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
我希望《单读》可以活一百年

直觉

当意识到自己创办的《单读》已经延续了十年,你的第一感觉是什么?

许知远:意外,它竟然会活这么长。因为太忙了,我不太想得起来,但是突然被提醒的时候,其实很喜悦,也很意外。而且我对它也有新的期待,希望它可以活五十年、一百年,它应该是一个非常长久的生命。我希望吴琦能编到八十岁。因为时间的长度非常重要,很多特性都是在时间中才慢慢凸显,我对它现在的生命力、它的方向都非常有信心。

创办这个书系是什么样的契机?

许知远:就是好玩。因为我读大量的西方杂志,Granta(《格兰塔》)和n+1都是当时非常喜欢的出版物。Granta的形式和开本对我的影响很大,一开始我们其实就是在模仿它,有虚构写作、非虚构写作、摄影,以及思想性的探讨。当时中文世界的文学太狭隘了,我们想要更宽阔一点。《单读》最初的形态是我来确认的,但我自己不是一个很好的编辑,所以具体的编辑事务是郭玉洁来做,后来是肖海生,再后来是吴琦,这样一任一任做下来。

除了个人的旨趣和爱好,当时整体的环境如何?

许知远:那时候我们没有钱,也没有力量,我们只有一家很小的书店,还要靠工资来维持生活。当时没有成熟的团队来做《单读》,就只是两个朋友凑凑稿子,所以很难,我前几辑操心操得比较多。

前几辑能感受到强烈的你个人的气质,第一辑的主题是“最愚蠢的一代?”,虽然打了一个问号,现在看还是觉得挺耸动的。当时怎么想到去讨论“互联网对青年心理的影响”?

许知远:2009年的时候已经开始出现这个苗头。《最愚蠢的一代》是当时一本英文书的名字,我觉得很有意思,而且也很契合我当时对互联网的看法,所以就用了这个题目。先定了主题,再围绕主题找文章,比较观念先行,至少前几辑是这样的。

哪些东西是更重要、要率先讨论的,你的标准是什么?

许知远:直觉。很随机,没有那么多的标准。当时我们都有自己的日常工作,没有时间专业地应对这些事情。而且本来就是因为有意思才做,我也不知道会有几辑,我办报刊经常办几期就死了,一般四期差不多,现在这个书系出来这么多辑,对我来说已经是很意外的一件事情了。

但你对它肯定有明确的定位吧?

许知远:就像我在第一辑的介绍里写的,“记录、批评、探索”,十年里我们其实还是这个方向。因为我受当年纽约知识分子的影响很大,像埃德蒙·威尔逊埃德蒙·威尔逊(Edmund Wilson,1895—1972),美国著名评论家和作家,曾任美国《名利场》和《新共和》杂志编辑、《纽约客》评论主笔。、莱昂内尔·特里林莱昂内尔·特里林(Lionel Trilling,1905—1975),美国文学评论家、作家和教师,纽约知识分子集群的成员,《党派评论》撰稿人。等等。对我来说,文学、社会、公共生活、艺术或者技术,它们没有那么多的界限,都是我们理解自己生活和过去的方式和手段,而且彼此交融在一起,这是一个很大的出发点。

你觉得知识分子应该有能力讨论所有这些问题,《单读》也是如此?

许知远:我们当然无法非常专业地进入,那是专家进入的方式。知识分子应该有能力探讨所有这些新的事物和现象,对我们日常生活可能带来的冲击和影响。这不一定是预见性,我觉得是一种敏感性,敏感地意识到新的变化对人的生活和思想带来的影响。知识分子探讨的不是具体的技术,而是它对人的思想状态、行为方式本身的影响。

我自身当然有很多局限,并且,那时候我更有姿态性,“最愚蠢的一代”,多么具有姿态性啊!姿态性就是一定要表达立场。我很喜欢后来吴琦越来越没有那么强的姿态,到他这里,立场是隐藏在文本背后的。

耐心

实际上《单读》经历了三任编辑,甚至作者团队也有更换,你能感受到这三个阶段具体的变化吗?

许知远:其实作者很多都是有延续性的,没有那么大的变化,我觉得主要是编辑水准的提升。编辑水准提升之后,我们的容量更宽阔,也更有耐心了。尤其我做的时候,更是急就章式的,我根本没有太多时间,也处在一个比现在更浮躁的时候,但吴琦天生有耐心。

除此之外,文本更充分,表达也更充分了。更重要的是,《单读》更内生了。开始时我们带有很多西方的视角,跟中国的现实语境进行对照,但我觉得到现在这一阶段,它有更内生的东西,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变化。

《单读》的销量曾经经历过一个小低谷,当时发生了什么?

许知远:一开始卖得很好的,我记得前几辑都卖到过两万本,那个时候能卖到这个数字很不容易的。不过,那时候人们的阅读兴趣比现在高,而且我们的发行挺好,当时我的合作者是苏静,后来他做了《知日》,他们很会做发行。

低谷的时期,可能是大家找不到方向。原来的方向有很多我的个人特性,中间有段时间,我们处在一个创业的盲目期,没有心思管《单读》,所以我的个人特性弱了,新的特性还没有开始形成。后来的编辑把更多的心血投入其中,它才慢慢成长起来。所有的事情都需要巨大的心血、不同的视角、漫长的等待,这些都逃不过去。

你在意销量吗?

许知远:在意,销量是一个重要的指标。第一,如果做这些事情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开心,而是希望去传播某种思想、传导某种价值观,当然更多人看到就更有意义。第二,这也是商业上的考虑,当一本书可以自我持平、自负盈亏,它的生命力就会更长久,靠资助完成运作,对它的健康不利。

你觉得现在《单读》作者的整体水平如何?在编辑的过程中,其实还是会感到遗憾,我们还是缺乏那种可以真正回应问题的创作者。

许知远:可能才智一流的人没有干这行,他们去创业,或者去干别的了。另外,目前每个行业都没有特别蓬勃的创造力,不仅是这个职业,普遍来讲,我们处于创造力比较衰弱的时候。第三个重要的原因是,全球都不知道怎么去回应现在的混乱现实,不只中国,英国也不知道怎么回应,美国人也回应得乱七八糟。

你们刚开始做《单读》的时候,情况更好一点吗?

许知远:当时很多都是在微博上的表达或者姿态性的表达,不一定是好的写作。我觉得《单读》式的表达需要一个思想、知识和文学传统,这个传统相对坚固,才能够支持这样的东西不断表达,以延续这种传统。我们现在正在慢慢创造这个小的传统。我很希望有一天《单读》非常成功,我们的作者写一篇文章,我们就像《纽约客》那样付他五万人民币,他写一篇文章就可以过两三个月的生活。现在我们的作者这么认真写出的东西,回报非常低,投入那么多精力完成一本书,对他的生活没有用处。

但是写作者本来就应该是匮乏贫困的,是“饥饿的艺术家”。现在这种混乱也好,有问题也好,其实也是等着真正对此有兴趣的人浮现出来。如果现在的年轻写作者没有《单读》这么一个平台,他们也会丧失很多感受,这里还是一个标杆一样的地方。

创造

你经常提到年轻写作者,你会怎样描述《单读》和年轻人的关系?

许知远:“年轻”不是年龄,我也希望一个六十岁的投稿者,展现出新的方式。我说的“年轻”是一种创造状态,他是不是对正在发生的变化敏感,是不是找到新的表达方式、观察方式,我在意的是新的思想方式,进入新的领域。《单读》和单向空间,能与这样的人一起成长,是一件特别美好的事情。我们像一个创造者,或者一个孵化空间,给他们鼓励,让他们在这里找到同伴,这就是一个非常正常的文人或知识分子传统。当时纽约的知识分子都围绕着《纽约书评》这样的平台展开他们的生活,写作者都期待登上《党派评论》或者《大西洋月刊》,他们永远都有这么一个圈子。圈子对人的创造力是很重要的,相似的交流,彼此的启发,甚至相互的咒骂,都是在激发你。大家需要同等水平的激发,我一直非常在意能否创造这样的一个空间和环境。我读书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感受,天才从不会孤单地出现,他们都是成群到来的,我们需要这种成群的到来,一枝难以独秀。

你也说过,单向空间要一直和被边缘化的声音站在一起。

许知远:倒不是说那种边缘化,而是暂时被忽略的、暂时非主流的声音。如果他们已经被确认,我们就不需要再加入了,我们需要确认那些尚未被辨别的天才的声音。单向空间现在是边缘中的主流、主流中的边缘,我们的定位就在这里。如果过分边缘,我们就没有号召力,但过分主流,我们也会变味。

前几期讨论了很多关于技术的话题,过了这么多年,你对于新技术、新媒体有新的看法吗?

许知远:当时我们不是在对技术下判断,是在讨论技术对文化的影响。“最愚蠢的一代”,现在看来这个预言是准确的。我倒不是针对具体的某一代人,而是针对当时人们在为互联网带来的所有变化欢呼,但这的确对文化带来了很多负面影响,整个社会这么浮躁和浅薄,跟它有很大的关系。

但是如今,新媒体平台也成为很多内容重要甚至唯一的出口。

许知远:是,新技术很重要,印刷术曾经也是新技术,我一点都不排斥新技术。我们现在做App(应用程序)、微信公众号,都非常好,而且应该更好、更有意思、更有深度。但是现在利用新媒体来做这种事情的人很少,大部分都去做别的事情了。技术本身具有某种特性,比较即兴化,人那种更放松、更浅薄的一面更能被激发,而深刻的东西不容易被激发出来。人其实是在慢慢适应技术的特性,适应之后,新的、更多元的东西就会慢慢出现。现在已经进入这么一个阶段了,大家渴望在移动媒体上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你看我们这么小众,也有自己的生存空间。这个变化已经开始,我对此挺有信心。

你可以对《单读》的新媒体内容提一些建议吗?

许知远:有时候太文艺了。我不喜欢太文艺,我喜欢宽阔的东西,对世界具有广泛的好奇心,对更广泛的事物拥有理解和发言的愿望。文艺的背后其实是很匮乏的,它是一种单一的姿态,我不喜欢那种东西。慢慢来吧,关键是找到自己的节奏。

《单读》这十年来的变与不变,和你自身的变与不变,是否存在一些联系?

许知远:有吧,我那本《那些忧伤的年轻人》十月份要出十八周年版,我想那本书,以及我与它的关系,本质上其实没什么变化。当然,我可能更成熟了,有更多的技术和手段,或者更耐心,但本质上没有太多区别,我还是拥有一个对世界有很多好奇的心灵。

《单读》也是,本质上还是对世界有非常广泛的好奇心的,这一点跟中文世界的其他出版物很不一样。文学、技术、艺术、思想,在我们眼前没有太多分别,它们都是我们自我启迪的方式,探索世界的手段。《单读》在这个意义上没有变,但是现在我们的声音在保持敏锐和清晰的情况下,变得更深沉、更宽厚,或者说更多样了。这都是非常好的变化,它跟整个单向空间组织的成熟有很大关系,单向空间不是过去那个狭长的小书店了,它后面的力量更强劲。对我来说,《单读》是王冠上面的那颗明珠,是非常值得珍视的,对整个组织很重要。我甚至觉得它对中国社会、对年轻一代也是重要的,我们要有这样的信心,同时也要非常耐心地等待它的成熟和绽放。

说说你对《单读》未来的期待吧。

许知远:我现在期待它的第二个十年,期待它办到第一百辑。我非常喜欢《纽约书评》的两位主编,芭芭拉·爱泼斯坦和罗伯特·西尔弗斯,他们都去世了。西尔弗斯到八十多岁还在做编辑,《纽约客》最传奇的编辑威廉·肖恩也是编到八十岁。人应该有一生的事业,单向空间对我来说是一个事业,它不是一个暂留之地。总是不断地跳来跳去,我们的人生是没有积累的,而连续性的事情会促使人不断更新,你会因为厌倦之前的姿态而做出转变。

时间特别重要,我特别强调时间,我很希望二十年之后,大家还在编《单读》,到时候它的发行量可能是二十万份。现在这一代的李静睿、双雪涛,都成了很重要的作家,更年轻的创作者又成长起来,编辑们自己也都可以写作,很多编辑本身也是作家,可以办各种有趣的活动,可以跟世界各地的人交流……我觉得这是一个美妙的人生。如果我们在商业上可以继续保持稳定,肯定可以做非常国际化的文学节、会议,我们会等到这个时刻的。

具体到《单读》,我希望它的英文版可以出版,在走向国际化的同时,也更追求中国故事,这两个过程是同时发生的。我们不比那些英文世界里的出版物差,不用妄自菲薄,要有这样的自信。

这十年来,《单读》带给你个人的是什么?

许知远:它像我生活中一个非常美好的存在,想到它的存在,可以看到它继续在成长,我就挺开心的。它是一个不用怎么管也会自己成长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