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评《波格尼军士1812年至1813年回忆录》[321]

直到前不久，关于战争的真相才开始被视为可以出版的东西；波格尼军士的《回忆录》写于1835年，或许是最早的现实主义战争作品。同一时期有类似的作品出版，但大部分作品的内容是不真实的，而波格尼的故事每一行都在讲述真相。

波格尼是拿破仑的皇家卫队的士兵，他从西班牙被调遣过来，参加了1812年到1813年那场灾难性的俄国战役。即使到了现在，你对更大的灾难记忆犹新，但莫斯科撤退仍然读来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拿破仑在九月中进驻莫斯科，但由于食物缺乏，根本不可能在那里过冬。因此，到了十月底法军开始长途跋涉准备返回欧洲，并纵火焚毁莫斯科城，满载着劫掠到的财宝的马车几乎无法挪动。这支军队是从欧洲一半的民族中匆忙拼凑的，从一开始就纪律涣散，而雪一开始下就抛却了一切纪律的伪装。连续几个星期，他们的粮食就只有马肉。数以万计的人死于严寒、饥饿和哥萨克骑兵的长矛。俄国人的伤亡和法国人一样惨重，但他们一路追击到立陶宛，在雪中展开了无数次战斗。在全面崩溃中有非凡的英雄气概的行为。在强渡布列津纳河时，工兵队在齐胸高的漂着浮冰的河水中接力修筑桥梁，一个工兵被冻死了，另一个工兵就顶替他的位置。最后，来到莫斯科的那五十万人中，只有两万人回到法国。

波格尼没有参加博罗迪诺战役[322]，但除此之外他经历了这场战役的所有最恐怖的惨状。他讲述了冻得硬邦邦的、堆积如山的尸体，令人毛骨悚然，饥肠辘辘的士兵扑在死马的身上，想把它生吞活剥，舔着冰结的血块或洒了一桶白兰地酒的雪块解渴。有一回他吃了一只死乌鸦。军队里有许多女人，甚至还有孩子。在撤退中至少有一个孩子出世，几天后就冻死在母亲的怀抱里。

让波格尼的描述拥有特别的魔力之处是他没有带着自怜自伤的情绪进行写作。他是那个时期典型的横行霸道的士兵，总是在喝酒或打架，一有机会就会进行劫掠。在俄国战役期间他似乎至少有两个临时的“妻子”，而且还罗列了一份很有趣的清单，记录他在莫斯科偷到的财宝。他的故事的现实主义笔触和准确程度就像是昨天才创作出来的。但是，他所得出的并不是一个现代人会得出的结论。

他从来没有想过战争的本质是愚蠢的。和大部分皇家卫队的士兵一样，他狂热地忠于拿破仑，而且觉得皇帝的“伟大”让自己也连带沾光。拿破仑是最早的现代独裁者——第一位元首——在他的一生中，古代世界与现代世界以最奇怪的方式激烈碰撞。波格尼描述了一个或许会在中世纪出现的情景。

海瑟—卡塞尔王子埃米尔和我们在一起，他的队伍是几个骑兵和步兵军团。大约有一百五十名龙骑兵还活着，但他们的马匹都被吃了，所有人都只能步行。这些勇敢的士兵几乎冻僵了，在这个可怕的夜晚宁肯牺牲自己也要拯救未及弱冠的王子。整个晚上，他们站在他的身边，身上裹着白袍，紧紧地挨在一起，保护王子不受寒风侵袭。第二天早上，他们有四分之三被冻死了，被埋在雪下。

这是典型的封建主义——对于一个王朝、一个名字和一个我们如今很难想象的事物的忠诚。另一方面，拿破仑的激励效忠的方式听起来很有现代的感觉。

皇帝经过我们身边时，转头对着我们。他看着我们的时候就像他单独看着卫队中的一员那样。在这个不幸的时刻，他似乎在以充满自信和勇气的目光鼓舞着我们。

波格尼那天真的头脑没有想到或许其它的军团觉得自己才是皇帝最宠爱的部队。拿破仑的一个秘密就是他对下属虚伪的关怀。他会凑在某个老兵的耳边对他说：“你不是曾经和我在耶拿吗？”然后我们知道这个老兵会成为他的奴隶，情愿为他付出生命。在撤退最糟糕的时期，那些士兵宁愿被冻死也愿意献出自己的柴火让皇帝能够享受温暖。但这并没有阻止他一渡过布列津纳河就抛下军队，匆忙回到法国。

在衣不解带地行军近两个月后波格尼在普鲁士东部洗了第一个澡。洗完之后他的战友们没有认出他，因为变化实在是太大了，连脸庞的颜色都变了！但他并不是最惨的士兵，只是有一只脚被冻伤了，而且还留着从莫斯科劫掠到的价值40英镑的黄金和几个价值不菲的戒指，这些他很快就送给了漂亮的小妞。这些法国士兵直到进入德国西部才真的安全，因为这个时候普鲁士开始造反抵抗拿破仑。

拿破仑在1806年征服普鲁士时，将他们的军队削减到12000人。后来，普鲁士人违反了条约的限制，就像他们在一个世纪后违反了凡尔赛条约的限制一样。就在最后一个士兵从俄罗斯跋涉回来之前，拿破仑已经召集起另外一支庞大的军队，他们将战死在莱比锡的战场上。在他人生的尾声，这个希特勒的前身对欧洲造成的伤亡在人口比例上与1914年至1918年那场世界大战不相上下。波格尼军士的故事戛然而止，但他应该是在1813年被俘虏了，在监狱里关押了一两年。他活到很大的年纪。

不知为何，关于莫斯科撤退的作品不是很多。著名法国小说家司汤达也经历了这次撤退，但他从未详细地描写过它。英国作家最好的作品或许是哈代的那部奇怪的戏剧《列王》。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也对它进行了描写。

但是，没有人像这位头脑简单的士兵那样留下如此生动可信的描述，他是现代文学的鼻祖，但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这本书的售价是一先令九便士，价格很划算。在眼下这个时代，如果你不反对阅读战争类作品，我会推荐你读一读这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