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评路德维格·伦恩的《战争》 爱德华·路易斯·斯皮尔斯准将的《胜利的前奏》[234]

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有多少本名为《席卷虚空的风暴》的书在苏德宣布结盟的那个毁灭性的上午被销毁,但看一看各个出版社的清单就知道数量一定不少。路德维格·伦恩的《战争》——从马克思主义的角度对各个时代的战争进行分析——是那些不幸早出版了几周的书籍中的一本。虽然在描写古代和中世纪的战争时有几段挺有趣的描写,但它受到戕害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它在关注正在逼近的战争。伦恩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一场“民主国家”对抗三个轴心国强权的战争。无疑,几乎没有必要指出这为他的理论蒙上了什么色彩。但在思想上可耻的是,如果伦恩现在写这本书的话,如果他仍然是一个“优秀党员”的话(我觉得他仍会是一个“优秀党员”),他会写出与几个月前所写的截然相反的内容。遗憾的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并没有“优秀党员”的思想。在那个流亡的马克思主义者下面仍然是那个普鲁士王国的士兵,坚强,务实,对军队的行军速度和罗马投石机的有效范围感兴趣。他或许能够写出真的很有趣的关于战争艺术的历史,但不是基于“唯斯大林马首是瞻”的基调,按照这个基调写出的书基本上三个月后就会过时。

斯皮尔斯准将的书与这本书完全不同。它详细地记述了导致1917年法国那场失败的进攻(“尼维尔攻势”[235])的事件,背后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心理学故事。1917年那场战役的梗概广为人知。霞飞[236]退休后,曾在凡尔登立下战功的尼维尔将军被任命为法军的最高指挥官,并在接下来的战役中担任英军的最高指挥官。他将霞飞之前进行准备的有限进攻扩展为一场大规模的正面进攻,准备一举将德国人逐出法国的领土。进攻的准备工作在1916年至1917年的寒冬进行——与此同时,德国人已经退到兴登堡防线,正在有条不紊地摧残法国——并在1917年的春末发动攻势。英军在维尔米山脉的辅攻获得成功,但法军的主要攻势则遭受了惨痛的失败,不仅未能取得战果,还付出了十五万士兵的伤亡,并在随后导致大规模的兵变。

这个故事的有趣之处在于,几乎没有哪个有判断力的人相信这场进攻会取得成功。尼维尔和身边的一小撮军官相信会成功,少数几位政治人物相信会成功,普通士兵们深信不疑,但基本上整个军官阶层,包括尼维尔的所有指挥官,都事先就知道失败是注定的。那为什么还要尝试发动进攻呢?斯皮尔斯将军的书回答了这个问题,揭示了战争运作极其复杂的机制。

战争总是会以愚蠢的方式进行的有几个原因是很容易想到的。首先,士兵们都很愚笨;其次,掌握最高权力的政客总是会插手,但他们对军事一无所知,听凭游说他们的军人的影响。任命尼维尔为最高指挥官首先是劳合·乔治[237]一手撮合的结果,他非常希望英军和法军能够联合指挥,并且对海格[238]的军事思想持怀疑态度。但这场没有意义的进攻会推行下去的最主要的原因似乎是这么一场军事行动的规模太庞大了,无法正确地去看待它。一个正在准备一场大战的将军是世界的中心人物之一。数以亿计的眼睛在盯着他,而他知道这一点。在他的眼中,战斗本身成为了目的,基本上不会去考虑它可能会造成的后果。此外还有军事纪律的负面影响——一个士兵不可能当面对他的上级军官提出批评。召开军事会议导致了更加糟糕的结果,在这些会议上,人们遭到反对时会捍卫他们并不相信的理论,各种各样的政治猜忌和私人恩怨在表面下激荡。在准备进攻的时候曾经召开过几次盟军会议,都以同样的方式开始和告终。尼维尔的一位将军向某位政治人物表露了他的疑虑,那位政治人物非常担心,召开了会议。在会议上,那位心存疑虑的将军在上司的眼皮底下否认了自己的疑虑,尼维尔比以往更加自信,他压倒了同僚,但这场胜利并没有让他战胜德国人。让人觉得很遗憾的是,斯皮尔斯将军没有描述在进攻失败后召开的国会会议,因为这场会议或许能够表明尼维尔到底有多么相信他的作战计划,还是说他只是想占据最高指挥官的位置不放。最微不足道的情况促使了这场注定会失败的军事进攻发生。据斯皮尔斯将军的记述,尼维尔的参谋长德·阿伦孔上校是此次进攻的狂热支持者,对任何提出反对进攻的报告的军官百般刁难。当时德·阿伦孔得了肺炎,已经时日无多,他的愿望就是在死前和美国人抵达之前看到一场法国大捷。尼维尔是一个新教徒,这使得他和某些法国的左翼政治人物很亲近,让他的地位更加巩固。

但不管怎样,当这么一场军事行动开始进行时,几乎不可能让它停下来。要为一场动用两百万兵力的战役进行准备是一项庞大的工程,它意味着数以千万计的人民忙碌工作好几个月。在候命的军队后面,工厂在日夜运作,数百英里的公路和铁路正在修筑,炮弹在巨大的仓库里堆积如山,医院、机场和混凝土炮架正在修建,如果战役不发生的话它们就没有用处,政治家和俯首帖耳的劳工领袖正在国内进行巡回演讲,数万台打字机正在噼哩啪啦地打字,数以亿计的金钱正被挥霍。被煽动起情绪的公众舆论会为每件事鼓噪,即使是一场血淋淋的失败——它总是能暂时被蒙混为一场胜利——也比战斗没有发生要好一些。到了1917年的春末,尼维尔的进攻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虽然那时候只有少数军官相信它会成功。它是大大小小的原因共同作用下形成的,就像一个年轻人被卷入一场不适合他的婚姻或一个银行职员的妻子违背了她的判断力订购了一台新吸尘器一样。只是这件事牵涉到两百万人的性命,还不包括德国人在内。

斯皮尔斯将军写到进攻失败后就停笔了,没有提到紧随其后发生的大规模兵变——这让人觉得很遗憾,因为他无疑很了解这些兵变的情况。这些兵变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对它们的回忆或许影响了现在这场战争的战略。或许斯皮尔斯将军觉得兵变是不应提及的事情,但那并不是他给人的印象。他是一个坦率直言的人,但不至于胡言乱语。读过他更早的作品《1914年的联络工作》的人都记得它夹杂了详细的一手信息和强烈的宗派主义。他曾在蒙斯和沙勒罗伊撤退中担任英军和法军第五军团的联络官。在他的书里,他或许对兰勒扎克将军[239]有不公正的言论,后者从比利时前线的撤退固然草率,但至少让他的军队摆脱了被合围的困境。关于1914年那场战役的争议夹杂了英法两国的猜忌,虽然斯皮尔斯将军富于文学才华,但他是从一位英国职业军人的角度去看待问题的。当他听到兰勒扎克将军在战斗的进程中引用古罗马诗人贺拉斯的诗句时,诚挚协定[240]的基础更加牢固了。不管怎样,《1914年的联络工作》是一部杰出的作品,有许多撤退的照片,多年后你仍会记得它们。《胜利的前奏》没有引起那么大的争议,但同样让人觉得非常生动。显然,作为一位联络官能够比一位普通军官对战役的计划更有了解,而且能够时时看到前线部队的惨状,这些都是写出一部好的战争作品的素材。和之前那本书一样,那些相片拍得很糟糕,但具有一定的纪实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