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想象之象:古蜀大象踪迹

  • 蜀地笔记
  • 蒋蓝
  • 4089字
  • 2020-02-10 12:41:16

2012年春夏之季,我为完成长篇非虚构散文《一个晚清提督的踪迹史——唐友耕与石达开、骆秉章、丁宝桢、王闿运交错的历史》,分别从宜宾逆朱提江、泸州逆赤水河而上,踏探滇北、黔西北一线的人文历史。一次来到川西的犍为县,明朝时所建立的县文庙里正好在举行犍为老图片展览,细细看完,不禁疑窦丛生。

“犍为”一词历史久远。汉武帝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大开西南夷时,就分巴、蜀两郡,在今宜宾市偏西南另置犍为郡,治所之地在今贵州省遵义境内,称之“鄨县”(音biē,同鳖)。犍为郡管辖今贵州北部、四川南部、重庆南部的大部分地区。牂牁郡管辖今贵州南部及周边地区。牂牁郡治兰且(今贵州贵定、凯里、安顺附近)。西汉中晚期,贵州北部大部分地区划入牂牁郡管辖。据说当时郡内有山,名字就叫“犍”,盛产野牛与猴子,而“为”的古转体像母猴,所以就在“犍”字后面加了“为”字来作为新设立的郡名。汉昭帝始元元年(公元前86年),移至僰道,后移至武阳。隋开皇三年(583年),改武阳县为犍为县,此为“犍为”作为县名之始。自此沿用,即为后来的犍为县。

这是一般四川历史地理典籍里常见的解释。但对“为”字的解释,显然被《说文解字》误导了。

“为”字正体“爲”,爲字上部是爪,归于“爪部”。《说文解字·爪部》解释说:“爲,母猴也。其為禽好爪。爪,母猴象也。下腹為母猴形。”许慎到底见过猴子没有呢?我深表怀疑。

爲是会意字,甲骨文、金文、篆文写出的字形大体近似。初文只是在左上画了一只手,正在驱使或者指挥一头大象。从甲骨文里可以看出,大象生动、造型比较明显。再看爲字书写的演变——甲骨文、金文、篆文多有变化,但上为爪(手也)、下作象之形,就连象的鼻子、四足也明晰可辨。即使写作楷书正体,也十分象形,只是后来依照草书形状搞出来的简体字“为”,才让字形与真相毫无关系。“爲”本来的意思,就是役使大象有所“作爲”,“爲”人服务。罗振玉《殷墟书契考释》据金文和石鼓文的“爲”,训为:“从爪从象,意古者役象以助劳,其事或在服牛乘马之前。”并认为古人驯服大象在驯服牛马之前,才将大象役之于土木、耕作等工程。这一点上,他比许慎高明多多。

关于爲字,也可从大舜姓妫的资料里得到进一步佐证。先秦之姓多带女旁,如姒、姬、姜、赢等,妫去掉女旁为“爲”,这个爲字,上端像一只人手抚摸,下半则是大象的象形。合起来看,“妫”的释义应是驯象员。大舜的祖辈应是掌管大象的训练人员。

秦并巴蜀之后,广开“西南夷”,有点像现在的城市摊大饼运动。在森林覆盖密度极大、人口稀少的西南地区推行“文明”,无数生存着的植被、动物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浩劫。我在雅安、乐山、成都金沙博物馆等地,见识过直径达3米、长四五十米的巨型硅化木与乌木,它们至少生长了二三千年。早在开明王朝时代,蜀地的大象,渐为人们所驯服而役使。本地特有的“巴蜀图语”为表意文字,一度“反哺”中原文化。比如,巴蜀文字学者冯广宏先生就对我指出:《说文解字》里的“氏”字,许慎的解释是,蜀人用“氏”字形容山上的石头将要裂开但还没有坠落的状态——而蒙文通先生早年率先发表了这一洞见。而在蜀字的二三十种解释当中,其中一种是:蜀字象征大象的头颅和弯曲的长鼻子。而在“巴蜀图语”里早就有“蜀”的写法(钱玉趾先生有相关考据)。因此,我怀疑甲骨文中“象”字、“爲”字,就是从“巴蜀图语”演变而来。

蜀州人常璩的《华阳国志》记述很多蜀地物产,特别提到了在蜀地岷山山脉等地有象。记载固然简净,却并非语焉不详,古蜀有大象分布是确凿无疑的。战国时期,大象、犀牛在成都尚有分布,古蜀王朝曾经向中原输送过犀牛、大象等动物。日本汉学泰斗白川静在《字统》里就明确指出:“公元前五六世纪前后,长江北岸一带还生息有大象。”这个说法过于保守。因为到了蜀汉三国时代,尚有著名的“曹冲称象”。尽管陈寅恪认为曹冲称象的本事出于印度佛典,他认为地处中原的曹魏境内无象,所以不得不与孙权进献之事混为一谈。这是典型的智人失察。因为后来的历史地理学者曾总结过大量正史中出现野象的记载,南北朝时今安徽、湖南、江苏,直至北宋时今湖北等地都出现过野象闯入被猎杀的记载。

商周时期长江流域和四川盆地气候温润,土壤肥沃,林木茂盛,河流纵横,湖泊众多,比黄河流域更适宜动物繁衍,曾是亚洲象重要栖息之地。《山海经·中山经》说“岷山,江水出焉……其兽多犀、象”。《山海经·海内南经》有“巴蛇食象”之说。《国语·楚语》中也有“巴浦之犀、犛、兕、象,其可尽乎”的记述,徐中舒先生据此认为“此皆益州产象之征”。三星堆和金沙遗址考古发现,便强力地印证了“中次九经”中记述岷山、大巴山地区多象的记载。三星堆二号坑出土有67根象牙,金沙遗址出土的象牙数量,竟然有数吨之多。这些亚洲象的象牙就是从古蜀境内的象群中获取的,并非外来品。

巴蜀历史学者黄剑华指出,考古发现还揭示了古代蜀人对大象具有一种特殊的敬崇之心,在古蜀时代的各种祭祀活动中,通常都将象牙作为敬献给神灵的最重要祭品。譬如三星堆出土的玉璋图案中,就刻画了古代蜀人将象牙与玉璋一起用于祭祀神山的场景。金沙遗址出土的一件玉璋残件上,也刻画了一人侧跪肩扛象牙,生动地描绘了祭献象牙的情形。还有三星堆出土的大型青铜立人像,双手环抱于胸前作虚握状,执握的很可能也是弯曲的象牙,表达的也是将象牙祭献神灵之意。(《华阳国志故事新解》,四川人民出版社2014年2月版,21页)

我们再回到现实里扑朔迷离的“犍为”。

郡名“犍为”一直保留下来,至今已有1422年。徐中舒先生认为:“凡地名之以象、鼻等为名者,疑皆象曾经栖息之地。”古蜀地多象,古蜀族崇象,所以“蜀”字表达了无数先民与象的亲和力。西汉广开“西南夷”以后,因为气候环境的变化,人为的大量垦殖,象群逐渐南迁。黄剑华认为,由于象群的远去,蜀人产生了怀念,因而有了“想象”,这个词的初意就是表达对象的想念,也由此可见蜀人与象的情感。(《华阳国志故事新解》,四川人民出版社2014年2月版,21页)

这一解释,是为洞见。我以为,在幅员广阔的“犍为”境内,是野牛、大象的栖居之地,尽管未必是“诗意”的。这进一步暗合了学者朱大可的观点:古蜀地乃是中国的“想象”之地,至少是当时逸出黄河文明一块“想象”的飞地。蜀人自古好文,辞赋、诗歌异常发达,远离他们南迁而去的大象,在“想象”之中上天入地。

写到这里,可能出现的学理漏洞在于:为何成都平原没有发现野生大象骨骼或化石呢?

2005年,双流县三星镇鹿溪河的一条支流流经双堰村,村里有座桥叫牛头寺桥,村民便把这条河叫作牛头寺河。双流县文物管理所工作人员确认,在河的拐弯处打捞出一块长约1米、足有5公斤重的动物肱骨化石。村民说,河里还有很多类似的动物骨头,也都跟这块肱骨差不多。经考古鉴定,这是大象的一块腿骨。经分析,这是一头年龄在20岁左右的年轻象,大约有3米高,体重约400公斤,属于第三纪(5万年至5000年前)的生物。考察三星双堰村的地质构造后,有学者认为,大象一般生活在海拔1300米以下,因此这里极有可能就是大象生存的地方。不仅如此,除了恐龙不可能在这里出没外,其他很多动物都有可能在这里生存过,而且呈现出生物多样性的特点。如今这块大象化石就保存在双流文物展览馆里,它的发现佐证了古蜀有象的不争事实。三星镇位于四川省成都市南端,地处山清水秀的龙泉山脉中段,毗邻仁寿县、简阳市,就是说,龙泉山脉一带均是亚洲象分布地带。不仅如此,遂宁市安居镇琼江陶家滩河段也发现了多个距今4万年的野生象化石。

进一步考察词源,可以发现“想象”一词属于“出口转内销”。

古汉语“想象”一词,最早出现在战国时期的《列子·汤问》中:“想象犹吾心也。”再如《楚辞·远游》:“思旧故以想象兮,长太息而掩涕。”这里指的是“想念”,与现代汉语“想象”意义不同,不能据此以为古已有之。这也可以看作是诗歌的一种“发生学”:首先是无尽地想念,然后想念腾空而起,神驰八级,想念与想象乃是诗与歌的双翼。

查阅上海辞书出版社1984年编辑出版的《汉语外来语词典》,收录的是到那时为止已经进入近代或现代汉语的外来语(字、词等)一万多条,“想象”一词位列其中。我估计这一来源,是1869年间出版的由德国传教士罗存德编纂的《英华字典》。学者们将“园艺”“侵犯”“蛋白质”“阳极”“映像”“副官”“银行”“麦酒”“公报”“想象”“碳酸”“阴极”“克服”“保险”“白旗”“自由”“文学”“元帅”“原罪”“受难”“原理”“特权”“宣传”“右翼”“法则”“记号”“随员”“寒带”“热带”“吨”“恋爱”“读者”等词汇进行了汉英对译。这样,它被洋人送回到了现代汉语里,但依然散发远古的光辉。

我在有关张献忠征战西南的史料里,发现他的部队在四川等地广泛使用过战象,而战象来自云南。1651年在刘文秀进攻吴三桂镇守的保宁府战役中,刘文秀带来了13头战象,其中死亡了3头,他大败,最后骑在象背上渡过嘉陵江才逃过一劫……这是大象在四川出没的最后时刻了。

“想象”用“象”而不用“像”的最佳剖析术,是来自战国末年韩非子的观点:“人希见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图以想其生也,故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谓之象也。今道虽不得闻见,圣人执其见功以处见其形。”(《韩非子·解老》),就是说,正是由于很少有人见到活象,古人只好通过获得的象骨、象牙来想象、复原活着的大象。我们闭眼再想象一下吧,人们没有去怀想狗、怀想牛、怀想犀(尽管远古成都平原也有野生犀牛)、怀想老虎,道理在于这些动物或过于寻常,或难以驯服,无法与人产生依恋之情。想象出来的“虚象”,就是意象。此时的象,不再受具体形式的左右,意思有点接近“盲人摸象”,成了本地消失的大象留给人们的灵魂造影。

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所言:“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尽管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篇指出:“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言语与象,仅仅是认识事物的载体或媒介吗?也许,个中还有一个地缘的根,深犁于我们的语境。所以,蜀地诗人辈出,自古以来想象力发达,真要感谢我们故国的大象,尽管诗歌鱼龙曼衍,罔象而嘤咛,万不可“得意忘象”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