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回武林盟,那些事,就当从未发生过。”
初小满看着他的目光,忍不住低下了头,她最终还是说出了那句话:
“抱歉。”
抱歉,害你成了孤儿;
抱歉,辜负你的感情;
抱歉,不能跟你回去。
云慎之移开了目光,几分情绪尽数汇聚在院墙边一株杂草上。
初小满等了许久,但他未再言语。
“那……我走了?”她试探着问道。
他未语。
她于是朝他作了揖,向门外走去。
“初小满。”
她身后,是他三年来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却不是他曾一直期冀的场景。
他没有回身,他的身后,她也没有转身。
他们驻足原地,两相背驰。
他看不到她,眸中多少悲戚已无需掩饰:
“你若走,从此后是敌非友。”
“抱歉,”她答得认真,想了想,还是又说了声:“多谢。”
说完,她走了。
直到她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他都没有回头看哪怕一眼。
清冷倔强的身影后,眼底压抑多少情绪,已无人能知。
·
厢房之外,步影焦急地来回踱步。
主子把自己关在里面,已经三天三夜没出来过了。
他说要闭关修炼,早日恢复功力好去救她,所以不准任何人打扰他。
但步影是真担心,主子大病初愈,怎可强行练功,更何况他还不吃不喝。
便是这时,车则迫切跑来,一路欣喜喊着:
“回来了!回来了!”
步影应声回头,便见少女飒爽而来。
她一身红衣潋滟,精神饱满,走路带风,竟半点没有受过伤的样子。
远远看见步影,初小满心生亲切,笑道:
“步影,我回来了。”
步影呆了片刻,忽然转身,也顾不得会不会打乱主子的气息,激动地拍着木门:
“主子快开门!小满姑娘回来了!”
房门缓缓打开,现出一个人苍白的脸,却能让人感觉到他体内的气息稳了许多。
门内门外两人相对,仿若这世间唯有此二人。
他苍白的脸上似乎有了些生机,浅浅笑了:
“回来啦?”
她在门外看着他,在他的只映着她身影的眸中,仿若当年,灿烂地笑了:
“嗯。”
·
房间门窗紧闭,没有光透进来,室内阴暗暗的,隐隐能闻见几丝血气。
他手里拿着鞭子,定定看着柱上那人。
他看着她,面部冰冷地僵着,固执地重复道:
“笑。”
云淇儿被捆在石柱上,明黄色的裙子被鞭子抽得破碎,一道道鞭痕狰狞纵横,将黄裙染得斑驳。
她木着脸,空洞地望着前方。
连哭都没有,何况笑?
慕容看着她这副不死不活的样子,心中被无名的愤怒充斥,他靠近半步,盯着她的眼神仿佛要将她吃了。
他几乎是咬着牙吐出两个字:
“笑啊?”
云淇儿眼中无神,就像被阴差抽走了灵魂,也不知听没听见他的话。
她只是觉得脖子累了,向一边偏了偏,没有给他半点回应。
便是这时,“啪”地一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她脖子上抽裂般的痛。
他狠狠地一鞭挥来,鞭声响起的同时,她听见他愤怒的嘶吼:
“我让你笑啊!”
他几近踉跄地上前,不拿鞭子的那只手缓缓抚上她的脸,轻柔地抚摸,定定地凝视,他呢喃出声,声底仿佛带了一丝哭腔:
“就像以前那样笑啊,你为什么不笑了?啊?”
这些天来第一次,云淇儿偏回头来,看了他一眼。
她的目光中,仿佛带了一丝……怜悯?
“别这样看我!”
慕容仓皇松开她的脸,疾疾后退几步。
他看着她的目光中,仿佛有些紧张,但他固执地重复:
“不许这样看我。”
云淇儿定定看着他,带着怜悯的目光似乎在探究着什么,仿佛看进他的灵魂深处,让他感到没由来地不安。
“啪——”
他慌张地朝她挥出一鞭,失了分寸的鞭子,正正抽在她右颊上,带出一道血痕。
“我说别这样看我,你听不懂吗?!”
他声嘶力竭地嘶吼,可越是这样,越显得可怜。
像只跳梁小丑。
便是他慌张地想要避开这道目光的时候,柱上人忽然呕出一口鲜血,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候,晕了过去。
·
阳光从透明的纱窗外洒进来,使得房间内浅浅的明黄。
她睁开眼,朦胧中看到有人一身青纹白衣,正坐在身边,俯身看着她。
阳光透过纱窗,在他身后耀耀,他乌黑的一缕长发越过他的肩膀,垂在她胸前。
看到她睁眼,他微微倾身靠近,温和地看着她,声音像春日暖阳般,温暖和煦:
“醒了?”
云淇儿呆呆地看着他,觉得有些恍惚。
眼前的情景,她依稀记得,他从山贼手中救了她,日日喂她草药,将她照顾到痊愈。
可是,她为何还记得,他好像杀了她父亲,然后将她囚禁,用鞭子打她,逼她像以前一样对他笑……
或许是梦吧,她只是在病床|上,臆想了一个漫长的噩梦。
她觉得身子有些虚弱,可还是朝他灿烂地笑了笑:
“嗯,我好像睡得有些久了,劳烦先生费心了。”
她似乎看到他有片刻的微怔,但只是片刻,便收敛进他贯来温和的神色中。
他凝视着她的笑容,用他一贯的温和声音和煦道:
“起来喝药吧。”
她笑着应了声“好”,在他的搀扶下,撑着虚弱的身体坐起来。
他从床边木桌上端来一盏药汤,坐在她身边,舀了一勺递到她嘴边。
她似乎很自然地张嘴咽下,脑海中似乎闪过一幕幕场景,似乎她不是第一次被他这样照顾。
那些场景里,她絮絮叨叨地向他诉说许多琐事,他无比耐心地听着,不时一勺勺地仔细喂进她口中。
云淇儿抚了抚脑袋,有些分不清是真是幻。
汤药快见底的时候,大圆勺子舀不起多少了,慕容将药盏递到她手中:
“自己喝,喝完它。”
云淇儿乖乖捧过盏来,闭着眼一口闷完。
药太苦,她皱着眉,好久缓不过来。
便是这时,她听见他说:
“别皱眉,多笑笑。”
“啪——”
她手中药盏滑落,碎成满地残渣。
·
“啪——”
这一鞭让她清醒了许多,她看着对方近乎疯狂的神情,无端地想起片刻前他暖若春日的样子。
是怎样的经历,让他拥有这样两张面孔?
她静静地看着他,忽然觉得超脱事外,成了一个旁观者。
她看到他声嘶力竭地逼|迫柱上的姑娘像从前一样笑,看到他嘶吼着、叫嚣着,遮掩他内心的惶恐和无助。
逼|迫,是否是一种另类的乞求?
因为太害怕了、太无助了,害怕失去,却不知所措,只能靠叫嚣着、嘶吼着的疯狂,来诉说“不要走”、“回来吧”,甚至,“我爱你”?
她没有说话,看着他又一次举起手中长鞭,她闭上了眼。
疼痛却没有落下,她听到门被撞开,有人疾步走进来。
她缓缓睁眼,看到东方故牢牢抓|住了慕容高扬的手臂,他的身后,初小满等人正从门外进来。
“够了,慕容。”
东方故平静的声音带着强劲的力量。
慕容抿着唇,僵直站在原地。
东方故移步到他身前,将身后石柱上的云淇儿挡住:
“你若想她死,就干干脆脆杀了她;你若不想,就好好待她。她已经失去父亲了,你希望她成为又一个你我吗?”
慕容的眉梢垂下些许,却没有说话。
许久后,他缓缓垂下手臂,长鞭从手中落下,死蛇般蜷落在地上。
他落寞地走出房间,一步一步,颓然而去。
东方故远远跟在他身后,直到他在院门前驻足,东方故才缓步走上前去,在他身边停下。
慕容神情空茫茫地凝望天际不知哪片云,东方故看到他衣襟里露出一角暗紫色的绸缎。
他想起离开武林盟的那天,慕容曾俯身捡起掉落在地的一只蓝色荷包。
那荷包染了血,变成暗紫色。
他竟从怀中拿出洁白的手帕,为它拭去每一处泥泞与血腥。
东方故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在他身边陪着他,像小时候慕容陪伴他一样,不言不语,就在这里。
许久后,东方故听到他呢喃道:
“我曾想待她好的。”
我曾想把她宠成这天底下最幸福最明媚的姑娘,管他武林盟还是圣奚宫,都休想伤他一分一毫,我曾想要护她一世的周全、一世的无忧……
可我未曾想过,她这一生所有的痛,都出自我手。
·
初小满将云淇儿从柱子上解下来,将她抱在怀里,想扶着她坐下歇歇,昏昏沉沉的云淇儿却缓缓抬头看向初小满:
“你从来,都不是武林盟的人,对吗?”
“对不起。”
初小满最近说了太多对不起,对她,对她兄长。
她有时候想,固然云既明是罪有应得,可云淇儿兄妹,他们曾是真心待她。
伤害了他们,她感到抱歉。
云淇儿默了会儿,却是摇头:
“你不用说对不起。我爹他,该赎罪的。”
初小满默然,经历了这样的事,她竟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趁慕容没反悔,你快走吧,去找你哥哥,他会保护你。”
云淇儿还是摇头,她的目光遥遥看向屋外那人,喃喃道:
“我爹的罪,还没赎完。”
哪里是替你爹赎罪?
你爹的罪早已性命相抵,你如今所做所说的,都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一个继续留在他身边的理由。
即便你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只要你想,你总能找到一个理由留下,不管那个理由有多牵强。
初小满看着她,没有插话,静静听着云淇儿的话:
“我曾听人讲,十三年前有位少年,他剑舞流光,清朗俊逸,才只有十一岁,就已经名满天下,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剑术奇才。后来,却随着整个家族葬身火海......
我没想过是他,少年天才,站在过最顶峰的人,如今却见不得刀光剑影,光握着剑就颤抖不停,过去的辉煌都成了他如今的梦魇,不能想、不敢提,在旁人面前,却还要端上一副温文尔雅的亲和无害......十多年的压抑,就成了疯狂。
这几日,我看着他,我想,一个人要压抑了多少委屈与愤恨,才能变成这样的疯狂?”
她顿了顿继续道:
“如果没有十年前那场灾难,他还是那个被整个武林捧在手心的少年天才,会像百年慕容氏‘护国守民’的祖训那样,长成一代绝代大侠,护卫苍生,受万民崇敬。”
“是我爹毁了他,我要陪着他,让他好起来,也算是,替我爹赎罪了。”
·
傍晚时分,慕容已经做好与云淇儿一别两宽从此不见的准备,当他落寞地回来,却看见云淇儿梳洗干净站在门口。
她还是穿着明黄的的裙子,烛光下更显得明亮。
她远远地朝他道了声:
“菜要凉了,吃饭吧。”
她的语气,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是当慕容恍惚着靠近她的时候,她浑身不受控制地一惊,向后退了半步。
思想上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身体却不能。
慕容站在原地,朝她伸出的手堪堪放下。
他低着头,已不复之前狂躁的模样。
云淇儿注意到自己反应太大,托词说去厨房看看有什么能帮的,却被他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腕。
云淇儿回头看他,等了很久都没见他开口,正想再说什么,只听到慕容近乎无声地开口。
云淇儿的目光看向他的唇齿,认出了三个字:
“对不起。”
那一瞬,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
原来不是不难过的,只是,不敢难过。怕一难过,就会被委屈淹没,便再没有理由留在他身边。
面对她的眼泪,慕容有些不知所措,呆呆站在原地。
她从没在他眼前哭过,哪怕在他那样虐|待她的时候,她都没有掉过一滴泪。
他木木地愣着,就看着她哭。
云淇儿越哭越悲伤,仿佛过去这一月来的所有悲伤,都累积在这一刻,如岩浆突破地表,经月汇聚的洪水终于冲垮河堤,一发不可收拾。
云淇儿哭到身子一抽一抽地,慕容却仍愣在原地。
躲在门口偷看的东方初小满公良谢昀等人各个儿恨铁不成钢,着急地几乎要冲进去大喊一声:“你倒是安慰一下人家啊!”
“你倒是抱抱我啊!”
几乎在同时,只听云淇儿抽泣着喊了声,慕容这才后知后觉地:
“喔,喔。”
他伸手揽她入怀,直至此刻也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门外众人这才松口气,心下了然,慕容这打小的直|肠子剑呆|子,原本也就是这样的。
·
夜深,圆月高悬。各屋里,众人都已经熄了烛火。
东方故睡不着,打开房门却见院墙之上坐着个人。
他一个箭步踏上墙沿,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经过许多日的努力,他的功力已然恢复了不少。
初小满坐在院墙上望着林间月,喃喃出声:
“爱,可以让人放下恨吗?”
今日云淇儿的一言一行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始终不懂,需得是怎样的感情,才可以将爱恨如是抵消?
她不知道云淇儿是如何去说服自己相信那些牵强的理由,她只是觉得,这很奇妙。
此生十八年,前十五年浑浑噩噩呆呆傻傻,之后三年一心想为东方故复仇,没有心思去想这些情情爱|爱。
如今大仇得报,东方故回来了,而她自己也清醒了神志,此刻却是难得思考关于人生、关于爱。
她不知道这一生自己是否也会遇见一个甘愿为之身陷地狱的人,从前没有想过,现在想不明白。
望月的她不知道此时东方故正默默注视着她,她只听到他说:
“或许吧。”
他望着她,心中浮起一声默语:
若是为你,我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