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从此陌路

杨嗣宗呆愣良久,陈启国看向白雪覆盖着的荒芜,手指抬起。

“关中京畿之地最富,秦汉之时,此处良田无数,可小弟放眼看过,可有人烟居所?”

“四十年的动荡,文人不如狗的时代,杨家纵然伏地若鹰犬,又可存活几时?”

陈启国微微摇头,轻叹道:“朝廷南渡,虽有北征之事,可小弟真以为南朝有重回北地的机会吗?”

“没有,以大兄来看,南朝没一丝一毫重回北地的可能!”

杨嗣宗震惊他的话语,之前祖逖将军、去岁庾亮将军北伐皆以失败告终,想要开口辩驳,却不知该如何辩驳。

陈启国叹息道:“自祖逖大将军失败后,建康就开始了避重就轻北征,期望自荆襄,自川蜀,以山势陡峭之地夺关中。”

“看似有些道理,可在俺看来根本就是水中捞月,终是一场虚妄,原因因何?恰恰正是‘避重就轻、先易后难’之故,哪怕兵临关中,亦是失败而终,无誓死拼杀决心,无与胡人等若铁骑,得了川蜀也是无法兵入关中。”

“呵呵……避重就轻,本就先怯于敌,未战己先怯,又如何击败对手?”

杨嗣宗突然摇头,说道:“小弟以为大哥话语或许不对,建康若得川蜀,西凉自西,川蜀自南,两者夹击之下得了关中,于关中休养十年,训练十万精锐铁骑,建康又怎会没有重返北地之机?”

陈启国点头,也觉得杨嗣宗这句话语是有些道理的,所以他点了头,但最后还是坚定的摇头否定,一脸坚定不移的否定。

“杨小弟,你说的,或许就是建康如今正在做的事情,可这绝对不可能成功!”

“为何?为何不能成功?大哥,此时关中胡兵已是不多了啊?!”

“为何?呵呵……杨小弟,大哥只问你一句话,若你杨家是西凉张氏,大哥问你,你愿意建康得了关中吗?”

“这……这……”

“呵呵……若你杨家是建康大将,由你杨家得了川蜀,得了关中之地,大哥问你,你杨家可否就此功成而退,建康举刀,杨家可否伸颈待宰?”

……

“呵呵……”

陈启国咧嘴一笑,眼中却满是莫名悲哀。

“初乱五年、十年,人心未散,或可如小弟之言!兵强力胜,人人诸侯年代,敢问谁人可信之?”

“谁人可信??”

……

“西凉张氏绝不会为了建康倾力与石胡一战!经历过八王之乱建康司马一族,更不会倾尽所有,不顾一切支持他人夺回胡人占据之地!”

“正因为,这个世界,没人,没有任何人是可以绝对信任的!”

心下越是知道北地汉民没有任何希望,胸中的烈火越烧越炽烈,一把扯开衣襟,迎着冷冽寒风。

“建康看似北伐,只不过是一些人的作秀、‘养贼自重’罢了,或是建康不得不抵抗胡人的侵入,至于北伐成功……仅襄国、邺城、枋头三地百万胡人,二十万胡兵,建康就不可能夺回北方失地。”

“如此之下,你杨家又能存活了几时?”

陈启国迎着刺骨寒风,没有回头去看脸色苍白若死的杨嗣宗。

“北地汉民没有希望,能依靠的只有咱们自己,所以,大哥希望你,希望你杨家能为了自己,尽可能保住上洛郡,大乱之下,至少还有一处地方可以躲藏避祸。”

杨嗣宗一愣,沉默良久,叹气道:“上庸公顶多也就可活三五个月,上庸公病逝,大哥前往邺城,上洛郡郡守势必是要换了主人的,大哥因何不提议让我杨家就任郡守一职呢?”

陈启国眉头不经意间挑动了一下,回头却一脸笑意,叹气道:“郡守若换了人,大哥回了上洛郡又该如何自处啊?”

“呵呵……”

“刚刚说了他人争斗,结果又成了这般……也罢,就当大哥什么都未说过,咱们兄弟就此别过。”

“大哥……”

杨嗣宗伸手欲要拉住衣袖,陈启国却突然扬起手臂避开,向后大大摇摆了一下,自此之后,两人再见亦是陌路相向。

陈启国翻身上马,围着三辆马车转了一圈,很是满意点头,大笑道:“长辈赐不敢辞,杨小弟,回去后告诉襄城公伯父,就说俺狗娃谢过伯父厚赐,若有机会,狗娃必还之!”

“哈哈……”

陈启国猛然磕动战马,小红撒开四蹄直奔长长队首。

不一会,百十骑越阵而出,拖拉三辆马车加入长长队伍。

出城三十里,过千人马在张家寨再次停住脚步,或许张琚、张先两兄弟见识过陈启国的作为,这一次木楼上再无美姬,打扫的干干净净交到他手中。

登上木楼,整个张家寨一览无余,看着冰雪覆盖着的张家寨,他知道,随着石日归的病逝,这座寨子也要换了个主人。

“大郎,俺错了……”

背后一声怯怯声音响起,陈启国心下却不知是个什么样子的滋味,知道那些女人的脸伤与她没有多少关系,临行离别前的愁绪,未来不可预知的迷茫……

纷乱杂陈,陈启国还是转过了身子,看着憔悴了许多的九娘,想要开口,张开后却不知该说些什么,静静站在她面前,静静将她搂在怀里……

“大郎,俺真不是有意的,你原谅俺……呜呜……俺真不是有意的……”

“嗯。俺知道九姐不是故意的,年岁太小的,有了生孕的随九姐回上洛郡,俺在九姐的包裹里放了些信件,上洛郡的事情一切以九叔为主,今后该如何做,俺都交待了清楚。”

“如果……如果有了那么一日,九姐就把俺忘……”

“大郎答应过俺的,大郎说过命硬的……”

“啪!”

陈启国重重一巴掌扇在脸上,一道鲜血自嘴角滴落,正要再扇第二下,强有力大手却被小手死死抓住。

“是俺说错了话语,俺注定就是大福之人,一个小小的邺城,又怎能挡得住爷们的脚步?”

“大郎……”

九娘很是小心、认真为她擦拭嘴角鲜血,双眼里的不舍、依恋让他愧疚难受,不住暗骂自己混蛋,竟让如此善良女人伤心半个多月。

冷战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两人积压在心底的炽烈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抵死缠绵悱恻,谁也不愿意让谁,衣裙、被褥全被扯落一地,直至风停雨歇,看着一地狼藉,竟然都不敢抬头相视。

陈启国忙把落在地上的被褥裹在身上,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来,一脸尴尬回头,又将被褥裹在一脸羞红的九娘身上,这才慌里慌张穿上衣物,九娘反而一脸疑惑不解。

“大郎,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陈启国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衣物穿上,挠头道:“俺总觉得那个杨小弟不会帮了咱,长安城的阿爷一旦病逝,上洛郡就必须要得到襄城公的默认,至少要在两三年内默认俺还是上洛郡太守,只有如此,咱们才能缓一口气。”

九娘听着他话语,心下一惊,也顾不得羞怯,裹着被子,赤着脚跳下床铺,低身帮他拾取地上散落的靴子。

“大郎,襄城公不是与俺们成了对头了么,怎么还会帮着俺们啊?”

九娘帮着他穿上鞋子,陈启国坐在床上细细整理思路,想了一会说道:“怎么说呢……有时候,敌人并不一定就是敌人,朋友也不一定是朋友,就如今日襄城公给咱百万钱,要是敌人,真的会送来这么多钱财?”

九娘手臂一顿,也有些迷糊了,说道:“是呢,大郎说的是挺奇怪的,为什么啊?”

陈启国想了下,说道:“俺估摸着可能与支持太子有些关系,九姐你看啊,石法孝原本是石韬的亲卫统领,那个刘豺、孙猛也都是石韬的人,刚一回了长安就对俺们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太子石宣与石韬最是不和,石韬要打俺们,襄城公成了太子的人,或许帮咱们就是打击一下石韬,当然,也可能是逼着咱倒向太子也不一定。”

九娘听着有些迷糊,原本上庸公石日归、襄城公石涉归是一体的,是通过老三石鉴的手,帮助老五石韬跟老二石宣这个太子打擂台,这与当年老二石宣与老大石邃太子打擂台是一模一样的戏码。

老大石邃全家死了个光光,如今老二石宣成了太子,夺嫡的戏码再次上演,而这次发起争夺挑战的是老五石韬。

几个兄弟群殴老二石宣一人,按照石涉归的估计,太子石宣的结局很可能与老大石邃结局一般,也会被他老子石虎屠了一家老小,如此之下,太子人选就只有从老三石鉴和最受宠的老五石韬最有资格,石涉归、石日归两人通过支持石鉴而间接支持石韬,两人又最有继承石赵储位的人选,还都要承了两国公的人情,无论到时候重新选择,还是中立观望,结果都不算太差,可事情偏偏就从中出了岔子。

九娘是个单纯的女人,很难理清太过复杂的利益关系,只是知道原本两国公关系很好,现在不好了,他的大郎是石日归的人,石涉归应该狂追猛打才对,怎么还反过来送银钱了呢,还是百万钱。

百万钱,听着是挺多的,看着三大车铜钱是不少,可要是一千钱换成一贯,百万钱也就一千贯而已,当然了,陈启国也不相信石涉归会自己拿出这笔钱财,定然是杨家捏着鼻子认下的捐献。

看着九娘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陈启国暗自苦笑,说道:“虽说阿爷可能会有什么布置,但俺还是有些不怎么放心,先写封信,能多争一年是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