形。但他又认为“形式是内容本身生来所具备着的一定的形式,决不像瓶子那样从外面装上去的东西”,如果把形式比作瓶子、把内容比作瓶子里所装的酒,就会导致内容和形式成为随便分开的两件东西。一方面断言“形式是什么样,还得由内容来决定”,另一方面又强调“适当的形式可以把内容适当地表现出来,也能把内容限制在自己的范围之内”,这显然是在两种不同的形式理论中游移。从后一种形式理论出发,艾思奇清楚地意识到小品文形式的“限制”,特别是“对于问题不能够透彻发挥”。或许也正是意识到这样的限制,陈先生《静园夜语》中多了一些滔滔长论。
从总体上看,《漫步遐思》和《静园夜语》可以更多地和艾思奇《大众哲学》相比附,内容—形式模型足以阐释其成功的秘密,《哲学心语》和《回归生活》可以更多地在现代散文和随笔的线索中来把握,材料—结构模型能更好地阐发它的存在。当然,具体到每个片段,情况有很大的不同。谈到这里,我们不能不特别指出,把哲学和随笔联系起来没有什么困难,哲学史上的随笔比比皆是,而把马克思主义哲学和随笔联系起来远不是那么简单,二者在性质与使命上存在一定的冲突。
现代散文的根本特质在于用“人道主义之本,对于人生诸问题,加以记录研究”。这种人道主义是“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是“从个人做起”,“人的文学”要“发见人”,“辟人荒”。如果说文学的根本意义在于表现“人化”的存在,那么散文就是人性景观中最直接的语言现实。现代散文在一开始,就确立了这样的坐标,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使命在于探索人类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马克思“透过历史的表层——人们的意识和自我意识,走向历史的深处,发现了支配人类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在陈先生看来,如果和马克思发现历史规律的道路背道而驰,把文化心理结构、自我意识结构或人的主体性作为历史的深层结构,就会从不同的途径退回到唯心主义历史观。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主旨在于历史唯物主义,而现代散文和随笔的本体论特征在于人道主义,二者显然是冲突的、格格不入的。如果肯定陈先达哲学随笔可以在现代散文和随笔的线索中予以把握,那么,陈先生是如何从马克思主义哲学走向随笔的,在这个过程中,他论述的主题和视角、思想的关怀和重心发生了哪些细致入微而又至关重要的变化,就成为无可回避的问题。
通过文本的细读,我们发现,如果说《漫步遐思》和《静园夜语》属于“通俗”哲学,《哲学心语》和《回归生活》属于“随笔之作”,那么,二者的很大区别在于,在《漫步遐思》和《静园夜语》中,我们率先看到的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最后看到的还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只不过论述的方式比较通俗易懂,采用了很多生活化的譬喻,而在《哲学心语》和《回归生活》中,我们看到的是衣食住行、人情冷暖、生老病死,是实然的生活本身,是一个在哲学道路上奋然前行了五十余年的老者的足迹和心迹。正是在主题和叙述方式的转换中,我们感受到陈先生对庄子和文化传统的亲近,对古今中外各种哲学与思想的融通,以及由此而来的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一些新认识。
在《漫步遐思》中,只有三处提到庄子,其中一处是:“庄子讲如何善于养生时,提出了一个重要命题:‘善养生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在《静园夜语》中,九处谈到《庄子》,核心在于阐明:“几乎所有重要的哲学论断都以具体生活事例为引子,从中得出具有普遍意义的哲学结论。”到《哲学心语》中,庄子的名字开始到处撒播,许多时候尽管落脚点还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庄子哲学的影响却具有普遍的辐射力。最终,庄子和马克思轻松地走在一起。庄子主张“忘是非”,并认为找不到区分是非的标准,硬要分明是非只能自寻烦恼,而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提出,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在陈先生看来,“马克思仿佛是在回答庄子”,问题和答案是如此贴切,仿佛当面辩论一样,“这表明哲学问题不是哪一个人的问题,而是人类共同的问题”。到《回归生活》,庄子的“三自说”——自明、自得和自适贯彻全书,超越功名利禄和成败得失,淡定澄明,向死而生。
陈先生始终坚持马克思主义哲学不是关于个人如何解脱的哲学,而是寻求阶级和全人类解放的哲学,“试图把马克思主义哲学单纯作为个人的安身立命之道,如人们在儒释道中所寻求的那样是不可能的”。但他从不否认马克思主义哲学和个人的关联,也不否认它可以安身立命。《漫步遐思》中提出,马克思主义哲学不是从个人主义出发,而是把个人放在群众之中,放在国家民族之中,以唯物辩证的态度正确对待生与死、乐与苦、幸福与痛苦,由此“真正为自己的心灵找到了家”。《回归生活》中也提出:“只要善于应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同样能够为解除个人在不同境遇下的苦恼提供正确的观点和方法。”言辞和表述上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通览《回归生活》,我们很容易体会到,陈先生笔下的人愈来愈是现实生活中的个人,普普通通的个人,设身处地的个人;马克思主义哲学不只是“讲的、说的、写的”的哲学,而且是“想的、行的、信的”哲学,是“自己内心的哲学”,由此,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人性化和个性化乃至个人化的色彩愈来愈浓了。
从《漫步遐思》经由《静园夜语》和《哲学心语》,最后《回归生活》,陈先生作为文化老人、思想老人和哲学老人的形象跃然纸上,和蔼可亲。回归生活意味着回到民族的文化传统,回到自己的童年、世界的童年和哲学的童年,正如陈先生所说:“一个人的一生就是一本传记……我现在正站在生命的尽头,是一本从后往前读的书。”
综上所述,在阅读陈先达哲学随笔时应注意区分两种不同重心的写作:一是以随笔形式阐发的哲学理论,二是关于哲学与人生的随笔式思考。前者重在谈问题、讲道理,理当属于哲学;后者重在讲故事、抒发情感,实实在在地属于随笔。对陈先达哲学随笔稳妥而积极的解读应当在两条线索上展开:一是哲学特别是马克思主义哲学通俗化、大众化的线索,就此而言,陈先生是在延续艾思奇以降的写作风格,践行毛泽东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要求,为当前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中国化、时代化、大众化作出了可贵的表率。二是20世纪以来现代散文的诞生与发育的线索,从文学散文到学者散文,从文学随笔到学术随笔,其中蕴含了中国文化现代性的风范。经由这样两条线索的交互阐释,陈先达哲学随笔的意义与地位当能获得充分的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