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子知陈必亡
定王使单襄公聘于宋[1]。遂假道于陈，以聘于楚。火朝觌矣[2]，道茀不可行也[3]。候不在疆[4]，司空不视涂[5]，泽不陂[6]，川不梁[7]，野有庾积[8]，场功未毕[9]，道无列树[10]，垦田若蓺[11]，膳宰不致饩[12]，司里不授馆[13]，国无寄寓[14]，县无旅舍。民将筑台于夏氏[15]。及陈，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南冠以如夏氏[16]，留宾弗见。
单子归，告王曰：“陈侯不有大咎[17]，国必亡。”王曰：“何故？”对曰：“夫辰角见而雨毕[18]，天根见而水涸[19]，本见而草木节解[20]，驷见而陨霜[21]，火见而清风戒寒。故《先王之教》曰：‘雨毕而除道，水涸而成梁，草木节解而备藏，陨霜而冬裘具[22]，清风至而修城郭宫室。’故《夏令》曰：‘九月除道，十月成梁。’其时儆曰：‘收而场功，偫而畚挶[23]，营室之中，土功其始[24]，火之初见，期于司里。’此先王所以不用财贿，而广施德于天下者也。今陈国火朝觌矣，而道路若塞，野场若弃，泽不陂障，川无舟梁，是废先王之教也。
“周制有之曰[25]：‘列树以表道[26]，立鄙食以守路[27]，国有郊牧[28]，畺有寓望[29]，薮有圃草[30]，囿有林池[31]，所以御灾也，其余无非谷土，民无悬耜，野无奥草[32]。不夺民时，不蔑民功[33]。有优无匮[34]，有逸无罢[35]。国有班事[36]，县有序民[37]。’今陈国道路不可知，田在草间，功成而不收，民罢于逸乐，是弃先王之法制也。
“周之《秩官》有之曰：‘敌国宾至[38]，关尹以告[39]，行理以节逆之[40]，候人为导，卿出郊劳[41]，门尹除门[42]，宗祝执祀[43]，司里授馆[44]，司徒具徒[45]，司空视涂，司寇诘奸[46]，虞人入材[47]，甸人积薪[48]，火师监燎[49]，水师监濯[50]，膳宰致饔[51]，廪人献饩[52]，司马陈刍[53]，工人展车，百官各以物至，宾入如归。是故小大莫不怀爱。其贵国之宾至[54]，则以班加一等，益虔[55]。至于王使，则皆官正涖事[56]，上卿监之。若王巡守[57]，则君亲监之。’今虽朝也不才[58]，有分族于周[59]，承王命以为过宾于陈[60]，而司事莫至[61]，是蔑先王之官也。
“《先王之令》有之曰：‘天道赏善而罚淫，故凡我造国，无从匪彝[62]，无即慆淫[63]，各守尔典，以承天休[64]。’今陈侯不念胤续之常[65]，弃其伉俪妃嫔[66]，而帅其卿佐以淫于夏氏[67]，不亦渎姓矣乎[68]？陈，我大姬之后也[69]。弃衮冕而南冠以出[70]，不亦简彝乎？是又犯先王之令也。
“昔先王之教，茂帅其德也[71]，犹恐殒越[72]。若废其教而弃其制，蔑其官而犯其令，将何以守国？居大国之间[73]，而无此四者，其能久乎？”
六年[74]，单子如楚。八年，陈侯杀于夏氏。九年，楚子入陈[75]。
译文
周定王派单襄公出使访问宋国，顺道再借道陈国而去访问楚国。已是清晨能见到大火星的季节了，道路上依然杂草丛生无法通行，负责接待宾客的官员也不在边境迎候，负责道路的司空不巡视道路，湖泽不筑堤坝，河流不架桥梁，野外堆放着谷物，打谷场还没有修整，路旁没有种植树木，田里的庄稼稀稀拉拉，膳夫不供应伙食，里宰不安排住处，都邑内没有客房，郊县里没有旅舍，百姓将去为夏氏修筑台观。到了陈国都城，陈灵公与大臣孔宁、仪行父穿戴着楚地流行的服饰到夏氏家去玩乐，丢下客人也不会见。
单襄公回朝后告诉周定王说：“陈侯即使不遭凶灾，国家也一定要灭亡。”周定王问：“为什么呢？”单襄公答道：“辰角星在早晨出现时表示雨水结束，天根星在早晨出现时表示河流将干枯，氐星在早晨出现时表示草木将凋落，房星在早晨出现时便要降霜了，大火星在早晨出现时表示天气已冷，该准备过冬了。所以《先王之教》说：‘雨季结束便修整道路，河流干枯便修造桥梁，草木凋谢便储藏谷物，霜降来临时备好冬衣，寒风吹起就修整城郭宫室。’所以《夏令》说：‘九月修路，十月架桥。’届时又提醒人们说：‘结束场院的农活，备好土箕和扁担，当营室之星见于中天时，营造工作就要开始。在大火星刚出现时，到司里那儿去集合。’这正是先王能够不费钱财而向民众广施恩惠的原因啊。如今陈国早晨已能见到大火星了，而道路依旧好像被杂草堵塞，农村的谷场已被废弃，湖泊不筑堤坝，河流不备舟桥，这是荒废了先王的遗教。
“周代的制度规定：‘种植树木以标明道路，在边境提供食宿以款待旅客。国家有专设的牧场，边境有接待宾客的设施，洼地里有茂盛的水草，园苑中有林木和水池，这都是用来防备灾害的。其余的地方无不是农田，百姓没有闲置的农具，田野没有丛生的杂草。不侵占耽误农时，劳力不被浪费。生活富裕而不穷困，百姓安逸而不疲惫。都城中各类人员职责分明，郊外的民众劳作井然有序。’如今陈国的道路无法辨认，农田埋没在杂草丛中，庄稼熟了无人收割，百姓为国君的享乐而疲于劳作，这是抛弃了先王的法度。
“周的《秩官》上说：‘地位相等国家的宾客来访，关尹便向上报告，行理手持符节去迎接，候人引路，卿士到郊外表示慰问，门尹清扫门庭，宗祝陪同客人行祭礼，司里安排住处，司徒调派仆役，司空视察道路，司寇查禁奸盗，虞人供应物品，甸人运送燃料，火师照看火烛，水师料理盥洗，膳宰进送熟食，廪人献奉粮米，司马备齐草料，工人检修车辆，百官各自按职责照应，客人来访如同回到了家里。因此大小宾客无不感到满意。如果大国的客人到了，接待的规格就提高一个等级，更加恭敬。至于天子派官员到来，则由各部门的长官接待，上卿加以督察。如果天子下来巡视，就由国君亲临督察。’如今臣虽然没有什么才能，但还是天子的亲族，是奉了天子的使命作为宾客而途经陈国，然而主管的官员却不来照应，这是蔑视先王所制定的官职。
“《先王之令》中说：‘天道是奖善惩恶的，所以凡由我们周室治国以来，不允许违背法令，不迁就怠惰放纵，各自遵守你们的职责，以接受上天的赐福。’如今陈侯不顾念历代相承的法度，抛弃自己的夫人妃嫔，带领下属到夏氏那里去恣意淫乐，这不是亵渎了姓氏吗？陈侯是我们大姬的后裔，却丢弃正式的礼服而穿戴楚地的服饰外出，这不是简慢了礼制吗？这又违背了先王的政令。
“过去先王的教诲，即使认真遵行还恐怕有所差池。像这样荒废先王的遗教、抛弃先王的法度、蔑视先王的分职、违背先王的政令，凭什么来保守国家？地处大国的中间而不仰仗先王的遗教、法度、分职、政令，能够支持长久吗？”
周定王六年，单襄公到楚国。定王八年，陈灵公被夏征舒杀害。定王九年，楚庄王灭掉陈国而将其纳入自己的版图。
【注释】
[1]定王：周定王。单（shàn）襄公：名朝，定王的卿士。
[2]火：即二十八宿中的心宿，又叫商星，是一颗恒星。觌（dí）：见。此指夏历十月，心宿早见于东方。
[3]道茀（fú）：野草塞路。
[4]候：候人。路上迎送宾客的官吏。
[5]司空：官名。西周始置，春秋、战国时沿用。职责是掌管工程建设，包括修治道路。
[6]泽：水积聚处。这里指水塘。陂（bēi）：泽边堵水的堤岸。
[7]梁：桥梁。
[8]庾（yǔ）：露。积：积聚之物。
[9]场功：指收割庄稼。场，场院，打粮、晒粮的地方。
[10]列树：古时候在道路两旁种树作为标记。
[11]垦田：已开垦的田地。蓺（yì）：茅芽。
[12]膳宰：即膳夫。宣达王命以及主管王的饮食等事的官吏。饩（xì）：活的牲畜。
[13]司里：掌管客馆的官。
[14]寄寓：犹言旅馆。
[15]夏氏：指陈大夫夏征舒家。陈灵公与征舒母夏姬公开淫乱，所以要老百姓给夏氏筑台。
[16]陈灵公：名平国。孔宁、仪行父：都是陈国的大夫。南冠：楚国的帽子。
[17]大咎：大灾祸。
[18]辰角：星名。九月初寒露节黎明在东方出现。见：同“现”，下同。
[19]天根：星名。寒露后五天早晨在东方出现。
[20]本：氐星，寒露后十天早晨出现。节解：指草枯萎树叶落。
[21]驷：星名，又名房星，九月中霜降节早晨出现。
[22]冬裘：冬天的裘皮大衣。
[23]偫（zhì）：预备。畚（běn）：装土的器具。挶（jū）：抬土的工具。
[24]营室：星名，即室星。夏历十月黄昏时，出现在南方正中。
[25]周制：周朝制度法规。
[26]列树以表道：道路两边栽树标志道路所在。
[27]鄙：四面边境邑镇。守路：守候过路之人提供食宿方便。
[28]郊：城郊。牧：牧场。
[29]畺：同“疆”。寓：寓舍。望：负责接待的人员。
[30]薮：泽无水叫薮。圃草：茂盛的草。
[31]囿：蓄养禽兽，种植草木的园林。
[32]奥草：深草。
[33]蔑：废弃，耽误。
[34]优：优裕。匮：缺乏。
[35]逸：安逸。罢：同“疲”。
[36]班事：官吏有班列次序。
[37]序民：百姓劳动生活也有次序。
[38]敌国：对等的国家。
[39]关尹：负责守关的官吏。
[40]行理：官名，负责外交官员的助手。逆：迎接。
[41]卿：天子、诸侯的高级长官。郊劳：到郊区慰劳。
[42]门尹：负责把门的官员。除：打扫卫生。
[43]宗祝：宗伯和太祝，都是官名，掌管宗庙祭祀等礼仪。
[44]授馆：安排馆舍。
[45]司徒：官名，掌管土地和人民。具徒：准备安排服务人员。
[46]司寇：官名，掌管刑狱纠察。
[47]虞人：掌管山林泽地的官吏。
[48]甸人：主管照明柴薪的官吏。
[49]火师：管理火的官吏。
[50]水师：管理水的官吏。
[51]膳宰：厨师。
[52]廪人：掌管出纳粮谷的官吏。饩：这里指粮米。
[53]司马：这里指主管马匹的官吏。不是大臣的司马。
[54]贵国：尊贵的国家，指高等级国家。
[55]虔（qián）：虔诚恭敬。
[56]涖（lì）：同“莅”，临。
[57]巡守：守，同“狩”。天子视察诸侯国叫巡守。
[58]朝：单襄公自称。不才：谦词。
[59]分族：周王朝分出的家族。
[60]过宾：路过陈国的宾客。
[61]司事：负责具体事务的官员。
[62]匪彝：违背常规。匪，同“非”。
[63]慆（tāo）：轻慢。
[64]休：吉庆，好事。
[65]胤续：接续家族的后代。
[66]伉俪妃嫔：指陈灵公的夫人和姬妾。
[67]卿佐：大臣。这里指孔宁、仪行父。
[68]渎：亵渎。
[69]大姬：周武王女儿是虞胡公妃子，是陈国的远祖母。
[70]衮冕：衮衣和冕。周朝的礼服和礼帽。
[71]茂：勉力、努力。
[72]殒越：颠仆、违背。
[73]大国：指晋、楚等国。
[74]六年：周定王六年（公元前601年）。
[75]楚子入陈：楚庄王灭陈，将其纳入本国领土，设置一个县。
品读
公元前601年，单襄公受周定王委派，前去宋国、楚国等国聘问。路过陈国时，他看到路上杂草丛生，边境上也没有迎送宾客的人，到了国都，陈灵公跟大臣一起戴着楚国时兴的帽子去著名的寡妇夏姬家寻欢作乐，丢下周天子代表不理睬不接见。单襄公回到京城后，跟定王说，陈侯本人即使无大的灾难，陈国也一定会灭亡。单襄公的预言很快实现了。两年后，与夏姬私通的陈灵公在谈笑中侮辱夏姬的儿子夏征舒，被夏征舒射死。陈国也被楚国所灭而并入楚国的版图。
通过单襄公的话，可以知道即使到春秋中叶，西周初年制定的礼乐制度依旧还有一定的约束力，最起码是判断统治者能否顺利统治的标准和尺度。同时也可以看出这些制度的现实理性和对于社会政治秩序以及外交礼仪、人民生产生活的合理安排和指导意义。陈国是个反面典型，而其他诸侯国应该还是很有秩序的。“周之《秩官》有之曰：‘敌国宾至，关尹以告，行理以节逆之，候人为导，卿出郊劳，门尹除门，宗祝执祀，司里授馆，司徒具徒，司空视途，司寇诘奸，虞人入材，甸人积薪，火师监燎，水师监濯，膳宰致饔，廪人献饩，司马陈刍，工人展车，百官各以物至，宾入如归。’”这是多么周到的安排，即使到现代，这种各负其责，分工细致的接待工作也是极其科学成功的。这也是周礼的一部分内容，在两千多年前，这种制度不是很好吗？孔子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是可以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