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此时晴光朗朗,天色正好,东方故牵着初小满的手,往圣奚宫所在的江州最大的市集去了。

对于平时几乎要住在办公大殿内的工作狂东方故来说,这是一趟极其难得的出行,特别是当他的手紧紧攥着个一蹦一跳皮猴似的小姑娘,穿行于人潮拥挤的集市中时,竟是人生头一遭,仿佛体会到了当爹的心情——生怕闺女丢了。

一到了市集,初小满便如受惊的脱缰之马、龙卷风中的离弦之箭,欢脱脱直往前冲,拉着东方故横冲直撞、左突右闯。这会儿瞧瞧左边的珠宝摊,下一秒就去了右边的糖人摊,拉着东方故在市集中走出了S型路线。

东方故在后边跟得直喘气,只觉得,便是同武林顶尖高手大战三百回合,也比这轻松无数倍。

他抬眸朝前远望,只见前方仍是熙熙攘攘的,望不到尽头。

这时,便听初小满指着前方,欣喜道:

“大哥哥,糖葫芦!”

东方故顺势望去,果然见一个小摊,摊边支一个稻草人,上面插满了糖葫芦。

东方故跟上初小满的步伐,到了糖葫芦铺子,买了两根糖葫芦。

初小满一手拿一根糖葫芦,回头将其中一根递给东方故,露出孩童般纯真笑容:

“大哥哥吃!”

东方故接过糖葫芦,笑容中带了丝欣慰。

这感觉就好比......

女儿长大了,知道孝敬爹了?

东方故觉得,如自己这样深渊夜行之人,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懂爱。

不懂得爱,何谈婚姻?

是以他觉得自己这一生,不会娶妻,也不会生子。

但看着眼前笑靥如桃花的少女,他想,或许他可以养个妹妹,当女儿养的那种?

一思及此,他顿时觉得自己从大龄单身汉一跃成为孩子爹,瞬间跨过几个人生阶段里程碑,实现了圆满人生。

买到糖葫芦后,初小满便专心啃起糖葫芦来,难得不再活蹦乱跳。

集市上人来人往,难免互相擦肩拐撞。东方故怕初小满被人碰着拐着,恐叫糖葫芦的竹签伤到,便就近找了家茶馆,牵着安分了的初小满进去。

茶馆内部呈口字形,一楼中央设了个舞台,四周环绕有三层楼的看台。

台上有一琴师,指尖正奏着《春江花月夜》,曲声绕梁,使得整个茶馆就仿佛开设在一汪江水边,朗月清风,好不惬意。

东方故带初小满寻了茶馆二层一张木桌坐下,座位正对着一楼舞台,视野极佳,听程正好。

二人入座后,店小二上了东方故点的茶水,两人便就着茶,伴着曲,吃糖葫芦。

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不多时,琴声渐歇,那琴师抱琴在热烈掌声中款款退台。

此时,便听幕后筝鸣三声,一位布衣老夫子背着一只手,迈着儒雅步伐上得台来,朝四面看宾席都鞠了躬,才道:

“想来这英雄将相、才子佳人、千古风流之事,诸位看官早已不厌其烦。今日老夫便同诸位讲一道北荒异域之远古传说。”

看宾席上响起喝彩,便听那老夫子正式开讲:

“相传万年前的远古时代,天日影斜,竟有那么几百年间,都照不到九州以北的广大地域。致使那片土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使寸草不生,枯骨遍野;乃至牛羊饿殍,人畜不论,皆骨肉相食;人性之恶,尽数显露无遗。此之谓,‘无间雪域’。近十年来同我九州交好的邻国北荒,据说万年前便处在这‘无间雪域’的笼罩下,历时长达两百年之久。我们今日要讲的故事,便发生在那里。”

随着说书人声情并茂的讲述,大家逐渐进入到这个故事里。

大约在万年前,在九州以北的北荒,突然降临了一场长达两百年的冰河季。

那时的北荒是多个部落散居的一片广大疆域,其中有一个名叫阿罗扎的部落......

·

狂风卷席暴雪,在蔓延千里的雪域上咆哮呼号,这里早已是无间炼狱。

山洞中,一群人簇拥着最后一堆火焰,呼出的热气却仍是在睫毛上镀上一层冰霜。

暴雪已经不止不休下了一年。一整年来,从没停过。

人们从一年前最后一次黄昏后,便再也见过太阳。

起初,近午时还能见些云彩从天边染上的红霞;

渐渐地,连霞光都见不着了,天地间只剩下黑茫茫一片。

大雪仍在下着。

第二个月,失了阳光、又经受连月严寒暴雪的草木,开始显露败象。

不足一个月,草木尽数枯死,牛羊把最后一点枯枝烂草都吃得一点不剩。

永夜严寒持续到第三个月,人们无食可吃,纷纷宰杀了所畜牛羊猪狗,食其肉、衣其革。

待到无畜可宰,便忍着严寒饥饿去暗黑的丛林中猎杀野兽。

野兽也饿得发了狠,凶猛地朝人们扑来。

于是有人捕了野兽吃,有人被野兽捕了吃。但总算,熬过了第四个月。

当第五个月来临时,天气更加寒冷,有人被冻掉了脚趾、耳朵,有人被茫茫寒雪照至失明;

到此时,猪狗牛羊死绝,山中能捕到的野兽也早已捕尽。

严寒、饥饿、疼痛......有人开始打起了人的主意。

但他们终归不忍对自己的族人下手,于是整个北荒境内数十个部落,仿佛约好了般,竟同时向彼此发起进攻,企图拼着最后一口力气,以性命赌一个生机。

没有输赢,只有生死。

我赢了,便屠你全族,以你之血肉,换我之生机;

若我输,也心知肚明你将置我于何。

这时,山洞外响起匆忙又无力的脚步声,不久,一个精瘦男子出现在山洞口。

看到洞中火堆旁的十个人,他松了口气,无力地倚在洞壁上:

“他们没追来。”

听完他的话,洞里十个人纷纷呼出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也稍稍放下来一些。

在部族混战中,他们的阿罗扎部落输了,老弱病残、体力弱一些的都被别的部落带走了。

被带走以后会发生什么,他们已经不敢再想。

如今,几百人的部落,就只剩下他们十一人,在其他部落的追击下躲躲藏藏,才活到现在。

寡不敌众下,他们选择南逃。

听说北荒以南的国度,太阳每日都会照常升起,没有永昼,也没有永夜。

他们决定翻过三座雪山,越过三千里路,去往北荒以南的九州,寻一条生路。

可是,他们现在有十一个人,却没有一点粮食;几个小时后,当他们身边最后一团火焰烧尽,他们又将失去火源。

那时候饥寒交迫下,他们还能活着到达九州吗?

这个时候,每个惶恐的人心中,都闪现出一个身影。

“阿罗扎女神会护佑我们的!”

他们的首领巴特尔说出了他们的心声。

在这个近乎绝望的时刻,唯有神灵能给人们活下去的勇气。

在所有人默默祷告的时候,首领巴特尔沉重地开口了:

“我们要全部走出去,可能很难,粮食和火,都不够......”

所有人都随着他的话面露沉重,山洞中气氛凝重如死寂。

每个人都不愿接受首领说的真|相,可每个人又都在等待首领的下一句话。

很久之后,就在人们以为首领不会再说话时,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

“我们先一路走着,等到整个队伍难以支撑时,就需要一位勇士牺牲,帮助剩下的人走出去。一个一个,总能有人走出去的。”

人们听到这句话,只是抬头看着首领,眼中却没有震惊的颜色。

或许他们早就想到了,怎么可能想不到呢?

从部族混战开始,到现在半年来,他们已经见过太多人吃人的事情了。

就连他们自己,也是吃过敌人的血肉的。

而今不同的只是,他们要开始吃自己人了。

所有人都屏着息,仿佛等待死亡判决般,等待着首领下一句话。

第一个死的,会是谁呢?

有人的目光不禁瞥向坐在首领身边最瘦弱的少年,木图。

或许会是他吧?

那么瘦弱的身体,就算活着,也越不过千山的。

可是,他才那么小啊,只有十五岁的年纪,就要结束了吗?

他们不忍再看木图,悲恸地闭上双眼。

死一般的静谧中,他们仿佛都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是那般地炽|热,活生生的。

又是许久后,首领深吸了一口气,对他的族人们道:

“走出去的那个人,要带着圣物、带着所有人的希望活下去。若有一日,无间雪域的冰化了,记得回来找我们,把我们的头骨,带回圣泉。

阿罗扎的勇士,尸骨要归故里。”

没有一个人在呼吸,每个人都静静地,凝神等待着最后的判决。

终于,首领看了看他身侧的每一个族人,说了最后一句话:

“天冷,血要趁热喝。”

在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巴特尔突然呐喊一声:

“献给阿罗扎!”

说完,他举起钢刀,在每个人惊愕的目光中,朝着自己的颈间猛地一挥。

鲜血溅到所有人脸上,滚烫的,鲜热的,生腥的。

当大家反应过来的时候,首领滚到地上的头颅,已经安静了下来。

他们呆呆地望着那颗头颅,流下无声的眼泪。

最后,他们将他的热血饮下,将他的肉吞入腹中,将他的头发,燃作最后的火焰。

巴特尔,在他们的语言中,叫作“英雄”。

巴特尔死后,其余人带上没吃尽的血肉,冒着漆黑的夜,忍着寒风暴雪天寒地冻,咬着牙,向南而行。

勇士巴特尔牺牲了,他的热血不能被辜负。

他们一定,会带着圣物到达九州,活下去。

待到雪化时,归来祭英魂。

最终这一路上,阿罗扎的勇士们一个个英勇赴死,只为了剩下的族人中,有一个人能带着圣物,终有一日重回故土。

最后,真的只有一人活着出去了。

木图走出无间雪域,看见第一根青草的嫩芽时,突然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他的怀里,还紧紧抱着阿罗扎的圣物。

千里生死跋涉,圣物却一尘未染。

他不是最强大的,他是最弱小的,甚至是,最懦弱的。

他还记得最后与他同行的勇士对他说:

“你太瘦了,便是牺牲了,也不够我到九州的。

还是我来吧,我分量大,你食量小,可以多撑几日,撑到九州。

听闻九州人读书多,你会些九州文化,到了那里也比我容易生活。

只是,别忘了带着圣物重归故土,只要圣物还在,阿罗扎的魂魄,就永不消散。”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上还带着微笑。

痛哭之后,木图握紧了双拳。

这个弱小的少年,在经历这样一番人间炼狱后,忽然长大了。

从此,他独自踏上异乡,做过最低贱的生计,见过最险恶的嘴脸,但他从言弃。

几十年后,他把这个故事讲述给子孙听,要他们世世代代相传,直到有一天,无间雪域冰化时,带着他们的头颅,重回故土。

阿罗扎勇士的头颅要堆在祭坛上,才得轮回路。

·

看宾席的客人们,听完皆是沉默,有悲壮,也有敬佩。

初小满泪流满面,东方故红着双眸,为她抹去泪水。

东方故少时生活在北境,对于北荒阿罗扎民族的故事原是耳熟能详。

可饶是如此,当听到这名说书人声情并茂的演说,和幕后悲壮的琴音伴奏时,仍是心中动容。

一个民族,不灭的是信仰。

阿罗扎的民族精神,纵使相隔万年,仍能打动他们这些外族人。

可见有些事物,是普天之下所共认同的,无论古今,不分国界。

这是一场关于信仰的征途,无关生死。

所以最后,整个无间雪域数十个部落,唯有阿罗扎的部落存活下来,千年万年地繁衍、生生不灭。

是因为他们永恒的信仰,因为他们为了族人可以舍弃自己的勇士精神。

他们为人,由是得生;

其他部族为己,却两败俱伤,最终仍是逃不脱死亡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