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被指派来御前当差的时候,雍正爷就曾经问过我,将来我想要嫁到什么样的人家。
我记得当时有一个奏折是议论,恭迎十六格格回京待产一事。雍正爷的十六格格固伦郡主,在这之前的一年,和亲去了塞外。
塞外苦寒。郡主格格娇生惯养,十分难耐。所以她有孕之后,便想要回京待产。这个折子就是底下的那帮大臣们与雍正爷扯皮,准不准这位皇上接女儿回娘家的事。雍正爷和张宰相,还有军机处行走的那几个红顶子,在那儿嘀嘀咕咕的说了一下午。
很显然,雍正爷想接女儿回来。稳妥一些,少受点罪。众大臣却觉得此举会带来很多政治上的麻烦,有将蒙古大汗的孙子作为质子的嫌疑。所以他们都力劝皇帝陛下以社稷江山为重,儿女私情为轻。左不过就是这些套话。
我正在瞌睡时分,恍惚间听见有人在点我的名字。
“瓜尔佳.成诺,你来说说,你以后想要嫁到什么样的人家?”
我乍然惊醒,赶紧跪了下来。雍正爷冷着声,叫我起来回话。
等听明白了他的问题,我的脸一下子火烧火燎的。这位爷怎么这么直截了当,问底下的奴才如此敏感的话题?且是当着几位内阁重臣的面。我实在是有点儿不信任自己的耳朵。
但是,去Pardon一遍他的问题,显然也是不可能的。
“回禀万岁爷。奴才希望是一个,不太穷也不太富的人家”,我一边思索,一边艰难的开口。
“什么叫做不太穷也不太富的人家?”雍正爷玩味地接话。
不会吧,这人一准是在拿我寻开心。还有比这更直白、更容易懂的人话吗?没法子。既然这位爷想要递算盘,我就得稳稳地接过来端着,算盘珠子还不能错一个子儿。
我张口便是,“奴才觉着,按照京都直隶所有人家的生活水平来说,如果有大约一半的人家比这家人富有,还有另外一半比他家贫穷,这样的家庭就正好是不太穷也不太富的。”
雍正爷默然了一会儿。
我后来想想,他此时一定是因为我没按照惯例,给他一个“一切但凭主子做主”的标准答案,心头火起了。所以,他决定继续诘问我。
“那么,女官对那人的年纪有何要求?”
众目睽睽之下,被顶头上司当作靶子的感觉,真的不那么好玩。可是,既然我一开始就没参考标准答案,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扯了。
“奴才觉着,最好是个不太年轻也不太老的人。”
“在京都直隶,有一半的人比此人年轻,还有另外一半比他年老?”这位爷熟极而流地接道。
我端肃地说,“正是。万岁爷圣明。”
“那此人的才识呢?不太风华盖世、也不太粗鄙愚钝的?”他摩挲着手中的镇纸,表情淡然。
我正打算点头称是,却听这位爷紧接着又问,“那地点呢,女官对地点有何要求?”
这一次这人都不等我回话了,直接就在那儿自说自话起来。
OMG,我都不能行了。四位内阁大臣八只眼睛很整齐地望着我。
但是,我还不能倒下。
突然,我脑中灵光一闪,会不会是因为讨论十六格格的事,叫雍正爷觉得再派亲生女儿去塞外和亲肯定舍不得,所以想找几个宫女效仿一下古时候的王嫱?他不会随便赐我一个养女或者郡主之类的名头,让我嫁去塞外吧?
我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危险,连忙结结巴巴又十分恳切地说,“万岁爷圣明,正是要去那不是太近也不是太远的地方!譬如说,塞外那种地方就太远了一点。”
几位大臣里,有人轻笑了一声。但可能觉得不妥,马上又咳嗽了一声作为掩饰。大概是因为,我那种急惶惶的语气令人发噱吧。
就在这个时候,我又忽然想到,糟糕糟糕,我居然比人家郡主格格的要求还高?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雍正爷站起身来,在书房里来回走了几步之后,向他的那些大臣们语重心长地叹道,
“看看,连朕身边随手一指的这么一个小侍女,都能就未来想嫁去什么样的人家侃侃而谈,满脑门的主意。可朕最为得意的十六格格,从小就让朕最为爱重的固伦郡主,却没有任何机会,可以选择自己相伴一生的良人!除开留在朕身边的这一个未成年的小格格,朕所有成年的女儿,还有朕的十几个姐妹,全都为了家国大业,嫁去了塞外那苦寒之地”。
雍正爷喃喃地说着,目光迷离。他的声音,在一瞬间变得沉痛起来。
那几个大臣面面相觑,表情诚惶诚恐,吾皇万岁古往今来前所未见之圣明贤君可比尧舜之类的废话,顷刻间倾巢出动。这时立即就有人跪下高呼,恳请万岁爷接十六格格回京,以慰父怀!然后众人又照常山呼万岁不止,一时间闹哄哄的。
我发现自己一不小心触动了雍正爷的愁怀,悄悄后退了几步,往屏风后面藏了藏。我希望他不要看到我,再想到挑起这番愁绪的罪魁祸首是谁。
可是,好像躲不过去。雍正爷朝我轻轻地递来了一瞥。有些不经意的、似乎带着一些深沉意味的眼神。让我立刻意识到,我肯定还是说错话了。我心里一抖,膝盖就有点发软。
但他后来,好像也并没有来找我的什么麻烦。
或者说,这种信手拈来的问答,正是在意见相左时,龙椅上的这位爷用来化解他与臣工之间对立情绪的法子吧?
后来,我也越来越了解到,随时随地利用身边的大小人物来消解其话语中的锋芒,在这一点上,雍正爷运用得可以说是驾轻就熟。
“在那儿愣着做什么,到朕这里来。”雍正爷接着唤我道。
脑中虽然千回百转,实际上也不过是短短的一霎。我快步走到他的身边,柔声问他,
“不知万岁爷有何指派?”
他不发一言,略抬右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我从袖中掏出一副蚕丝手套,戴上双手,走到他的身后,替龙首龙肩做指力按压。
对待这位爷,我自知我心中常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乐意与他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
可能的原因有很多。
第一,没有指端末梢神经对皮肤温度的感知,便不太有可能扰乱我的心神,在我的内心产生太大的波动或者涟漪。
第二,我也不希望这位爷的内心对我产生什么波动或者涟漪。
在我看来,男女授受不亲这个原则,与“眼观鼻、鼻观心”一样,实在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它们时刻提醒我,不同阶层的人们之间所存在的巨大鸿沟。那是不可能因为片刻体温的传递而轻易跨越的。
苏公公曾经就手套一事质问过我。他说,侍女们服侍万岁爷沐浴更衣,甚至有个别人士会想方设法走到最后一步,还从来没人胆敢象我这么装模做样呢。这到底是一种非人的胆量呢,还是所谓的欲迎故纵、故弄玄虚?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本人一天下来忙东忙西,手上极有可能沾染各种尘埃,携带各式病毒。如果有一星半点儿被带到了万岁爷的万乘之躯上,都会极为不妥,与本人的身家性命大大有碍。带上手套,便可以尽量减少这种风险,避免这种麻烦。
苏公公见我面不改色,义正辞严,一时之间倒也找不着脾气可发。
我不知道苏公公有没有可能去向皇帝大人提及这种芝麻米粒大的事,但是,雍正爷本人对于我戴手套操作的行为,从来没有表示过任何异议。
至于洗澡换衣服、或者说还有那所谓的终极任务,谢天谢地,雍正爷从来没叫过我服侍他的那些事。
说起指力按摩,起因是这样的。
有一天,这位爷工作了一上午,奏折摊了一桌子。然后,他似乎感到头痛,坐在那儿轻揉额角。
我想起我在家中常帮我的母上大人做头部按摩,可以瞬间缓解压力性头痛。于是我提议道,“万岁爷,奴才可以帮您按按头和肩膀,可能会感觉松快些。”
我曲起双手十指,做出按摩的样子。
他闻言有些诧异,又好像不太情愿。犹豫了好一会儿,他看我一眼,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说做就做。几步之间,我已经窜到了这位爷的身后。他的后背在那一时刻,似乎不由自主地僵直了起来。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天呐,象我这样贸然靠近,嗖地一下窜到一位皇帝的身后,如果这时候我猛然伸手去掐他的脖子呢?
难怪他会紧张!
我心中不由感到些许歉意。是啊,我从小就是这样,性格上颇为毛糙。我出手做事的速度,好像总比脑子要快。而这似乎不是一个女孩子应该具备的品质。即使是在我十二岁以后,经受了这里严格的宫廷训练,我仍然会在出其不意的时候,做出很多让别人难以理解的行为。
不过,既然我已经做出了这样的行动,就不能再贸然请罪,否则更显得我心怀鬼胎。
于是我只好放缓动作,不敢再搞出太大的动静,免得再次惊扰到这位爷。我从袖中搜出了一副白色的蚕丝手套,慢慢地戴上,然后将手指轻轻置于他的太阳穴两侧。
他的身子微微颤了颤。
等他适应了,我便开始用力。
没有被我摧残过头皮的人,估计很难想到,象我这样小只的女生,手劲竟然会那么大。所以我一下子用力下去,雍正爷好像受不了,立即抬手让我停止。
然后他回头看着我。
我只好惶恐地停下,垂手站在一旁。当时我心中确实有几分忐忑,不知道他会不会怪罪我。
可能是因为我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吧,过了一会儿,雍正爷淡淡地说,“继续。”
我赶紧称是。
这一次我调整了力度,不敢再象第一次那样用力,但是力道应该还是不小。那之后雍正爷就一直默默地闭目养神,任我在他的头上胡作非为。
从那以后,如果他批阅奏折累了,而我又站在附近,这位爷就会召我去摧残其头皮。如果我不当值的话,他倒也不会专门派人去喊我。
我给他按摩头颈的时候,雍正爷一般都不说话,做闭目沉思状。
我也不敢说话。一切都静悄悄的。
彷佛我们之间,不需要用言语交流一般。尽管我根本不晓得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今天他一反常态,结束之后居然还有话问我。
“阿诺,你以前是从何处学来的这一招?”
这个问题就不太好回答了。我能直接告诉这位爷,我是在瞎按一气吗?
记得有一回我好奇去一家美容院,遇到一位纤瘦美丽的美容师。只见她一双芊芊素手,一上来就用她强大的指力,给了我极为强烈的震撼。看着镜中她的一双手,在我的脑袋瓜上舞动如一只翻飞的蝴蝶,但是其力道之大,却不为旁观者所知。我虽然不可能有机会去记住她的指法,但是,当时我的头皮所尝到的痛辣滋味,或不敢忘。
所以,虽然指法是随便乱按,其力度确实是经过高人指点的。
于是我回话,
“奴才其实是在瞎按。但是这个力度呢,也是有点讲究的。从前奴才遇见过一位美容师,给奴才示范过。奴才记得那种力透纸背的感觉。”
“美容师?”雍正爷侧身问我。
哎呀一时不察,说了一个新鲜词汇。
“就是帮女孩子梳妆打扮、让奴才们变得更美的老师,简称美容师。”我解释说。
“会有这样的人存在吗?朕还以为不可能。”
雍正爷微微一笑。
见我疑惑,他也没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