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官还怕没人做吗?”
大西国皇帝张献忠(1606-1647年),字秉吾,号敬轩,延安柳树涧(今陕西定边东)人。明崇祯三年(1630年)在米脂响应王嘉胤起义,自号“八大王”。初属王自用麾下,后自成一军。崇祯九年(1636年),低一辈分的李自成继高迎祥后称“闯王”,浴血转战,向北京进发。张献忠则于崇祯十一年(1638年)一度接受明廷招抚。养精蓄锐于翌年再举逆天大旗,势力迅速扩大。崇祯十六年(1643年)攻下武昌,在湖北、湖南一带夺得地盘,六月改称“大西王”,以武昌为京城;权力中央设六部、五府;京城设五城兵马司等,并开科取士(见顾诚《明末农民战争史》,光明日报出版社2012年2版,197-198页)。
大西国首次考试在武昌,以监军李时华为主考,录取进士30人,廪膳生48人均授知州或县令。状元为60岁的汉阳人陈珏。
张献忠以摧枯拉朽之势,崇祯十六年(1643年)九月其势力发展到长沙,又在长沙搞过一次开科取士,其主考、取士数及状元未见记载。十月,进入江西袁州、吉安等地,也搞了一次科举考试,吉安人吴侯原在明朝多次参试均落第,这次被取为三甲进士,被任命为龙泉县(今江西遂川县)知县(同上书)。
次年初,李自成攻入北京,建立了“大顺国”。张献忠只能一头向西,挥师入川,于同年十月建立“大西国”,即皇帝位,改年号为“大顺”,并立即举行科举考试。他在位两年零1个月时间里,此间又举行过两次乡、会联试和一次制科考试。时间是大西大顺元年(甲申年,1644年)、大顺二年(乙酉年,1645年)、大顺三年(丙戌年,1646年)。
历史的视线,聚焦于在成都举行的大西国第二次乡、会联试及制科考试,皆因考生不肯配合,而遭到了灭顶之灾。这是学术道德家的理由,没有“考生不肯配合”的事情,既来之则考之,何来“不肯配合”?一次集体性灭绝,仅仅是有一个考生的言行,触犯了皇上威严。另外一次集体性灭绝,则纯属张献忠的个人心态变异所致。
据《蜀碧》《平寇志》《寄园寄所寄》等书记载,这两次杀戮考生,一次就在2万人以上,另一次在5000人左右。
有人劝皇帝息怒,张献忠,一笑:“文官还怕没人做吗?”
广安州人欧阳直的笔记《蜀乱》(亦名《蜀警录》《欧阳遗书》)记张献忠事较为详细,当时他被迫在大西政权任职,其记载的具体情况并不复杂。
张献忠发诏举办“特科”,所谓“特科”,是张献忠在顺治二年举行乡、会两科之后开设的。根据张献忠下达的“特科诏”规定:“凡有前朝在籍乡绅及未仕两榜举贡,监生、吏农、新旧生员、童生、民间俊秀子弟,下至医卜僧道,与夫深山穷谷隐逸硕士,凡有抱一长、挟一技,堪为帝王师佐、鹰根帷幄者,着地方官敦崇礼请,汇册起送来京。候朕临轩策试……或礼请举报有名,而本人规避高蹈,将本人以观望重谴。”(《纪事略》载《甲申纪事》(外三种),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52-53页)
这段话,软硬兼施。一方面求贤若渴,另外一方面有清晰的威胁:“军法严催上路,不至者杀,比坐邻里教官。”学子既然来到成都,但并非情愿,张献忠很快发现了问题:各地的士子多半观望,间有一二赴选者,又皆庸碌,非老即幼,且浮夸不实,无一真材。到京数日,即谋不轨,杀监兵数百,夤夜伙逃。幸督臣王尚礼察觉,擒缚首逆一百五十九人正法外,方移诸逆入城内大慈寺居住,以候考选。(《纪事略》载《甲申纪事》(外三种),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54-55页)这批被张献忠称为“诸逆”、囚禁在大慈寺的士子,懵懂之中,于顺治二年十二月十五日一早遭到了集体性灭绝。
欧阳直记录说:“献忠调远近乡绅赴成都尽杀之。调各学生员听考,到则禁之大慈寺。齐集之日,自寺门两旁各站甲士三层。至南城献忠坐南城验发。如发过,前一人执高竿悬白纸旗一副,上书‘某府某州县生员’,教官在前,士子各领仆从行李在后,鱼贯而行。至城门口,打落行李,剥去衣服,出一人,甲士即拿一人,牵至南门桥上斫入水中。师生主仆悉赴清流,河水尽赤,尸积流阻,十余日方飘荡散去。”这一记载的问题也较多,大开杀戒肯定存在,是谁统计的死亡数据呢?
这两次突然性的对巴蜀读书人的灭绝,结果是“弃笔堆积成冢”,可谓血腥气笼罩了科举试场,二千年巴蜀文脉彻底断绝,滚滚血海淹没了墨砚。在张献忠短暂的据川过程里,真正有效的科举,只有大顺元年(1644年)十月举行的那一次,产生的武状元为张大受,文状元为龚济民。
当然,对此次科考也有不同记载,比如《科举奇闻》一书认为状元姓樊,为汉州(今四川广汉县)人;《小腆纪年·附考》则云“状元姓刘”;顾诚的《明末农民战争史》说“以汉川樊某为状元”,可是汉川在湖北,士子不可能追随张献忠到四川应考;《明末农民战争史》又说“状元、榜眼同出一州”,但是未指出姓名;《蜀碧》卷二正文云:张献忠“开科取士,中乡试者八十人,中会试者五十人,以汉州樊姓为状元”。此处注曰:“一云姓刘。”接下正文又说:“榜、探皆具……所取状元后随川北,不知所终。”其卷三则又引《寄园寄所寄》云:“会试得进士一百二十人,状元张大受。”这些记载,多为道听途说,显然是将大西国科举设立的文、武二科混为一谈了。
张大受的传奇
清代赵吉士的笔记《寄园寄所寄》说,张献忠随意杀戮,但姓张的往往获免;捣毁神佛塑像是大西军的习惯,但在梓潼县七曲山大庙,听说供奉的文昌帝君俗名张亚子,张献忠便下令不毁;点状元也特意选个姓张的……这符合张献忠的价值逻辑。
张大受(1617年-1644年)成都华阳县(1952年撤销县治归入双流县)人,字号、生年未详。大顺元年(1644年)十月,大西国称帝后的首次贡举,张献忠亲自拟题,强令士子就试。首先进行乡试,然后举行会试,取进士120人(《科举奇闻》说此次录取进士50名,《寄园寄所寄》引《张献忠乱蜀始末》《蜀碧》卷三、《平寇志》及萧源锦的《状元史话》等都说是120人)。
大西国武科考试武生时,特地挑选劣马数百匹,使应考者骑上劣马,同时命鸣放巨炮、营内士兵大声喧噪,往往马惊人坠。这一幕,虽然不同于古罗马大斗兽场,但滑稽出丑的效果很好,看得张献忠意气风发,大呼过瘾。看起来,戏弄读书人,历来是“泥腿杆子”的嗜好。
但张大受经受了严峻考验。他当年尚不到30岁,腰力十足,身长七尺,仪表丰伟,器宇轩昂,诗词书画兼通,亦颇善弓马。最最关键在于,他姓张。
张献忠一见“家门”非常欢喜,似乎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第二天张大受到设立在蜀王府内的金銮殿谢恩,大西皇帝沐猴而冠,先赐金币刀马十余事,接着赐御宴,同坐。事毕,又将席间金银器皿尽数赏赐,这显然是张献忠高兴得有点失措了。第三天,张大受又进殿谢赏赐之恩,张献忠又命画家为之画像,这是“绘图紫光阁”的无上待遇啊,下诏传之远方;并再赐美女10人、甲第1区、家丁20人。一时间,张大受荣华富贵,可谓登峰造极。大西国列位“臣工”见此纷纷祝贺张皇上,称颂“陛下今得奇士,实天赐贤人,辅佐圣朝”,祝贺大西国得了一位奇才,不日必将荡涤天下,张献忠听罢,踌躇满志。
张献忠赏赐武状元张大受的“金币”,或指其他金钱,但多半是指“西王赏功”金钱。此金钱十分稀少,仅限四川。
第四天,张大受还得进殿谢恩。正传呼间,张献忠却说他太喜欢这个状元了,喜欢得一刻也离不得,见了又要给赏,简直不敢再见其面了,怎么办?他突然下令,干脆将他收拾掉。结果张大受一家老小及刚赏赐的美女、家丁全部遇害。这个当了3天的状元,不当反而好得多啊,但也成就了一项历史的吉尼斯纪录:中国武举史上最短命的状元。
大西国文状元龚济民则很少被提及。毛佩琦主编的《中国状元大典》,对大西政权的科举倒是有记录,提到的唯一状元就是龚济民(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6月版,200页)。
据俞忠良《流贼张献忠祸蜀记》记载,有个叫龚济民的儒生,被称之为“汉州劣生”,那就是如今的广汉人。人品学品如何个“劣”法呢?原来,他在应试策上热情歌颂张献忠品德超越尧舜,武功盖过汤武,张献忠不识字,听人一说,立即心花怒放;更觉得他的名字是个好兆头,大西国必将济世安邦。便将他第一个“抓举”为状元及第。来自什邡县的老童生熊炳,中了探花,自然也是功成名就了。在廷试策中,他好心好意劝张献忠不要局限于蜀中作井底之蛙,要胸怀祖国放眼世界,富有四海。张献忠怒不可遏,认为这是讽刺自己鼠肚鸡肠,立即将熊炳凌迟处死,将其女眷打入娼门。看起来,熊炳死得比张大受更为悲惨。
需要注意的是,暨南大学文学院汪绪慧在《张大受考》一文里指出:“在明朝末年,张献忠建立的大西政权,还有一个叫张大受的为大西国武状元,字君可,号鸿漾。明朝常熟人。不过此张大受生年不可考,卒于1644年,张献忠因喜怒不定的性格,杀了在当时曾红极一时的张大受。1996年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江苏艺文志·苏州卷》,曾将明武状元张大受与清朝常熟张大受混淆……明朝武状元张大受和清朝张大受二人除了生活年代不同,著述、科第、字号均不相同,由于二人均生活于常熟,所以也容易引起人们混淆。在此论述,希望引起注意”(《时代文学:下半月》2012年第12期,160页)。
这一考据,显然与出自成都华阳县的张大受貌合神离了。但是,武状元张大受,也可能祖籍就是江苏常熟,不然,何以成都一地从无其家族的半点传说呢?!
华阳县自古人才济济。景祐二年、三年、四年停贡举,景祐五年(1038年)即改元宝元元年,这年科考,省元是范镇,状元为吕溱。就是说,范镇为省试第一名,含金量似乎比张大受要高。
后来,张献忠认为这些考试“未得真材,仍复设科,是一年而两科也。”这个结果是真实的,在明末风雨飘摇之际,崇祯求贤若渴,于明崇祯十四年辛巳(1641年)本年,特开“奇谋异勇科”,诏下,可惜无应试者。这样的“特招”,大概也只有李自成、张献忠之类枭雄,才能够在“奇谋异勇科”中胜出。只可惜,历史是不能假设的。
大西国如昙花一现,科举更是白驹过隙。从张大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再到全家无辜被杀,以及大西国在四川举行的第二次乡、会联试与最后的制科考试均以大屠杀告终来看,张献忠的科举考试,初衷只是萧规曹随,并无通过科举考试选拔人才以重用之的打算。其称帝前在不到半年的时间内接连举行三次考试,虽有急需用人的现实要求,却也说明他对科举考试之事并不是很慎重,无所谓章法。其实,张献忠需要的人才,与绝境中的崇祯皇帝的需求——奇谋异勇,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关系而已。
大西军在云贵举行的科举
李定国是张献忠手下四名勇将之一,又是他的义子,年龄最大的是孙可望,李定国是老二。张献忠牺牲以后,留下近十万起义军由孙可望、李定国率领,南下贵州、云南。他们派人向永历帝建议,愿意和他们联合抗清。经过一番艰难的考虑,近乎是光杆司令的永历帝明白形势危急,只好依靠大西军,封孙可望为“秦王”,李定国为“晋王”。
1656年,永历帝朱由榔在李定国的护卫靳统武、总兵张建带领的军队保护下进入昆明。在明朝云南被视为偏远之地,真所谓天高皇帝远,真龙天子现身偏僻地域,昆明百姓欢呼雀跃,“遮道相迎,至有望之泣下者。”朱由榔非常感动,让随从传旨:“朕到,勿分军民老幼,听其仰首观觇,巡视官兵不许乱打。”整个昆明城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气氛里。李定国和文秀决定暂时把云南贡院(大西军入滇后这里曾经是定北将军艾能奇的住所)作为永历帝的行宫,视朝听政。
置身云南的李定国,准备好好经营这块根据地。为了“联明抗清”,继续实行政治和经济改革,减轻百姓的负担,使滇南在较短时间内出现了“外则土司敛迹,内则物阜民安”的大好局面。他终日操练兵马,制造盔甲,招募傣族人参与训练战象,一年内练就精兵三万。
为了把愿意抗清的知识分子团结到抗清队伍中来,大西军在贵州、云南先后举行开科取士,录用知识分子。在贵州举行开科取士时,还号召在四川的士子前往应试。“孙可望令全蜀乡试于贵州。两省合取中试者40人、拔贡20人”。
这些士子,似乎已经忘记了张献忠在成都对前辈士子的杀戮。中国有句古话:学而优则仕。“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读书人的价值逻辑就是如此功利。既然明朝这个朝廷已经不在了,大清这个新朝廷尚未到来,谁看得起我,我就跟了他!读书人还有更强的现实逻辑,怎么才对得起自己的十载寒窗苦读?何以才对得起家中父母妻儿?!
吴伟业撰《绥寇纪略》记载孙可望在昆明开科取士情况:“甲午岁,孙可望自贵州还兵,就食要道,日加操练,听候调发。晋王(李定国)守南宁,蜀王(刘文秀)守云南……是岁春,命学道孙顺考滇南士子,随即开科。以西寺作贡院,命监税司史文为监临。减三场为二场,减七篇作五篇,头场三书二经,二场策论、表并诗二首,其题:‘官柳连雪,滇南纪胜’。取解元高应雷等三十二名,照给头巾,青袍,与明例埒。自是,士子书声不辍。”
这表面是南明朝廷举行的科举考试,其实均是大西军操办的。
为了更广泛地笼络当地读书人,把他们吸收到抗清队伍中来,又规定“凡科目居家者,胥以官”的政策。昆明考生高应雷应试被录取后,还参加了大西军。“应雷应举授官,从军赴黔楚”,直接参加了抗清战争。
1650年(永历四年、清顺治七年),滇南应试被录取的部分生童,集体前往李定国府致谢。李定国不仅奖给了每人三百串钱,而且鼓励生童们,“用心读书。”如此语重心长,听起来倒是让人浮想联翩。高应雷是云南名人,也是一个值得分析的个案。
高应雷出生在昆明一个富裕之家,据说长得修长俊美,仪表堂堂。他读书也有天分,博闻强志,擅长作文,广交天下朋友。1659年,他所在的大西军惨败于湖南辰州。高应雷死里逃生,捡回一条性命,从此隐居于湖南溆浦,把身世感想寄托在诗歌写作中。人们称赞他的诗有荆轲刺秦王一般的悲壮气质,有屈原投江一般的忧郁失意。(《滇南碑传集》卷十,原文出自2009.6.23云南日报网)
高应雷后半生过着近乎隐士一般的生活,这不能不说是缘于他参加了南明的科举考试,从此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反过来再看“学而优则仕”的现实性逻辑——“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首先得弄清楚这“帝王”到底是谁,显然比考得好不好更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