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罪与罚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65961字
- 2020-01-07 17:54:13
一
七月初,酷热蒸人[1],傍晚,有个青年走出自己的斗室——这是他向C胡同的二房东转租的。他来到街上,然后慢慢腾腾地、仿佛犹豫不决地朝K桥[2]方向走去。
他顺顺当当地避开了在楼梯上碰见自己的女房东。他那间斗室,是一幢很高的五层公寓的顶楼,就在屋顶下面,与其说像间房子,倒不如说像口柜子。他向女房东租下这间兼包伙食并有女仆服侍的斗室,女房东就住在楼下一个单独的套房里。每次出门,他都得经过女房东的厨房,厨房的门紧对着楼梯,而且几乎总是大敞着。这青年每次从旁经过,总会产生一种又痛苦又胆怯的心理,并且深感羞愧,于是愁锁双眉。他欠了女房东一身的债,生怕见她的面。
这倒不是因为他胆小和被折磨傻了,甚至恰恰相反;然而,从某个时候起,他就处于一种极易动怒的紧张状态,仿佛患了多疑症。他常常沉溺于冥思苦想,离群索居,不仅仅是怕见女房东,甚至怕见任何人。贫困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但是最近以来,就连这种窘困不堪的情况也不再使他感到苦恼。非做不可的事他完全不做,也不想做。其实,他毫不害怕任何女房东,不管她如何蓄意跟他作对。可是,站在楼梯上,就得听她纠缠不休地逼债、威吓、诉苦,自己则不得不想方设法搪塞一阵,抱歉一番,说些谎话——不,最好还是像猫儿一样溜下楼去,偷偷逃开,不让任何人看见。
不过,这次上了街之后,他对自己如此怕碰见女债主,也深感惊讶。
“我下决心要干的是怎样一桩大事啊,现在却害怕这样一些微不足道的琐事!”他想,脸上挂着怪异的微笑。“嗯……对啊……事在人为嘛,如果胆小如鼠,定会错失良机……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真有意思,人最害怕的是什么呢?他们最害怕的是新的步子,自己的新想法……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空话说得太多了。就是因为我净说空话,所以我无所作为。不过,也许是这样:正因为我无所作为,所以我净说空话。最近这个月来,我学会了说空话,成天整夜地躺在角落里胡思乱想……嗯,现在我去干什么呢?难道我能干这件事吗?难道这是真的?绝对不是真的。这不过是为了给自己解闷而异想天开。简直是儿戏!对了,无非是儿戏而已!”
街上酷热难当,而且又闷又挤,到处是石灰浆、脚手架、砖头、灰尘,以及夏天特有的那种臭气,无钱租用别墅的每个彼得堡人都十分熟悉这种臭气,这一切使这个青年本已不正常的神经受到痛苦的刺激。在城市的这一段区域,小酒馆特别多,从这些小酒馆里飘出一阵阵闻之欲呕的臭味,再加上虽然在上班时间也会不断碰到的那些醉鬼,给这幅画面添抹了最后一笔令人厌恶的阴郁色彩。刹那间,这个青年清秀的脸上闪现出一种深恶痛绝的神情。顺便说一下,他长得俊秀,有一双漂亮的黑眼睛,一头深褐色的头发,身材中等以上,修长而匀称。但不久他就似乎陷入了沉思,更确切地说,甚至似乎有点儿出神。他信步前行,不再关注四周的一切,而且也不想关注。他只是不时喃喃自语,这是因为他有自言自语的习惯,对此他现在已暗暗承认了。此时他自己也意识到,他有时思想混乱,并且他感到身体空乏虚软:他几乎已经一天多没吃任何东西了。
他穿得很差,如果换了别人,即使从来不修边幅的人,也会羞于大白天穿着如此破烂的衣服上街。不过,在这一街区,衣着如何是不会让人惊奇的。因为这里紧挨干草市场[3],妓院密布,而且蚁居于彼得堡中心区这些大街小巷的居民,大多是工厂的工人和手艺匠,偶尔冒出几个这样的人物,只会使这幅街景变得更丰富多彩,倘若一遇到这样的人就大惊小怪,那反倒是怪事一桩。这个青年心里郁积了如此多的怒火,他蔑视一切,尽管他有着年轻人特有的爱面子心理,好赶时髦,但他在街上丝毫不曾因自己衣衫褴褛而难为情。当然,如果遇见某些熟人或老同学,那又是另一回事,他根本就不希望碰到他们……然而,就在此时,一个醉鬼坐着一辆大车从街上经过,车上套着一匹专拉货车的高头大马,不知这辆大车为何拉着个醉鬼,又把他送往何处。当大车驶过这个青年身边时,那个醉鬼突然向他大喊一声:“嘿,你这个德国制帽仔!”他用手指着青年,扯着嗓子高喊。青年突然止步,赶忙抓住自己的帽子。这是一顶高筒圆礼帽,买自齐默尔曼帽店[4],不过已经破旧不堪,因为年久而褪尽了颜色,破洞遍布,污迹斑斑,又没有帽檐,戴在头上,七扭八歪,十分难看。但他并不感到羞愧,向他袭来的完全是另一种感觉,一种甚至类似恐惧的感觉。
“我早就料到了!”他惊惶地嘟囔着,“我早已这样考虑过!这简直糟糕透了!就是这样的蠢事,就是这样毫不起眼的细事,会毁掉整个计划!是啊,帽子太显眼了……帽子滑稽可笑,所以惹人注意……我这一身破衣烂衫一定得配一顶鸭舌帽,即使是一顶煎饼式的旧帽也行,就是不能戴这种丑怪的玩意儿。谁也不戴这种帽子,一俄里[5]外就会引起注意,让人记住……最重要的是,事后被人想起来了,这就是罪证。干这种事,越不惹人注意就越好……小事,重要的是小事!……往往就是这种小事毁掉一切……”
他无须走很远,他早已知道,从他那幢公寓的大门到那里有多少步路:刚好七百三十步。有一次他完全幻想入迷的时候,曾经一步步数过。当时,他并不相信自己的这些幻想,只是想用那种荒唐而又诱人的大胆行为来刺激刺激自己。然而现在,过了一个月后,他已经开始改变看法。尽管他总是自言自语,嘲笑自己软弱无能和迟疑不决,但已经情不自禁地习惯于把“荒唐的”幻想当作一项正在付诸行动的事业,虽然他依旧缺乏自信。此刻,他已经决定对这项事业进行试验,因此他每往前走一步,他的激动不安便越发强烈一分。
当他走到一幢高大的房子前,他的心紧张得似乎停止了跳动,神经也战栗起来。这幢房子的一面墙对着运河,另一面墙朝向X街[6]。房子分隔成许多小小的套间,里面住满了形形色色以各种低微职业谋生的人——裁缝、铜匠、厨娘、各种各样的德国人[7]、妓女、小官吏等等。人们在房子的两道大门和两个院子里进进出出,来去匆匆。这里一共有三四个看门人。这个青年十分高兴,因为他居然没有碰见一个看门人,于是立即神不知鬼不觉地飞快溜进大门,从右边的楼梯向上奔去。楼梯又暗又窄,是一条“后楼梯”,不过这里的一切他都早已仔细调查过了,而且了如指掌。他很喜欢这整个环境:这里如此幽暗,即使遇到好奇的目光,也不会有任何危险。“如果现在我就这等胆怯,一旦真的去干那件事,又该怎样呢?”当他上四楼的时候,他不禁想道。在这里,几个改行做搬运工的退役士兵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们正从一个套间里往外搬家具。以前他就知道,这个套间里住着一个携家带口的德国人,一个官吏。“看来,这个德国人现在要搬走了,那么,在四楼上,在这道楼梯上和这个楼梯口,今后一段时间内,只有老太婆的住宅里还住着人。这很好……以防万一……”他又想道,然后拉了拉老太婆住宅的门铃。门铃发出微弱的丁零声,仿佛是用白铁做的,而不是铜。这种公寓的这类小套间,几乎都装着这种门铃。他已经忘记了这种小铃铛的响声,现在这种特别的叮当声仿佛突然使他想起了什么,并且明晰地呈现出来……他猛地哆嗦了一下,这一次他的神经简直脆弱到了极点。不一会儿,房门开了一道小小的缝:女主人带着明显不信任的神情,从门缝里打量着来客,只能看见她那双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小眼睛。不过,当看见楼梯口有很多人时,她顿时胆壮,把房门全部打开。青年跨过门槛,走进用隔板隔开的黑黢黢的前室,隔板后面是间很小的厨房。老太婆一声不吭地站在他面前,疑惑地注视着他。这是一个干瘦矮小的老太婆,六十岁左右,长着一双锐利、凶狠的小眼睛,鼻子又尖又小,头上没有戴头巾,她那有点儿斑白的淡黄色头发搽了厚厚一层发油。她那鸡腿一般细长的脖子上缠着一条破烂的法兰绒围巾,虽然天气炎热,她的肩上还披着一件十分破旧、颜色发黄的毛皮大衣。老太婆咳个不停,呼哧呼哧喘个不休。大概是青年用异样的眼光看了她一眼,因此她的眼睛里又倏然闪过刚才那种疑虑的目光。
“我是拉斯科尔尼科夫[8],大学生,一个月前到您这里来过。”青年赶忙喃喃地说,并且微微躬身,因为他想到,应该显得客气一些。
“记得,先生,我记得很清楚,您来过。”老太婆明白而肯定地说,但是她那怀疑的目光仍然紧盯着他的脸。
“您瞧,还是为那样的事……”拉斯科尔尼科夫接着说。老太婆的怀疑使他有点儿发窘,也使他感到诧异。
“不过,也许她一向如此,只是上次我没有注意到而已。”他闷闷不乐地寻思着。
老太婆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斟酌,然后让到一旁,指指房间的门,示意客人先走进屋,并且说:“请进,先生。”
青年走进一间不大的房间,四壁糊着黄色墙纸,窗台上摆着几盆天竺葵,窗户上挂着薄纱窗帘,这时夕阳把房间照得通明透亮。“那时候,也许,阳光也会照得这么亮!……”这个想法似乎无意中在拉斯科尔尼科夫的脑海里电光一闪。他飞速扫视了一下房间里的一切,以便尽可能看清并记住房间里的摆设。然而房间里并没有任何特别的东西。家具都十分老旧,全是黄木做的:一张带有巨大弯木靠背的长沙发,沙发前摆着一张椭圆形的桌子,两扇窗户之间放着一个镶有镜子的梳妆台,靠墙摆着几把椅子,墙上挂着两三幅嵌在黄色镜框里的廉价图画,画的都是手里捧着小鸟的德国小姐——这就是全部家具了。角落里一幅小小的圣像前点着一盏小油灯。一切都很洁净:家具和地板都擦得亮铮铮的,闪闪发光。“这是莉扎薇塔干的。”青年心想。整个套间里都纤尘不染。“凶狠的老寡妇家里才这样洁净。”拉斯科尔尼科夫继续默想,并且好奇地瞟了一眼挂在第二个房间门前的那幅印花布门帘,那间房里摆着老太婆的床和一口五屉柜,他还从未朝房里看过。整个套间就这两个房间。
“您有什么事?”老太婆走进房间,厉声喝问,她仍旧站在他对面,以便直接对他察言观色。
“我带来一件抵押品,请看!”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块扁平的旧式银怀表,表壳的背面雕刻着一个地球仪。表链是钢制的。
“知道吗,上次抵押的东西已经到期了,一个月的期限前天就满了。”
“我再付给您一个月的利息吧,请您再宽限宽限。”
“先生,是宽限几天,还是现在就把您的抵押品卖掉,这可得由我做主。”
“这块表很值钱吧,阿廖娜·伊万诺芙娜?”
“先生,不值钱的东西你都拿来了,这块表也值不了几个钱。上次那只戒指我给了您两张票子[9],可是在珠宝商那里,花一个半卢布就可以买个新的。”
“请给我四个卢布吧,这是我父亲的表,我一定会赎回的。很快,我就会收到一笔钱。”
“既然您要抵押,一个半卢布,先扣利息。”
“一个半卢布!”青年突然大叫起来。
“随您的便。”老太婆说着把表还给他。青年接过表,气得刚要拔腿就走,可马上又改变了主意。他想起自己已走投无路了,而且上这里来还另有目的。
“拿钱来!”他粗野地说。
老太婆一边伸手到衣袋里掏钥匙,一边走向另一间挂着门帘的房间。青年独自留在房子中间,好奇地留神细听,暗自猜测。她开五屉柜的声音清晰可闻。“应该是最上面的抽屉,”他推断,“看来,钥匙是放在她右边的衣袋里……全都穿在一只钢圈上……其中有一把钥匙特别大,比其他钥匙大两倍,带着锯齿,这肯定不是开抽屉的……可见,还有一个小匣子,或者小箱子……这倒要搞清楚。小箱子都配这样的钥匙……然而,这一切又是多么卑鄙啊……”
老太婆回来了。
“给您钱,先生。一个卢布每个月的利息是十戈比,一个半卢布就应收十五戈比,我得先扣一个月的利息。上次借的两个卢布也按这个算法,扣掉二十戈比。加起来一共是三十五戈比。您抵押的这块表,总共还能拿到一卢布十五戈比。给,请收钱。”
“怎么!现在竟然只有一卢布十五戈比了!”
“正是。”
青年没有争辩,收下了钱。他望着老太婆,并不急于出去,仿佛还想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但又似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要干什么……
“阿廖娜·伊万诺芙娜,也许就在这几天,我还会带一件东西来向您抵押……一只银质的……漂亮的……小烟盒……我从朋友那里一拿回来就……”他发起窘来,便停口了。
“嗯,到那时再说吧,先生。”
“再见……您总是一个人在家吗?您妹妹不在家吗?”他一边走向前室,一边竭力用随便的语气问道。
“先生,您有事找她吗?”
“啊,没有什么事,我只是随便问问。可您马上就……再见,阿廖娜·伊万诺芙娜!”
拉斯科尔尼科夫极其惊惶地从屋里走了出来。这种惊惶有增无已,渐渐加剧。下楼时他甚至好几次停住脚步,仿佛有什么事情使他突然吃了一惊。最后,已经走到街上了,他才激动地叫出声来:“哦,上帝啊!这一切是多么丑恶啊!难道,难道我……这是胡说,这真是荒唐至极!”他坚决地补充道,“如此可怕的想法难道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的良心竟能容许我干这等肮脏的事情!总而言之:肮脏,下流,卑劣!卑劣!……而我,竟整整一个月……”
然而,自己内心的不安,他无法用言辞,也无法用惊叹表达出来。一种极端厌恶的感觉,在他刚上老太婆那里去时,就开始压迫和折磨他的良心,现在它已变得如此强烈,如此明显,以致他完全不知道该怎样摆脱自己的烦恼。他喝醉了一般走在人行道上,看不见路上的行人,不断撞到他们身上,直到走上另一条街,他才清醒过来。他四处张望,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家小酒馆旁,要进小酒馆,必须从人行道沿着梯子往下进入地下室。恰在这时,两个醉鬼走出门来,他们相互搀扶着,骂不绝口,爬上街。拉斯科尔尼科夫灵机一动,立即向下跑去。以前他从来没有进过酒馆,可是现在他感到天旋地转,而且火烧火燎地干渴。他很想喝点冷啤酒,而且他认为自己突然感到虚弱乏力,就是因为饥饿。他走到一个阴暗而肮脏的角落里,坐在一张黏糊糊的小桌子旁,要了啤酒,焦渴地一口气喝光了第一杯。他顿感全身舒畅,头脑清醒。“这全是胡思乱想,”他满怀希望地说,“没有什么值得你惊慌的!只不过是身体虚弱罢了!只要喝一杯啤酒,吃一小片面包干——瞧,立刻就会精神健旺,思路清晰,意志坚强!呸!这一切是多么不值一提!……”尽管他鄙夷地啐了一口唾沫,但他显然欢快起来,仿佛突然甩掉了一副可怕的重担,于是向在座的所有的人投去友善的目光。然而,即使在这个时候,他也朦朦胧胧地预感到,这种一切都往好处想的乐观态度也是一种病态。
这时,小酒馆里的人已经屈指可数了。除了在梯子上遇见的那两个醉鬼以外,又有五六个男人带着一位姑娘,拿着一架手风琴,跟在他们身后,闹闹哄哄地走了出去。他们走后,小酒馆里变得安静而宽绰。剩下的人中,一个已经喝醉,但只是带有几分醉意,他坐在摆着啤酒的桌子旁,看上去像个小市民;他的同伴,是个胖大的汉子,穿着一件单领打褶的细腰短呢上衣,留着一脸斑白的大胡子,已经烂醉如泥,躺在一条长凳上打瞌睡,有时仿佛似醒未醒,突然伸开两手,啪啪地用指头打着响指,他并未从长凳上坐起来,只是将上半身不时上抬,嘴里哼着一支乱七八糟的小曲,他竭力想唱出歌词,这歌词似乎是:
整整一年我使老婆快活,
整——整一年我使老——婆快——活……
醒来后,又突然唱道:
顺着波季亚契大街跑,
找到了从前的老相好……
但是没有谁分享他的快乐,他那位一声不吭的伙伴对这种情感迸发甚至抱着敌视和怀疑的态度。屋里还有一个人,看上去像个退职的官吏。他独坐一旁,面前摆着一瓶酒,他不时喝上一口,朝四处望望。他似乎也有点儿心神不宁。
二
拉斯科尔尼科夫一向不爱交际,正如上面所说的那样,他总是躲避一切应酬,最近一个时期更是如此。然而现在,不知何故他突然特别想与人往来。他身上似乎出现了新的变化,同时深深渴望跟人们接触。整整一个月来,他愁海苦熬,惴惴不安,被弄得疲惫不堪。他迫切希望到另一个天地去透一口气,哪怕只有一分钟,也不论是什么样的天地。因此,尽管小酒馆龌龊不堪,现在他也很乐意待在这里。
小酒馆的老板待在另一间屋里,但他常会从那里走下台阶,进入这间大店堂,而且首先让人看到的是他那双十分考究、油光发亮、有着红色大翻口的皮靴。他穿着一件腰部打褶的长外衣和一件油迹斑斑的黑缎背心,没打领带。他的整个面孔仿佛搽了一层油,俨然铁锁上过油一样。柜台里面站着一个十四岁左右的男孩,另外一个男孩年纪更小,客人要什么,他就端过去。柜台上摆着黄瓜片、黑面包干和切好的小鱼块;这些东西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酒馆里又十分闷热,让人简直无法坐住,而且酒气浓厚,充满屋内,似乎只要呼吸这种气味,五分钟就会使人醉意醺醺。
有时,我们会碰到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不知怎的,还没有开始交谈,刚一见面他就引起了我们的兴趣。那个坐得稍远、貌似退职官吏的客人,就使拉斯科尔尼科夫产生了这样的感觉。青年后来多次回忆这第一次印象,甚至把它当作一种预感。他频频打量那个官吏,当然,这也是因为那人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显然,他很想和他交谈。而对酒馆里的其他人,包括老板在内,那个官吏似乎已司空见惯,在看他们时深感索然无味,甚至还露出一种傲慢的鄙薄神情,仿佛对待无知无识的下等人,觉得跟他们无话可谈。那人已经年过半百,中等身材,身体结实,两鬓斑白,头顶秃了很大一块,由于经常酗酒,一张脸浮肿发黄,甚至有点儿发青,微肿的眼皮下,一双细若裂缝但又神采奕奕、微微发红的眼睛精光灼灼。但他身上有一种很古怪的东西:他的目光里似乎闪耀着一种亢奋——也许,还闪耀着理性和智慧,但同时也似乎隐约地闪耀着疯狂。他穿着一件破烂兮兮的老式黑色燕尾服,纽扣都快掉光了,只有一粒还勉勉强强吊着,他就是用这一粒扣子扣住衣服,显然是想保持一点儿体面。黄色土布背心下面露出一件皱成一团、被菜汤和酒渍弄得污迹斑斑的脏胸衣。他的脸按官吏的式样修刮过[10],但已经修刮很久了,因此又密密麻麻地长出了大片青灰色的胡茬。他的举止之间确确实实有一种庄重的官吏派头。但他焦躁不安,把头发挠得乱蓬蓬的,有时郁郁寡欢,把袖子已经磨破了的胳膊肘撑在脏兮兮、黏糊糊的桌子上,用双手托住头。最后他径直望着拉斯科尔尼科夫,毅然决然地高声说道:“尊敬的先生,恕我冒昧,不知我能否向您请教?因为您虽然没有讲究的衣着,但我凭经验看得出来,您是一个学识渊博的人,而且对喝酒很生疏。我向来尊重有学问又情真意挚的人,而且我也是个九等文官[11]。马尔梅拉多夫[12]——这是敝人的姓,九等文官。请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您供职了吗?”
“不,我在读书……”青年回答。对方同他说话时那种文绉绉的腔调,以及那种直截了当、开门见山的方式,使他颇感惊奇。虽然刚才他曾刹那间希望与人进行不管什么性质的接触,但当真有人和他说话,才听到第一句,他又突然感到讨厌和恼怒,平常他对所有与他接触或想与他接触的人,就是怀着这种心情。
“看来,是个大学生,或者以前是大学生!”那个官吏高声说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经验嘛,尊敬的先生,百试百灵的经验嘛!”他用一根手指按着额头,自我吹嘘道。“您曾经是大学生,或者钻研过学问!对不起……”他欠身起来,拿了自己的酒瓶和酒杯,踉踉跄跄地走到青年身旁坐下,身子稍微斜对着他。他喝醉了,不过说起话来依然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只是偶尔有点儿前言不搭后语和喽喽唆唆。他急不可耐地要与拉斯科尔尼科夫交谈,似乎他也有整整一个月没跟任何人说过话了。
“尊敬的先生,”他几乎是神情庄重地开始说,“贫非罪,这是真理。我也知道,酗酒不是美德,这更是真理。然而行乞,尊敬的先生,行乞却是罪恶。虽然家徒四壁,您还能保持自己与生俱来的高尚情操;但挨家乞讨时,却无论何时也无论何人都无法再保持自己的情操。对于行乞者,人家甚至不屑于用棍棒把他从人类社会里赶出去,而是用扫帚扫出去,以便让他受到更大的凌辱;这也是公正的,因为我去向人乞讨,这首先是自己准备侮辱自己。因此我就喝起酒来!尊敬的先生,一个月以前,我的太太被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毒打了一顿,不过我太太和我不是一类人!您明白吗?请允许我再问您一个问题,只不过是出于好奇:您是否在涅瓦河上的干草船[13]里过过夜?”
“不,没有去过,”拉斯科尔尼科夫回答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唉,我就是从那里来的,已经住过四夜了……”
他倒满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沉思起来。果真,有一片片干草屑这里那里地沾在他的衣服上,甚至头发上。很可能,他已经五天没有脱过衣服,也没洗过脸了。他那双手更是肮脏无比,油垢层层,颜色发红,指甲污黑污黑。看来,他的话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不过反应不太强烈。柜台后面的两个男孩吃吃地笑起来,老板似乎特意从上面的房间里走了下来,以便听听这个“现世宝”说些什么。他坐到稍远点的一个位子上,萎靡不振而又煞有介事地打着哈欠。显然,马尔梅拉多夫在这里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人物了。他说起话来总是文绉绉的,大概这是由于他习惯于经常在酒馆里同各种各样的陌生人谈话的缘故。这种习惯已成为某些酒鬼的一种需要,特别是那些在家里深受禁锢、备遭虐待的人。因此,他们跟众多酒伴在一起时,总是尽力设法为自己辩白,如果可能的话,甚至试图博得别人的尊敬。
“现世宝!”老板高声说道,“既然你是一个官员,那你为啥不去工作,为啥不去上班呢?”
“我为啥不去上班,尊敬的先生,”马尔梅拉多夫接过话来,却只是对拉斯科尔尼科夫说,仿佛是他提出了问题,“为啥不去上班?难道我卑躬屈膝也是枉然,自己就不感到痛心吗?一个月以前,当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动手毒打我妻子的时候,我却酒醉醺醺地躺在床上,难道我就不感到痛苦吗?对不起,年轻人,您是不是曾经……嗯……譬如说,明明知道毫无希望,但还是向人开口借钱?”
“借过……可毫无希望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压根儿没有指望,事先就知道会毫无结果。比方说,您早就知道,而且十分肯定地知道,这个人,这个心肠最好、助人为乐的公民,哪怕您磨破了嘴皮,也决不会借钱给您。因为,请问,他为什么要借钱给我呢?他本来就知道我不会还钱的。出于同情吗?然而经常关注各种新思想的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前几天解释道:在我们这个时代,就连科学也禁止同情。在创立了政治经济学的英国早已照此行事了[14]。请问,他为什么要借钱给我呢?瞧,虽然您事先知道他不会借,但您还是去了……”
“您为什么要去呢?”拉斯科尔尼科夫追问道。
“那是由于没有别的人可找,也没有别的路可走啊!不是吗,任何人总得至少有条路可走啊。因为有时候一个人必须有条路可走!当我的独生女儿首次凭黄色执照[15]去拉生意时,我也出去了……(因为我的女儿是靠黄色执照谋生的……)”他附带补充了一句,有点儿惊慌地望着青年。“没关系,尊敬的先生,没关系!”柜台里面的两个男孩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老板也露出了微笑,因而他急忙声明,但看样子他的心情是平静的。“没关系!他们的摇头不会使我难堪,因为大家早已知晓了一切,一切掩藏的事都已公开了[16];对此,我不是抱着不屑一顾的态度,而是怀着逆来顺受的心情。让他们说去!让他们笑去!‘你们看这个人!’[17]请原谅,年轻人,您能不能……不,换一种更得劲、更生动的说法,不是您能不能,而是您敢不敢,此刻望着我,肯定地说,我不是猪猡?”
青年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嗯,”等到店堂里因这番话引起的哄堂大笑停息以后,这位演说家又庄重地,甚至比原来更富有自尊感地继续说,“嗯,就算我是猪猡吧,可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我的妻子,是个有文化的人,一位校级军官的千金小姐。就算,就算我是个下流东西,但她有一颗高洁的心灵,受过良好的教育,满怀崇高的感情。然而……哦,假如她肯怜爱我的话!尊敬的先生,尊敬的先生,总得至少有那么一小块地方,让每个人能得到别人的怜爱啊!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虽然是一位宽宏大量的太太,但她并不公正……虽然我自己也明白,揪我的头发完全是因为她可怜我(不怕您笑话,年轻人,我反复说这事,因为她的确常常揪我的头发)。”他又听到一阵嘿嘿的笑声,便以加倍的自尊承认道,“不过,上帝啊,假如她哪怕有一次……然而,不!不!这一切都是枉然,没什么好说的了!没什么好说的啦!……因为已经不止一次,我的愿望变成了现实,我也不止一次得到了怜爱,可是……我就是这样一副德行,我天生是个畜生!”
“那还用说!”酒馆老板打着哈欠说。
马尔梅拉多夫用拳头在桌子上断然一捶。
“我就是这样一副德行!您知道吗,您知道吗,我的先生,我甚至把她的长袜都拿去换酒喝了?不是她的皮鞋,因为这多多少少还合乎情理,而是长袜,我把她的长袜都拿去换酒喝了!她的一条山羊毛头巾也让我拿去换酒喝了,那是以前别人送给她的,纯属她自己的东西,不是我的;而我们住在一间寒冷刺骨的小屋里,去年冬天她受了寒,常常咳嗽,已经吐血。我们有三个幼子,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起早摸黑地忙碌,擦啊,洗啊,给孩子们洗澡啊,因为她从小就养成了爱清洁卫生的习惯。可是她的肺部非常虚弱,很可能得了痨病,我感觉到了这一点。难道我感觉不到吗?我酒喝得越多,就越感觉得到。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喝酒,试图在酒中寻找怜悯和发泄感情……我喝酒,是为了使自己加倍地痛苦!”说完,他似乎陷入了绝望,把头俯到桌面上。
“年轻人,”他又挺腰抬头,接着说道,“从您脸上,我发现您似乎有什么烦恼。您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了,所以我立即跟您攀谈。因为,我向您讲述自己生活的情况,并不是想在这些好逸恶劳之徒面前羞辱自己,这一切即使我不说,他们也全都知道,我是想借此结识一个富有同情心的、有学问的人。您要知道,我的太太是在省立高等贵族女子学校受的教育,毕业晚会上,她在省长和其他社会名流面前表演了披巾舞[18],为此获得了一枚金质奖章和一张奖状。金质奖章呢……唉,金质奖章被卖掉了……那是很久以前……嗯……奖状至今还收在她的箱子里呢,前不久她还拿给女房东看过。尽管她与女房东经常吵架,但她总是无论对什么人都要炫耀一番,并且说说过去那些幸福的日子。我并不是指责她,我也并不责怪她,因为这是她记忆中仅存的最后一个亮点,其余的一切都已灰飞烟灭了。是啊,是啊,她是一位急躁、高傲又倔强的太太。她能亲自擦洗地板,啃黑面包,但绝不容许别人对她有丝毫不尊敬。因此,她不愿原谅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的粗鲁无礼,而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为此打了她一顿,她就卧病不起了,这与其说是因为伤了皮肉,倒不如说是因为伤了她的自尊心。我娶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个寡妇,并且有三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小。她的前任丈夫是个步兵军官,她深深迷恋着他,便离开父母家跟他私奔了。她爱极了自己的丈夫,可他却嗜牌如命,吃了官司,就这样死了。最后那些日子,他也常常打她,但她没有原谅他,对此我确切知道,并且有真凭实据。尽管如此,她至今仍然泪流满面地怀念他,还责骂我不如他。而我感到高兴,感到欢喜,因为她至少在想象中认为自己曾经是幸福的……丈夫死后,她带着三个幼小的孩子流落在一个偏远荒凉的县城里,当时我也在那里,她穷得昏天黑地,走投无路。虽然我久历沧桑,多见多闻,可我也无法形容她的处境。所有的亲戚都把她拒之于门外。而她依旧高傲,甚至高傲得有点儿过分……而当时,尊敬的先生,当时我也是个鳏夫,身边带着前妻留下的一个十四岁的女儿,我实在不忍心看她如此受苦,于是就向她求婚。她,一个有学问、有教养的名门闺秀,竟答应下嫁给我,她穷到何等地步,您就由此可想而知了!然而她居然嫁给了我!她绞着双手,痛哭流涕,但还是嫁给了我!因为她走投无路啊!您明白吗,您明白吗,尊敬的先生,什么叫走投无路?不,您还不能懂得这个问题……整整一年,我虔诚而神圣地履行着自己的义务,不曾碰过这东西(他用一个手指碰了碰那个能装半俄升[19]酒的酒瓶),因为我也是有感情的。即便如此,我也没能让她称心满意;而接着我又丢了差事,这倒不是因为我有什么过错,而是因为裁减编制,于是我就喝起酒来!……一年半以前,我们经过漫漫长途,历尽千难万险,终于来到了这雄伟壮丽、耸立着无数纪念碑的首都。在这里我又找到了一件差事……找到了,又丢掉了。您明白吗?这次是因为自己的过错而弄丢的,因为我又‘旧病复发’了……现在我们一家租住着半间屋子,房东是阿玛莉娅·费奥多罗芙娜·利佩韦赫泽尔,至于靠什么生活,用什么付房租,我不知道。除了我们,还有很多人住在那里……像索多玛[20]一样,混乱不堪……嗯……是呀……而就在这时,我前妻生的女儿长大了,她,我的女儿,是怎样在继母的虐待中长大成人的,我就不说了。因为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虽然心地宽厚,却是一位脾气暴躁、容易发怒的太太,而且粗暴地不许别人说话……是啊!这些事有什么好回忆的!您可以想象得到,索尼娅没受过什么教育。四年前我试图教她地理和世界历史;不过在这方面我自己也所知甚少,而且没有像样的教科书,因为手头的那几本书算什么书啊……唉,现在连这些书也没有了,因而整个教育也就到此结束了。我们只学到波斯的居鲁士大帝[21]这一章就停止了。后来,在她成年以后,她读过几本爱情小说,不久前,通过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的帮助,她还读过一本刘易斯的《生理学》[22]——您知道这本书吗?——她饶有兴味地读完了,甚至还念过其中的几个片段给我们听。这就是她受过的全部教育。我尊敬的先生,现在我以自己的名义,向您请教一个非正式的问题:依您看,一个贫苦但是正派的姑娘,凭诚实的劳动能挣许多钱吗?……先生,如果她老老实实,但没有特别的本事,那么即便她双手一刻不停地干活,一天也挣不到十五戈比!而且那个姓洛普什托克的五等文官,也就是伊万·伊万诺维奇——这个人您听说过么?——借口她缝的衬衣领子不合尺寸,而且缝歪了,不仅至今未付那半打荷兰式衬衫的工钱,甚至还跺着双脚,污言秽语地百般辱骂,把她撵出门外。而这个时候几个孩子在家里正饥火烧肠呢……这时,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绞着双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两颊泛出潮红——患这种病的人常常出现这种现象。她骂道:‘你这个好吃懒做的东西,住在我们这里,白吃白喝,还要取暖,可是家里还有什么可吃可喝的东西呢,孩子们已经三天连面包皮都没看见过一丁点了!’当时我正躺在床上……唉,有什么办法呢!我醉醺醺地窝在床上,听见我的索尼娅(她性情温顺,说话的声音也是那样柔和不过的……一头金黄色的秀发,小脸蛋总是那么苍白、清瘦)说:‘怎么啦,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难道真要我去干这种事吗?’而达里娅·弗兰采芙娜,这个不安好心的女人,警察局知名的挂号人物,已经通过女房东打听过三次了。‘为什么不去?’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讥讽地回答道,‘有什么舍不得的?哎哟,还当作宝贝呢!’不过请不要责怪她,不要责怪她,尊敬的先生,请不要责怪她!她说这话时已理智失常,情绪焦躁,再加上身体有病,孩子们又饿得大哭大喊,而且她说这话不是真有那个意思,多半是为了羞辱她……因为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就是这么一种脾气,只要孩子们一哭,哪怕是饿哭了,她也会立刻挥手就打。我看见,快六点的时候,索涅奇卡起身了,扎上头巾,披上披肩,从家里走了出去,八点多钟才回来。一进屋,她径直走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跟前,一言不发地把三十卢布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她这样做的时候虽然瞥了她一眼,但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拿起我们那块绿色的德拉德达姆细呢大头巾(这是我们公用的一块头巾,是德拉德达姆细呢的)严严实实地蒙住头和脸,然后躺到床上,脸朝着墙,只是两个瘦小的肩膀和整个身子在不住地颤抖……而我依然像原先一样躺着……当时我看到,年轻人,我看到,随后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也默默无语地走到索涅奇卡的床前,在她身边跪了整整一夜,吻着她的脚,不愿站起来,后来她俩相互拥抱着,一起睡着了……两人一起……两人一起……是的……而我……却醉醺醺地躺着。”
马尔梅拉多夫静默下来,仿佛他的声音突然断了。然后,他忽然飞快地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咳了一声,清清嗓子。
“从那以后,我的先生,”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从那以后,由于一件倒霉事,也由于几个居心不善的人告密——特别是达里娅·弗兰采芙娜在其中煽风点火,似乎是因为她没享受到应有的尊敬——就从那时开始,我的女儿,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被迫领了黄色执照,由于这个缘故,她不能再跟我们住在一起了。因为女房东阿玛莉娅·费奥多罗芙娜也不乐意让她住在这里(而她以前亲自帮过达里娅·弗兰采芙娜的忙),那位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也……唉,就是为了索尼娅,他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才发生那件倒霉的事。起初他自己老是讨好索涅奇卡,这时候却突然宣称自尊心受了伤害而勃然大怒:‘怎么,’他说,‘我,这样一个饱受教育的人,难道竟要和这样一个女人住在同一幢房子里吗?’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不服气,出来为她辩护……于是就吵起来了……现在,索涅奇卡大多是天黑的时候才到我们这里来,帮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干活分忧,也尽其所能地送点钱来……她住在裁缝卡佩尔纳乌莫夫家里,租了他们的一个房间。卡佩尔纳乌莫夫是个跛子,又是个结巴,他那一大家子人都是结巴,他妻子也是个结巴……他们都挤住在一间房子里,而我的索尼娅独住一间,是用板壁隔开的单间……嗯,是啊……他们都是一些穷到极点的人,说话都结结巴巴……是啊……不过那天我大清早就起床,穿上自己的破衣烂衫,举起双手向苍天祈祷,然后就动身去找伊万·阿法纳西耶维奇大人。您认识伊万·阿法纳西耶维奇大人吗?……不认识?嗬,这样一位道德高尚的人,您竟然不认识!这是一块蜡……上帝面前的一块蜡;像蜡一样容易融化![23]……听完我的倾诉,他竟然热泪盈眶。‘唉,’他说,‘马尔梅拉多夫,你已经有一次辜负了我的期望……现在我再次给你一件差事,责任由我个人承担,’他这样说,‘你可要记住我的话,’他说,‘回去吧!’我吻了吻他脚上的灰尘,不过是在心里吻的,因为他身为大臣,是个有着新的治国方略和教育思想的人物,实际上他是不会允许我这样做的。一回到家里,我就宣布,我又被正式录用了,又可领一份薪水了,上帝啊,当时大家是何等的快乐啊!……”
马尔梅拉多夫过度激动,又停住了。这时一群已经喝醉的酒鬼从街上走了进来,雇来卖唱的一架手摇风琴声和一个七岁孩子所唱《小小庄园》[24]的发颤歌声也从门口传了进来。顿时热闹非凡。酒馆老板和伙计都忙着招待新来的顾客。马尔梅拉多夫却对这些进来的人视若无睹,继续讲着他的故事。此刻他看起来已极其虚弱,可是他醉意越浓,就谈锋越健。忆及不久前成功地谋到了一件差事,他似乎倏然变得生气勃勃,脸上甚至闪现出某种神采。拉斯科尔尼科夫凝神细听。
“我的先生,这已是五个礼拜以前的事了。真的……她俩,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和索涅奇卡一听到这件喜事,上帝啊,我简直就像进了天堂。过去我老是挨骂:你就像畜生那样躺着吧!可是如今,她们都踮着脚走路,还制止孩子们吵嚷:‘谢苗·扎哈雷奇工作累了,正在休息,别出声!’上班之前,给我喝咖啡,为我煮凝乳!弄来了真正的乳脂,您听见没有!我真不明白,她们是怎样积攒了十一卢布五十戈比?居然为我置办了一套体面的制服。靴子,细棉布胸衣——都是最考究的,还有一件文官穿的燕尾制服,所有的东西总共只花了十一卢布五十戈比,而且式样都精美极了。第一天大清早我下班回家一看,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已经做好了两道菜:一道菜汤,一道洋姜烧腌牛肉,这样的菜,我以前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她什么衣服也没有……也就是说,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然而这时候却精心打扮起来,好像要去做客一般,这并非说她穿了什么新衣服,而是说她什么也不用,照样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她梳好头,换了一个干净衬领,戴上一副套袖,就仿佛换了一个人,显得又年轻又漂亮。索涅奇卡,我的宝贝女儿,一直拿钱帮助我们,她说,现在这一段时间里,不便常来你们这里,除非是天黑以后,免得别人看见。您听见了吗?听见了吗?有一回午饭后,我回家午睡片刻,您猜怎么着?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憋不住了:一个星期前,她才和女房东阿玛莉娅·费奥多罗芙娜相互大吵大闹了一场,现在却请她来喝咖啡了。她们在一起足足嘀嘀咕咕了两个小时。她说:‘谢苗·扎哈雷奇眼下又上班了,又有薪水了,他亲自去拜谒大人,大人也亲自出来接见他,让其他人都等着,却拉着谢苗·扎哈雷奇的手,从他们面前走过,到办公室里去。’您听见没有?您听见没有?大人说:‘谢苗·扎哈雷奇,您过去的功劳,我当然记得,虽然您有这种荒唐的嗜好,不过您现在既然作出了保证,而且没有您,我们的工作就每况愈下。’(您听见没有?听见没有?)他又说:‘现在我相信您的允诺。’我得告诉您,上面所说的这些话,全是她信口胡编的,这倒并非她生性轻浮,喜欢瞎吹!不,她对这一切深信不疑,她用想象来安慰自己,的确如此!我并不责怪她,不,对此我一点儿也不责怪!……六天以前,我把我的第一次薪水——二十三卢布四十戈比——统统带回家时,她管我叫小宝贝。她说:‘你真是个小宝贝!’这是在只有我俩的情境中叫的,您明白吗?唉,我又有什么值得称赞的地方呢,我又算个什么样的丈夫呢?不,她轻拧着我的面颊,说:‘你真是个小宝贝!’”
马尔梅拉多夫住口不说了,他本想笑一笑,但他的下巴突然颤抖起来,不过他强忍住了。这家小酒馆,他那副穷愁落魄的外表,在干草船上度过的五个夜晚,还有一俄升酒,以及对妻子和家庭这种近乎病态的深沉的爱,这一切把听他说话的拉斯科尔尼科夫弄得晕头转向。拉斯科尔尼科夫聚精会神而又痛苦不已地听着。他后悔到这里来了。
“尊敬的先生,尊敬的先生!”马尔梅拉多夫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又高声说起话来。“哦,我的先生,也许您和别人一样,认为这一切只是茶余饭后的笑料,我这只是瞎扯一些琐屑不堪的家庭杂事来打扰您,但我认为这不是笑料!因为这一切都是我的切身体会……我曾在飞扬的幻想中度过一生中天堂般幸福的一整天和一整晚,也就是说,我幻想着怎样安排好这一切:让孩子们穿上新衣服,让她过几天安逸的日子,让我的独生女儿远离耻辱,回到家庭的怀抱……还有很多,很多想法……先生,这样想,应该情有可原吧。唉,我的先生(马尔梅拉多夫似乎突然打了一个哆嗦,抬起头来,紧盯着听他说话的人),唉,然而就在这一切幻想之后(就是说恰好在五天五夜之前),就在第二天,黄昏时候,我采用了欺骗的高招,像夜里偷东西的小偷一样,偷出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锁箱子的钥匙,拿走了剩下的全部薪水,一共有多少钱,我记不清了,您看看我吧,全完了!我离家已经有五天了,家里的人在找我,差事也丢了,文官制服押在埃及桥畔的一家小酒馆里,我用它换了这身破衣服……一切都完了!”
马尔梅拉多夫用拳头“砰”地敲了一下前额,咬紧牙关,闭上双眼,将一个胳膊肘使劲地支在桌子上。然而过了一会儿,他脸上的表情就突然变了样,以一种假装的滑头,故作厚颜无耻地瞥了拉斯科尔尼科夫一眼,嘿嘿笑了起来,并且说:“今天我去了索尼娅那里,要了点钱,买些解酲酒[25]!嘿,嘿,嘿!”
“难道说她真的给了你?”新来的一伙人中,有人大声嚷着,嚷完后就哈哈大笑起来。
“瞧,这半俄升酒就是用她的钱买的。”马尔梅拉多夫仅仅对拉斯科尔尼科夫说,“她给我三十戈比,她亲手拿的,这是她最后的一点儿钱,我亲眼所见……她一言不发,只是默然望了我一眼……尘世间不会有这样的事,然而那边[26]……他们为人发愁,为人哭泣,而毫不责备,毫不责备!可是这更叫人心痛,更叫人心痛!……三十戈比,是的。要知道,她自己现在也急需钱用,不是吗?您认为怎样呢,我尊敬的先生?要知道,她自己现在也必须讲究整洁。这种整洁,这种特殊的整洁,需要花钱。您明白吗?您明白吗?哦,她还要买化妆的香膏,不能不买啊;还要买上过浆的裙子,穿时髦精致的皮鞋,以便在不得不过水洼的时候,露出一双小脚来。先生,这种整洁意味着什么,您明白吗?唉,可是我,她的亲生父亲,却把这三十戈比拿来买酒喝了!我正在喝着!而且已经喝光了!……唉,谁会可怜我这种人呢?啊?先生,您现在是否可怜我呢?您说,先生,可怜还是不可怜呀?嘿,嘿,嘿!”
他试图斟酒,然而酒已倒光了。酒瓶已空空如也。
“为什么要可怜你呢?”重又出现在他们身旁的老板叫了一声。
接着响起了一片哄笑声,甚至还有辱骂声。听他说话的和没有听他说话的人,都只盯着退职的官吏一个人,大家都在又笑又骂。
“可怜!为什么要可怜我!”马尔梅拉多夫突然大叫起来,他异常激动地霍地站起身,向前伸出一只手,仿佛只等着这句话似的。“为什么要可怜我,你说?是的!我不值得可怜!我应该被钉死,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而不是可怜我!钉死我吧,法官,钉死我吧,钉死以后,再可怜他!到那时我会自动走到你面前,让你把我钉死,因为我渴求的不是欢乐,而是悲痛和眼泪!……卖酒的,你是不是认为,你这半俄升酒让我喝出了快乐?悲痛,我在瓶底寻找的是悲痛,悲痛和眼泪,我尝到了,也找到了;而怜悯我们的人,将是那个怜悯一切的人,了解一切人和一切事物的人,他是我们唯一的主,他是法官。到那一天[27],他将会来问:‘那个女儿在哪里?她为了狠心的、患肺病的继母,为了别人的年幼的孩子们,不惜出卖自己的身体。那个女儿在哪里?她那人间的父亲,是个不可救药的酒鬼,她不仅不畏惧他的残忍,而且还怜悯他。’他还会说:‘你来吧!我已经赦免过你一次了……赦免你一次了……现在你的许多罪孽都赦免了,因为你的爱多……’[28]他一定会赦免我的索尼娅,会赦免她,我早已知道,会赦免她的……不久前我在她那里的时候,我的心感觉到了这一点!……所有的人都要受到他的审判,也将获得赦免,不管是好人和坏人、聪明的人与温顺的人……当他审判完他们,他就会传召我们:‘你们也上前来吧!酒鬼们上前来吧,怯懦者上前来吧,无耻之徒上前来吧!’于是我们大家都走上前去,毫不羞耻地站到他的面前。他会说:‘你们都是猪猡!作兽相,受兽的印记[29];不过你们也上前来吧!’聪慧者和明理者都会说:‘上帝啊!你为什么接收这些人呢?’他会说:‘聪明的人啊,我之所以接收他们,明理的人啊,我之所以接收他们,是因为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认为自己是该当如此……’然后他向我们伸出双手,而我们都伏在地上……号啕大哭……我们将明白一切!到那时我们将明白一切!……而且所有人都会明白……就连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她也会明白的……上帝啊,愿你的天国早日降临人间吧!”
说罢他又坐到长凳上,精力衰竭,疲惫不堪,对任何人都不看一眼,仿佛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深深地陷入沉思之中。他的话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有一阵子鸦雀无声,但很快又响起了刚才那种笑声和骂声。
“他在做评判呢!”
“他瞎说一气!”
“好一个芝麻小官!”
以及诸如此类的许多话。
“我们走吧,先生,”马尔梅拉多夫突然抬起头,对拉斯科尔尼科夫说,“请您送我回家吧……柯泽尔公寓,从院子里上楼。是回……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那里去的时候了……”
拉斯科尔尼科夫早已想离开,他私下也打算送他回家。马尔梅拉多夫走路的劲儿比他说话的劲儿无力得多,他全身都紧靠在年轻人身上。只要走两三百步路。离家越近,这个醉鬼就越发惊慌和恐惧。
“我现在害怕的并非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他不安地嘀咕着,“也不是怕她揪我的头发。头发算得了什么!……头发不值一提!我就说这话!她要是揪我的头发,那倒还好些!我怕的不是这个……我……害怕的是她的眼睛……是的……眼睛。脸颊上的潮红我也害怕……还有……我害怕她的呼吸……你见过这种病的患者怎样呼吸吗?……在情绪激动的时候?孩子们的哭声我也害怕……因为,如果索尼娅不养活他们,那……我真不知道会怎么样了!真不知道!而挨打我并不怕……要知道,先生,这样挨打我不但不觉得痛苦,反而觉得是一种快乐……因为不这样,我自己倒还活不下去……挨打倒好些。让她打吧,让她出出气吧……打了还好些……就是这幢房子。柯泽尔的房子。他是个钳工,德国人,很富裕……请带我进去吧!”
他们穿过院子,走向四楼。越往上走,楼梯越昏暗。已经快到十一点了,虽然在这个季节彼得堡并无真正的黑夜[30],但楼梯顶上还是相当昏暗。
在最高那层楼梯的尽头,一扇熏得乌黑的小门敞开着。一个蜡烛头照亮了一间十来步长的简陋不堪的屋子;整个屋里的情况从过道上即可一目了然。满屋子都七零八落、杂乱无章地放着各种东西,尤其是孩子们的破衣烂衫。后半间屋子前挂着一条百洞千孔的床单。床单后面大概放着一张床。外面房间里总共只有两把椅子和一张极其破旧的漆布面长沙发,沙发前摆着一张厨房里用的旧松木桌子,未曾油漆过,也没铺桌布。桌子边的一个铁烛台上,点着一段即将燃尽的脂油蜡烛头。看来,马尔梅拉多夫家是住在一间特殊的屋子里,而不是住在某屋子的一个角落里,也就是说他们的房间实际上是个过道。通向里边那些鸽子笼似的小房间的门半开着,这些房间是由阿玛莉娅·利佩韦赫泽尔的一个套间分隔而成的。里面人声喧哗,吵闹不休,哈哈大笑声不断。看来正在玩牌和喝茶。不时还飞出几句不堪入耳的脏话。
拉斯科尔尼科夫立即认出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这是一个瘦骨伶仃的女人,身材纤秀,体态苗条匀称,还有一头美丽的深褐色头发,脸颊果真泛出一片潮红。她正在自己那间小小的屋子里走来走去,双手按着胸部,嘴唇干裂,呼吸很不均匀,上气不接下气。她的双眼仿佛患热病一般灼灼发光,但目光尖利而呆滞。残烛的余光在她脸上摇曳晃动,明暗不定,使这张肺病患者的激动不安的脸,给人一种痛苦难受的印象。拉斯科尔尼科夫觉得她大约有三十岁,与马尔梅拉多夫的确不般配……她既没听见、也没发觉有人进来;看来,她正陷入出神的深思状态,因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屋子里窒闷异常,但她没有打开窗户;从楼梯上飘来阵阵恶臭,可通楼梯的门却未关上;从里面那些屋里,通过那扇未曾关严的门,涌来一阵阵香烟的烟浪,她咳个不停,却没有把门关紧。那个最小的只有五六岁的女孩,不知怎么睡在地板上,身子蜷缩成一团,头埋在沙发里,看上去就像坐着。一个比她大一岁的小男孩,站在角落里,浑身发抖,呜呜哭泣,大概是刚挨了打。大女儿九岁左右,身材细长,骨瘦如柴,穿着一件瘦小又千疮百孔的旧衬衣,裸露的双肩上披着一件德拉德达姆细呢旧斗篷,这件斗篷大概是两年前给她做的,现在连她的膝盖都遮不住了。她站在角落里的弟弟身旁,用自己那细长干瘦如火柴棍一般的手臂搂住他的脖子。她似乎正在哄他,柔言细语地对他说着什么,使出浑身解数让他别哭,同时用自己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恐惧地看着母亲,在她那清瘦而惊恐的小脸上,那双眼睛似乎显得更大了。马尔梅拉多夫不敢进屋,就在门口跪了下来,却把拉斯科尔尼科夫推到前面。那女人看见一个陌生人,心不在焉地站在她面前,霎时间回过神来,似乎在揣想:他进来干什么?但她随即想到,他大概是到别的屋里去,因为自己这间屋子是一条过道。想到这点,她就不再理会他,而走向通往过道的门口,打算把门关上,这时她才发现跪在门口的丈夫,便突然大叫起来。
“啊!”她怒气冲冲地大叫着,“回来了!你这个囚犯!你这个恶棍!……钱在哪里?你口袋里是什么,拿给我看看!衣服也不是那一件了!你的衣服在哪里呢?钱在哪里呢?你说!……”
说着,她扑过来搜他的身子。马尔梅拉多夫马上驯服而恭顺地张开双臂,让她更方便地搜自己的口袋。然而连一个戈比都没有。
“钱到底在哪里?”她大喊大叫,“噢,上帝啊,难道他把钱都喝光了吗!原来还有整整十二卢布在箱子里呀!……”突然她发疯似的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拖进屋内。马尔梅拉多夫为了让她省些力气,乖乖地跟在她后边跪爬进去。
“对于我,这也是一种快乐!我并不觉得这是痛苦,而是快——乐,先——生,”他大声叫道,由于头发被揪住了,他的身子东摇西晃,甚至额头都在地板上碰了一下。睡在地板上的那个孩子被惊醒了,哇哇哭了起来。角落里的小男孩忍受不住了,全身瑟瑟发抖,他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失魂落魄般扑进姐姐怀里。大女儿仿佛从梦中惊醒,身子像树叶一样簌簌战栗。
“喝光了!全都喝光了,喝光了!”可怜的女人绝望地叫喊着,“衣服也不是那一件了!他们都饿着肚子,都饿着肚子呀!(她绞着双手,指着孩子们。)噢,该死的生活!而您,您就不感到羞愧吗?”她突然冲着拉斯科尔尼科夫骂道,“从酒馆里来!你和他一起喝酒吧?你也和他一起喝酒!滚!”
青年未发一语,匆匆离去。这时,里面的房门完全敞开,几个看热闹的人从门里探头张望。那些戴着小圆帽的脑袋一个个伸了出来,嘴里叼着香烟或烟斗,放肆无礼地嘻嘻哈哈着。可以看到有人身着睡衣,袒胸露腹;有人穿着夏天的内衣,有伤大雅;还有几个手里拿着纸牌。马尔梅拉多夫被揪着头发拖着走、大叫,这对于他是一种快乐的时候,他们笑得异常开心。他们甚至开始走进屋里来了;最后,传来了刺耳的尖叫声:这是阿玛莉娅·利佩韦赫泽尔本人挤到前面,要按自己的意志来整顿秩序,用骂骂咧咧的命令口吻叫她明天就搬走,而她这样威胁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经上百次了。拉斯科尔尼科夫离开时匆匆伸手到口袋里,摸出一把铜币,这是他在小酒馆里用一个卢布换来的零钱,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在窗台上。走到楼梯上的时候,他又改变了主意,想转身回去。
“唉,我这是干了一件多么荒谬的蠢事,”他寻思,“他们自己有索尼娅帮助,而我自己正要钱用呢。”但他考虑到钱已经不可能拿回,而且即使能拿回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拿,便把手一挥,走回自己的住所。“索尼娅还得买化妆的香膏呢,”走在大街上,他继续想道,并且讥讽地冷笑了一下,“这种整洁是要花钱的……哼!索涅奇卡自己说不定今天也失败了呢,因为这和猎获珍稀动物……开采金矿……一样冒险……因此,没有我那点钱,他们全家明天就只有干挨饿了……唉,可怜的索尼娅!然而,他们真是能干,挖出了一口多好的矿井!而且正在享受利益!不是吗,正在享受利益!而且习以为常了。开头哭哭啼啼,后来就习以为常了。人这种下流的东西,对什么都会习惯的!”
他沉思起来。
“喏,假如我想错了呢?”他突然情不自禁地惊叫起来,“假如人的确不是下流的东西,也就是说,从总体上看,整个人类不是下流的东西,那就意味着,其余的一切——都是偏见,只不过是臆造的恐惧,因此不存在任何障碍,因而那件事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三
第二天他很晚才醒来,夜里噩梦不断,很不安宁,睡眠并未使他恢复精力。他醒来后肝火很旺,脾气火暴而凶狠,他憎恨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斗室。这是一间很小的“鸽子笼”,只有六步长,外表极其简陋,墙纸发黄,布满灰尘,而且到处脱落,它是这么低矮,个子稍高一点儿的人在里面就得担心受怕,总是感到脑袋就要碰到天花板上了。家具与这小屋倒是配得恰当:三把还没有完全损坏的旧椅子,一张上过漆的桌子放在角落里,桌上放着几个笔记本和几本书;笔记本和书上灰尘密布,单凭这一点便可以知道,已经很久没有人碰过它们了;最后,还有一张笨重的大沙发,几乎占据了一面墙壁的长度和半间屋子的宽度,以前沙发上蒙着印花布面子,但现在这面子已经破损得不像样子了。这张沙发就是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床。他常常和衣睡在沙发上,也不垫床单,盖着自己那件破旧的学生大衣,头下枕着一只小枕头,枕头下面垫着他所有干净的和穿脏了的内衣,以便使枕头增高。沙发前面放着一张小桌子。
不修边幅,邋里邋遢,已经无以为甚了;然而拉斯科尔尼科夫在目前的精神状态下,反倒觉得这样最称心惬意。他断然孤身独处,好似乌龟缩进自己的硬壳,就连那个负责服侍他的女仆偶尔朝他的房间里张望一眼,也会引得他大发脾气,甚至全身痉挛。那些过度全神贯注于什么问题的偏执狂常常就是这样。他的女房东已经有两个星期停止给他送饭了。虽然没有饭吃,但他至今仍未想过要去跟她交涉。女房东唯一的女仆兼女厨娜斯塔西娅,反倒有点儿喜欢房客的这种心情,于是干脆经常不来收拾、打扫他的房间,只是每星期偶尔一次拿起扫帚草草打扫一下。现在正是她叫醒了他。
“起床吧,干吗老睡觉!”她俯身朝他喊道,“都九点多钟了。我给你送来了茶。想喝茶吗?大概都饿瘪了吧?”
房客睁开两眼,颤抖了一下,认出了娜斯塔西娅。
“茶是女房东让你送来的吗?”他虚弱乏力,慢慢腾腾地从沙发上支起身来,问道。
“哪会是女房东让送的!”
她把自己专用的那把有裂痕的茶壶放到他面前的小桌上,壶里盛着已沏过多次的茶,还放了两小块发黄的方糖。
“给,娜斯塔西娅,请你拿着,”他在衣袋里摸了一阵子(他就这样和衣而睡),掏出一小把铜币,“请给我去买个小圆面包,再到香肠店随便买点香肠,挑便宜些的。”
“小圆面包我马上就给你拿来,你想不想喝点菜汤代替香肠?挺可口的菜汤,昨天做的。昨天我就替你留下了,可你回来得太晚了。挺可口的菜汤。”
菜汤端来后,他就开始喝起来。娜斯塔西娅坐在他身旁的沙发上,打开了话匣子。她是一个乡下娘儿们,而且是一个非常喜欢唠叨的娘儿们。
“普拉斯科维娅·帕甫洛芙娜想去警察局告你呢。”她说。
他皱紧双眉。
“去警察局?她想干什么?”
“你不给房钱,又不搬走。她要干什么,还用得着说吗!”
“唉,竟有这样见鬼的事,”他把牙齿咬得格格响,喃喃地说,“不,这对于我,眼下……真不是时候……她是个蠢货,”他大声补充了一句,“我今天就去找她谈谈。”
“她蠢倒是蠢,跟我一个样,可是你呢,一个聪明人,却像只口袋那样,成天躺着,又有什么益处?你说,从前你还去教孩子们念书,可如今干吗啥事也不干了?”
“我在干……”拉斯科尔尼科夫勉强地以严肃的口气说道。
“干什么?”
“工作……”
“啥工作?”
“我正在思考。”沉默了一会儿后,他一本正经地回答。
娜斯塔西娅立即放声哈哈大笑起来。她是个爱笑的人,只要一有什么事引她发笑,她就会不出声地笑个不停,笑得前仰后合,浑身乱颤,直到笑得自己都感到恶心,才会停止。
“莫非你思考出许多钱来了?”她终于能说话了。
“没有靴子,就不能去教孩子们念书[31]。而且,对于教书,我真想吐它一口痰。”
“你可别往井里吐痰哟。”[32]
“教孩子念书,只能挣几个小钱。几个戈比又能做什么呢?”他勉勉强强地继续说道,仿佛在回答自己思考的问题。
“莫非你想一下子就发大财?”
他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不错,想发大财。”他沉思片刻,果断地回答。
“哟,你可得慢慢来呀,要不,会吓死人的。这实在太可怕了。小圆面包还要不要去买?”
“随你的便吧。”
“啊,我倒忘了!昨天你出去的时候,送来了你的一封信。”
“信!我的信!谁来的信?”
“是谁来的,我不知道。我代你给了邮差三个戈比[33],你会还的,是吗?”
“那就快去拿来,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去拿来!”拉斯科尔尼科夫急不可耐地大声叫了起来,“上帝啊!”
不一会儿,信就拿来了。果真是母亲从P省寄来的。接信的时候,他甚至连脸色都变白了。他已经好久没有收到家信了;然而现在还有另一件事突然揪紧了他的心。
“娜斯塔西娅,出去吧,看在上帝的分上。给,这是还你的三个戈比,不过,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快点儿出去吧!”
信在他手里瑟瑟颤动;他不愿当着她的面拆开信,他想独自一人看这封信。娜斯塔西娅出去后,他飞快地把信放到嘴唇上吻了一下;然后又久久地端详着信封上地址处的笔迹,端详着曾经教他读书写字的母亲那如此熟悉、如此亲切的纤秀斜体字。他极力延缓着;他甚至好像害怕什么似的。最后,他终于拆开了信:信又长又厚,足有两洛特[34]重,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两大张信纸。
“我亲爱的罗佳[35],”母亲写道,“我已经有两个多月未曾与你通信谈心了,因此感到非常难受,有时夜里思前想后,转侧难眠。不过,对于我这种迫不得已的沉默,你想必不会责怪吧。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你是我们——我和杜尼娅唯一的亲人,你是我们的一切,是我们的全部希冀,我们的期望。当我获悉,你因为缺乏赖以为生的东西,已经几个月未去大学听课,而且教课酬金和其他收入均已完全断绝时,我心如刀割!我一年仅有一百二十卢布养老金,这点钱我又能帮你什么呢?四个月前,我寄给你的那十五卢布,你自己也知道,还是我以这笔养老金作抵押,向本地商人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瓦赫鲁申借来的。他是个大好人,又是你父亲的故交。不过,把领养老金的权利转让给他之后,我就必须等到这笔债务还清,而现在才刚刚还清,因此在这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不能寄一点钱给你。不过现在,谢天谢地,看来我又能给你寄点钱了,而且总体看来,我们现在甚至可以自夸说,我们鸿运临头了,因而我急于要告诉你这一切。第一,你可否料到,亲爱的罗佳,你妹妹同我住在一起已有一个半月了,而且今后我们将永远不分离。感谢上帝,她所受的磨难总算熬到尽头了,但我要把这一切按先后顺序说给你听,让你知道事情的原原本本,以及我们至今对你隐瞒的情况。两个月前,你在给我的信中说,你听别人谈到,似乎杜尼娅在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家遭到粗暴无礼的对待,你向我询问真实的情况——当时我能写什么答复你呢,假如我向你写明一切真情实况,那么你也许会抛下一切,哪怕步行,也会赶到我们这里,因为我很清楚你的性格和你的脾气,你是决不会让自己的妹妹受人欺侮的。我自己也陷入了困境之中,而我又能干什么呢?当时我自己也不知道全部真相。主要的障碍是,杜涅奇卡[36]去年到他们家去做家庭教师的时候,曾预支过整整一百卢布,议定每月从她的薪水中扣还,因此,未还清借款前,她不能辞职。她借这笔钱(现在可以向你说明一切了,亲爱的罗佳)主要是为了给你寄六十卢布,你当时那样急需那笔钱,而且去年你已从我们手里收到它了。我们当时欺骗了你,在信里硬说这是从杜涅奇卡过去的积蓄中拿出来的,其实不是这么回事;现在我告诉你一切实情,因为一切现在都按照上帝的旨意突然好转了,同时也是让你知道,杜尼娅是多么爱你,她有一颗多么珍贵的心。确实,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最初对她很粗暴,用餐时常常有诸多无礼之举,并挖苦她……不过,现在这一切都已结束,我不希望再细述这些令人难受的事情,以免让你枉自心烦。简而言之,尽管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的夫人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和家里所有人待人慈善,宅心仁厚,但杜涅奇卡还是十分苦恼,特别是当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依循军队里的老习惯,受制于巴克斯[37]的时候。然而,后来怎样呢?你瞧,这个癫狂之徒早已对杜尼娅心生暗恋,却用表面的粗暴和蔑视来对此加以掩盖。也许他看到自己上了年纪,又是一家之主,还萌发如此轻狂的念头,连自己也觉得羞愧和害怕,因此情不自禁地迁怒于杜尼娅。也许他只是想以自己粗暴的态度和挖苦来遮人耳目,掩盖真相。然而,他终于春心难抑,竟然胆敢厚颜无耻地公然向杜尼娅求婚,许诺给她各种好处,除此之外,还许愿抛弃一切,同她一起私奔到另一个村子,甚至跑到国外去。你可以想象得到,她是多么的痛苦!立即辞职可不行,这不仅是因为借债未还,而且是顾惜到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她可能突生疑虑,从而引起一场家庭纠纷。同时,对杜涅奇卡来说,这也是一件十分丢脸的事;因此这不是办法。此外,还有诸多各种各样的原因,因而六个星期以前,杜尼娅无论如何也没有希望摆脱这个可怕的家庭。当然,你是了解杜尼娅的,你清楚她是多么聪颖,性格多么刚强。杜涅奇卡善于忍耐,即使身临绝境,她也能泰然处之,意志坚强。在写给我的信中,她对这一切只字不提,以免让我伤心,而我们是经常互通信息的。结局竟是出乎意外的: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偶然偷听到自己的丈夫在花园里央求杜涅奇卡,她误会了,把一切都归咎于杜尼娅,认为她是全部事情的罪魁祸首。于是花园里立即就出现了可怕的一幕:玛尔法·彼得罗芙娜甚至动手打了杜尼娅,她不愿听任何解释,而自己却大吵大闹了整整一个钟头。最后,她指令立即用一辆普通的农民大车把杜尼娅送回城里我的住处,把她所有的东西,内衣,外衣,既不堆叠,也不捆扎,就全部乱丢在大车上。这时瓢泼大雨哗哗直下,杜尼娅满腹委屈,饱受羞辱,还得和一个庄稼汉同坐一辆无篷大车,足足走十七俄里路程。现在你想一想,当我两个月前收到你的来信时,我又能在回信中写些什么答复你呢?我自己也陷入绝望的境地;我不敢告诉你实情,因为你会痛苦不堪,伤心欲狂,愤怒不已,而且你又能做些什么呢?也许你还会毁掉自己,何况杜尼娅也不让我告诉你;而我当时万分痛苦,我无法在信里写些无关的琐事。这件事变成各种流言蜚语,在我们全城气势汹汹地足足闹腾了一个月,甚至闹到这种地步:我和杜尼娅连教堂都不能去了,因为人们对我们不屑一顾,窃窃私语,甚至当着我们的面高声地说三道四。所有的熟人都纷纷回避我们,大家都不再向我们点头致意,我还确切地了解到,某些商店的小伙计和一些小公务员企图以卑鄙的手段侮辱我们,在我们家的大门上涂上柏油[38],这样房东就开始逼我们搬家。这一切都是因为玛尔法·彼得罗芙娜的缘故,她挨个走家串户,指责杜尼娅,败坏她的名声。我们这里的人,她全都认识,这个月她频频进城,由于她有点儿多嘴多舌,喜欢谈论自己家里的事,尤其喜欢逢人就发自己丈夫的牢骚,这个习惯很不好,因此在短短的几天里,她就把这件事闹得不仅全城皆知,而且全县都晓得。我病倒了,杜涅奇卡却比我刚强,要是你能看见就好了——她是如何忍受这一切,并安慰我,鼓励我!她真是个天使!但是,由于上帝的慈悲,我们的苦难结束了: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良心发现,幡然悔悟了,也许是怜悯杜尼娅吧,他向玛尔法·彼得罗芙娜提出了一个充分的、毫无疑义的证据,证明杜尼娅是清白无辜的,这是一封信,它是还在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在花园里撞见他们之前,杜尼娅迫不得已写给他的,而且已转交给他,为的是拒绝他执意要求的当面解释和秘密约会。杜涅奇卡离开以后,这封信还保存在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手里。在这封信里,她正气凛然、义愤填膺地斥责他,而且斥责的恰恰是他对玛尔法·彼得罗芙娜的不正派的行径,让他记住,他是一个父亲和有家室的人,最后斥责他说,对一个本已不幸和无力自卫的姑娘进行折磨和制造祸害,这是何等的卑鄙。总之,亲爱的罗佳,这封信写得如此光明正大,如此感人肺腑,竟使我读信时痛哭流涕,而且现在读它仍不能不热泪盈眶。此外,仆人们也终于纷纷出来作证,为杜尼娅辩护,他们的所见所闻远远超出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预料的,这也是正常的。玛尔法·彼得罗芙娜深感震惊,就像她自己向我们承认的那样,她‘又一次痛苦不堪’,但是她已彻底相信杜尼娅是清白无辜的。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她乘车直奔大教堂,跪在圣母像前,眼泪潸潸地祈求圣母赐给她力量经受这一新的考验,完成自己的义务。尔后,她走出教堂,没有去找任何人,径直来到我们这里,向我们细述了这一切。她号啕痛哭,悔恨万分,抱住杜尼娅,恳请饶恕她。当天早晨,离开我们家之后,她毫不耽搁,直接拜访城里的家家户户,泪流满面地为杜涅奇卡昭雪,到处对她赞不绝口,用最优美的言辞赞扬她感情高尚、作风正派,恢复她的清白。不仅如此,她还把杜涅奇卡写给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的亲笔信拿给大家看,念给大家听,甚至让人传抄(我觉得这纯属多事)。就这样,一连好几天,她访遍了全城所有的人。由于有些人抱怨她偏爱别人,于是就排好了次序,因此,每家都预先有人等待着她,而且每人都知道,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将于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念这封信,每次念信时,就连那些按照顺序已经在自己家里和别的熟人家里听过好几遍的人,又会聚在一起再听一次。我认为,这样做真是过分,太过分了,实在大可不必;但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就是这种性格。至少她完全恢复了杜涅奇卡的名誉,而这件事的全部卑鄙之处就全都落到了罪魁祸首——她丈夫的头上,使他蒙受了难以洗刷的耻辱,我甚至因此可怜起他来:对这个癫狂之徒的惩罚实在是太严厉了。立即有好几户人家邀请杜尼娅去教书,但她都委婉地谢绝了。总之,大家都对她突然开始特别尊敬起来了。而所有这一切,在很大程度上又促成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机缘,可以说,由于这一机缘,我们的整个命运现在大大改变了。你要知道,亲爱的罗佳,有一个未婚的男子向杜尼娅求婚了,而她已经答应下来,这就是我急于要尽快告诉你的。虽然这件事的最终决定未曾征求你的意见,但你想必无论对我还是对你妹妹都不会有意见,因为你自己也可以看出,这件事我们不可能等待和拖延,直到你回信过来。何况依据通信,你自己也无法对全部事情作出准确的判断。事情是这样的:他已经是七等文官[39],叫彼得·彼得罗维奇·卢仁,是玛尔法·彼得罗芙娜的远房亲戚,正是她在大力玉成这门婚事。起初,他通过玛尔法·彼得罗芙娜表达了和我们认识的愿望,我们好好地接待了他,请他喝了咖啡,第二天他就送来一封信,在信里彬彬有礼地提出求婚,并要求尽快给予明确的答复。他十分能干,而且很忙,现在他正急着去彼得堡,因此珍惜每一分钟。当然,我们起先大吃一惊,因为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如其来了。那一天我们一起整整考虑了一天,大为踌躇。他是个可靠、富裕的人,在两个地方供职,并且有一大笔财产。确实,他已经四十五岁了,但他仪表非凡,还能讨女人喜欢,而且总的来说,他是个十分庄重的体面人物,只是有点儿阴沉,似乎还有点儿傲慢。但这也许只是第一印象。我还要预先告诉你,亲爱的罗佳,你们将在彼得堡见面,这是很快就要出现的事,假如你一见到他,就觉得他身上有什么东西让你反感,你可不要感情冲动地匆匆做出判断。而你生性一向如此。我说这话是以防万一,虽然我也相信,他一定会给你留下良好的印象。何况,真要了解任何一个人,必须一步一步地细心观察,才不致产生错误和偏见,否则,以后纠正错误和消除成见就十分困难了。而彼得·彼得罗维奇,根据许多迹象来看,至少是个颇为可敬的人。他第一次拜访我们时就对我们宣称,他是个正派的人,但在很多方面,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赞成我们‘最新一代人的信念’,而且是一切偏见的敌人。他还说了许多话,因为他似乎有点儿爱虚荣,而且很喜欢别人听他说话,但是这几乎算不上缺点。我当然懂得不多,但杜尼娅给我解释道,他这人虽然受教育不多,但人很聪明,而且看起来很善良。你是了解你妹妹的性格的,罗佳。这个姑娘性格刚强,通情达理,吃苦耐劳,宽宏大量,但她也有一颗炽热的心,对此我是十分清楚的。当然,无论是从她这一方,还是从他那一面来说,都还谈不上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爱,但杜尼娅不仅是个聪颖的姑娘,而且也是个品质高尚的人,就像天使一样,把使丈夫幸福看作自己的职责,而他也会同样关心她的幸福,对于后面这点,我们暂时还没有足够的理由加以怀疑,虽然应该承认,事情决定得稍稍匆促了些。何况他是一个精细的人,当然,他自己也想得到,杜涅奇卡嫁给他以后越是幸福,他自己婚后的幸福也就越发稳妥。至于性格上的某些不一致,各自的某些老习惯的不和谐,甚至思想上的某些分歧(这是最美满的婚姻也难以避免的),杜涅奇卡自己对我说,她坚信自己可以处理好这一切,不必为此担心,许多事情她都能够忍让,只要今后两人诚心相待,平等互爱。比方说,起先我觉得他说话似乎有点儿不顾情面,但也许这正因为他是个性格爽直的人,因而必定如此。再比方说,他在求婚已被接受、第二次拜访我们的时候,在说话中提到,早在认识杜尼娅之前,他就已经决意娶一个贞洁但没有陪嫁的姑娘,而且她必须历经苦难;因为,他解释道,丈夫不应蒙受妻子的任何恩惠,而如果妻子把丈夫当作自己的恩人,那会好得多。我得补充一句,他说的比我写的要委婉得多并温和一些,因为我忘了他的原话,只记住了大意,此外,他说这话绝对不是早已深思熟虑的,而显然是谈兴勃发时脱口而出的,因而后来他甚至竭力加以修正,并把话说得更委婉;但我还是觉得这话似乎有点儿刺耳,并且后来把这想法告诉了杜尼娅。然而她甚至懊恼地回答我道,‘言语并非行动’,这话当然是对的。杜涅奇卡在拿定主意前,通宵未睡。她以为我已睡着了,便从床上爬起来,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踱了一整夜;最后她跪在圣像前,久久地、热烈地进行祈祷,第二天清晨便对我宣布,她已拿定了主意。”
“我已经提到,彼得·彼得罗维奇眼下就要动身去彼得堡。他在那里有许多重要事情要办,他还想在彼得堡开办一个律师事务所。他早已在承办各种诉讼案件,前不久刚打赢一场很大的民事诉讼官司。他必须去彼得堡,是因为他在那里的大理院[40]有一个重要的案子要办。因此,亲爱的罗佳,他对你可能会有很多好处,你甚至在各个方面都将获益匪浅。我和杜尼娅已经认为,甚至从今天起你就可以开始明确筹划自己的前程了,并且认为自己的命运已经确定无疑。啊,如果这事能心想事成,那该多好!这是一件极其有利的事,只能看作上帝给我们的直接恩赐。杜尼娅一个劲地整天幻想着这件事。对此,我们已冒险向彼得·彼得罗维奇试探过。他说话很谨慎,他说,当然啦,他没有秘书是不行的,更不用说,与其把薪水付给外人,不如付给自己的亲戚,只要这位亲戚能够胜任职务(你还会不胜任吗?!),不过他又立即表示疑惑:你大学里的功课恐怕不会让你有时间去他的事务所工作。这次谈话就到此为止,但是杜尼娅现在除了这件事,其他什么都不想了。至今她已有好几天完全处于狂热状态,制订了一套完整的计划,使你以后能够成为彼得·彼得罗维奇诉讼事务方面的助手,甚至成为他的合伙人,因为你正好读的是法律系。罗佳,我完全同意她的意见,赞赏她的一切计划和所有期望,认为它们是完全能够实现的。尽管彼得·彼得罗维奇现在还比较含糊其词,这种态度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还不了解你),但杜尼娅却坚信,通过自己对未来丈夫的良好影响,一定会天从人愿,对此她信心十足。当然,我们也十分留神不向彼得·彼得罗维奇透露我们这些未来幻想的丝毫内容,尤其是你将成为他的合伙人一事。他是一个讲求实际的人,也许对此会冷漠相待,因为在他看来,这一切只不过是空中楼阁而已。同样,无论我还是杜尼娅,都没有把我们的强烈愿望——资助你读完大学,向他透露只言半语。我们之所以闭口不谈,是因为,第一,以后这将是水到渠成的事,也许无须别人多说,他就会主动提出(在这件小事上,他还会拒绝杜涅奇卡吗),况且你自己可以在事务所里成为他的得力助手,你得到这种帮助,就并非以受人恩赐的形式,而是以领取应得薪水的方式。杜涅奇卡力求这样安排,我完全同意她的意见。第二,我们之所以闭口不谈,是因为你们即将见面,我特别希望,到时你和他能处于完全平等的地位。当杜尼娅欣喜若狂地向他介绍你的情况时,他回答道,对任何一个人作出判断,首先都必须亲自仔细观察,尽量与他接近,还说当他和你认识以后,他要自己形成对你的看法。你知道吗,我亲爱的罗佳,我觉得,考虑到某些方面的原因(不过这与彼得·彼得罗维奇绝对无关,而是出于我个人的,甚至可以说是出于上了年纪的妇道人家的某些任性念头)——我觉得,在他们结婚以后,我最好不跟他们住在一起,而像现在这样单独生活。我完全相信,他这人一定温柔敦厚,礼节周全,因此会主动邀请我,让我不要和女儿分开,至于他至今还未提出此事,那么,不言而喻,是因为他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会拒绝他的邀请。我这一辈子不止一次发现,丈母娘总是难讨女婿的欢心,而我不仅不愿意成为任何人的哪怕微不足道的累赘,而且自己也希望能享有充分的自由,至少我暂时还能勉强糊口,并且还有像你和杜尼娅这样的孩子。假如可能,我要住在离你们两个都不远的地方。罗佳,我把最激动人心的消息留到信末,因为你要知道,我亲爱的朋友,分别了三年后,也许我们很快就会重聚,三个人又将拥抱在一起了!我和杜尼娅去彼得堡一事已经确定,具体出发时间还不知道,但无论如何这将会很快,很快,也许就在一星期以后。一切都决定于彼得·彼得罗维奇的安排,他只要稍微熟悉一下彼得堡的环境,就会马上通知我们。由于某些原因,他希望尽快举行婚礼,如果可能,就在眼下这个开斋期[41]内,如果时间仓促,来不及办,那么过了这个圣母升天节斋期[42]就立刻举行婚礼。啊,我将把你紧紧地搂在怀里,让你紧贴着我的心,那是多么的幸福啊!杜尼娅一想到同你见面时的乐趣,便眉开眼笑,激动不已,有一次她开玩笑说,即使单为这一点,她也愿意嫁给彼得·彼得罗维奇。她真是个天使!现在她就不亲笔附言了,只是让我带上几句,说她有千言万语、万语千言要对你说,现在却无法提笔,因为纸短情长,寥寥数行难以尽意,反而只会使自己心烦意乱;她让我写上紧紧地拥抱你,频频地亲吻你。不过,虽然我们也许很快就会见面,但我还是要在近几天里尽我所能多寄一些钱给你。因为现在大家都知道杜涅奇卡即将嫁给彼得·彼得罗维奇,所以我的信誉也突然提高了,我确信,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现在一定会对我以养老金作抵押大放宽心了,甚至会借给我七十五卢布,那样我也许就可以汇给你二十五甚至三十五卢布了。很想多寄一点儿给你,但我担心我们旅途开支紧张;虽然彼得·彼得罗维奇心地善良,承担了首都之行的部分费用,也就是说,他主动提出负担我们托运行李和一只大箱子的费用(设法通过他在那里的熟人),但我们毕竟还得计虑到达彼得堡以后的开销,到那里后总不能囊空如洗,至少头几天不能如此。不过,我和杜尼娅已经把一切费用都精确计算过了,结果发现,路上不用花多少钱。从我们这里到火车站仅仅九十俄里,我们已经和一个我们认识的赶车的农民谈妥,可以随叫随到;然后我和杜尼娅就可以乘坐三等车平平安安地走完全程了。因此,也许我寄给你的不是二十五卢布,而大致肯定能寄三十卢布。好,够了,两张信纸两面都写得满满当当的了,再也没有多余的地方了,这就是我们所有的事情。可不是,多少事情都赶趟儿凑到一起了!而现在,我亲爱的罗佳,让我拥抱你,直到我们不久后会面之时,让我以一个母亲的爱心祝福你平安无事。罗佳,你要爱杜尼娅,你的妹妹;要像她爱你那样爱她,要知道,她对你的爱是无穷无尽的,胜过爱她自己。她是天使,而你,罗佳,你是我们的一切——我们的全部希冀和所有期望。只要你幸福,我们也就感到幸福。你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祷告上帝,罗佳,你是不是依然相信我们那创世主和救世主的仁慈?我忧心忡忡的是,你是不是已陷入近年来非常时髦的无神论思想?果真如此的话,那我要为你祈祷。你要记住,亲爱的,还在你童年时代,你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你就常常坐在我的膝上咿咿呀呀地念祷词,我们一家那时是多么幸福啊!别了,或者最好还是说,再见!紧紧、紧紧地拥抱你,千万次地吻你。”
至死爱你的
普莉赫里娅·拉斯科尔尼科娃
拉斯科尔尼科夫从开始读信时起,几乎在读信的整个过程中,一直泪流满面;但当他读完信以后,却面色苍白,由于阵阵痉挛,脸都变歪了,他的嘴唇掠过一丝痛苦、愤恨和凶狠的微笑。他把头枕在干瘪瘪、烂兮兮的枕头上,思索起来,思索了很久很久。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思想也剧烈地波翻浪卷着。最后他深感在这墙纸发黄、像柜子或像箱子的斗室里,窒闷得发慌,压抑得难受。视线和思想都需要广阔的空间。他抓起帽子,迈步出门,这一次不再害怕在楼梯上碰见什么人了;他已经忘记这件事了。他穿过В大街,往瓦西里岛[43]方向走去,似乎急着到那里去办什么事,但他习惯性地不看道路就往前行走,嘴里喃喃地自言自语着,甚至还说出声来,使得过往的行人都万分惊奇。很多人认为他是个醉鬼。
四
母亲的信使他备受折磨。但是对于信中最主要、最基本的一点,即使在他读信的时候,他也不曾有片刻的怀疑。事情的最实质之点在他的脑海里已经定型,而且完全决定下来了:“只要我活着,就不会有这门亲事,让卢仁先生见鬼去吧!”
“因为这件事是再清楚不过的。”他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得意地冷笑着,恶狠狠地预祝自己的决定获得成功。“不,妈妈,不,杜尼娅,你们骗不了我!……她们竟然还向我道歉呢,说什么未曾事先征求我的意见,未曾得到我的同意就作了决定!可不是吗!她们以为,大局已定,无法更改;可是咱们倒要瞧瞧,到底能不能更改!借口倒是堂而皇之:‘彼得·彼得罗维奇是个能干的人,是个大忙人,因而得飞快举行婚礼,要快如驿马跑路,最好快似火车飞驰。’不,杜涅奇卡,我已看穿了一切,我也知道你打算跟我讲的那很多话内容怎样;还了解你在屋子里彻夜踱来踱去想些什么,更明白你在妈妈卧室里的那个喀山圣母像[44]前祈祷些什么,上各各他[45]是痛苦的。哼……这么说,已经最终定局了: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请你嫁给一个精明干练、十分理性的人吧,他有一大笔财产(已经拥有自己的一大笔财产,这就更加可靠,更能打动人心了),在两个地方供职,而且赞成我们最新一代的信念(一如妈妈信上所说),并且‘看来心地善良’,正如杜尼娅自己所说。这个看来真是妙不可言啊!因此杜涅奇卡就偏要嫁给这个‘看来’了!……真是妙不可言啊!妙不可言啊!……”
“不过,有意思的是,妈妈在信上为什么要向我提起‘最新一代’呢?只不过是为了展示一个人的性格呢,还是别有深意:讨好我,让我对卢仁先生产生好感?嘿,真是用心良苦啊!还有一个情况要是搞清楚了,也一定十分有趣:她们两人究竟推心置腹到了什么程度,在那个白天和那个黑夜,以及后来的所有日子里?是不是所有的话都进行了开诚布公的交谈?抑或两人都明白,双方心有灵犀,所见略同,因此开怀畅谈也就纯属多余,甚至只言片语也无须吐露。也许或多或少就是这样吧。从信上可以看出:妈妈觉得他说话刺耳,有点儿而已,然而,天真的妈妈竟然硬是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杜尼娅。而杜尼娅显然生气了,所以‘懊恼地回答’她。这还用说吗!既然事情已经再明白不过了,何必提出天真的问题呢,而且已经决定下来了,还有什么好商量的呢,谁能不发火呢。为什么她要在信中给我写上这样一句:‘你要爱杜尼娅,罗佳,她爱你胜过爱自己。’是不是她为了儿子而同意牺牲女儿,因此受到良心谴责的隐秘折磨呢?‘你是我们的希望,你是我们的一切!’啊,妈妈!……”他越来越气愤,假如此刻他碰上卢仁先生,看来他定会把他杀了!
“嗬,这句话倒是不错,”他继续想道,追踪着脑海里旋风般飞速转动的思想,“这句话倒是不错,‘要了解一个人,得耐心而又细致地观察他。’不过卢仁先生的为人是一眼就可以看穿的。主要的是,‘这人精明干练,而且看来心地高尚。’他负责托运行李,承担大箱子的运费,这可真不是闹着玩的!他的心地还不高尚吗?而她们两人,未婚妻和丈母娘,却要雇上一个庄稼汉,坐一辆席篷大车(要知道,我也乘坐过这样的大车)上路!没关系!仅仅九十俄里,‘在火车站,我们就可以乘坐三等车平平安安地走完全程’,一千多俄里。这是合情合理的:要量体裁衣,看菜吃饭嘛,然而你呢,卢仁先生,你是怎么回事啊?要知道,这是你的未婚妻啊……而且你不可能不知道,丈母娘是以养老金作抵押预借路费的吧?当然,你们这是在做一笔合伙生意,一桩利益均沾的买卖,股金相等,开支也得对开。俗话说得好,吃饭在一起,烟叶分开吸。不过这个精明干练的人却有点儿欺哄她们:行李费远比她们的路费便宜,也许不要花一个子儿。她们两人为何竟然看不到这一点呢,还是有意不加计较呢?可不是吗,因为她们已经心满意足,心满意足了!但怎么也应该想到,这还只是蓓蕾初绽,真正的苦果在后头呢!要知道,这里最关紧要的是什么:不是吝啬,也并非极端小气,而是他的作风。要知道,这也是他将来婚后的作风,是一个预兆……但是妈妈干吗要花掉最后那一点点钱呢?她能有多少钱带到彼得堡来呢?是带三个卢布,还是带两张‘票子’,就像那个……老太婆说的那样……哼!以后她在彼得堡靠什么生活下去呢?根据某些原因,她不是已经猜到,在他们结婚以后,她不能跟杜尼娅住在一起了,甚至在最初的一些日子里?那个可爱的人大概设法说漏了嘴,显露了自己的真相,尽管妈妈摇着双手对此加以否认,宣称:‘我自己拒绝接受。’那么她指靠什么呢:指靠那一百二十卢布养老金吗?可还得扣除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债款。她在那里可以编织冬天用的三角头巾,还可以缝制袖套,但这会弄坏她的一双老花眼。而且编织三角头巾,只能给她的一百二十卢布增加二十卢布的收入,我对此十分清楚。这就意味着,还是得寄希望于卢仁先生的高尚情怀:‘他会主动提出邀请,全力劝我去住的。’别异想天开了!席勒笔下的那些好心人[46]总是这样:直到最后一刻,还在用孔雀羽毛装扮别人,直到最后一刻,都信赖善,而不相信恶;即使他们已经预感到勋章的反面[47],但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肯事先对自己说真话;就连想到这一点,他们都会深感厌恶;他们摇着双手躲避真理,直到最后那个被他们装扮的人亲自出来愚弄他们。我倒想知道卢仁先生是否有勋章;我敢打赌,他的扣眼里一定挂着一枚安娜勋章[48],出席包工头和商人的宴会时,他都会佩戴着它。在举行婚礼的时候,他也许会戴上它!不过,让他见鬼去吧!……”
“……唉,妈妈,就随她去吧,愿上帝保佑她,她的本性就是如此,可杜尼娅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杜涅奇卡,亲爱的,我可是了解您的啊!我们上次见面时,您都已经快二十岁啦:您的性格我早已了如指掌啦。妈妈在信中写道:‘杜涅奇卡善于忍耐。’对此,我也是清楚的。两年半以前,我就知道这一点了,而且从那时起,两年半以来,我一直顾虑着这一点,正是这一点,‘杜涅奇卡善于忍耐’。既然她能忍受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及其所造成的一切后果,可见她的确善于忍耐。而现在她竟和妈妈都认为,这位卢仁先生她也可以忍受得了。此人搬出一套理论,说什么娶贫寒之家、蒙受丈夫恩惠的妻子好处多多,甚至几乎是初次见面就宏宣这一高论。就算他是‘说漏了嘴’吧,至少他是一个理性的人(因此,也许他根本就不是说漏了嘴,而恰恰是有意尽快阐明自己的观点),然而杜尼娅,杜尼娅呢?她可是对这个人洞悉入微的,而且她还得跟这个人一起生活啊。当然,即使只吃黑面包只喝白开水,她也不肯出卖自己的灵魂,也不会因为耽于舒适而放弃精神方面的自由;哪怕是给她整个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49],她也不会放弃,何况是卢仁先生!不,杜尼娅不是这种人,我相当清楚……而且,她现在当然也不会变!……还用说吗?!斯维德里盖洛夫一家实在令人难以忍受!为了一年两百卢布,终生奔波外省当家庭教师,也是十分艰辛的,但我知道,我妹妹情愿像黑人那样去给种植场主干活,或者像拉脱维亚人那样在波罗的海东岸为德国人做苦工[50],也不会糟蹋自己的灵魂和道德情感,去和一个她既不尊敬也毫无共同之处的人结婚——仅仅为了一己私利而永远委身于他!哪怕卢仁先生整个人是以一块纯金铸就,或者是用整块钻石雕成,她也决不会应允去做卢仁先生的合法姘妇!可现在她为何又应允了呢?奥妙在哪里呢?谜底在何处呢?实情显而易见:为了她自己,为了自己生活的舒适,甚至为了拯救自己的性命,她决不会出卖自己,而现在为了别人她却要出卖自己!为了一个她亲爱的人,为了一个她奉若神明的人,她却愿意出卖!全部奥秘就在这里:为了哥哥,为了母亲,她可以出卖自己!彻底出卖!啊,必要时我们会压制我们的道德情感,并且把自由、宁静,甚至良心,所有的一切,都拿到旧货市场上去拍卖。连生命也毫不顾惜!只要我们热爱的人能够幸福。不仅如此,我们还会编造出一套貌似有理的借口,向耶稣会会员学习[51],也许这样便能聊以自慰,让自己相信应该如此,为了善良的目的,的确应该如此。我们就是这样的人,一切都像白昼一样清晰明朗。显然,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拉斯科尔尼科夫无形中成了处于首要位置的人,除了他不会有别人。可不是吗,这将使他获得幸福,让他读完大学,成为事务所的合伙人,整个一生有了保障;也许以后他会成为富翁,声名鹊起,受人敬仰,或许还会成为名人享誉一生呢!然而母亲呢?要知道,这件事关系到罗佳,她亲爱的罗佳,她的头生子[52]!为了这样的头生子,怎么能不牺牲这样好的女儿呢!啊,可爱而不公正的心灵!而且,真正到了这种地步:就连索涅奇卡那样的命运,我们大概都无法拒绝!索涅奇卡,索涅奇卡·马尔梅拉多娃,只要世界存在,就永远会有索涅奇卡[53]!这样的牺牲,这样的牺牲,你们俩都充分掂量过吗?掂量过吗?力所能及吗?有济于事吗?合乎理智吗?杜涅奇卡,你是否明白,索涅奇卡的命运丝毫也不比和卢仁先生结婚更坏?妈妈在信里说:‘这里并没有什么爱情。’而假如既没有爱情,连尊敬都谈不上,那会怎样呢?而且恰恰相反,早已有的却是反感、蔑视和憎恶,那又会怎样呢?最终,又必然将是‘讲究整洁’了。难道不是这样吗?您是否明白,您是否明白,这种整洁意味着什么?您是否了解,卢仁太太的整洁与索涅奇卡的整洁全无二致,或许甚至更坏,更丑恶,更卑鄙,因为您杜涅奇卡毕竟是为了有点儿多余的舒适,而她那边所面对的却正是事关饿死的大问题!‘杜涅奇卡,这种整洁的代价太昂贵了,太昂贵了!’唉,要是以后感到无法忍受,您会后悔吗?将会有多少悲伤,多少忧愁,多少咒骂,多少背着人们流下的眼泪,因为您毕竟不是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啊!到那时,母亲将会怎样呢?要知道,她现在就已经心神不宁,忧心忡忡;一旦洞悉一切,又如何是好?而我又会怎样?……实际上,您把我看作什么人了?我不要您的牺牲,杜涅奇卡,我不要,妈妈!只要我活着,就决不会出现这样的事,决不会,决不会!我拒绝接受!”
他突然从沉思中缓过神来,站住不动。
“决不会吗?为了使这件事决不会发生,你究竟又能做些什么呢?禁止吗?可你有什么权利呢?从你自身来说,为了拥有这样的权利,你又能给她们什么承诺呢?你会把自己的整个命运,全部未来都献给她们吗,等你大学毕业,有了职业之后?我们早已耳闻过这一类话,但这还只是空头支票,可现在该怎么办呢?要知道,在这方面,急需现在就做点什么,对此你明白吗?而你现在又在做什么呢?你是在把她们赖以为生的一点点钱掠夺一空啊。要知道,她们的钱是以一百卢布的养老金,以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家的薪水为抵押借来的啊!你这个未来的百万富翁,掌握着她们命运的宙斯[54],用什么来保护她们,让她们远远离开斯维德里盖洛夫们的侮辱,和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瓦赫鲁申的盘剥呢?十年之后吗?可在这十年里,母亲会因编织三角头巾而双目失明,也许以泪洗面也是一个原因;还会因节衣缩食而虚弱不堪;而妹妹呢?唉,你想想看吧,十年以后或者就在这十年里,妹妹可能变得怎样,你猜想得到吗?”
就这样,他用这些问题折磨自己,逗引自己,甚至以此为乐。其实,所有这些问题都不是新问题,也并非突如其来,而是好久以前就已存在而又亟待解决的老问题。它们早已开始折磨他的心灵,并使他痛苦不堪。很久很久以前,现在的这一切烦恼就已在他心中生根发芽长叶,后来日积月累,枝繁叶茂,最近变得成熟,竟凝结出一个可怕、怪异、荒诞的问题,这个问题折磨着他的头脑和心灵,无可抵制地要求解决。现在,母亲的来信使他仿如突遭雷霆击顶。显然,当务之急并非愁锁双眉,消极地苦闷,徒自谈论问题无法解决,而是必须付诸行动,立即行动,越快越好。无论如何必须下定决心,不管是去干什么,或者……
“或者就干脆放弃生活!”他突然发狂般地大叫起来,“驯顺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不管它究竟怎样,永远扼杀心灵里的一切,放弃一切行动、生活和爱的权利!”
“您明白吗,先生,您明白无路可走意味着什么吗?”他突然记起昨天马尔梅拉多夫所提的问题,“因为总得让每个人哪怕有一条路可走啊……”
他突然震颤了一下:昨天就出现过的一个念头又掠过他的脑海。但他震颤并非由于掠过这个念头。因为他知道,他预感到这个念头必然会“掠过”,并且已经在等着它,而且这个念头完全不是昨天才出现的。只是区别在于,一个月前,甚至就在昨天,它还仅仅是个幻想,可是现在……现在它突然现身,不是以幻想,而是以崭新的、严酷的、完全陌生的面目现身了,他自己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脑袋嗡的一下,双眼一阵发黑。
他匆匆扫视四周,在寻找什么东西。他很想坐一会儿,原来他是寻找长椅;当时他正行走在K林荫道上。看得见前面约一百步远的地方,有一条长椅。他尽可能地加快步伐;但是途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意外,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有好几分钟。
在寻找长椅的时候,他发现有一个女子在他前面二十来步的路上行走,不过,起初他根本没注意她,就像此前他对在他眼前一闪即逝的所有东西一样。这种情况他已经出现好多次了,比方说,在回家的时候,他完全不记得走过些什么路,而他早已对此习以为常了。但这个行走的女子身上却有某种奇异的东西,初看一眼就很惹人注目,于是他的注意力渐渐被吸引到她的身上去了——最初是勉勉强强地,似乎有点儿懊恼,后来却越来越专注。他忽发奇想,试图弄清这个女子身上那种奇异的东西究竟是什么。首先,她想必是个十分年轻的姑娘,在赤日炎炎下行走,却既不戴帽子,也不打伞,更不戴手套[55],而且有点儿可笑地挥舞着双手。她穿一件用轻盈柔软的料子(丝绸)做的连衣裙,但是不知为何穿得十分古怪,扣子未曾扣好,在裙子的最上端靠近后面腰部的地方被撕破了一块;有一大块布片倒挂下来,左右晃荡。一块小小的三角头巾披在裸露的脖颈上,但却歪斜到一边去了。此外,那姑娘走路脚步不稳,踉踉跄跄,甚至七歪八倒。这种状况终于吸引了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全部注意力。就在长椅旁边,他和这姑娘劈面相逢,但她刚走到那里,就突然倒在长椅的一端,仰头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显然是疲劳过度。他把她细细察看了一会儿,立即猜到她已喝得烂醉如泥。这种情景,令人深感奇怪而荒唐。他甚至以为自己是不是搞错了。在他面前的是一张异常年轻的小脸,大约十六岁,也许甚至只有十五岁——一头金黄的头发,一张漂亮而稚嫩的小脸,但却通红通红,并且似乎有点儿浮肿。这姑娘看来有点儿不省人事了;她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裸露出了不该露出的部分,这一切迹象无一不表明,她几乎完全不曾意识到自己是在大街上。
拉斯科尔尼科夫没有坐下,也不愿走开,而是莫名其妙地站在她的面前。这条林荫道上总是人迹罕至,而现在又是下午一点钟,烈日炎炎,几乎寂无人影。然而,在相距约十五步远的那边,在林荫道的边缘,有一位先生停住了脚步,种种迹象表明,他心怀某种目的,也很想到这个女孩跟前来。大概他也老远就发现了她,跟踪而至,但拉斯科尔尼科夫妨碍了他。他用恶毒的眼光不时盯上拉斯科尔尼科夫一眼,但又竭力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目光,并且迫不及待地等着这个穿着破衣烂衫的讨厌鬼走开,以便自己一亲芳泽。事情已不言而喻。这位先生约莫三十岁,身材敦实而肥胖,面色红润,嘴唇朱红,留着一撮小胡子,衣着十分入时。拉斯科尔尼科夫勃然大怒;他突然心生一念——侮辱一下这个胖乎乎的花花公子。他暂时撇下那个女孩,走到那位先生跟前。
“嘿,是您呀,斯维德里盖洛夫[56]!您在这里有何贵干?”他攥紧双拳,大声叫嚷,嘴角透着狞笑,愤恨得嘴唇沾满了唾沫。
“您这是什么意思?”这位先生皱紧双眉,傲慢地露出诧异的神情,厉声喝问。
“滚开,就这个意思!”
“你敢,流氓!……”
他挥舞着皮鞭。拉斯科尔尼科夫握紧拳头扑向他,他竟然没有想到,这位身体健壮的先生足足可以对付两个像他这样的人。然而,就在这时,有人从身后紧紧地拉住了他,一名警察站到了他们中间。
“好了,先生们,请别在公共场所打架。你们要干什么?您是什么人?”他发现拉斯科尔尼科夫穿得破烂不堪,便厉声问道。
拉斯科尔尼科夫仔细打量着他。这是一张雄赳赳的军人面孔,嘴唇上留着灰白的小胡子,满脸络腮胡子,目光中透出精明能干。
“我正要找您,”他抓住警察的一只手臂,高声说道,“我叫拉斯科尔尼科夫,以前是大学生……对此您能一目了然,”他转身对那位先生说,“而您也过来吧,我让您看一件事情……”
于是,他抓住警察的手臂,把他拉到长椅跟前。
“喏,您看,她已经烂醉如泥,刚才从林荫道上走过来:谁知道她是什么人,不过不像是干那一行的。很可能在什么地方让人给灌醉了,上了别人的当……是头一回……您明白吗?然后就这样给扔到大街上来了。您看,连衣裙都被撕破到这种样子了,再看看,她的衣服是怎么穿的:显然,这是别人给她穿的,而不是她自己穿上的,并且是一个笨手笨脚的男人给她穿上衣服的。这是一望可知的。现在再请您看看这边:刚刚我想揍他的这个花花公子,我并不认识,我是头一回见到他;不过他也是刚刚在路上盯上她的,她喝醉了,神志不清,因此他现在急不可耐地想走过来,中途拦截——因为她正处于这种状态——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情况大致就是这样;请您相信,我不会弄错。我亲眼看见,他紧盯着她,一路跟踪她,只是我妨碍了他,现在他正等着我走开。瞧,现在他又稍稍走开一点儿,站在那里,好像在卷烟……咱们怎样才能不让他如愿以偿呢?咱们怎样才能送她回家呢——请您想个办法吧!”
警察明白了一切,并开始思考。那位胖先生的居心当然十分明显,只是这个女孩的情况还弄不清楚。警察躬身贴近她细细察看,脸上流露出真挚的同情。
“唉,真可怜啊!”他摇摇头说,“还完全是个孩子呢!她让人骗了,定是这样。喂,小姐,”他开始大声叫她,“请问您住在哪里?”姑娘睁开一双疲倦不堪、黯然无神的眼睛,木然看了看盘问她的人,挥了挥手。
“喂,”拉斯科尔尼科夫说,“给(他伸手到衣袋里摸了一阵,掏出二十戈比;还有点儿余钱),给,请您叫辆马车,让车夫按地址送她回家。只是我们得先问清楚她住在哪里!”
“小姐,小姐?”警察收下钱后,又开始叫她,“我马上给您叫一辆出租马车,亲自送您回家。请您告诉我,送您到什么地方?啊?请问您住在哪里?”
“走开!……缠死人了!”小女孩嘟嘟哝哝着,又挥了挥手。
“哎哟哟,哎哟哟,多糟糕呀!哎哟哟,多丢人啦,小姐,多丢人啦!”他又摇摇头说,既带点挖苦,也带点怜悯,又带点愤怒。“真是个难题!”他转身对拉斯科尔尼科夫说,说着又飞快地从头至脚把他扫视了一遍。在他看来这个人大概也很奇怪:穿得破烂不堪,却还解囊助人!
“您发现她的那个地方,离这里很远吗?”
“我告诉过您:她在我前面东倒西歪地走着,就在这条林荫道上。一走到长椅跟前,就倒在上面了。”
“唉,上帝呀,现今这世上发生了多么可耻的事啊!这么年纪轻轻,就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让人家给骗了,一定是这样!瞧,她的连衣裙也给撕破了……唉,如今尽出些这样伤风败俗的事!而她没准出身名门贵族,没准生在贫寒家庭……如今这样的事太多了。看样子娇滴滴的,倒像个小姐。”他又躬身去看她。
也许,他也有几个这样的女儿——“像个小姐,娇滴滴的”,举止文雅,尽力追逐潮流,衣着打扮时髦。
“最重要的是,”拉斯科尔尼科夫关注地说,“千万不能让她落到这个流氓手里!他一定还会凌辱她!他的企图一望可知;瞧这个流氓,还恋恋不舍呢!”
拉斯科尔尼科夫高声说道,而且用手直指着他。那人听了,又想动怒,但随即改变了主意,只是轻蔑地朝这边瞥了一眼。然后,他慢悠悠地走开十来步,又停了下来。
“不让她落到他的手里,这倒好办,”警察凝思着说,“只要她说明往哪里送就行了,不然……小姐,小姐!”他又躬下身去。
那姑娘突然圆睁双眼,凝神细看,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从长椅上站了起来,转身朝她来的那个方向走去。
“呸,这些无耻之徒,老是缠着不放!”她又挥了挥手说。她走得很快,但身子仍像原来一样剧烈地东摇西晃。花花公子也紧随她而去,不过走的是另一条林荫道,一双眼睛只盯着她。
“别担心,我不会让他得手的。”小胡子警察斩钉截铁地说,也尾随他们而去。
“唉,如今尽出些这样伤风败俗的事!”他叹息着又高声重复道。
这时,拉斯科尔尼科夫似乎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他顿时感到天旋地转。
“喂,您听我说!”他追着小胡子喊道。
那个小胡子转过身来。
“您别管了吧!跟您有什么关系呢?抛开吧!让他消遣消遣吧(他指指那个花花公子)。跟您有什么关系呢?”
警察疑惑莫解,瞪眼直望着他。拉斯科尔尼科夫哈哈笑了。
“哎——哎呀!”警察挥了挥手说,又尾随花花公子和那个姑娘走了,大概他把拉斯科尔尼科夫或者当作疯子,或者当作更糟糕的某种人。
“拿走了我的二十戈比,”拉斯科尔尼科夫愤恨地说,他被独自留了下来,“哼,让他也从那个家伙那里拿点钱,任凭小姑娘跟他走,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吧……我何必多管闲事,在这件事上帮忙呢?用得着我帮忙吗?我有资格帮忙吗?就让他们互相把对方活生生地吃掉好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怎么胆敢送掉这二十戈比。难道它们是我的?”
尽管他说出了这些奇言怪语,心里却感到非常沉重。他坐到空空的长椅上。思绪飘飞,纷乱无序……此时此刻,不论想什么,他都觉得难受。他真希望昏然入睡,忘怀一切,然后一觉醒来,一切从头开始……
“可怜的小女孩!”他看了看长椅空空如也的一角,说道。“她清醒后会痛哭一场,然后母亲知道了……先打她一顿,再用鞭子猛抽,痛心,羞耻,也许还会把她赶出门去……即使不把她赶出门去,达里娅·弗兰采芙娜之流也会打听出来,我们的小女孩就得东躲西藏……不久就会进医院[57](那些与十分正派的母亲住在一起又瞒着她们偷偷地不时寻欢作乐的女孩总是如此),那么以后呢……以后又是医院……喝酒……小酒馆……又是医院……两三年后,就变成残废,从呱呱坠地以来,她不过才活了十八九岁……难道我未曾见过这样的姑娘?她们是怎样堕落的呢?她们全都就是这样堕落的……呸!管他呢!据说,这是理该如此。据说,每年都应该有百分之几[58]……去那个鬼地方,想必是为了让其他的人保持清纯,不受搅扰。百分之几!他们的这些话实在说得可爱:它们如此令人安心,又如此合乎科学。宣称只有百分之几,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假如换一个词语,那么……也许更使人惊惶不安……假如杜涅奇卡也落在这百分之几里,那该怎么办呢……不是落到这个百分之几,就是落到那个百分之几?……”
“而我这究竟是往哪里去啊?”他突然想到,“奇怪。我本来是为了什么事才出来的。刚一读完信,我就出来了……我是去瓦西里岛,找拉祖米欣,就是去那里,现在……我记起来了。可是,去干什么呢?去找拉祖米欣这一念头是怎样飘进我的脑海的呢,为什么恰恰是现在呢?这值得注意。”
他感到惊讶。拉祖米欣是他以前大学里的一个同学。奇怪的是,拉斯科尔尼科夫在大学里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他躲避一切人,不与任何人来往,也厌烦别人来找他。因而,大家也就很快不再理睬他了。无论是同学聚会,无论是闲谈聊天,也无论是娱乐活动,总之他一概什么也不参加。他学习倍加刻苦,从不吝惜身体,因此颇受大家尊敬,不过没有一个人喜欢他。他一贫如洗,却有一点儿目空一切的自高自大,并且离群索居;仿佛心里隐藏着什么秘密似的。有些同学觉得,他高高在上地把他们、把所有的人都看成小孩,似乎他在修养、学识和信念方面都远远胜过他们所有的人,并且认为他们的信念和兴趣都是低级趣味。
不知什么原因,他和拉祖米欣倒是情意相投,其实还谈不上情意相投,而是他跟拉祖米欣接触较多,坦诚相见一些。不过,跟拉祖米欣的关系不可能是别的样子。这是一个极其乐观、善于交际的小伙子,善良到了憨厚的地步。不过,在这种憨厚的外表下,蕴藏着深刻和自尊。他的好朋友都了解这一点,大家都喜欢他。他其实十分聪明,虽然有时他的确也有点儿缺心眼。他的外貌很惹人注意——身材又高又瘦,胡子总是没刮干净,头发乌油油的。有时他也胡闹,被人称为大力士。有一天夜里,他和伙伴们在一起,曾经一拳就把一个两俄尺十二俄寸[59]高的警察打翻在地。他的酒量大得没谱,喝起来可以无休无止,但他也能滴酒不沾;有时他顽皮起来简直令人无法容忍,但他也可以一点儿都不顽皮。拉祖米欣还有一个优点,就是任何失败从来也不会搅扰他内心的平静,任何恶劣的环境似乎也无法使他感到沮丧。他甚至能住在房顶上,能忍受极度的饥饿和非凡的寒冷。他身无分文,但他立志自力更生,干活挣钱糊口。他有许多挣钱的门路,这些门路当然是打工。有一年,整个冬天他的屋子里从来没有生过一次火,他还肯定地说,这样更使人舒适,因为在寒冷的屋里睡得更香。现在他也被迫停学,但为期不长,他正全力以赴地尽快增加收入,以便继续上学。拉斯科尔尼科夫已经有四个月左右没到他那里去了,而拉祖米欣甚至连他住在哪里都不知道。大约两个月前,有一次他们曾在大街上偶然相遇,但拉斯科尔尼科夫扭过头去,甚至走到街对面去,以免被他发现。拉祖米欣虽然看见了他,但不愿惊动朋友,便从一旁悄悄走过。
五
“不错,不久以前我还希望请拉祖米欣帮我找份工作,或者安排我教书,或者让我干点别的什么……”拉斯科尔尼科夫记起来了,“不过,现在他能给我什么帮助呢?纵然他帮我找到教书的工作,纵然他甚至把自己仅有的几个戈比也平分给我,假如他真有钱的话,那么我至少可以买双皮靴,换身像样点的衣服,以便去教书……哼……然而,以后呢?这几个钱对于我能有多大作用?难道我此刻需要的只是这几个钱吗?真的,我去找拉祖米欣,实在可笑……”
为什么现在去找拉祖米欣这个问题使他心绪不宁的程度,甚至超过了他原来的想象;他在这似乎十分寻常的行动中,惊慌地寻找某种预示自己不祥的征兆。
“怎么,难道我仅仅指靠拉祖米欣来解决所有问题,在拉祖米欣身上找到摆脱一切困境的出路?”他诧异地自己问自己。
他冥思苦想,并且揉着自己的额头,真是奇怪,经过长久的苦苦思索之后,一个非常古怪的想法不知怎的,仿佛是偶然地,又似乎自然而然地倏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嗯……去找拉祖米欣,”他突然平心静气地说,似乎已经作出了最后决定,“我去找拉祖米欣,这是当然的事……但——不是现在……我去找他……必须在干完那件事的第二天,在那件事已经办完以后,在一切都重新作出安排的时候……”
他突然清醒过来。
“在干完那件事以后,”他从长椅上跳起来,高声叫道,“然而那件事难道会发生?难道真的会发生吗?”
他甩开长椅走了,几乎是一路小跑;他原本打算转身回家,但他突然又对回家非常厌恶:正是在那个地方,在那个角落里,在那个可怕的柜子里,这一切已经酝酿成熟一个多月了。于是他信马由缰地往前走去。
他那神经质的抖颤变成了某种疟疾般的抖颤;他甚至打起阵阵寒战来;置身于炎炎烈日下,他却感到浑身发冷。出于内心的某种需要,他几乎无意识地、似乎竭尽全力地开始注视劈面相逢的各种东西,仿佛在拼命寻找什么排遣,但效果极差,他反倒不断陷入沉思之中。当他又一次抖颤着抬起头来环视四周时,他立即忘记了刚才所想的是什么,甚至记不住走过的地方。就这样,他走遍了瓦西里全岛,来到小涅瓦河[60]边,过了桥,便转弯走向群岛。最初,浓浓翠绿和清新空气使他那疲倦的双眼感到十分舒适,那双眼睛看惯了城市的烟尘、石灰以及紧紧挤压在一起的高楼大厦。这里既无闷热,又无臭气,也无小酒馆。然而转眼间,这些新鲜、愉悦的感觉也变成痛苦和愤怒的东西了。有时他伫立在某栋绿树环抱的别墅前,透过篱笆朝里张望,看到远处的阳台和露台上有几个衣饰华丽的妇女,花园里有几个奔来跑去的小孩。鲜花引起了他特别的兴趣,他久久、久久地观赏着鲜花。他还遇到过一些豪华的四轮马车和几个男女骑手;他用好奇的目光送走他们,但他们还未从视线里消失,他就已经忘记了他们。有一次他停住脚步,数了数自己的钱;发现还有将近三十戈比。“二十戈比给了警察,三戈比还了娜斯塔西娅代付送信的钱——这么说,昨天给了马尔梅拉多夫家四十七戈比或者五十戈比。”他寻思着,他不知为什么算起账来,但是一眨眼他甚至忘记了为什么从口袋里掏出钱来。当他经过一家近乎小饭馆的饮食店门口时,他才想起算钱的事来,并且觉得肚子饿了。他走进小饭馆,喝了一杯伏特加酒,吃了一个不知什么馅的馅饼。他走到路上时才把它吃完。他好久没喝伏特加了,虽然仅仅喝了一杯,但是酒劲立刻发作了。他感到两腿突然沉甸甸的,并且产生了浓浓的睡意。他迈步向回家的路走去;但当他走到彼得罗夫岛时,他停住了脚步,深感精疲力竭,于是离开大路,钻进灌木丛里,倒在草地上,立即沉沉入睡了。
人在病态中的梦境往往异常鲜明、清晰,并且与现实生活惊人地相似。有时会出现极其可怕的情景,但这情景及整个发展过程却如此真实可信,并且带着一个个如此逼真准确、出人意料而又很艺术地与整个情景十分吻合的细节,以致做梦者即使是像普希金或屠格涅夫那样的艺术家,在醒着的时候也无法构想出这样的细节。这种梦,这种病态的梦,总是让人久久难以忘怀,并且给失调和早已处于亢奋状态的人体留下强烈的印象。
拉斯科尔尼科夫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在梦中他回到了童年时代,还是在他们那个小城里。他约莫七岁,一个节日的傍晚,他跟着自己的父亲在城外散步。天灰蒙蒙的,又闷又热,那个地方和他保存在记忆中的印象如出一辙:甚至记忆中的印象,比他此时梦中出现的景象还要模糊得多。小城兀立在旷野之中,四周连一棵柳树都没有,一眼望去,了如指掌;只是在遥远的地方,在那天边处,有一片黑乎乎的小树林。离城边最后一片菜园几步路的地方,坐落着一家酒馆,一家大酒馆,每当他和父亲出来散步,路过酒馆门口时,它总是让他产生厌恶之感甚至恐惧之情。那里老是聚集着一大群人,大喊大叫,哈哈大笑,骂骂咧咧,嘶哑着嗓子不成体统地唱歌,还常常大打出手;酒馆周围老是有那么一些爱酒如命、面丑如鬼的人来来往往……每次遇到他们,他就紧贴在父亲身上,浑身发抖。酒馆旁边有一条道路,一条乡间小路,总是尘土飞扬,而且这路上的尘土总是黑黑的。这条小路向前三百步左右,便绕过城市的公墓,向右边蜿蜒。在墓地的中间,有一座带绿色圆顶的石头教堂,他跟着父母每年要去教堂做一两次礼拜,追思他那去世很久、从未见过的祖母。去做礼拜的时候,他们每次都带一盘蜜饭,盛在一个白盘子里,再用餐巾包上,蜜饭甜甜的,用大米加白糖做成,还用葡萄干在饭上镶嵌出一个十字。他喜欢这座教堂和它里面那些古老的、绝大多数没有金属装饰的圣像,以及那位脑袋总在颤动的老神父。祖母的坟墓上盖着一块石板,它的旁边还有一座小小的坟墓,那是小弟弟的,小弟弟出世才六个月就夭折了,这个弟弟他甚至一点儿也不知道,因此完全没有记忆:但是人们告诉他,他曾经有一个小弟弟,所以他每次上坟的时候,都要按照宗教仪式恭恭敬敬地对着这座小坟画十字,向它鞠躬,并且吻一吻它。现在他正梦见:他和父亲沿着那条小路走向公墓,从酒馆旁经过;他拉着父亲的手,畏惧地回头望着酒馆。他的注意力被一个特殊的景象吸引住了:这一次,这里仿佛在举办游园会,熙熙攘攘地挤着大群大群穿得五光十色的城市妇女,乡下娘儿们,她们的丈夫,以及各种各样看热闹的人。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一齐唱着歌,而在酒馆的台阶旁,停着一辆大车,不过这是一辆奇怪的大车。这是一种通常套着高头大马,用来装运货物和酒桶的四轮大车。他一向爱看这些拉车的高头大马,它们有着长长的鬃毛,粗壮的四条腿,悠闲地迈着均匀的步伐,拉着的货物好似整整一座山,也泰然自若,毫不吃力,似乎拉车比不拉车还要轻松些。然而现在,让人奇怪的是,如此大的一辆大车却套着一匹又小又瘦、黑鬃黄毛的农家劣马。以前他经常看到,这种马有时竭尽全力地拉动一车堆得高高的木柴或干草,尤其是当车轮陷入泥泞或车辙里的时候,农夫总是用鞭子狠狠、狠狠地抽打它们,有时甚至痛抽它们的脸和眼睛,看到这种情景,他每次都觉得极其悲惨,心酸得几乎痛哭起来,而妈妈总是照旧把他从窗口拉开。然而,这时突然人声鼎沸:从酒馆里走出一群喝得酩酊大醉的高大庄稼汉,他们身穿红衬衫或蓝衬衫,披着厚呢上衣,大喊大叫,高声歌唱,弹着巴拉莱卡琴[61]。“上车,大家都上车!”一个汉子叫喊着,他相当年轻,脖子很粗,一张胖乎乎的脸红通通的,红得就像胡萝卜,“我送大家回去,上车吧!”但应声响起的却是一阵哄笑和叫喊:“这样一匹劣马拉得动我们吗?!”
“米科尔卡,你没发疯吧:把这么一匹小母马套在这样大的一辆大车上!”
“这匹黑鬃黄毛马准有二十岁了吧,哥们儿!”
“上车,我把大家都送回去!”米科尔卡又大喊起来,并带头跳上大车,拉起缰绳,挺直身子站在大车的前部。“枣红马不久前让马特维给牵走了,”他在车上喊道,“而这匹小母马,弟兄们,只是让我伤心:真恨不得打死它,免得糟蹋粮食!喂,上车吧!我要让它飞跑!它跑起来像飞一样呢!”他手执马鞭,喜盈盈地准备抽打那匹黑鬃黄毛马。
“嗯,上车吧,干吗不上呀!”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声,“听见了吗,它会飞跑呢!”
“它恐怕有十年没飞跑了吧。”
“它飞腾起来了!”
“别怜悯它,弟兄们,一人一根鞭子,准备抽它!”
“对哇!抽它!”
大伙儿笑嘻嘻的,说着俏皮话,爬上了米科尔卡的大车。上去了五六个人,还可以坐人。于是就又把一个面颊绯红的胖婆娘拉上去了。她穿着一身大红布衣服,戴着一顶镶有小玻璃珠的两角帽子,脚蹬一双女式暖鞋,咔吧咔吧地嗑着花生,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周围的人群也笑不住口,而且说实话,哪能不笑呢:这等瘦弱的小母马竟拉这样笨重的大车,还说要飞跑呢!车上的两个小伙子立即一人拿起一根鞭子,准备帮米科尔卡。随着“驾!”的一声,小母马竭尽全力往前拉车,但它不仅不能飞跑,甚至连迈步都很艰难,只能半步半步地向前挪移,口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并且被雨点一样落在背上的三根鞭子抽打得直往下蹲。大车上的人和围观的人群笑得更起劲了,米科尔卡却怒火冲天,狂暴地用鞭子越来越快地连连抽打这匹小母马,似乎他当真认为它会飞跑呢。
“弟兄们,让我也上去!”人群中一个小伙子也来了兴致,大声喊道。
“上车!大家都上车!”米科尔卡嚷着,“它拉得动大家。我要抽死它!”他挥鞭啪啪啪啪地猛抽,气得已经不知用什么打它才能解恨。
“爸爸,爸爸,”拉斯科尔尼科夫叫着父亲,“爸爸,他们在干什么啊!爸爸,他们在毒打那匹可怜的小马呀!”
“我们走吧,走吧!”父亲说,“他们喝醉了,在胡闹,一帮傻瓜。我们走吧,别看了!”父亲想带他走,但他从父亲的手里挣脱出来,情不自禁地奔向小马。但是可怜的小马已经情况不妙。它气喘吁吁,站立了一会儿,又使劲拉车,几乎摔倒在地。
“抽死它!”米科尔卡大喊着,“不打不行。我要抽死它!”
“难道你没有心肝吗,魔鬼!”一个老头儿在人群中说道。
“哪里都没见过,让这样的小马拉这么重的大车。”另一个人补充一句。
“你会累死它的!”第三个人吼道。
“别瞎操心!我的东西!我想咋样,就咋样!再上来几个!大伙儿都上来!我笃定让它飞跑!……”
突然一阵哈哈大笑声齐发,盖住了一切声音:小母马忍受不了越来越快的抽打,竟开始无奈地尥起蹶子来。甚至那个老头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确实:这样一匹瘦骨伶仃的小母马,还想尥蹶子呢!
人群中又有两个小伙子,每人拿了一根鞭子,奔到小马跟前,抽打它的两肋。两人从各自的一边,冲上前来。
“打它的脸,打它的眼睛,瞄准眼睛打!”米科尔卡大叫。
“唱支歌吧,弟兄们!”有人在大车上喊道,于是车上所有的人随声唱了起来。欢乐豪放的歌声轰响着,铃鼓丁零当啷地敲击着,在曲调中还夹杂着口哨声。胖婆娘还在咔吧咔吧地嗑着花生,一边咯咯地笑。
……拉斯科尔尼科夫跑到马儿身旁,又奔到前面,他看见,这些人怎样抽打它的眼睛,而且瞄准眼睛抽打!他大哭起来。他的心怦怦剧跳,眼泪哗哗地往下直流。打马者中有一个人的鞭梢把他的脸碰了一下;他全然没有感觉到,他伤心地绞着双手,大声喊叫,冲向那个对这一切频频摇头并痛加斥责的须发斑白的老头儿身边。一个婆娘抓住他的一只胳膊,想拉开他;当他挣脱出来,他又奔向小马。那匹马已经气息奄奄了,但它还是再次尥起蹶子来。
“你他妈见鬼去吧!”米科尔卡狂怒地大吼一声。他甩掉鞭子,俯身从大车底部拖出一根又长又粗的辕木,双手握住它的一头,使劲在黑鬃黄毛马的头上挥舞着。
“会劈死它的!”围观的人大喊着。
“会打死它的!”
“我的东西!”米科尔卡叫着,抡起辕木使劲往下打去。一声沉重的打击“嘭”地响起。
“抽它,抽它!干吗不抽了!”人群中有几个声音在喊。
于是米科尔卡再次抡起辕木,这全力的一击又重重地落在倒霉的劣马背上。马的整个屁股蹲落地面,但它又跳站起来,向前拉车,它竭尽最后的力气左拉右拖,想让大车转动起来;但有六根鞭子从四面八方一齐抽向它,而那根辕木又已高高地举起,第三次,随即是第四次,沉重而有节奏地落了下来。米科尔卡因为不能一棒致命而气得发疯。
“还活着呢!”周围的人高叫着。
“这就保准倒下啦,弟兄们,它就要完蛋啦!”人群中一个看热闹的大声说。
“干吗不用斧头砍它,一斧头就砍死了!”第三个人叫道。
“咳,别指手画脚啦!让开!”米科尔卡疯狂地大叫一声,他丢掉辕木,又朝大车俯身,拖出一根铁棒来。“当心!”他喊着,抡起铁棒倾尽全力打向自己那可怜的小马。铁棒啪的一声落下,小母马摇摇晃晃了几下,便无力地倒下了,它还想拉车,但铁棒又狠狠地打到它的背上,它跌倒在地,就像四条腿一下子被全部砍断了。
“打死它!”米科尔卡高叫着,发狂般地从大车上跳将下来。几个同样喝得满脸通红、醉醺醺的小伙子随手抓起碰到的东西——鞭子、棍子、辕木,冲向奄奄一息的小母马。米科尔卡站在一旁,用铁棒照准它的背部乱打猛击。马儿伸直头颈,艰难地喘了一口气,渐渐死去。
“打死了!”人群中有几个人叫道。
“谁叫它不飞跑呢!”
“我的东西!”米科尔卡喊着,他双手拿着铁棒,两眼充血。他站在那里,似乎因为再没有什么东西可打而深感憾恨。
“唉,这么说,你真的是狼心狗肺!”人群中已经有许多的声音在高喊。
但是,可怜的孩子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他大叫着,冲出人群,来到黑鬃黄毛马跟前,抱住那僵硬的、血迹斑斑的马头吻了起来,吻它的眼睛,吻它的嘴唇……随后,他突然一跃而起,捏紧两个小拳头发狂般地扑向米科尔卡。就在这时,一直在后面紧追他的父亲终于抓住了他,把他拖出了人群。
“我们走吧!我们走吧!”父亲对他说,“我们回家吧!”
“爸爸!为什么他们……要把可怜的马……打死呀!”他呜呜咽咽地说,他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因此他的话变成叫喊,从他那窒闷的胸膛里直冲出来。
“他们喝醉了,在胡闹,与我们无关,咱们走吧!”父亲说。他用双手紧抱住父亲,但他感到胸口堵得发慌,憋得难受。他试图缓一口气,便大叫一声,却醒了过来。
他全身汗淋淋地睡醒了,头发也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他感到喘不过气来,便惊恐地欠起身子。
“谢天谢地,这只是一个梦!”他感叹着,他坐到一棵大树下面,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然而,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是不是在发着高烧:做了这样一个乱七八糟的梦!”
他觉得全身疲软无力;心里惊惶不安,郁郁寡欢。他把胳膊肘撑在膝盖上,用双手托住脑袋。
“上帝呀!”他大叫一声,“难道,难道我当真要拿起斧头,瞄准脑袋猛劈,劈碎她的头盖骨……滑行过黏黏的、暖暖的鲜血,去撬锁,偷窃,战战兢兢;藏藏躲躲,浑身沾满血迹……拿着斧头……上帝呀,难道果真要如此吗?”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身子颤抖得像一片树叶。
“我这是怎么啦!”他接着想道,又低垂下头,似乎感到万分惊异,“我早已知道,干这件事我会受不了,那么为何直到如今我还在折磨自己呢?要知道,还在昨天,昨天,当我去进行这次……试探,要知道,昨天我就已彻底明白了,我会受不了的……那为何我现在还想着呢?为何我直到如今还没有定准呢?要知道,还在昨天走下楼梯的时候,我自己就说过,这件事是肮脏的,可恶的,卑鄙的,卑鄙的……要知道,只要真正地想着这件事,我就觉得恶心,感到心惊肉跳……”
“不,我会受不了,受不了!哪怕,哪怕所有的这些计划都已天衣无缝,哪怕这个月以来决定实施的这一切,清晰犹如白昼,准确好似算术。上帝啊!即使这样,我毕竟还是下不了决心啊!我定然受不了,受不了!……可为何,为何直到如今……”
他站起身来,惊奇地看了看四周,似乎很诧异自己竟然跑到这里来了,接着便走向Т桥。他面白如纸,双眼灼灼发光,浑身筋疲力尽,但他突然间觉得呼吸似乎轻松了些。他感到,已经甩掉了长久以来紧压在身上的可怕的重负,心里倏然变得轻松和平静。“上帝啊!”他祈祷着,“给我指引一条回家的路吧,我要摈弃我这个该死的……幻想!”
过桥的时候,他心绪平静、悠闲自在地欣赏着涅瓦河上的风光,欣赏着亮丽的火红夕阳洒下的灿烂晚霞。虽然他十分虚弱,但他甚至没有感到疲累。似乎在他心里脓肿了整整一个月的脓疱,突然间迸裂了。自由,自由了!现在,他挣脱了那些魔法,巫术,蛊惑,魔力,而获得了自由!
后来,当他一分钟紧接一分钟、一个地点紧挨一个地点、一条街紧连一条街地逐一回忆起这段时光和在这些日子里他所发生的一切时,有一个情况总是使他惊讶到迷信的程度,尽管这个情况实际上并不特别异常,但他后来老是觉得,这似乎是冥冥中天数注定的。
这个情况就是:他怎么也搞不明白,也无法对自己解释,那时劳累过度、疲惫不堪的他,最好是抄近路或走直路回家,可他为何还要纯属多余地绕道干草市场回去呢?虽然绕路不多,但显然是多此一举。当然喽,他回家时常常记不住走过的街道,这样的事已经有几十次了。但究竟为什么,他总是问自己,究竟为什么在干草市场(他甚至无须经过那里)的那次相遇,那次对他如此重要、如此具有决定意义同时又极其偶然的相遇,恰好发生在他一生中的现在这个时刻、这一分钟,而且恰好是他处在那种心境和那种状态下的时候?只有在这种境况下,这次相遇才能对他一生的命运产生决定性的、无法逆转的影响。这次相遇就像是早已特意在等候着他。
当他经过干草市场时,刚好是九点钟左右。所有摆摊的、挑担的、开大小店铺的商贩正纷纷在关门落锁、捡货收摊,像他们的买主一样,各自回家。在楼房底层开设的那些小吃铺附近,以及在干草市场上那些房子的臭烘烘、脏兮兮的院子里,特别是那些小酒馆旁边,拥挤着形形色色的、各行各业的手艺人和穿得破破烂烂的穷人。当拉斯科尔尼科夫漫无目的地出来溜达的时候,首选的是这些地方和附近的所有胡同。在这里,他那身破衣烂衫不会招惹任何高傲的关注,穿着可以随心所欲,而不怕引起任何人的难堪。在Κ胡同的一个角落里,一个小市民和一个娘儿们(他的妻子)摆着两张货桌,卖的是:针线、带子、印花布头巾等物品。他们也准备回家,但是他们耽搁了一会儿,因为要和一个走过来的熟人聊天。这个熟人就是莉扎薇塔·伊万诺芙娜,或者就像大家那样直呼她为莉扎薇塔,她就是那个十四等文官夫人、放高利贷的老太婆阿廖娜·伊万诺芙娜的妹妹,昨天拉斯科尔尼科夫还到老太婆那里抵押过一块表,并且进行了试探……他早已了解这个莉扎薇塔的所有情况,而她,对他也多少了解一点儿。这是一个个子高高、反应迟钝、胆小怕事、性格柔顺的老处女,几乎像个白痴[62],她已三十五岁,却是自己姐姐的十足的奴隶,起早摸黑地为姐姐干活,见了姐姐就吓得浑身发抖,甚至还老挨姐姐的打。她拿着包袱,沉思般地站在小市民和他的婆娘跟前,专心致志地听他们说话。那两口子正在热情非凡地向她解释着什么。拉斯科尔尼科夫忽然看到她时,陡然被一种类似震惊的奇怪感觉所攫住,虽然这次相遇没有任何值得惊讶的地方。
“莉扎薇塔·伊万诺芙娜,您最好自己决定,”小市民大声说道,“您明天来吧,六点多钟。他们也会来。”
“明天?”莉扎薇塔拖长了声音、若有所思地说,似乎有点儿犹疑不决。
“唉,瞧阿廖娜·伊万诺芙娜把你吓成这样!”小商贩的妻子,一个乖巧的娘儿们,开始炒豆般地说了起来,“我看您呀,简直像个幼龄儿童。她又不是您的亲姐姐,又不是同一个娘生的,可什么都要您听她的。”
“对呀,这一次您什么都别给阿廖娜·伊万诺芙娜说,”丈夫打断她的话,“我建议您不用问她准不准,您自己径直来我们这里好了。这件事好处多多。以后您姐姐自己也会明白的。”
“那就来?”
“明天六点多钟。他们也会来的。您自己决定吧。”
“我们还会烧好茶炊呢。”妻子加上一句。
“好吧,我来。”莉扎薇塔说道,口气中依然有点儿举棋不定,然后慢悠悠地动身走了。
拉斯科尔尼科夫这时已经走过身了,没有听到后面的谈话。他静悄悄地、不引人注目地走了过去,尽量不漏掉他们的一句话。最初的惊讶不已渐渐地变成了恐怖,似乎有一股寒气掠过他的背上。他了解到,他突然间,意外地、完全出乎意料地了解到,明天,晚上七点钟,莉扎薇塔,老太婆的妹妹和唯一的伴侣,将不在家,那时,正好晚上七点钟的时候,只有老太婆只身一人待在家里。
离他的住所只有几步路了。他走进自己的屋里,就像一个被判处死刑的犯人。他什么也不思索,而且完全丧失了思索的能力;他突然全身心都感到,他再也没有思索的自由了,再也没有自己的意志了,一切都无可更改、突如其来地决定了。
当然,为了万无一失地实现自己的计划,即使他整年整年地等待合适的时机,也未必能指望得到一个比现在这一突然出现的天赐良机更好的机会了。在任何情况下,都很难在动手的前夕,无须进行任何危险的探寻和调查,就确切得知,而且尽可能准确无误,尽可能减少风险地确切知道,明天,这个时刻,那个他蓄意杀掉的老太婆,将形单影只地独自在家。
六
后来,拉斯科尔尼科夫才偶然了解到,那个小市民和他的老婆究竟为什么要邀请莉扎薇塔上他们那里去。事情十分平常,毫无特别之处。有一户外来人家,穷困临身,准备卖掉一些什物、衣服等等,全都是女性用品。因为到市场上出售划不来,所以想找一个帮忙推销的女小贩,而莉扎薇塔正是干这行的:她为人代销货物,收取一点儿佣金,为生意四处奔波,并且经验丰富,因为她极其诚实,定价总是公平合理:她出个什么价,就会照这个价成交。总的说来,她沉默寡言,而且就像前面所说,她性格柔顺,胆小怕事……
但拉斯科尔尼科夫最近一段时间变得颇为迷信。很久以后,迷信的影响还几乎不可磨灭地残留在他的身上。后来,他总是倾向于认为,整个这件事情似乎有某种奇异、神秘的东西,好像存在着某些特别的影响和巧合。早在去年冬天,他认识的一个大学生波科列夫去哈尔科夫之前,在一次谈话中告诉了他老太婆阿廖娜·伊万诺芙娜的地址,以便他万一急需用钱能去抵押点什么东西。他很长时间都没有去找她,因为他教了点书,生活还能将就着过下去。一个半月以前,他记起了这个地址;他有两件适宜作抵押品的东西:父亲的一块旧银表,和一枚镶有三颗红宝石的小金戒指,这是临别时妹妹赠给他的纪念品。他决定把小戒指送去;他找到了老太婆,虽然事先对她一无所知,也一点儿都不了解她有何特别之处,但第一眼看去,就对她产生了一种难以遏制的厌恶之情,他在那里当了两张“票子”,顺路去到一家劣等小饭馆。他要了一杯茶,坐着陷入了深思。一个怪异的念头仿如小鸡破壳而出那样出现在他的脑海,让他十分着迷。
在紧挨着的一张小桌子旁,坐着一个他完全不认识也毫无印象的大学生,和一个年轻的军官。他们刚刚打完一盘台球,正在喝茶。忽然他听到那位大学生向军官说起女高利贷者阿廖娜·伊万诺芙娜,十四等文官之妻,并且把她的地址告诉了他。光是这一点就已让拉斯科尔尼科夫觉得有点儿奇怪:他刚从她那里来,而这里恰好在谈说她。当然,这只是巧合,然而他现在却正是摆脱不了一个十分奇特的印象,而这里正好有人仿佛在讨好他:大学生突然开始向他的同伴介绍阿廖娜·伊万诺芙娜各方面的详细情况。
“她可是鼎鼎有名,”他说,“在她那里你总是能借到钱。她像犹太人一样富有,一次就能借出五千卢布,但是,只值一卢布的小抵押品她也照收不误。我们很多人都去过她家。只是这个老浑蛋十分缺德……”
接着他开始述说,她是多么心狠手辣,翻脸不认人,只要你的借款过期一天,你的抵押品就没了。她的借款只值你的抵押品的四分之一,却要收取百分之五甚至百分之七的月息[63],等等。大学生口若悬河地说着,他告诉军官,除此之外,老太婆还有一个妹妹,名叫莉扎薇塔,她被那个矮小又卑劣的老太婆家常便饭般地殴打,被完全当作奴隶,当作幼龄儿童,然而莉扎薇塔的身材至少有两俄尺八俄寸高[64]……
“这也是一大奇观啊!”大学生高声感叹道,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开始谈论莉扎薇塔。谈起她,大学生兴致勃勃,笑声不断,而军官也听得津津有味,并且请大学生介绍这个莉扎薇塔去给他补内衣。拉斯科尔尼科夫不曾听漏一句话,一下子就搞清楚了所有情况:莉扎薇塔是老太婆的同父异母(生自不同的母亲)的妹妹,已经三十五岁。她起早摸黑地给姐姐干活,在家里既当厨娘又当洗衣女工,除此之外,还做些针线活卖钱,甚至受雇去给人家擦洗地板,而劳动所得的报酬全都得交给姐姐。没有老太婆的准许,她不敢自作主张接受任何定做的针线活和任何苦力活。老太婆早已立下遗嘱,莉扎薇塔本人对此也十分清楚,按照遗嘱,她一个子儿也得不到,只能继承一些动产、椅子之类的东西;所有的钱都指定捐给H省的一所修道院,用作永远追思她的亡魂的费用。莉扎薇塔只是个小市民,而非官太太,又是个老处女,体形极不协调,高得出奇的身子,两只外八字的长脚,总是穿着一双破羊皮鞋,但身上总是干干净净的。最使大学生感到惊异和可笑的是,莉扎薇塔老是怀孕……
“依你所说,她不是个丑八怪吗?”
“对,她长得黑乎乎的,煞似一个男扮女装的大兵,然而,你要知道,她完全不是丑八怪。她的面容和眼神是多么善良啊,甚至极其善良。证据嘛——就是很多人喜欢她。她是如此温良、柔顺、驯服、随和,什么都能答应。而她的笑容甚至十分好看。”
“难道你也喜欢她?”军官笑着说。
“我是出于猎奇。不,我要告诉你的是,我真想杀死那个万恶的老太婆,抢走她的钱,请你相信,我丝毫不会为此感到良心的责备。”大学生激情洋溢地补充道。
军官又哈哈大笑起来,而拉斯科尔尼科夫却不禁打了个哆嗦。这是多么奇怪啊!
“对不起,我想向你提一个严肃的问题,”大学生热情似火,“我刚才当然是开玩笑的,但是,你看:一方面,是个愚不可及、毫无意义、微不足道、心狠手辣、体弱多病的老太婆,她不仅对任何人都无益,反倒对大家有害,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活着,而且一不小心明天就会自己死掉。你明白吗?你明白吗?”
“哦,我明白。”军官十分专注地望着情绪激昂的同伴,回答道。
“请继续听我说。另一方面,年轻的新生力量因为得不到资助而濒临绝境,这样的人千千万万,举目皆是!用老太婆必定要浪费在修道院的那笔钱,可以完成和改进千百件好事和创举!成千上万的人也许因此而走上正路;几十个家庭可以免于贫困、离散、死亡、堕落以及进花柳病医院——用她的钱可以办成这一切。杀死她,取走她的钱,为的是以后用这些钱为整个人类以及公共事业服务:你难道认为,千万件好事还不能抵消一件小而又小的罪行吗?用一条性命,可以换来几千条性命免于堕落和离散。用一个人的死,换来一百人的生——这是多么合算啊!再说,以公共原则来衡量,这个痨病缠身、愚不可及、心狠手辣的老太婆的生命又有什么价值呢?不过像只虱子或蟑螂而已,甚至连它们都不如,因为老太婆危害人。她对别人吹毛求疵,任意欺压:前几天,她还恶毒地咬了莉扎薇塔的手指,差点没咬断呢!”
“当然,她不配活着,”军官说道,“然而,要知道,这是一种本性。”
“呃,老兄,要知道,本性也是可以纠正,可以引导的,不然,就会淹没在偏见之中。不然,世上连一个伟人也没有了。人们总是高喊‘责任’‘良心’——我丝毫也不想反对责任和良心——但是我们究竟应该怎样理解它们呢?等一等,我再向你提一个问题。你听着!”
“不,你等一等。我也问你一个问题。你听着!”
“请说!”
“瞧你刚才说东道西,高谈阔论,那么,请你告诉我:你会不会亲手杀死这个老太婆?”
“当然,不会!我只是为了正义……那件事不是我……”
“可依我看来,假如你自己都不打算干,那就没有什么正义可谈了!走,我们去再玩一盘台球!”
拉斯科尔尼科夫处在极度的激动中。当然,这一切都是年轻人最平平常常、最司空见惯的议论和想法,他已不止一次听到过,只不过形式和话题略有不同罢了。但是,为什么正好是现在,他的头脑里刚刚萌生……一模一样的念头时,就恰巧听到同样的议论和同样的想法呢?而且为什么正好是现在,他带着刚刚萌生的念头才从老太婆那里出来,就恰巧碰上别人在谈论老太婆呢?……他总感到这种巧合有点儿古怪。小饭馆里这场微不足道的谈话,在事情继续发展的过程中,对他产生了非同寻常的影响:似乎这里真有什么定数和天意……
从干草市场回到家里,他急忙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坐了整整一个小时。这时天已昏黑;他没有蜡烛,而且他头脑里根本就没想到过要点蜡烛。无论何时他总想不起来:当时他是否思考过什么?最后,他感觉到前几天发过的热病[65]又缠身了,寒战阵阵,于是,喜盈盈地暗想,可以在沙发上躺下睡觉了。转眼间,浓厚的、乌灰色的睡意仿佛紧压一般罩裹住了他。
他睡得出奇地久,而且连梦都没做一个。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娜斯塔西娅走进他屋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叫醒。她给他送来了茶和面包。茶依然是沏过多次的淡茶,而且依旧是用她那把茶壶沏的。
“咳,瞧他睡得多死!”她愤懑地大叫道,“他老是睡觉!”
他艰难地撑起身子。他头痛欲裂;他本来已经站起来了,但在自己的斗室里转了一圈,又扑通倒在沙发上。
“又睡了!”娜斯塔西娅大叫起来,“你是病了,还是怎么的?”
他沉默以对。
“想喝茶吗?”
“待会儿吧。”他吃力地说道,又紧闭双眼,翻身朝着墙壁。娜斯塔西娅在他身旁站了一会儿。
“看来,真的病了。”她嘀咕一声,转身走了。
下午两点,她又端着一碗汤进来了。他仍旧像早上那样躺着。茶一滴未动地摆在原处。娜斯塔西娅甚至生起气来,她愤愤地狠推了他几下。
“干吗还在睡!”她厌恶地看着他,大叫一声。他欠着身子坐了起来,但默默无言,双眼望着地面。
“你是不是病了?”娜斯塔西娅问道,但依然没有回答。
“你哪怕上街走走也好啊,”她稍稍停顿了一下,又说,“哪怕是吹吹风透透气。吃点东西,好吗?”
“待会儿吧,”他微弱无力地说,“你走吧!”他挥了挥手。
她又站了一会儿,怜悯地望了望他,便出去了。
过了几分钟,他抬起头来久久地望着茶和汤。然后,一手拿起面包,一手抓起汤匙,吃了起来。
他吃得很少,毫无食欲,只喝了三四匙子汤,而且似乎是无意中吃下去的。头痛减轻了。吃完午饭,他又直挺挺地躺到沙发上,但再也无法睡着,只得一动不动地趴着,脸朝下埋在枕头里。他的脑海里不断涌现各种各样的幻想,全是些稀奇古怪的幻想:而浮现得最多的一个是,他置身在非洲的某个地方,在埃及,在一片绿洲上。商队正在休息,一匹匹骆驼安宁地躺着;四周环绕着棕榈树;大家正在吃饭。他却只是一个劲地喝水,趴着直接从小溪里喝水,小溪就在身边流着,水声淙淙。这里凉爽宜人,淡蓝的溪水是如此的妙不可言,如此的清凉沁人,它奔流在五颜六色的卵石上,奔流在晶莹洁净、金光闪闪的沙子上……突然,他清楚地听到,钟声当当地敲响。他打了个哆嗦,倏然惊醒,微微抬起头,望了望窗外,估算了一下时间,他完全惊醒了,陡地跳起身来,就像有人把他从沙发上拽下来一样。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轻悄悄地把门开了一条缝,留心细听楼梯上的动静。他的心怦怦地狂跳着。但是楼梯上寂无声息,似乎所有的人都已沉沉入梦……他感到惊奇和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从昨天起就一直昏睡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做,什么准备也没有……而刚才,也许已经报过六点钟了……睡意和昏沉麻木消失后,代之而突然支配他的是十分狂热、有点儿不知所措的忙乱。其实,需要做的准备是很少的。他特别聚精会神地力求考虑到一切,不忘记任何事情;他的心还在怦怦地狂跳,跳得如此剧烈,以致他连气都喘不过来。首先,他应该做个绳套,并把它缝到大衣里面——这是几分钟的事。他伸手到枕头底下,从乱糟糟塞在那里的一堆内衣中摸出一件破烂不堪、未曾洗过的旧衬衫。他从这件破衬衫上撕下一块一俄寸宽、八俄寸长的布条。他把布条对折起来,接着从身上脱下自己那件肥大而又结实的粗布夏季大衣(他唯一的一件外衣),把布条的两端缝在大衣里面的左腋下边。在缝的时候,他双手发抖,但他尽力控制住了。当他缝好后穿上大衣,从外面看不见丝毫痕迹。针和线是他早已准备好的,用纸包着,放在小桌子里。至于说绳套,这是他本人的一项灵慧的发明:它是用来挂斧头的。总不能手拿着斧头招摇过市呀。如果把斧头藏在大衣里,毕竟还得用手扶着,那也很容易被人察觉。现在有了这个绳套,只要把斧刃套进去,整个路上斧头就会稳稳妥妥地挂在里面的腋下。在大衣侧面的口袋里伸入一只手,就能轻轻握住斧柄的顶端,使它难以晃动;而因为大衣相当肥大,简直是只口袋,所以从外面无法看出他用手隔着口袋握着什么。这个绳套也是他早在两星期以前就已设想好了的。
做完这件事后,他朝自己那“土耳其式”的沙发和地板之间的细缝里探进几个指头,在左边的角落旁摸了一会儿,掏出了早已预备并藏在那里的一件抵押品。这件抵押品其实根本不是什么抵押品,而只是刨得很光滑的一块小木板,大小和厚薄就像一只银烟盒。这块小木板是他有一次散步时,在一个院子里偶然捡到的,那个院子的厢房里开了一家什么作坊。后来他给这块小木板加了一块光滑的薄铁皮——大概是什么东西的断片,这也是那时在街上捡来的。他把两块东西叠放在一起,铁皮比木板小些,他用线十字交叉地把它们紧紧绑在一起;然后把它们整整齐齐、十分讲究地用一张洁净的白纸包起来,再用细绦带把包也呈十字形扎上,结儿打得很有水平,解开它得大费周章。这是为了在老太婆解开结儿的时候,暂时分散她的注意力,赢得一点儿时间。而加上铁片,是为了增加重量,以便老太婆至少在接到手上的当儿不会想到这“东西”是木头的。这两样东西他都预先藏在沙发底下。他刚拿出抵押品来,院子的什么地方就突然传来某人的叫喊:“六点早就过啦!”
“早就过了!我的上帝啊!”
他飞扑到门口,留心细听了一会儿,然后抓起帽子,像猫一样小心翼翼、无声无息地溜下自己的十三级楼梯。眼下的头等大事是——从厨房里偷一把斧头。这件事必须用斧头干,这是他早已决定的。他还有一把花匠用的折刀;但他对折刀,尤其是对自己的力气,都不信赖,因而最后决定用斧头。顺便指出,在这件事情上,他所作出的所有最后决定都有一个特点,这些决定都有这样一种奇怪的特性:它们越是最终确定,在他眼里就越是立即变得杂乱无章,荒诞不经。尽管他一直处于痛苦的内心斗争中,但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无论何时,哪怕一瞬间,他都未曾相信过自己的计划可以实现。
即使他对这件事的一切,甚至最后的一个细节,都进行过细致的研究,并且作出了最后的决定,不再有任何疑虑——而现在他也似乎要放弃这整个计划,就像放弃一件荒诞不经、骇人听闻、难以想象的事情。不过,事实上没有解决的问题和疑难还真多如牛毛。至于说到什么地方去弄把斧头,这是小事一桩,不足为虑,因为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了。原来娜斯塔西娅经常不在家,尤其是傍晚:或是上邻居家聊天,或是到小铺子里买东西,而且厨房门总是敞开的。仅为此事,女房东就经常跟她吵个不休。这样,到时候他只要悄悄溜进厨房,拿走斧头,然后在一小时后(当一切都已结束)再溜进去放归原处就完事大吉了。不过,也有疑难之处:比方说,当他一小时后回来归还斧头时,万一娜斯塔西娅突然回来了呢?当然,那就得从旁边走过去,静候她再次出来。然而要是她当时发现斧头不见了,东寻西找,大喊大叫——那就会引起怀疑,或者至少也是一件让人猜疑的事。
不过这都是些屑屑小事,他还不曾费神思考,也没有时间思考。他考虑的是重大问题,至于那些区区小事,则留待自己对一切都确信不疑时再说。不过,对一切都确信不疑,这似乎是完全办不到的。至少,他本人觉得如此。例如,他根本无法想象,会有那么一个时候他停止思考,抽身而起——真的走向那里……就连不久前他进行的那次试探(就是有意对那个地方进行最后调查而做的访问),也只不过是他所做的一个试验而已,而绝非真刀实枪地干,而是这样:“让我,你就说,让我去试一试吧,为何老是幻想不休呢!”但他立即感到难以坚持,啐了一口唾沫,便逃之夭夭了,并且极其恼怒自己。而事实上就解决问题的道德意义来说,他所进行的一切分析似乎都已结束:他的诡辩锋利得就像剃刀一样,他在自己身上已经找不到有意识的反驳了。然而到了紧要关头,他又无缘无故地不相信自己了,并且固执地、盲目地从各方面寻找反驳的依据,似乎是有谁在强迫、引诱他去干那件事。最后一天竟这样不期而至,一切转眼间就决定了,而他几乎是完全机械性地顺应它:仿佛有人抓住他的手,难以抗拒地、盲目地、以超自然的力量、无可反对地拽着他走。就像他的一角衣服被车轮卷轧住了,结果连他也给拖到车子底下去了。
起初——其实,已经是很久以前了,有一个问题使他饶有兴致:为什么几乎所有罪行都会如此容易发觉和侦破,而几乎所有罪犯都会如此明显地留下暴露自己的痕迹?他渐渐得出了各种各样而又趣味盎然的结论,依他看来,最主要的原因与其说毁掉物证以掩盖罪行是枉然的,不如说在于罪犯本人;罪犯本人,而且几乎就是每一个罪犯,在犯罪的时候都会陷入某种意志衰退、理智减弱的状态,正是在最需要高度理智和谨慎行事的时刻,幼稚和罕见的轻率反倒取而代之。根据他的见解,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这种理智的一时糊涂和意志的暂时衰退就像疾病一样控制着人,并逐渐加剧,到采取犯罪行动之前不久达到顶点;在犯罪的那一刹那和犯罪之后的若干时间内,这种状态依然如故,至于持续多长时间,则因人而异了;然后它将像任何疾病那样无踪无影。问题本身在于:究竟是疾病引起犯罪,还是犯罪由于其自身的特殊性,总是伴随着某种类似疾病的现象?——解决这个问题,他感到自己还力不从心。
得出上述结论后,他断定,他本人,在自己这件事情上,不会出现类似的病态大变化,在实施计划的整个过程中,他都将始终充分保持理智和意志,唯一的原因在于,他的计划——“并非犯罪”……关于他如何作出最后决定的整个过程,我们就略过不提了吧;我们就这样也已经扯得太远了……只是,必须补充一点:总的说来,这件事情中那些实际上的、纯物质方面的困难,在他的意识中只居于次要地位。“只要保持全部意志和全部理智以对付这些困难,在了解到事情的各种细节和微妙之处后,对一切困难都将战无不胜……”不过,事情还没有开始。他依旧不太相信自己的最后决定,因而时机一到,一切都彻底改变,而使人颇感突如其来,甚至几乎出人意外。
他尚未下完楼梯,就有一个最微不足道的情况搞得他不知所措。当他走到女房东的厨房门口时,厨房的门像往常那样大敞着,他小心翼翼地朝里面瞟了一眼,以便预先看清:如果娜斯塔西娅外出的话,女房东本人会不会在那里,假如不在,那么她的房门是不是紧关着,以免当他进屋拿斧头时,她从房间里看见。然而使他惊得魂飞魄散的是,他突然发现娜斯塔西娅这次不但在家,在自己的厨房里,而且正在干活:从篮子里拿出一件件内衣,晾到绳子上!一见到他,她立即不晾衣服了,朝他转过身来,久久地凝望着他,直到他走了过去。他把目光投向别处,似乎什么也没看见,就走了过去。然而事情已经泡汤了:没有斧头!他觉得遭到了可怕的致命一击。
“我有什么理由认定,”他走到大门口时想道,“我有什么理由认定,这个时候她必然不在家里?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如此自以为是地这样判断呢?”他感到沮丧不已,甚至有点儿屈辱。他真想恶狠狠地嘲笑自己……一种隐隐的、兽性的愤怒在他心中激荡。
他站在大门口,陷入了沉思之中。煞有介事地上街散步吧,他深感恶心;回家去吧,更令人厌恶。“多好的机会呀,永远失去了!”他嘴里念念有词,漫无目的地站在大门口,正对着看门人那间黑漆漆的小屋,小屋的门也是敞开的。忽然,他打了个哆嗦。在离他仅两步远的看门人的小屋里,一条长凳的右下方,有个什么东西晃亮了他的眼睛……他环视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他蹑手蹑脚地走到看门人的屋前,下了两级台阶,压低嗓子喊了看门人一声。“果真不在家!也许就在附近,在院子里,因为门是敞开的。”他飞速冲向斧头(这是一把斧头),从长凳底下的两块劈柴之间把它拖了出来;他没有走出屋门,就在原地把斧头挂到绳套上,双手插进衣袋,走出了看门人的小屋;没有任何人发现!“理智真无用,魔鬼显神通!”他怪里怪气地笑着,心想。这件事使他精神大振。
他晃晃悠悠,老成持重,不慌不忙地在路上走着,以免别人怀疑。他很少看过往行人,甚至力求完全不看他们的面容,尽可能做到平平常常。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他的帽子。“我的上帝啊!前天我就有了钱,可居然没去换它一顶制帽!”他打心眼里咒骂自己。
他偶然朝一家小铺子瞅了一眼,发现墙上的挂钟已经指着七点十分。必须加快步伐,但同时又得绕一个弯:从另一边绕到那幢房子跟前……
从前,当他偶然想象这一切时,他有时担心,自己会相当害怕。然而现在他并不太害怕,甚至压根儿不感到害怕。此时此刻,吸引他的注意力的是一些与此毫不相关的想法,不过它们吸引他的时间很短。当他路过尤苏波夫花园[66]时,他甚至兴致盎然地萌生了建造高大喷泉的想法,想到这些喷泉似乎会使所有广场的空气清新宜人。他逐渐得出一个结论:如果把夏园[67]扩大到马尔斯广场[68],甚至让它与米哈伊洛夫宫[69]四周的御花园连为一体,那么对于城市将是一件无比美好、利益多多的事情。这时他突然又对一种现象大感兴趣:为什么正是在所有的大城市里,人们并非出于需要,但却特别嗜好住在那些既无花园、又无喷泉并且污秽不堪、臭气熏天、垃圾成山的区域?这时他想起了自己在干草市场散步的情景,霎时间醒悟过来。“真是荒诞无稽,”他想,“不,最好任何事情也别想!”
“那些被押赴刑场的人想必就是这样,对路上所遇到的一切都产生一种依依难舍之情。”他的脑海里倏然冒出这样一种想法,不过它只是像闪电那样腾空一闪;他自己迅速掐灭了这个想法的火苗……不过,已经近在眼前了,就是这幢房子,就是这扇大门。突然不知什么地方的钟当地敲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七点半了吗?不可能,准是这钟快了!”
他很走运,又顺利地进了大门。不仅如此,甚至有点儿如有神助,就在这一瞬间,刚好有一辆装运干草的高大马车在他前面驶进大门,他跨进门口的时候,大车把他遮得完全不露形迹。大车刚从门口驶进院子,他就从右边一溜烟猫了进去。可以听到,在大车的那边,有几个人在闹闹嚷嚷、争争吵吵,但没有一个人发现他,也没有谁与他劈面相逢。朝向这个正方形大院子的许多窗户在这个时候是开着的,但他没有抬头——没有勇气。通向老太婆那里的楼梯相距不远,从门口往右拐便是。他已经来到了楼梯上……
他喘了一口气,用一只手按着怦怦狂跳的心,随即摸了摸斧头,再一次把它扶正,然后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走上楼梯,还不时留神细听。然而,那时候楼梯上也完全是空寂无人;所有的门都紧闭着;没有碰见一个人。的确,二楼有一套空房子的房门洞开着,有几个油漆工正在里面干活,但他们根本未曾看他一眼。他稍停片刻,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继续上楼。“当然喽,假如这些人根本不在这里,自然是最好不过了,然而……他们上面还有两层呢……”
不过,眼前就是四楼了,就是这扇房门,就是对面的那套房间;另一套是空荡荡的。根据种种迹象判断,三楼上老太婆住房底下的那套房间,显然也是空空如也:用小钉子钉在门上的名片取掉了——搬走了!……他感到呼吸急促。一个念头在他的脑子里刹那间闪过:“是否回去算了?”但他并未答复自己,而是留神细听老太婆房间里的动静:死一般的沉寂。随即他又谛听下面楼梯上有无动静,久久地听着,全神贯注……然后他最后一次环视四周,悄悄走到门口,整理了一下衣服,再一次摸了摸挂在绳套上的斧头。“我是不是脸色苍白……十分苍白?”他想着,“我是不是显得特别忐忑不安?她疑心很重……是否再等一会儿……等到心跳正常?……”
然而心跳并未正常。相反,倒还存心作对似的越跳越剧烈,越跳越剧烈……他无法忍耐,慢慢把手伸向门铃,拉了一下。半分钟后,他又拉了一次,声音更响。
毫无反响。再拉铃是徒劳无益的,而且对他来说也不合适。老太婆必定在家,但她生性多疑,而且是孤身一人。他多少了解一点儿她的习惯……他再一次把耳朵紧贴在门上。是他的感觉极其敏锐(一般来说这是难以设想的),还是确实听得分明,反正他突然听到一点儿似乎是手摸门锁把手的小心谨慎的沙沙声,以及似乎是衣服碰到门上的窸窣声。有人难以觉察地站在门锁旁,也像他在外面一样,躲在里面留神细听,看来,也把耳朵紧贴在门上……
他故意活动了一下,并且声音略高地嘀咕了一句,以免别人认为他是藏在那里;然后他第三次拉动门铃,不过拉得很轻,颇有风度,毫无急躁情绪。后来当他回忆这一情景时,它是那么清晰,那么鲜明——这一分钟已经永远铭刻在他的脑海里。但他无法理解,自己从哪里学来这些巧招,何况当时他的脑袋蒙了好一阵,甚至感到身体都几乎不属于自己……过了一会儿,传来了开门钩的声音。
七
像上次一样,门只开了一条很小的缝。又是两道犀利、多疑的目光,从黑暗中注视着他。这时拉斯科尔尼科夫一时慌张,犯了一个不小的错误。
他担心老太婆因为只有他们两人而心生畏惧,也不指望自己的表情会使她疑虑顿消,于是一把抓住房门,向自己这边猛拉,以免老太婆心有所忌再把门关上。看到这种情形,老太婆没有把门朝自己身边拉回去,然而也不曾松开所抓着的门锁把手,因此他几乎把她连门一起拉到楼梯上。他见她横着拦在门口,不让自己进去,便径直冲她走去。她惊吓地往旁闪开,想说点什么,但又似乎说不出来,只是直瞪双眼望着他。
“您好,阿廖娜·伊万诺芙娜。”他试图尽量把话说得自然随便些,但声音太不尽如人意了,变得磕磕巴巴,而且不断打战。“我给您……带来了一件东西……哦,最好我们到这里来……到光亮的地方……”他把她抛在一旁,不等邀请便径直走进屋里。老太婆紧随他跑了进去,舌头终于灵活起来:“上帝啊!您到底要干什么?……您是什么人?您有什么事?”
“得了吧,阿廖娜·伊万诺芙娜……您的熟人……拉斯科尔尼科夫……这不,带来了抵押品,前几天说好的……”说着,他把抵押品递给她。
老太婆本想看看抵押品,却又立刻睁大双眼直盯盯地逼视着这位不速之客的眼睛。她目不转睛、凶相毕露、疑心重重地看着他。这样过了几分钟。他甚至觉得她的眼睛里有一种近乎嘲讽的神情,似乎她已经洞察一切。他感到张皇失措,几乎恐惧起来,假如她再这样盯着他半分钟,而且一言不发,他就会恐惧地从她这里逃掉。
“呃,您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好像不认识似的?”他突然也凶巴巴地说,“有兴趣,就拿去,没兴趣,我就去找别人,我没工夫。”
他并不想说这些话,然而这些话却突然自己脱口蹦出。
老太婆镇静下来,客人那不容置疑的口气显然使她的精神为之一振。
“喂,你这是怎么回事,先生,这样突然……这是什么东西?”她瞄着抵押品,问道。
“银烟盒,我上次就已说过的。”
她伸出一只手来。
“啊,您的脸色为啥这样白?瞧,两只手也在发抖!您刚洗过澡是吗,先生?”
“寒热病发了,”他含含糊糊地回答,“脸色哪能不白……要是没有东西吃。”他补充了一句,勉勉强强才把话说完。他又觉得浑身无力了。不过他的回答倒也近乎情理;老太婆接过抵押品。
“这是什么东西?”她问道,手里掂量着那件抵押品,又一次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拉斯科尔尼科夫。
“一个玩意儿……一个烟盒……银的……您看看吧。”
“可怎么不大像银的……咦,还捆着呢。”
她力求解开绳子,转身面向窗户的光亮之处(尽管天气闷热,她家里的所有窗户却全都关得严严实实),有几秒钟她完全把他抛在一边,背对着他站着。他解开大衣,从绳套上取下斧头,不过还没有完全拿到外面来,而是用右手在大衣里握住它。他的双手虚软得可怕;他自己觉得,一瞬间又一瞬间,手变得越来越麻木,越来越僵硬。他很怕手稍松一下,斧头就会掉落地上……他突然感到头晕目眩。
“嗐,他这是捆的什么玩意儿!”老太婆气恼地叫了起来,朝他这边挪了一挪。
连一刹那都不能再错过了。他彻底拿出斧头,双手举起往下一挥,几乎下意识地、几乎不费劲地、几乎机械性地用斧背砸向她的头部。这时,他似乎全无力气。但他的斧头刚一落下,就立即力透全身。
像往常一样,老太婆没戴头巾。她那稀稀疏疏、夹杂着斑斑白发的浅色头发,照例厚厚地抹了一层发油,编成一根老鼠尾巴似的细辫子,用一把断了的牛角梳子盘起,翘在后脑勺上。斧头正好落在头心,这是因为她个子矮小。她叫了一声,不过声音十分微弱,突然全身瘫软,倒在地板上,但是她还能举起双手护向头部。她的一只手还紧抓着“抵押品”。这时他竭尽全力猛地一砸,两砸,用的都是斧背,并且砸的都是头心。鲜血就像从一只翻倒的杯子里哗哗地飞涌而出,身子仰天倒了下去。他往后退开,让她躺下,接着立即弯腰去看她的脸。她已经一命呜呼。眼珠鼓凸,好似要蹦出来一样,而前额和整个脸面因为抽搐,变得皱纹深陷,极其难看。
他把斧头放在死尸旁边的地板上,立即伸手去摸她的衣袋,尽力避免飞涌的鲜血沾到身上——他摸的是右口袋,上次她就是从这个口袋掏出了钥匙。他的头脑已经十分清醒,神志不清、天旋地转的感觉早已烟消云散,但双手仍然瑟瑟发抖。他后来还记得,当时他甚至十分细致入微、小心翼翼,竭力不让任何东西沾上血迹……他眨眼间就掏出了钥匙,和上次一样,所有的钥匙都穿成一串,挂在一个小钢圈上。他立刻拿着钥匙跑进卧室。这是一个很小的房间,一面墙上有一个供着神像的大神龛。靠另一面墙摆着一张大床,床上十分整洁,放着一床被面用碎绸子拼成的棉被。靠第三面墙摆着一个五屉柜。怪事一桩:他刚把钥匙插进五屉柜的锁孔里,刚听到钥匙咔嗒响了一声,就似乎感到全身痉挛。他突然又想抛开一切,抽身离去。但这只是一转瞬的念头;要离开已经晚了。当另一个令人忧虑的念头突然在脑海中浮现时,他甚至嘲笑起自己来。他突然觉得,老太婆兴许还活着,还会苏醒过来。他扔下钥匙和五屉柜,跑回尸体跟前,抓起斧头,又一次挥向老太婆,但中途停住了。毋庸置疑,她已经死了。他又俯身近前仔细察看,他明白无误地看到,头盖骨已被砸碎,甚至稍稍歪向一边。他本想用手指摸一摸,但又迅疾缩手;即使不摸也已昭然可见。这时血已经流了一大摊。突然他看见,她脖子上有一条细带子,他拉了一拉,但细带子拴得很牢,并未拉脱,而且浸透了鲜血。他试着从她怀里拉出它来,但不知有什么东西挡着,卡住了。他急不可耐地又试图挥动斧头,就在尸体上由上而下地把带子砍断,但他又不敢,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得双手和斧头都血糊糊的,忙乱了大约两分钟,才没让斧头碰到尸体,割断了那条细带子,并把它取了出来;他没估计错——这是一个钱袋。细带子上系着两个十字架,一个是柏木的,一个是铜质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珐琅圣像;同这些东西一起,还系着一个油迹斑斑的麂皮小钱袋,钱袋上面还套着一个小钢圈和一个小指环。钱袋塞得胀鼓鼓的;拉斯科尔尼科夫来不及细看,就把它塞进了衣袋,两个十字架则扔到老太婆的胸上,这一次他还顺手拿了斧头,然后转身跑回卧室。
他心急如焚,抓起钥匙又忙碌起来。但不知怎的,总是没有成效:钥匙插不进锁孔。这并非由于他的手剧烈抖颤,而是因为他老是搞错:例如,他明明看出那把钥匙不对,不配套,但还是往里插。他忽然想起,并恍然大悟,和其他几片小钥匙穿在一起的这把带锯齿的大钥匙,必定不是开五屉柜的(上次他就想到了),而是开某只什么小箱子的,而在这只小箱子里,可能藏着所有的财宝。他抛开五屉柜,迅速钻到床底下,他知道,老太婆们通常都把箱子藏在床底下。不出所料:床底下摆着一只颇为不小的箱子,长达一俄尺多,箱盖隆起,上面蒙着一层红色的山羊皮,钉着一些小钢钉。带锯齿的钥匙刚好配套,箱子应声打开。最上面盖着一条白床单,床单下面是一件用红色的法国图尔绸罩着的兔皮小袄;兔皮小袄下面是一件绸连衣裙,再下面是一条披巾,再继续往下似乎尽是些破衣烂衫了。他首先用那块红色的法国图尔绸擦拭干净自己那双血糊糊的手。“红色的,血在红色的东西上是难显痕迹的,”他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但他又突然醒悟过来,“上帝啊!我不是疯了吧?”他吃惊地想。
不过,他刚一翻动这堆破衣烂衫,皮袄底下就突然滑出一只金表。他赶忙一层层翻遍这堆东西。果真,在这堆破衣烂衫里夹杂着不少金器——大概,都是抵押品,待赎的和不会来赎的——金镯子、金项链、金耳环、金别针,等等。有的装在小盒子里,有的索性用报纸包着,但包得整整齐齐、细致谨慎,而且包了两层报纸,四面还用小带子捆着。他争分夺秒,赶紧把这些东西塞进裤袋和大衣口袋,既不挑选,也未打开那些纸包和盒子看看;但他还是来不及拿很多……
突然他仿佛听到躺着老太婆尸体的房间有人在走动。他停止动作,像死人那样默无声息。然而,万籁俱寂,看来,这是他的幻觉。但突然他又分明听见一声轻微的叫喊,或者仿佛有人在轻轻地、断断续续地呻吟,随即又住了口。然后又是死一般的寂静,足足有一两分钟。他蹲在箱子旁等着,屏息静气,忽然霍地跃身而起,抓起斧头,奔出卧室。
莉扎薇塔站在房子中央,双手抱着一个大包袱,呆若木鸡地望着被打死的姐姐,脸色煞白一如麻布,仿佛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了。一见到飞奔出来的拉斯科尔尼科夫,她就像一片树叶那样轻轻哆嗦着颤抖起来,整个脸孔都抽搐起来;她稍稍举起一只手,张大了嘴,但还是叫不出声来,于是慢慢地后退着从他跟前远挪到角落里,两眼一眨也不眨、直勾勾地盯着他,但仍然没有叫喊,仿佛连叫喊的气息都不足了。他拿着斧头向她扑将过去;她的嘴唇痛苦地抽搐歪了,就像被什么东西给惊吓住的幼儿,眼睁睁地看着吓坏他们的东西,想叫喊出声一样。这个不幸的莉扎薇塔太过老实了,她以前已被打得永远胆小如鼠,因而甚至不曾抬起手来挡护一下自己的脸,虽然此时此刻,这是一个最必不可少、自然本能的动作,因为斧头高高举起,正照准她的脸。她只是微微抬起那只空着的左手,但远远没有达到脸部,慢慢地朝前向他伸去,似乎想推开他。斧刃恰好劈在头顶,前额的上半部,几乎直到天灵盖,顿时被劈成两半。她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拉斯科尔尼科夫彻底失魂落魄了,他抓起她的包袱,又扔掉它,然后跑向前室。
他越来越感到恐惧,特别是在第二次根本出乎意料的杀人之后。他只想尽快地逃离此处。假如在那时他能更加准确地观察和判断;假如他只要还能弄清自己处境的重重困难,想到自己的所有悲观绝望、所有丑陋行径、所有荒谬言论,同时明白,在此情况下,要想从这里逃回到家里,他还得面临多少障碍,也许还得学会并实施种种残暴行为,那么他就很有可能会抛下一切,立即前去自首,这甚至并非由于为自己忧虑,而仅仅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惊恐万状和厌恶透顶。厌恶的情绪特别突出地腾腾升起,而且每一分钟都在不断扩展。现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再去箱子跟前,甚至再走进那套房间。
然而,他渐渐感到有点儿神思恍惚,甚至似乎是陷入了沉思:有时他仿佛迷迷糊糊,或者更准确地说,忘掉了重大事情却紧紧抓住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过,当他打量了一下厨房,发现长凳上有一只盛着半桶水的水桶时,他醒悟到应该把自己的双手和斧头洗干净。他的双手血迹斑斑,黏黏糊糊。他把斧刃直接泡在水里,抓起放在小窗台上破碟子里的一小块肥皂,就在水桶里洗起手来。手洗干净后,他拿出斧头,洗净了铁上的污血,接着又花了长达将近三分钟的时间,清洗被血染污的木柄,甚至尝试用肥皂洗净上面的血痕。然后,用晾在厨房里绳子上的一件内衣把一切擦干,又走到窗前把斧头用心地久久检查了一遍。血痕完全洗净了,但斧柄还湿湿的。他把斧头仔细地挂在大衣里的绳套上。然后,在昏暗的厨房最大限度的光亮处把大衣、裤子和靴子检查了一遍。表面上初初一看,似乎没有什么漏洞;只是靴子上有几处血迹。他浸湿一块抹布,把靴子擦得干干净净。不过,他清楚,自己检查得比较潦草,也许,还有某些扎眼的东西,而他自己却疏漏了。他凝思地站在房子的中间。一个折磨人的阴郁念头在他的脑海里倏然升起——这个念头就是,他疯了,并且在此时此刻既不能理性判断,也无法保护自己,也许,根本就不应该做他刚才所做的事情……“我的上帝!该溜了,该溜了!”他嘀咕着,冲向前室。但是在这里等待他的却是极度的恐惧,当然,这样的恐惧他还从未经历过一次。
他站住一看,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门,外面那道门,从前室通向楼梯的那道门,他方才拉铃后进来的那道门,竟然开着,甚至开了整整一只手掌那么宽:既未上锁,也不曾扣上门钩,在整个这段时间里,自始至终,一直如此!老太婆随他进屋后没有锁门,也许,是出于谨慎。然而,上帝啊!要知道他后来可是看见了莉扎薇塔呀!他怎么能,怎么能不想到,她究竟是从什么地方进来!她总不能穿墙而入吧。
他扑向门口,扣上了门钩。
“可是不对呀,又错了!该走了,该走了……”
他摘下门钩,开开门,细听楼梯上的动静。
他凝神听了很久。下面很远的某处,大约是大门口,有两个声音在尖叫大喊,争争吵吵,骂骂咧咧。“他们在干什么?……”他耐心地等待着。最后,叫喊声遽然停息,顿时万籁俱寂;人都一哄而散了。他刚要离去,但是突然下面那层楼一扇通往楼梯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有人不知哼着什么曲调,走下楼去。“他们怎么老是这样吵吵闹闹!”——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电光一闪。他只得关上门等着。终于一切都沉寂下来,不见一个人影!他已迈步踏上楼梯,突然又传来了某个人的新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来自很远的地方,还在楼梯的入口底层,但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记得,他刚一听到脚步声,不知为何就顿生疑虑,它定然是上这里,到四楼来找老太婆的。为什么呢?莫非是声音特别,韵味独特吗?脚步声沉重,稳健,不慌不忙。是的,他已经登上了二楼,是的,他还在继续上楼;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了!来人粗重的喘息声也已声声在耳。是的,已经到了三楼……奔这里来了!他突然觉得,他似乎全身僵硬,仿如做梦,梦见有人紧追在后,逼近身来,要杀死他,而自己却好像在原地生了根,连双手都无法动弹。
最后,当客人已经开始上四楼的时候,他才猝然一惊,总算及时迅速、机敏地从过道溜回屋里,随手关上了房门。然后抓起门钩,轻轻悄悄、毫无声响地扣入铁环。本能帮了他。做完这一切后,他立即屏息敛气,径直躲在门后。那位不速之客也已来到了门外。他们现在面对面站着,就像方才他和老太婆一样,当时门一里一外分开了他们,而他在外面留神细听。
客人沉重地不住喘气。“看来是个大胖子。”拉斯科尔尼科夫紧握着斧头想道。真的,这一切仿佛在梦中。客人抓住门铃,用力猛地一拉。
白铁皮的门铃声丁零一响,他突然似乎感觉到,房间里有人在动。他甚至认认真真地凝神细听了几秒钟。陌生人又丁零地拉了一次门铃,又等了一忽儿,突然急不可耐地全力以赴,猛拉门的把手。拉斯科尔尼科夫提心吊胆地望着在铁环里跳动不已的门钩,满怀隐隐的恐惧等待着,门钩眼看就要跳出来了。这实在是大有可能:如此用劲猛拉。他本拟用手按住门钩,但那人定会发觉。他的脑袋似乎又开始天旋地转。“我就要晕倒了!”这个念头在他的头脑里刚一闪现,但陌生人开口说话了,他倏然警醒。
“她们到底在屋里干什么,是呼呼大睡呢,还是让人给掐死了?该——该——该死的!”他瓮声瓮气地咆哮着,声音就像从桶里传出。“喂,阿廖娜·伊万诺芙娜,老妖婆!莉扎薇塔·伊万诺芙娜,举世无双的美人儿!开门哪!嗯,该死的,莫非她们都睡着了?”
他怒不可遏,又使尽全力,一口气拉了十次门铃。显而易见,这是个爱耍权威又与这一家关系密切的人。
就在这时,突然从不远的楼梯那里传来匆促的碎步声。又有一个人走过来了。拉斯科尔尼科夫起初并未听清。
“难道没一个人在家?”新来的人声音洪亮、高高兴兴地对第一个来访者大声说,那人还在一个劲儿地拉门。“您好,科赫!”
“根据说话的声音来看,是个十分年轻的人。”拉斯科尔尼科夫突然想道。
“鬼知道她们是怎么回事,锁都差点儿让我给弄断了,”科赫回答道,“请问,您又是怎样认识我的?”
“哦,是这么回事!前天,在‘冈布里努斯’[70],我接连赢过您三盘台球。”
“啊——啊——啊……”
“这么说,她们不在家?真奇怪。愚蠢透顶,不过,也糟糕透顶。老太婆会上哪里去呢?我有事来着。”
“我也有事啊,老兄!”
“嗐,那怎么办呢?看来,回去算了。嗐——嗐!我原想到这里换点钱呢!”年轻人高声说道。
“当然,只好回去了,可她干吗约我来呢?老妖婆,这是她自己跟我约定的时间呀。我可是绕了个大弯来的。我真不明白,她能跑到哪个见鬼的地方去呢?老妖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坐在家里,病歪歪的,腿又老痛,而现在却突然闲逛去了!”
“不去问问看门人吗?”
“问啥呢?”
“问她到哪里去了,啥时回来?”
“哼……问个……鬼……要知道,她是哪里都不去的呀……”他又拉了一下门锁的把手,“真见鬼,没法子,走吧!”
“且慢!”年轻人突然叫了一声,“您看,您注意到吗,拉门的时候,门在晃动?”
“那又怎样呢?”
“这就意味着,门没上锁,而是扣着,也就是用门钩扣着!您听到门钩咔啦咔啦地响吗?”
“那又怎样呢?”
“你怎么还不明白呢?这就意味着,她们两人中总有一个在家。如果两人都出去了,必定从外面用钥匙锁门,而不是从里面用门钩扣上。可是现在,您听到门钩咔啦咔啦在响吗?而家里一定得有人,才能用门钩从里面把门扣上,您明白吗?因此,她们定然在家,可就是不开门!”
“哇!真是这么回事!”科赫惊奇地高叫起来,“那她们在里面这是干啥呀!”他又开始疯狂地拉起门来。
“且慢!”那个年轻人又叫了起来,“别拉了!这里有点儿不太对劲……您尽管又拉铃又拽门——她们却总是不开门;这就意味着,要么她们俩都已昏迷不醒,要么……”
“什么?”
“这样好了:我们去找看门人,让他亲自来叫醒她们。”
“有道理!”两人迈步向楼下走去。
“且慢!您就留在这里吧,我一个人跑下去找看门人。”
“干吗要留下?”
“这并不要紧吧?”
“好吧……”
“要知道,我正准备当法院侦查员呢!毫无疑问,毫——无——疑——问,这里有点儿不太对劲!”年轻人兴奋地大声叫嚷着,朝楼下飞跑。
科赫留在原地,又一次轻轻地拉了一下门铃,门铃丁零地响了一声;随即他轻轻地,似乎在一边沉思,一边细看,开始转动门把手,拉一下,又放开,以便再一次证实门只是用门钩扣上的。然后他气喘吁吁地俯身朝锁眼里张望;然而钥匙从里面插在锁眼内,因此什么也无法看见。
拉斯科尔尼科夫站在门里,手里紧握着斧头。他似乎头脑发昏。他甚至准备,假如他们进来,就跟他们拼杀一场。当他们敲门和商议时,他多次突然产生一个念头:一下子结束这一切,从门里对他们大吼一声。有时他想与他们对骂,逗弄他们,直到门被打开。“快些吧!”他的头脑里闪现出这么一个想法。
“但是他,真见鬼……”
时间飞逝,一分钟,又一分钟——谁也没来。科赫开始来回走动。
“真是活见鬼!……”他突然大叫一声,烦躁不安地抛下自己的岗位,也急匆匆地跑下楼去,楼梯上传来咚咚的靴子声。脚步声也完全消失了。
“上帝啊,究竟怎么办呢?”
拉斯科尔尼科夫摘下门钩,把门微微开了一条缝,听不到任何声音,忽然,他毅然决然走出屋子,随手尽可能地把门关严,然后向楼下走去。
他刚下完三道楼梯,就突然听到下面人声鼎沸——往哪里躲呢!毫无藏身之处。他本已往回跑,想重回屋里。
“嘿,妖怪,魔鬼!抓住他!”
有人叫喊着从下面的某套房间里冲出来,这人并非沿着楼梯往下跑,而像是从楼梯上往下滚,同时还放开嗓门大喊大叫:“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活——见——鬼!”
叫喊声最后变成了尖叫;余音传来时已经在院子里了;随即一切又归于寂静。但就在这个时候,有几个人叽里呱啦、吵吵嚷嚷地上楼来了。总共有三四人。他听出了那个年轻人洪亮的声音。“是他们!”
在彻底绝望中,他径直迎面向他们走去;听天由命吧!他们拦住的话,一切都完了,他们放过的话,一切也完了:他们记得他。他们已经快要劈面相逢了;在他们之间总共只剩一道楼梯了——但他突然获救了!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右边有一套房门大敞的空房子,这就是二楼工人正在刷油漆的那套房间,而现在,仿佛天从人愿,工人们都离去了。刚才大喊大叫跑下楼去的可能就是他们。地板刚刚刷过油漆,房子中间放着一只小桶和一只小罐,罐里盛着油漆和一把刷子。眨眼间他一溜便溜进敞开的门里,躲到墙后,时间恰好:他们已经踏上楼梯平台了。随即他们转身向上,经过门口,走向四楼,同时还大声谈论着。他稍等片刻,便轻手轻脚地走出门来,向楼下跑去。
楼梯上没有一个人!大门口也不见人影。他火速穿过门洞,转身左拐,来到了街上。
他十分清楚地知道,非常清楚地知道,此时此刻他们已经进入屋内,当他们发现房门没扣准会惊诧莫名,因为刚才房门还是扣着的,他们已经在察看尸体了,过不多久,他们就会想到,会全然明白,凶手刚刚就在这里,他成功地藏在某处,从他们身边溜走,跑掉了;也许他们还会猜到,他们上楼的时候,他就躲在那套空房间里。虽然离第一个转弯处只有百把步远,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走得太快。“我是否溜入哪个门洞,在哪个陌生的楼梯上稍等一会儿呢?不,那才真要命呢!是否把斧头扔到某个地方呢?是否叫辆马车呢?真要命!真要命!”
终于前面就是一条胡同;他半死不活地折入胡同;这会儿他已经有了一半获救的希望,对此,他心中有数:在这里他会很少受到怀疑,何况这里人潮涌动,他会像一粒沙子被人潮吞没。然而他经受的这一切痛苦已经把他折腾得疲惫不堪,他仅能勉强举步。他汗如雨下;整个脖子都汗涔涔的。“瞧,喝得大醉!”——当他走到运河边时,有人冲他嚷嚷。
他现在精神恍惚;越往前走,越是糟糕。不过,他还记得,当他走到运河边时,倏然一惊,这里人少,比较引人注目,因此打算转身回到胡同里去。尽管他走路跌跌撞撞,但还是绕了个弯,从截然相反的方向回到家里。
他神志不清地走入自己那幢公寓的大门;至少是上了楼梯后,他才想起那把斧头来。还有一项十分重要的任务摆在面前:把斧头送回原处,并且尽可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当然,他已经无力进行思考了,也许根本不把斧头送归原处,而把它扔到别人的院子里,即使以后去扔,也比送回原处好得多。
然而一切都一帆风顺。看门人的房门只是虚掩着,并未上锁,因而看门人八成是在家。但他已经彻底晕头晕脑了,所以径直走向看门人的屋子,推开房门。假如看门人问他:“有啥事吗?”——他兴许会直截了当地把斧头交给他。但是看门人又不在家,于是他得以尽快把斧头照原处放回长凳下,甚至照旧用一块劈柴遮住它。随后他直到进入自己的房间,一路上没有碰到一个人影;女房东的门关得严严实实的。一走进自己的房间,他就跟往常一样和衣倒在沙发上。他睡不着,但脑子里却昏天黑地。假如当时有谁走进他的房间,他定会立刻纵身跳起,大喊大叫。思想的各种断章残片在他的脑海里七零八落地飘来飞去;尽管他竭尽全力,但却无法捕获其中的任何一个,也无法把思想集中到任何一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