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坦心

再踏进芳菲阁,一切血腥的痕迹都被抹去了。

换作以前,到了此时我可能依旧惊魂未定,不敢回忆这些安定之外的离乱悲欢。

可如今却出乎自己意料的平心静气。

“查出来了!查出来了!”随着门闩被撂开的声音,我的思绪从这个幽静的房中迅速剥离。

祝谂从我背后闪出来,接过婢女递来的纸。

公子在远处没做声,只垂着眼睛。

“此花名醉心,就是曼陀罗,有毒性,服下少顷昏昏如醉,常用于蒙汗药。此毒易解,甘草和绿豆煎汤频服便可。”祝谂一字一句念了出来,眉头也逐渐放松。

“来人,快去按方子煎药。”

“回祝公子,已经煎上了。”

他一愣,面色缓和了些许,摆摆手让众人离去。

“这花果然有问题。”他朝我走来,“幸得有铃姑娘发现了,否则等我们查清就耽误了太多时间。”

“说起这花香,我一直有个问题。亦清姐姐未出阁前日日用此香,府中定有专门采买之人,而打理府上事务的夫人也定是要记账的,怎会无一人不对此起疑?”

“铃姑娘有所不知,祝府庞杂,人事众多,单是众人一日的饭食便能达数百两银,更不用说日常各院上至公子小姐下至洒扫婢子,各种衣裳物件,出行送礼,这香掺杂在其中,如同大海捞针,就算是管事的夫人们也不会在意。”

“祝公子,”我顿了顿,“你与亦清相熟吗?”

他摇摇头:“她幼时失去双亲,虽送养至我母亲膝下,但……家中儿女多,确实对她多有疏忽,我之前一直在学堂读书,与她也很少见面。”

我淡淡地点头,房间内一时静默。

“现如今,祝府在朝堂上处境艰难,若是再与顾府交恶,恐怕将有倾覆之灾。”公子突然说。

祝谂点点头:“倘若传扬出去,也够那些老家伙参上几本了。”

“此事,我会与父亲和叔父详谈,”他望了一眼公子,“表兄,父亲他……罢,你们,还是少见面为好。”

公子并未多言,仿佛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事。

“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我心中烦闷,只丢下一句便离开。

呆在这屋子里,听着他们讲这些庙堂之事,回头便是屏风后那副惨白的躯体,毫无生机地躺在榻上,看得我憋闷地喘不过气。我也想不明白我在难受什么,我在乎的很重要,他们在乎的也同样重要,我担忧眼下,他们担忧将来,如何分得清?发生这样的事,又能怪罪到谁身上?

思绪纷乱中,我快步出了芳菲阁,径直朝后厨走。一路上残枝败叶藏在雪的包裹中,可碰上了却刺得人生疼。

不知蒙着头走了多远,身侧出现一个庭院。雪白一片中,一抹血红色的身影。

我忍不住停下脚步,朝里望。

面前的情景让我不由得愣住了。

那女子面容白净,却衰老枯瘦。分不清她的头上是落满了细雪,还是白发。她衣衫残破,被撕裂得一片片在寒风中飘动。原本淡白的衣衫被身上的一道道血痕染红,几乎要成为一件红衣。

我将伞撑在她上空。

“这位大娘,你为何坐在这里,不冷吗?”

她仿佛没听到一般,一点理睬我的意思也没有。自顾自嘴里念叨。

我凑近了想听她在说什么。

“冷……好冷……好冷……”

原来是被冻坏了。我将身上的披肩摘下,裹在她身上。

“既然冷,我们便回去吧。”

我拉起她的手,一种冰冷刺骨的寒意似乎要灌进我的手掌心。我忍不住抽了口气,打了个寒战。

“大娘,你是哪个院子的?”

她依旧没有回答我,只嘴里不断念着冷。

“来,随我走吧。”我轻轻牵着她,没走几步,长亭中就有几个婢女慌慌张张地冲来,神色紧张:“奴婢一个没看住,夫人又跑了,还请铃姑娘将夫人交于奴婢吧。”

“她身上被划了很多血口子,很怕冷,你们回去多生些炭火。另外,我还想问,这位夫人是谁?我此前从未见过。”

她身上这番模样,一点儿也不像是这高门中的夫人。还记得我上次来的时候,祝府的夫人们簇拥着老太太,珠光宝气,满面红光。怎么可能是这副模样呢?

“这是……这是……”婢女眼神闪烁,后面的人紧咬着唇,一脸为难。

“沁儿,沁儿!我的沁儿!沁儿!”

她突然从她们手中挣脱,猛地握住我的肩膀,眼睛瞪得瘆人:“沁儿!沁儿!跟娘走!跟娘走!”

“夫人!夫人!我们回去吧!夫人!”众人上前将她拽走。

在拉扯中,我脱开了她的手,一阵晕眩,耳边不停地徘徊她悲痛的嘶哑声。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回过神,眼前早已没了人影。

一阵脊背发凉,寒毛直竖,她到底是谁,为什么这副模样?为什么喊我沁儿?

我才发现我手上都是暗红的血迹。这些血,好像回荡着她的喊声,让人一想起就不由得发颤。

我皱了皱眉,揉了些雪在掌心,一点点拭去这些痕迹。接着缓步迈进风雪中。

第二日清晨,我在房中刚梳洗完,就听见外头一阵喧闹声。起了门闩,看见众人都朝着芳菲阁的方向跑去。

难道亦清姐姐和顾大哥醒了?

我提起裙,也朝着那个方向跑去。

远远望去,芳菲阁的门口站了数人,褪去了珠玉,一身素衣,倒分不清到底是下人们还是贵人们。

“你也来了。”行至门前,有一人推着椅子与我打了个照面。

“他们怎么样了?醒了吗?”我见是公子,心中暗自松了口气。

“祝亦清醒了,但里面都是祝家人,我们进去也不方便,便在这等着吧。”

“噢……那好。”我回过身,朝向门外,萧索之景,似已无看头,便垂下眼帘。

隐隐地,我感觉身旁那人总在注视着我。我无意搭理他,于是整个背过身。

半晌,却听得有人喊我的名字。

“桑铃姑娘,顾夫人想见您。”

亦清姐姐想见我?我转头眼神疑惑地看着公子,他只微微颔首,像是也在思索着什么。

我跟着婢女跨进门槛。

这时,祝府的一众人与我擦肩而过,其中有几个穿着白色孝服,气质文雅却威严的中年男子,我回头,公子的目光与他们似乎对上了。

一瞬间,他们便从公子身边路过,扬长而去。

我心里无端舒了口气。随着婢女的引领,撩开几重帘帐。床榻上的人儿,单薄脆弱,好似一片蝉翼,剔透易脆。

惨白的唇色,乌浓的双睫,明明病气缠身,可她揉在一团雪白的棉被中,依旧那么清丽好看。

见我来了,她启开双目,奋力挪至床边,朝我伸出手。我见状连忙坐下,拉住她的手:“你刚醒,别动气。”

她的唇微张,几番都说不出话。眼眶周围发红,面容却没有活气。

“多谢你。”她将头埋进胸口,缩成小小的一团。

“亦清姐姐,哭出来就好了。”我抚着她的后背,“我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你有什么伤心之语都可说与我听。”

她抬头望着我,好似老了好几岁,瞳中俱是疲惫。但一滴眼泪都没落下来。

房间里帷帐随着窗缝中的风微动,四下静谧无声。

她看向窗外,那个斑驳的人影,轮廓格外眼熟。

“铃儿,你告诉我,平言,是不是死了?”

“没有,真的没有,他不会死的。”

“是吗……平言被我伤成这样,我再无颜面去见他。他若醒不过来了,我便随他同去。”她平静地说。

“不会的,顾大哥那么温柔良善的人,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面上浮现淡淡笑意,眼神却一丝悲喜都没有,只麻木地盯着窗:“是啊……他是个很好的人……”

“你们那晚,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握住她的手心,“你愿意告诉我吗?”

她突然回过神,紧紧抓着我的手:“我没有要杀他,我真的没有想他死……”

“亦清姐姐,你从前用的香,能再给我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