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将要返程时,收到了来自京都的圣旨,战时一声未吭的皇帝送来了迟到的圣旨。
宣旨的公公用尖细的声音道:
“诸位英雄受皇命守城有功,陛下感念诸位辛劳,说要为诸位办个庆功宴呢!”
在所有人阴森的冷笑下,宣完旨的公公立马灰溜溜回京去了。
等谢昀众人回到京城时,收到了宁远王谢祁病重的消息。
谢昀思索片刻,决定先带着公良末一同回趟家。
至于狗皇帝的庆功宴,迟到又如何?
宁远王府中肃穆非常,大管家见到离家三年多的小王爷回来了,眼泪都不够流的,连忙引着他们去见王爷。
谢祁躺在床|上,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听到儿子回来的消息,强撑着坐起来。
他已经后悔了,他的后半生是一错再错,错到无以弥补,终还是妻离子散。
这一生,他到底放不下那件事,也不该放下。
做错事的人,就该受到惩罚。缠绕一生的罪恶,是他该受的。
谢昀牵着公良末的手来到谢祁床前,谢祁在看到公良末的刹那,连儿子都忘了看看,便直直盯着公良末的脸,许久,落下一行老泪。
“你……很像你父亲。”
他的人坐在这里,魂魄却不知飞到多么遥远的过去。
公良末静静看着他,眼中仿佛没有任何情绪。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漠、平静:
“你为何背叛我爹?”
谢祁呆呆回过神,沉重地闭上眼:
“什么理由,都不能磨灭我害了他、害了你们的事实。我没什么好辩解的,如今看到你长这样大了,九泉之下,也能同你父亲有个交代了。”
他说完,沉痛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仿佛这是他罪恶一生中,唯一慰藉。
这时,他听到儿子谢昀的声音:
“告诉我们真|相吧,我们需要知道。”
他没有叫“父亲”,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叫过了。
他的父亲,十多年前就不在了。
谢祁浑浊的眼眸中许多泪意,最终,还是决定讲出那个故事。
这是他这一生,第一次讲出来,大概也会是最后一次。
约莫十四年前,那时他还是京城最神气的王爷。
少年英杰,为人仗义豪迈,是以整个九州无论朝堂高官还是江湖名门,大多与他交好。
是先皇最宠爱的王爷,江湖四大世家之一的西吾公良氏家主的结拜兄弟。
最盛时,还有人只要他谢祁想要,皇位随时可以拿来坐。
便是那时,有一日|他从江湖归来,还未及归家便收到了皇兄也就是当今圣上的密诏,命他连夜入宫,有要事商谈。
于是他在宫中,见到了被皇后邀去闲话家常的妻儿。
不闻朝政的妻子与八岁的儿子,全然不知此刻正处于怎样的境地。
御书房里,皇帝要他做一个选择——结拜兄弟还是妻儿?
那晚,他失魂落魄地回到王府,脑海里回荡的一直是皇帝临别时的话:
“待皇弟事成归来,再来接弟媳和韵儿吧!”
那晚,他决定给公良季飞鸽传书,可发出去的飞鸽全都没了音信。
也是啊,皇帝怎么可能允许他通风报信呢?
半月后,皇帝暗卫营的精锐押着他来到公良氏,毫无防备的屠杀开始了。
他趁乱找到公良季,身受重伤的公良季哀恸地看着他:
“护住末儿……书房密室里的秘籍,传下去,我就……安心了……”
话说完,一位轰动江湖的大侠去了。
谢祁没来得及为义兄收敛尸首,便慌忙穿行于剑林火海中,寻找公良氏唯一的孩子。
只是那天,他翻遍了整个公良府,都未能找到她。
不见活人,亦无尸身。
任务完成后,他带着那本被他撕去封面的秘籍回到京城,从皇帝手中接回了妻儿。
一切都回到原点,可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谢祁了。
他开始打骂妻儿,是气因为他们而害了义兄吗?
或许不是,他只是气自己,无能又懦弱罢了……
他只是一个害死了义兄全族的罪人,可他连以死谢罪的资格都没有。
他要找到失踪的公良末,要将公良氏的武功传承下去,唯有如此,他才有资格到黄泉下向义兄赔罪。
重病的谢祁讲得吃力,可一字一句中都透着无尽的悔恨。
当他讲完这桩陈年往事,整间卧房里连空气都沉寂了。
故事里的谢祁,一个意气风发的王爷,却被逼得背信弃义、妻离子散,是一个病重的中年男人对一生的无奈与悔恨。
公良末始终静默着,她看到谢祁的目光始终注视着自己,仿佛是想得到她的原谅。
她没有说话,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她理解,但做不到原谅。
身后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她听到谢昀与管家急切地唤着谢祁,御医很快来了,屋里乱成一团,许久后,传来管家哀嚎的哭声。
她站在院子里,静默地听着这一切,闭上眼时,落下一滴清泪。
谢叔叔,曾是她儿时最喜欢的叔叔。
·
九州大败北荒的庆功宴上,举国同欢。
一直未予以援手的皇帝转手便将功劳揽下,很是高兴地坐在国宴首座,听着群臣的道贺,满脸的喜悦。
东方故坐在贵宾席上,冷眼看着眼前这一切,觉得格外荒诞。
在宣城抗战的他们没了粮食,差点饿死在前线;可皇都里依旧是酒池肉林,欢歌庆舞。
整个江湖的侠客在战场上死伤无数,朝廷却未动一兵一卒。
是了,也唯有这样的王朝才会将功臣当祸害,为巩固王位而斩杀镇守四方的四大家族,引起江湖十余年的腥风血雨。
也唯有这样的皇帝,才会将大权交给一个太监,弃整个国家于不顾。
他越想越觉得愤然,若不是这些昏君,他们不会走到今天,江湖不会遭受这样的灾难,九州也不会面临北荒铁骑无法招架。
便是这时,他感觉到一片温暖覆上他的手,东方故怔怔看去,是初小满轻柔地握住了他的手。
她冲他平静地笑着,让他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举国欢庆的时刻,谢昀穿着一身孝服与公良末一同出现在会场,全场顿时静默下来。
宁远王谢祁的死讯迅速传开来,但并不能影响战胜北荒的喜悦,很快淹没在热闹中。
开幕歌舞之后,云慎之作为功臣代表上前祝词。
年轻的皇帝很是高兴,魏忠的话果然不错,他们按兵不动,江湖人就会主动保家卫国,到时候若胜了,便说是自己任命于他们,褒奖一番也就是了;若输了,再派兵援战不迟。
而无论输赢,江湖的力量必定会被削弱,这些逆臣贼子们便是想要谋反也没这能力。
他始终记得先皇对他说的话:江湖人不分尊卑,若任由他们强大,一旦有点儿野心就能让朝堂动荡难安。
云慎之不卑不亢地走到皇帝面前,手中端着杯醇酒,只朝皇帝略一点头,便转身面向满会场的百官、绅贵、百姓,缓缓开口道:
“九州此次战胜,实属不易,首先要感谢我们的皇帝陛下。”
年轻皇帝闻言端着酒杯站起来,得意又骄傲地笑着。
“感谢他数月来按兵不动,才让朝廷不费一兵一卒便歼灭北荒近十万大军。”
皇帝听着话头,觉得哪里怪怪的,但以他十余年来已经变成酒囊饭袋的脑袋,实在想不出究竟是哪里怪怪的。
场外许多百姓也是一脸疑惑,只听云慎之继续道:
“想必大家也很好奇,皇帝陛下究竟用了什么巧妙法子才能力挽狂澜,拯救九州于水火。”
不少人确实露出了好奇的目光,但也有人仿佛听出了这话头里的诡异味道。
至于我们的皇帝陛下本人,此时正一脸黑人问号。
怎么回事?吹捧的新方式?
接着众人便听云慎之用极快且清晰的语速说道:
“便让在下告诉诸位,皇帝陛下的巧妙法子便是——让前线的将士们直到几近饿死的时候都没有等来皇帝陛下一口粮草,北荒下达最后攻城通牒的时候,都没有等到皇帝陛下派来的一位援兵!”
“住口!”
皇帝陛下见势不对,慌忙站起来喝到。
可是云慎之不理他,继续用极快的语速说道:
“自始至终守住九州的,是几千江湖儿女、一万各州县私派府兵、还有从牙缝里剩下余粮以提供后勤的百姓,从头到尾没有出过一分力的皇帝陛下,此时却说是他的指令!诸位,不觉得这样的皇帝陛下,太无情了吗?!”
皇帝急了,疾声喊着:
“禁卫军呢!禁卫军!将这大逆不道之徒拿下!”
然而,等了许久的皇帝陛下,一个禁卫军都没能等到。
云慎之冷笑一声,朝着场内外众人继续道:
“诸位都知道这十几年来九州的生活越愈发艰难了,不论是江湖还是州县京城都愈发地混乱。往日所有人都将这锅甩给圣奚宫,说是他们霍乱了九州。可与北荒这一战中,圣奚宫的兄弟们死伤无数,只为了守住九州北境最后一道防线。如果他们有心祸乱九州,又何必在这生死关头挺身而出?那么是谁——九州从中原盛国到如今民生凋敝,谁才是罪魁祸首?!”
许多年来只会斗鸡走马的年轻皇帝,此时被云慎之说得一句话都辩不出来,只能气急败坏地喊着那不可能出现的禁卫军。
“是陛下。”
此时,人群中有位老者出了声。他声音不大,却很有分量。
很多人认出了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正是解甲归田多年的齐丞相,德高望重的三代重臣,连续两任帝师。
朝中许多官员都是他的徒子徒孙,一见他来了,纷纷离座靠上前去问候。
齐丞相只略微点头,并未多耗时间,而是继续刚才的话题,肃穆道:
“十四年前四大家族灭族,致使民间大乱,是先帝的主意。而此后多年的朝政混乱,”他顿了顿,看向年轻皇帝,道:
“陛下,是您失职了。”
全场寂静嘘声,这世上能够直接指出皇帝的错误的,除了刚才的那位不在朝堂无所畏惧的云盟主,也就是这位帝师了吧?
齐丞相继续道:
“往昔十余年来,您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但唯独,你不该置苍生于不顾,将万民生死作权势的筹码。”
他说话间,已经有许多人默默站到了他身边。
流水的皇帝,铁打的士族。
一位三代重臣盘根错节的势力,可以顷刻间碾压一个年轻且昏庸的皇帝。
皇帝被齐丞相训得低着头,一声不吭,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日日被他训斥的日子。
当了皇帝这么多年,心里却还是个孩子。
齐丞相看着皇帝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沉重地叹了口气,却是对他认真道:
“陛下,这皇帝我们不当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