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南京爱情故事

十五分钟后,张昀狼狈不堪地冲出了酒吧大门。

在这十五分钟的时间里,他先是企图和那位怒火中烧的四川大兵讲道理,但他很快发现反而换回了更多的手榴弹(啤酒瓶)。

于是只好开打……

结果这一回,他再次领教了中国人打架的团结性——酒吧里在不到3分钟的时间里冲进来了一群又一群四川兵,全是338团的,保守估计得有一个排!

“大恩人”变成了“大仇人”,寡不敌众的“四人帮”只好落荒而逃……

英雄变成了狗熊,张昀在夜幕下的仰光街道慌不择路地夺命狂奔,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追在屁股后面的“尾巴”甩了个干净,停下来一看,已经和伙伴们跑散了。

“妈的,真是日了狗。”他气喘呼呼地这样想道。本来就沉重的心情如今更觉压抑。

“老子这是招谁惹谁了……”

不过吐槽归吐槽,现如今他也只能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

※※※

街上平静得好象一盆水,由于依然在执行实行宵禁和灯火管制,街上几乎看不见什么行人,除了类似“夜归人”这样寥寥几个地方,这座将近六十万人口的大都市仿佛彻底陷入了沉眠。

“琼恩~!”

身后忽然有人叫住了他,张昀回过头,发现原来是戴维和乔治。

这两家伙也伤得不轻。

“我说~这些中国人打架也太狠了吧!”乔治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咱们还拿拳头,他们居然用板砖诶!板砖!”

“太,太犯规了!”戴维也累的气喘呼呼,“我……我一定要找他们长官投诉!”

结果张昀用一句话就堵住了他们的愤慨:

“……我留意过他们胸口的番号,那个领头的就是他们长官。”

戴维和乔治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三条竖线。

“说起来他们也太不讲道理了!”戴维依然愤愤不平,“不就是亲了一下,至于吗?”

“太野蛮了!”乔治也深有同感,“以前我去拜访邻居丹尼森太太也亲过她,也没见丹尼森先生怎么样啊~”

张昀叹了口气,决定放弃和伙伴们解释东西方文化差异的问题。

“怎么就你们?基普呢?”他问。

“放心吧,琼恩。基普是黑人,大晚上的……不用担心他跑不掉。”

三个人很有默契地笑了,又很有默契地开始沿着空旷的大街慢慢地走。

这里三面环山,高大的山脉和高原宛如一道道屏障,阻挡了冬季亚洲大陆寒冷空气南下,而南部由于没有山脉的阻挡,来自印度洋的湿气流则可通过港口畅通无阻,形成了仰光特有的暖风。

张昀心里有事儿,被潮湿温热的风吹在脸上,顿时感到说不出地烦闷。

乔治忽然开口了:“我真不明白:那么漂亮的姑娘,怎么会看上那种粗鲁的男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有着心有不甘的神色,好像全天下的美女都该配他。

“我怎么闻到了一股尖酸的味道?”张昀斜乜着问。

“我是在心疼我的钞票!”乔治拿出他的钱包,“今天刚领的薪水,结果全打了水漂!”

他是在说他为那姑娘开的一瓶1885年的拿破仑,结果最后全敲在了他头上。

“你该庆幸我帮你分担了一半的火力,”张昀道,“否则的话你怕是连下个月的薪水都要搭进去了——在医院里。”

乔治嘿嘿地笑了,笑得特别猥琐……

“大恩不言谢,”他揽住张昀的肩头,“下次我给你介绍一位姑娘。”

张昀一把把他的手打掉。

“我才不要你用剩下的。”他说,“再说我也不想谈恋爱。”

乔治立刻瞪起了如视怪物的表情:“你不会吧?还真想做中世纪的苦修士啊?”

张昀赏了他一个后脑勺。乔治的话让他忽然想到了那个人——那个生活在另一个时空,另一个年代,再也见不到的女人。

林想……

记忆里,明眸流盼的姑娘温柔挽着他的手臂,微微扬起的嘴角吐露着银铃般的声音:

“呐~张昀,结婚的酒席定在喜来登好不好?”

他侧过头,不想让别人看见脸上的表情,可乔治不依不饶地瞪着他,最后还要露出^_^恍然大悟的表情。

“琼恩,你该不会和戴维一样,有什么悲伤情事吧?”

这家伙在某方面的直觉简直令人发指。

“对了,戴维,”张昀把话题的焦点从自己身上拨拉开,“你有什么悲伤往事?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

“……你别听他胡说,”戴维沉默了一下,“那是37年的事了……当时我在南京。”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悠远。

“我是陪着上校去的。当时上校应蒋夫人的邀请到中国担任空军顾问,我做为他的助理,在南京指导建设防空预警网。后来日本人在南京大开杀戒。那一天我正在家里吃早餐,门就被撞开了,一个中国姑娘冲进来求我救她,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发现几个日本兵堵在了我的门口,要求我交人。”

张昀黯然……他本来只想把话题从自己这里扯开,结果却扯出了这么沉重的故事。

南京……

虽然没有经历过那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但他参观过南京的大屠杀纪念馆,知道日军当初的暴行有多么令人发指——他们把整个南京变成了人间地狱,文明在这里荡然无存,无辜的平民成为了他们的玩具。南京城里除了杀戮就是奸淫,人们根本无力反抗,奔逃、呼救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那时美国还没参加二战,而日本出于对资源的依赖不敢得罪美国政府,因此许多走投无路的NJ市民都曾向美国人寻求帮助。

“我决定帮助她,”戴维还在继续讲述他的故事,“我向那些日本人解释这个女人是我妻子,可是他们不相信,于是我只好吻了她。这才勉强让他们离开。”

“那后来呢?”张昀问。

戴维说:“后来我就留她在家里住下,你也许不知道当时外头到处都在杀人,抢劫、强奸……各种罪恶充斥着整个城市,离开是危险的。”

张昀没应声,他们在码头边的石墩上坐下,一起望着月色朦胧下静谧安详的仰光港。

“混乱、死亡与哭泣……当时的南京剩下的只有这些。”戴维继续说,“她非常害怕。我竭尽所能地照顾她,我想……我是爱上她了。”

“所以……你求婚了?”张昀问。

戴维点点头:“当时发生了一件事,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公寓并不是安全的——那是在我收留她的第七天夜里,一群日本兵趁夜翻进了我对面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围墙,抓走了几个女学生……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想你也明白。那里是明妮·魏特琳的教会学校,是受美国大使馆保护的地方。”

“……我听说过这个人。”张昀说。

对于明妮·魏特琳他印象不深,但也知道她曾经利用自己的身份保护过许多中国妇女免遭日军性暴力侵害。

只可惜……

看来她的一己之见还是有限的。

“当时我就意识到,只有大使馆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戴维说,“因为我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呆在家里,如果我不在的时候日本兵来了怎么办?而且当时我家楼下天天都有日本人在那里徘徊。于是我就带她去了大使馆,我想日本兵再嚣张,总不至于公然到美国大使馆抓人。然而我们的政府害怕触怒日本人,大使馆只肯接纳美国公民和他们的家眷,所以……”

他耸了耸肩:“我就和她结婚了。”

“可我怎么从没听你提到过她?”张昀问。

“因为第二天我就接到命令回国了。”戴维说,“后来我再也没有机会去中国,也就没再见过她,大使馆的人说南京大屠杀结束后她就离开了,他们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曾经试图打听过她的消息,一直杳无音讯。所以我就下了决心参加上校的志愿队,我要来中国找她。”

说到这里,这位飞行教官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容里充满着无奈。

战争中的爱情总是短暂的,短暂得凄美。

偌大的中国如今硝烟遍地,想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即便没有战争,要在四万万的人口中找人也是大海捞针。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被戴维打断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说,“我承认这很困难,但总是一个希望不是吗?说出来你或许不信,我一直觉得自己还会再见到她——不为什么,就是相信。”

戴维点了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目光幽幽地望着远处的群山。

张昀知道,那里是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