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慕容正在卧房药炉炼药,便听药童来报,有客来访。
药童敲门进来的那一刻,慕容忙侧身挡住正在研磨什么的药盅,温雅浅笑着询问来者何人。
药童回禀道:“是古文公子呢!”
因这古文公子是圣医谷常客了,每每来时,又会带许多或陈年美酒、或珍奇趣玩,赠与药童们。是以圣医谷中这些嫌少入世的药童们,都对他很是喜欢。
闻说是“古文公子”,慕容忙请他进来,并吩咐屏退旁人。
不一时,“古文”身着白衣款款走进,他面容清秀,气质闲逸,但这闲逸中又隐约透着些许威仪。
这样的威仪,慕容再熟悉不过了。
可不就是圣奚宫大殿内,那俯视众生、手握生杀的宫主大人东方故?
东方故每每来圣医谷,总要易容一番,取“故”字化名为“古文”,以防被人知晓了天下第一神医与圣奚宫大魔头竟然有所“勾结”。
东方故进来,阖上房门,自寻了个位置坐下,找个话题道:
“听药童说你午时会见了一位姑娘,可是今晨一封信便令你观之色变那人?”
慕容闻言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不置可否,倒是转移了话题,反问他:
“你我今晨才见过,此来又是为何?”
东方故分毫不客气地给自己斟了盏茶,小抿一口,才笑道:
“礼尚往来。”
慕容见他玩笑,不打算理他,转过身去,继续研磨方才侧身挡住的药盅。
那药盅中,黑乎乎一片,不时咕噜咕噜冒着墨绿色的泡泡,令人见之不由反胃。
东方故老远看着,有些好奇,又问慕容:
“又在研制什么毒物?”
世人只道慕颜是天下第一神医,却不知他的毒术远比医术更精湛。
但圣医谷以治病救人为本,立派以来便已将毒术列入禁术。
是以,为了研习毒术,慕容这些年来私下里不知做了多少努力。
“尚还不晓得,只是个设想。”
慕容没有回头,背着他答道。答完,又径自研磨着。
药炉中陷入沉默。
东方故心里想着下午在回春堂看见的兔子尸体,心不在焉地提着茶盏盖子在茶盏沿上来回蹭着,陶瓷摩擦碰撞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
声音传进慕容耳朵里,刺得他整个人一瘆一瘆地,终于忍不住,回头看着东方故道:
“有事?”
东方故停了手上动作,心中犹豫着,斟酌许久用词,却仍是笨拙地开口:
“近来感觉如何?”
慕容愣了片刻,复又转回身去,一边继续研磨,一边道:
“甚好。”
他的背影清瘦阴凉,如果说他的笑容是春日暖阳,那么当他背过身去,便是深冬寒夜。
他以为一个转身就能将心绪阻隔,藏在自己的角落,无人能知。
殊不知一个人戴上再多的面具,再如何伪装了表情,也掩饰不了他的身体诉说的情绪。
东方凝视他的背影半晌,终是道:
“那便好。”
他起身要走,却到底不忍就此放弃,于是又回头对慕容道:
“若有事,记得跟我们说。憋在心里,会生病。”
慕容闻言轻笑,笑声透过他的后背传入东方故耳中,只觉得,那样的缥缈。
慕容的声音裹挟在笑声里,他说:
“天下没什么病,是我治不了的。”
东方故定定看着他,良久未语。
神医难自医,何况是心病。
但无论你生什么病,你依然是我的…慕容大哥。
东方看着他,终是温和笑了:
“嗯。”
兄弟之间,无需那许多煽情蜜语,一个“嗯”,便比得上任何支持的话语。
·
东方故回到圣奚宫时,已近深夜,宫中一片安宁。
他行至大殿前,便见一个瘦小身影。
初小满怀中抱着她那粉红色枕头,正倚在门框上,小脑袋点啊点的,打起了瞌睡。
仿佛是听到东方故的脚步声,初小满迷迷糊糊睁开眼,先是茫然地望了望四周,朦胧的眼中才渐渐有了些清明。
看见东方故,她的眼眶突然就红了,小|嘴一瘪,就委屈巴巴落下泪来。
东方故见状忙赶过去,近前,伸手想给她擦擦眼泪,哪知小姑娘嘟着嘴“哼”一声别过头去。
东方故这一下子尴尬了,唤了步影来,问他怎么回事。
步影从屋檐上纵下来,瞥了一眼初小满,开始讲起来龙去脉:
“您刚走没多久,姑娘就醒了,抱着枕头满院子哭着找您。属下喊她吃饭她不吃,喂她喝药她不喝,让她睡觉,她也不睡,非要抱着枕头站这儿等你回来。我说天凉,让她到里边等,她还不理我了,没见过这么狼心狗肺不识好人心的!......”
东方故看步影说着说着就带了气,对他的称呼也从“您”直接变成了“你”,来表达对这份差事的极度不满意。
而一旁的初小满,步影每说一句话,她就往东方故身边缩一点,最后干脆躲到东方故宽大的衣衫后边,瑟瑟发抖起来。
东方故感受到初小满的情绪,他看着步影喋喋不休,一副不把初小满数落个痛快誓不罢休的气势,有些头大地扶额,叹了口气,一抬手隔空点了步影的哑穴。
刚刚还没完没了的步影,一瞬间忽然失了声,闭着嘴满脸疑惑:
“嗯?嗯?”
东方故叹了口气,拍拍步影的肩,道:
“洗洗睡吧。”
说完,牵着初小满回屋了。
茫茫月色下,步影孤零零晒着月亮,一脸哀怨地看着远去的两人。
步影觉得,自己八成是要失宠了。
·
东方故带初小满回她的卧房,好生哄了她坐下,才见到桌上放了碗早已凉了的汤药。
他走过去将药碗捧起,掌心接触碗壁的刹那,汤药泛起了温意。
不一时,药已暖热。
他将药端至她床前,浅浅舀了一勺,吹至温热再递到她嘴边。
方才听步影说初小满不喝药,原以为是要花些功夫劝说的,没想到她凑过来,先用唇抿了抿,后便乖乖地一口气喝了下去。
待喂她喝完药,东方故好奇问:
“原先外边那哥哥喂你,为何不喝?”
初小满微抿着唇,半晌才憋出一句话:
“他好凶。”
东方故闻言,大概能想象步影拿着汤勺威逼利诱她的情景。
若是平常倒还好,今日|她刚受了惊吓,再被他这么一吓,哪里还吃得下饭、喝得下|药、睡得着觉?
知晓了缘由,他温声安慰她:
“步影虽然脾气不好,但心却是极好的。这世上刀子嘴豆腐心的人虽容易招人厌烦,却也总比口蜜腹剑之辈来得好些,你可明白?”
他这样说着,也不知初小满听不听得懂。只是他转身看她时,便见她脑袋有是一点一点打起瞌睡来了。
此时夜深,见她犯困,东方故便扶了她躺下,替她盖上被褥。
正要熄灯离开,就被初小满紧紧抓|住衣袖,一脸紧张惶恐地望着他,睡意早已驱了干净。
她一双眼眸不安地看着他,目光中带了些许祈求。
可她不说话,只是这样看着他,像无助的孩子望着降世的神灵,期盼得到救赎却又无从开口。
东方故看着她的神情,心中不由动容。
他回身握住她紧紧攥着他衣袖的手,坐回到她身边,关切道:
“可是害怕?”
初小满咬着唇点点头,眸子里水光盈盈的。
她心智若稚童,本着玩耍的心情挖土坑玩,却挖到只血肉模糊的死兔子。
这只兔子对东方故甚至大多圣奚宫中人来说,或许都没什么要紧的;
可对于孩子般的初小满来说,却是再血腥不过的场面了,其惊恐程度完全不亚于见到死人。
东方故扯出个温和的笑容来,柔声道:
“睡吧,哥哥不走。”
听到他的承诺,初小满仍是紧紧攥着他不放,眼里写满了不相信。
下午他也说会陪着她的,可她一觉醒来他就不见了。
东方故失笑:“怎么,你还不信我?”
这些天相处下来,初小满都对东方故表现出完全的信任和依赖。于是通常东方故说什么,初小满便是什么,哪里会有半点存疑?
初小满闻言不说话,脑袋一转,面壁去了。
东方故:“......”
宁愿面壁都都不想理他?
“你不理我,那我可就走了?”
初小满不理。
“行吧,那我真走了啊?”
东方故:看你理不理!
初小满不理×2
“好吧,那我真走了。”
不理×3
东方故挑眉,忍无可忍,让无可让:我不要面子哒?
“这回我真走了。”
说着,他起身吹灭烛火,赌气中的宫主大人还不忘把她的手塞回被子里。
然后,他真的走了。
一步、两步、三步......
他就要走到门口了,心里忐忑忑,小丫头怎么还不认输?
再不留他,他可真要走了?
直到他走出了门,再半真半假慢悠悠把门都关上了,也没有等来他想要的台阶。
东方故站在门口,背对着卧房,看向院中明晃晃的月亮。
他觉得,自己八成也要失宠了。
一轮明月,两座庭院,东方故和步影,百米共婵娟。
东方故觉得,以后还是要对步影好一些。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煎何必太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