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RETURN 返乡

游客参观苏尼翁,希腊

在玩撞柱游戏的孩子,特拉佩托,西西里

他的孤独如同淋雨的铁

他通红的手掌锈迹斑斑

在异国他乡的河岸边

伴着死去的人

置身黑暗中

(在他床铺的挂绳上)

他吹哨召唤渡轮。


破空的哨声是征服者的标志

就像

立法者苏莱曼

死在途中的阿布奎基

或是亚历山大大帝每一个代表一种类型的征服者。移民工人出身的国家中有六分之五都曾经在过去被征服和殖民过。


最终听别人谈论

旅行者归乡的故事。

一个南斯拉夫人:回家?当然。越快越好。你能看得出来我就是靠一个手提箱过活。我什么都没买。我能用买的东西做什么呢?你不可能拉着它们搬来搬去。如果我要留在这里定居的话那就不一样了。在我自己的国家我总得选择自己要过怎样的生活。总有一天回到家乡会比待在国外好,当我回去之后,我就可以为我自己工作了,我会给自己建一栋房子。那将会像个天堂一般。如果家乡那里的工资再高一点,如果人人都能找到工作,那根本没有人愿意到国外来。

火车和牲畜市场,塞尔维亚,南斯拉夫

(a)

(b)

(c)

(a)(b)村民们正在做砖,南斯拉夫;(c)用南斯拉夫移民存下来的钱建的房子

大多数合法移民每年都能有一个月的时间回家。他们休假的时间通常取决于生产的情况。比如多数法国工厂会在8月份关闭,于是移民工人就在这时回家。在瑞士和德国,冬天最冷的两个月几乎不可能开展任何建造和建筑类的工作,所以移民工人会在那时回家——不过只能拿到一个月的工资。

运送移民的专列和专机都开通了。一些人开着自己买来的车驶过数千公里。归心似箭的人们开得飞快。毫无疑问,他们的休假时间就那么多天,而如今他们的急切之情如同汹涌澎湃的潮汐一般势不可当。他们轮流开车通宵赶路。不开车的人脸颊贴在塑料座面上睡觉。

也有少数人的返乡之路十分漫长,他们想要省下旅途的开销。但是他们的时间没有限制,因为他们发誓回到家乡之后愿意做任何工作,无论是合法的还是非法——们再也不想离开家乡了。

他有一个未婚妻,他已经结婚了,他没有孩子,他有六个孩子,他离开的时候他的妻子生下了第一个孩子。

只有成为一个制造麻烦的人才能获得一个身份,然后他就会被登记在案,以防他再次进入。

在这一年里都很难写信,他的母亲把要说的话讲给弟弟,再由弟弟写下来。他给他们都带了礼物。他很仔细地挑选了小件的礼物,避免花费太多。最先要做的就是建房子,房子建好之后,他回家的时候就可以一直住在属于自己的房子里了。

有一张大致的价目表:在国外工作五年才能一边支持自己的家庭,一边攒够建造房子所需的所有材料费用。实际的建造都是家里人自己动手。要买车,或者拖拉机,或者大多数手工贸易需要的工具,则要花上三年的时间。

还有另外一张打点关系的价目表:谋求一份政府办公室的工作,免除兵役,开一张商业执照,让警察不再找兄弟的麻烦。每一种需求的价格现在都可以转换成几个月或是几年在工厂工作的时间。

几个星期以来,他都在暗中盘算怎么走私三块手表。海关人员对移民工人的偏见与国际惯例一致——穷人有钱就说明他犯罪了。这将是一年里的最后一次比赛,而他认定自己已经胜券在握。当他带着自己的手提箱和包裹登上火车的时候,所有那些被剥夺的事物都回到他身上了:独立、男子气概、私人地址、声音、对爱情的渴望、变老的权利。没有人会像把没收的口袋里的东西那样把这些事物还给他,但当他到达终点的时候,它们就都回来了。

空间和时间在火车窗外飞逝而过。它们填满了他的思绪。只有这一次,他梦中的愿望终于变成了现实。

他在车厢过道上刮胡子的时候仔细地审视镜子中的那张脸,几个月以来,那张脸都带着一种共犯的表情看着他。他终于变回那个大家都认识的自己了。这十一个月以来他一直在隐瞒的事情在现在的每一个人看来都是再明显不过的:他并不低人一等,而是高人一等。

土耳其移民买的家庭用品,安纳托利亚,土耳其

回到家乡的土耳其移民和他的车以及他的家人,安纳托利亚,土耳其

他在自己的省会下了火车。在他离开的时候,那些新奇而又陌生的景象让他印象深刻。而现在,他以一种惊讶眼光看着眼前原本习以为常的事物。他能听懂人们说的每一句话。如果一个路过的人,一个陌生人,停下来和他说:你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他的第一反应会是很高兴有一个陌生人用自己的语言和他说话。别人投来的目光显示出一种非常不同的打招呼方式。车站外的大广场上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名字,但是每个人都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他们的目光中透露出的不是为他感到羞耻,而是欣羡和忌妒。

他变化的速度比自己的国家要快。国家的经济状况使他做出了离开的决定,而当他回来时,经济状况不但没有发展,反而似乎倒退了。

在那些移民来自的国家中,南斯拉夫是个例外,到目前为止它的经济增长率是最高的。在1945年到1965年,它的经济增长率更是达到了世界最高。对于那些现在在外国工作的南斯拉夫的克罗地亚人来说,他们宁愿只拿一半的工资在自己的家乡工作,而这个工资水平也只相当于克罗地亚人均工资的一半。但关键的是,无论工资如何,这样的工作都不存在。可以预期的是,在接下来的几年中,国内的工作数量只能够满足三分之一想要从外国回来工作的人。

土耳其的失业人数正在上升。在1963年针对土耳其移民做的一个抽样调查显示,超过一半的人认为他们回国之后能够很容易地找到工作。三年之后,只有百分之十三的人这样认为了。而现在,这样想的人就更少了。

葡萄牙的人均收入是一年350美元。它的总人口为850万,据估计有160万人在外国工作。

按照他自己的计划,每一年的返乡都是为最终回来所做的准备。他的经历中没有任何一点曾让他怀疑过握在手中的钱的力量。他离实现自己的计划越来越近了。

不仅要在经济上自立,在社会地位上也要自立。

拿到做完的工作应得的所有工资。

拥有一家商店。

运营出租车服务。

开一个汽车修理厂。

买下更好的土地,精耕细作。买一辆拖拉机。

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人。


有些时候:

成为一个裁缝。

在一间办公室中工作。

修理无线电。

买下土地,然后租赁给别人工作。

开展一项摄影的业务。

销售来自城市里的商品。

这些都是他为最终回去之后所做的打算。他不打算继续在工厂里面工作。(工厂也没有这样的工作可以给他做。)

他在公交车站附近找到一辆车,开车的是两个从苏黎世来的同胞。他们要去的地方离他的村庄很近。其中一个人想要一些钱,他给了。

车开起来后,他们用从城市买来的打火机点燃了香烟。他们经过第一只动物哨兵,经过自己的朋友。

路旁停着板车,还有拿着小梨子卖的男孩们。

他在车里坐着休息,这辆车是他工作的那座大都会生产的。他已经成为城市里最新的传言了。他的身上穿着那里的衣服,他的脚上穿着那里的鞋,他有三只走时精确的手表。

树木静静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他从传言中回过神来,摇下车窗,看着他的村庄一点点靠近。在过去的十一个月里,他一直把钱寄回这里。

母亲在他的臂膀中显得那么纤弱而瘦小。

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月里,他都不需要照片了。

他还活着的叔叔用一种不同的眼光看着他。很难说这是出于对他获得的成就的尊重,还是因为叔叔离死亡越来越近了。

一年以来,他头一次得到人们的认可。一年以来,他头一次可以表现出温和有礼。一年以来,他头一次可以选择沉默。

人们谈论着他最终的归来。

最终的归来充满神话意味。它赋予了原本无意义的事物以意义。它的意义比生命本身更大。它是某种渴望和祈祷的产物。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之所以具有神话意味是因为它仅仅存在于想象中,从未真正发生过,并不存在最终的回归。

自从他离开之后,村庄几乎一点没有改变,他仍然无法在这里找到谋生的方式。当他开始实施任何一项自己的计划的时候,他将成为经济停滞的受害者,这与当初迫使他离开的原因全无二致。

他会成为服务行业的一员,这个依人为生的行业如今已经“臃肿不堪”。他自己的村庄或是离得最近的城镇的经济状况都支撑不了他的生计。在他最终回到家乡的两年到三年内,他和其他家庭成员将会被迫再次前往外国。

虽然村庄一点都没有变,但他再也不会像离开前那样看待它了。别人看他的目光不同了,他看事物的方式也不同了。

作为一个满载成功返回家乡的移民,他的名声十分响亮。(考虑到他的名声,从事一份低下的本地工作对他来说是很不得体的。)如今,村里的人对他与众不同的经历肃然起敬。他所见识的世界、获得的事物、取得的成就,这一切都是他们所没有的。是他把未知的事物讲述给他们,带到他们面前,这包括了金钱、商品还有信息。他们紧紧抓住这些事物化为己用。渐渐地,他回来时带的东西都被抢光了。不是因为他的家人和朋友们贪得无厌,而是因为没有别的东西了。无论是他还是村里的人,只要留在村庄里,他们都无法再生产出那些他带回来的东西。他与众不同的经历在村庄里并无用武之地。它属于别的地方。村庄只能用上那些他可以用时间单位换来的东西。他成了一个为工资而工作的人。而他们成了依赖他的工资供养的人。但他必须总是接受他们的评判。而他们不能体谅他在大都会的经历。如果他们知道了的话,他们会说他被免职是一件丢脸的事情。村里人的行为就像是一个乞丐国王。如果他过于公然地质疑他们的评判,那么他就会被人谴责是一个煽动者,那才得来不久的名声也救不了他。

村里不再有他的一席之地了。

为了总结这样的结局中存在的普遍规律,我们可以将其归入几个普遍化的范畴中:发展的道路,欧洲的统一,资本主义的历史,甚至是即将到来的革命斗争。但这些并不会缓解他无家可归的感觉。无论在空间上还是时间上。

那座城市大吗?他的堂弟问他。

特别大,要花三天三夜才能到那里。

我们现在还会去河那里看火车,你说过开到巴黎的那趟火车,每天晚上我们在河里游泳的时候它都会开过。我们朝着火车招手,有时候车窗后面的人也会和我们招手。你是坐那趟火车来的吗?

是的,但它在这里不停。

它经常停在河湾。

不一定。

你可以跳下来。

那如果它没停下来而且信号灯没变红呢?你还有很多要学的,年轻的弟弟。有专门的火车时刻表,上面会列出火车的停靠时间和地点。F市的火车站有超过一百条铁轨汇聚在一起,它们加起来的宽度比从墓地到塔楼的距离还要长。

每个人都有车吗?

街上的车靠得太近了,简直像是一条由车组成的河。

在德国卖地毯的土耳其人。许多移民私下来到这里把货物卖给自己的同胞。他在一条靠近土耳其移民工房的路边卖地毯


纽约之夜

而且是一条五颜六色的河。那些车的颜色是世界上所有水果的颜色。

你会买什么颜色的车?

颜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发动机能坚持多久。

他们开得快吗?

没有我们开得快。你知道我们怎么说那些在去之前就回来的人吗?我们说他们就像是在他们的车里。他们不断地兜圈子,一圈又一圈。在同一天内,你会在几乎同样的位置四次看到同一个人开着同一辆车。他们没有地方可以去。

如果我像你一样离开这里呢?

你有多强壮?

看看我。

不仅是你的胳膊和背要够强壮。还有这里。还有脖子,是的。

在你胃的下面?

我就像一头牛一样强壮。

你要有坚强的意志和胆量。你要为了你的孩子而坚强。

可我还没有结婚。

你要在孩子出生前就做打算。

这些我也具备。

他们要检验你有多强壮。会有好几个医生用各种方式给你做检查。如果你通过了他们的检查,你就可以说自己真的很强壮。就像是如果你的叔叔要买公羊他肯定不会挑一只病恹恹的。

那里没有生病的人?

我们中很少有人生病。他们的医院有铁路站场那么大。

而且你也不能在他们医院的墙根大便。

我怎么才能在那里找到工作?

强壮的人总能在那里找到工作。从来都不需要停止工作,因为工作实在是太多了。

你们下班的时候谁给你们做饭?

有女人做饭。她们为我们服务。我们吃饭的地方还有一台电视。

你看足球吗?

你可以看到每一场比赛。但晚上最好还是工作,因为晚上工作的工资比白天还高。

见到星星的时候比见到太阳的时候多。

那里的灯光把夜晚照得像白天一样亮,但是晚上工作的工资更高。

人们说那里的女人和我们这里的不一样。

一开始你都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现在我相信了。他们的女人一点耐心都没有。她们不知道怎么穿着打扮。而且她们总是在你面前吃东西。如果你不想被吃掉的话,你最好机灵点。(笑声)

她们真的会这样吗?(他用四只手指做了一个手势)

在飞机上也是这样。

一样的?

全世界都是一样的但又不一样。

你什么时候买的这件衣服?(年轻人摸了摸他的堂兄的袖子)它会让人们尊敬你,堂兄。任何人看到你穿着它都会说:这是一个带着他前去外国寻找的东西回来的人。你在那里能挣多少钱?

现在告诉你还太早了。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比收税员挣得多。

你走的时候把我带上吧。

这不是我们两个人能决定的。

家里的所有人都会同意你说的话,因为现在你回来了。你只要说出那句话就行。告诉他们我应该去那里。告诉他们。

安纳托利亚的村民来到了安卡拉。他们在城市的外围建起了简陋的棚屋,然后住在那里。在建造开始的第一天晚上就要把房顶装上。如果白天的时候屋子有房顶,城市的官员就无权拆毁棚屋。这些棚屋既没有卫生设施也没有供水。对于许多人来说这是移民之路的第一步

无家可归就意味着无名无姓。他,一个移民工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