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评菲利普·亨德森的《今日小说》[142]

菲利普·亨德森先生的《今日小说》这本书从马克思主义者的角度对当代小说进行调查。它谈不上是一本很好的书,事实上,它可以被称为米尔斯基[143]的《大不列颠知识分子》的降级版本,由某个不得不住在英国的人撰写,他不想得罪太多的人。但这本书还是蛮有趣的,因为它提出了艺术与宣传的问题,现在这个问题在每一次进行批判性讨论时就会经历一番折腾。

上一次《潘趣》刊登一则真正有趣的玩笑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那是一幅漫画,画着一个让人无法忍受的年轻人告诉他的姑妈,他要从大学里退学,准备从事“写作”。“那你准备写些关于什么的作品呢,亲爱的?”他的姑妈问道。“我亲爱的姑妈,”那个年轻人断然说道,“用不着关心写什么,只管写就行了。”这是对当时文学内情一针见血的批评。那时候“为艺术而艺术”的风气很盛,比现在还要严重,虽然“为艺术而艺术”那句话本身已经被视为九十年代的事物而被抛弃。“艺术与道德无关”是当时最时髦的口号。人们心目中的艺术家在道德、政治和经济的缝隙间跳来跳去,总是在追求被称为“美”的事物,而它总是与你相距一步之遥。文学批评应该完全“中立”,也就是说,要以抽象的美学标准去处理,完全不受其它想法的影响。承认你因为一本书的道德或宗教倾向而喜欢或不喜欢它,甚至承认你注意到它有某种倾向,是粗俗得难以启齿的事情。

这仍然是正统的态度,但它已经开始被抛弃。比方说,亨利·巴比塞[144]的《俄国观察》花了许多篇幅,几乎就快说凡是关于“资产阶级”人物的小说都不可能是一部好的小说了。这么说是很荒唐的,但在某种程度上它并非不好的立场。任何持之以恒地坚持这一立场的评论至少在表明喜欢或不喜欢某些书的原因(通常与审美无关)时做了有意义的工作。但不幸的是,“为艺术而艺术”虽然名声败坏,但它就发生在不久前,仍未被遗忘,在遇到困难的时候总是会诱惑你折回去,因此就有了让人害怕的知识分子的虚伪,在几乎所有政治宣传性质的评论中都可以看到。他们运用的是双重标准,在这两个标准间摇摆不定,就看哪一个标准合他们的心意。他们赞扬或贬斥一本书的原因是它有共产主义、天主教、法西斯主义等思想倾向,但与此同时,他们假装是以纯粹的美学基础对其进行判断。很少有人能有勇气坦白地说艺术和宣传就是一回事。

你可以从几份罗马天主教的报纸上那些所谓的书评中看到这一行径最糟糕的一面。事实上,宗教报纸基本上都是如此。《教会时报》的编辑团队一提到“现代诗”(即丁尼生[145]诗派之后的诗作)就会咬牙切齿(那是假牙),跺着他们的胶套鞋,但奇怪的是,他们对托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却不这么看。据说艾略特是英国天主教徒,因此,他的诗作虽然是“现代诗”,却必须加以褒扬。左翼的评论也诚实不到哪里去。在大部分情况下,亨德森先生一直在伪装严格的中立批判,但奇怪的是,他的审美判断总是和他的政治倾向不谋而合。普鲁斯特、乔伊斯、温德汉姆·刘易斯[146]、弗吉尼亚·伍尔夫[147]、奥尔德斯·赫胥黎、威尔斯、爱德华·摩根·福斯特(他们都是“资产阶级”小说家)都被劈头盖脸地在不同程度加以鄙薄。劳伦斯(从无产阶级变成资产阶级,更是糟糕)受到恶毒的攻诘。另一方面,海明威受到了相当程度的推崇(因为据说海明威对共产主义有好感),巴比塞受到致敬,艾里克·布朗先生写的那本大部头平庸之作《阿尔比恩的女儿》得到了长篇累牍的褒扬,因为你终于有了真正的“无产阶级”文学——就像其它所有的“无产阶级”文学一样,是由一位中产阶级的成员写的。

这种事情对于任何关心社会主义事业的人来说是非常令人沮丧的,因为它除了将最司空见惯的沙文主义加以颠倒之外还有什么呢?它只是让你觉得共产主义比起它的对立面好不到哪里去。不过,这些秉承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观的书对于那些想研究马克思主义者的思想的人来说很有价值。所有正统马克思主义者的通病是,他们掌握了一套似乎能解释一切的系统,他们从来不肯劳心费神去探究别人心里在想些什么。这就是为什么过去十几年来,在每个西方国家,他们都被对手玩弄于股掌之间。在一本文学批评的书里,不像一篇探讨经济学的文章,马克思主义者无法以他最喜欢的多音节单词作为掩护。他不得不暴露在明处,你可以看到他戴着什么样的有色眼镜。

我不会推荐这本书,它写得很糟糕,而且通篇很沉闷无趣。但对于那些还没有读过这本书的人,我会建议出版于1935年的米尔斯基的《大不列颠的知识分子》。那是一本极其恶毒但写得非常好的书,它以扭曲的方式进行了一番非同寻常的综合探究。它是马克思主义文学批判的原型。当你读这本书的时候,你就会明白——当然,这并不是作者的本意——法西斯主义兴起的原因,明白为什么就连一个很明智的局外人也会被如今那个非常流行的低劣谎言“共产主义和法西斯主义其实是一回事”所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