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碑出土记
2010年11月5日下午1时,天府广场东御街口人防工程施工现场像往常一样,正在有条不紊地施工。伴随挖掘机、搅拌机巨大的轰鸣声,突然有一个工人大呼:“快停下来!下面挖出了好大的石碑哦……”众人循声望去,在地表下5米处果然看到,两块石碑一大一小。“巍巍大汉,佁皇承度,昌光耀轸,享伊余赏……”石碑虽然由泥土包裹,但刨开泥土,碑上面苍劲有力的篆刻字迹,依稀可辨。两块石碑各保存有完整的碑帽以及碑座。
“那个石碑确实很大,而且上面还刻着字,我们下去看到时,也感到很震惊。”第一时间赶往现场的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相关负责人谢涛,回忆起当时看到石碑时的情景,眼中也闪露着兴奋。经过考古专家一周的仔细清理,两块石碑终于重见天日。它们一大一小,呈长方形,大的一块碑高2.61米、长1.24米;小的一块石碑高2.37米、长1.1米,两块石碑厚度均达40-50厘米,每块石碑均重达4吨左右。石碑出土时保存状况完好,碑文铭刻字口清晰,两碑竖放在汉代地层之下的生土沙石层,因此两碑的埋藏应在汉代立碑后不久。由于它们分别记录了汉代裴君和李君的事迹,它们分别被命名为《裴君碑》和《李君碑》。其中较大的一块是《裴君碑》,其碑阳及碑阴(即正反两面)共1400多字。除碑阳铭文外,《裴君碑》碑阴还刻有联袂捐碑的人名,共104个名字;《李君碑》亦有800多字。
《裴君碑》《李君碑》记载的主角是谁?裴君和李君两人又有什么关系,他们两人的德政碑为何会被掩埋在一起?由于碑体正面向下掩埋,碑文保存得近乎完好。专家们可以从碑文中寻找到揭开这些疑团的蛛丝马迹。
“讚命俊臣,移苻(符)于蜀。同心齐鲁,诱进儒墨。远近辑熙,荒学复植……”两块碑的内容都是叙述了碑主人——蜀郡太守任内的事迹,以振兴入学,为国家培养人才为目的,兴办学校教育的内容特别突出。这说明碑与学校教育有直接联系。两块碑是德政纪功碑,应该安置在学校园区之内。有专家根据史料推断,碑文中的李君是东汉顺帝年间蜀郡太守李膺。而两块石碑安置在学校,正是当年的文翁石室所在地。
时光回溯到1900多年前:东汉安帝永初年间(107-113年),成都发生了一场大火灾。这场火灾就正是《华阳国志》所说的:“永初后,堂遇火。”这场大火让成都城遭到了严重破坏,整座城市几乎毁灭殆尽,只有西汉文翁修建的一间石结构的建筑因为抗火性强,得以保存。公元133年左右,河南襄城人李膺在成都教育处于最低谷时,被任命为蜀郡太守。李膺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文武双全。他是带着恢复、振兴蜀郡学校教育的明确任务和理想而来。李膺在任时,以当年的文翁石室为基础,大力推进教育。
133年秋天,李膺调离蜀郡。范晔《后汉书·李膺传》中唐李贤注引三国谢承《后汉书》材料:“(李膺)出补蜀郡太守,修庠序,设条教,明法令,威恩并行。……益州纪其政化。”在李膺离任3个月后,蜀郡当地人为李膺立下了碑文。这通碑便是我们现在看到的《李君碑》。这通碑在146年被洪水冲倒。后来又由另一位裴姓蜀郡太守在组织修缮学校建筑设施的工程中,安排有关官吏人员再度将它竖立起来。《李君碑》上有人在正面碑文结束后刻下一道横线隔断,另外加刻了一段“旁题”说明,讲述了《李君碑》被洪水冲倒后,再次竖立的过程。
西汉时期的文翁在蜀兴学,以石头修建教室,振兴教育。200多年后,东汉的一场大火几乎摧毁了一座城市,却毁灭不了文翁种下的教育火种。石室在,火种不灭,兴教之道,薪火相传。东汉蜀郡太守李膺重教,他离任后,蜀地百姓及下属为其立碑纪功。当《李君碑》被洪水冲倒后,又由同样重视教育的裴姓蜀郡太守再度将它竖立起来。两座汉碑赞颂了两位蜀郡太守为振兴蜀地教育而做出的努力,将李膺与裴君这两任太守在冥冥之中联系在了一起,也证明了文翁兴学精神的延续。也许,在李膺与裴君的心中也有这同样一座丰碑,那便是文翁。李膺与裴君这是在以实际行动践行文翁的兴学精神。两座汉碑见证了文翁兴学传统的延续与发扬。
文翁其人
西汉初年的蜀郡守文翁到底是个什么人?
《西汉野史》上说,文翁本名党,字仲翁,庐江郡舒县(今安徽庐江西南)人。后因“文翁”之名太盛,本名反而知者寥寥。又说文翁居乡时自幼好学,家贫,常与人入山采木,行至深林之中,文翁忽对同伴道:“吾欲远出求学,未知能否成就,今试投吾斧于高树之上。如果所志得遂,斧当挂住不坠。”说完就将手中之斧尽力向上一掷,果然挂在树上。文翁大喜,于是径往长安,从师求学……虽是传说,但也可见他是平民子弟,早有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之志。
文翁可能自己也不曾预想到,他人生的巅峰会在他最初认为“有蛮夷风”的蜀地发生。文翁的家乡庐江郡舒城县,舒城是春秋时的舒国,深受中原文化熏陶,尤其受到儒家文化的浸淫。他曾到京城长安读书,通晓史书《春秋》。对于德才兼备,又有声望的人才,皇帝自然乐意征召,并授以爵禄。文翁秉性宽厚仁慈,爱护百姓和部下,又喜好以德才教化庶民,故而政绩颇佳,口碑甚好。西汉景帝末年(公元前141年左右),文翁被任命为蜀郡太守,担负起了治理蜀地的重任。
文翁赴任之前,对巴蜀充满憧憬,觉得这里也应该是教育昌盛之地。然而当他跋山涉水,越剑门过栈道,历尽千难万险方到达蜀郡时,看到的却是一幅夷狄之境、化外之民的景象。在“好仁爱教化”的儒学传人文翁眼中,“蜀地僻陋,有蛮夷风”。
为了彻底改变民风蛮夷僻陋的习俗,文翁走马上任之后,就开始实施教育大计。《汉书·循吏传·文翁传》记载:“乃选郡县小吏开敏有才者张叔等十余人,亲自饬厉,遣诣京师,受业博士……”文翁首先通过类似察举的程序,从自己的属吏中选定优秀学员十来名,亲自担任教师,在短时间内加以突击性的强化训练,然后送往京城长安,让他们跟随博士,学习儒家经典、律令等。为减省政府费用,他还买来刀、布等蜀地名特产品赏赐给学员们转赠博士,作为他们的培训学习经费。数年之后,学员们学成归来,他又根据各人学绩安排相应的官职,让这批精英在郡守、刺史等重要工作岗位上迅速成长起来。
在兴学的道路上,文翁并没有止步不前。培养起一批地方政治文化精英之后,他又精心谋划了一个更为详尽的人才资源可持续发展战略。文翁决定把自己最初的经验进行“克隆”,办中国第一个地方官办学校。这是他一生中做出的最重要,也是让他名留千古的决定。
文翁既是“仁爱好教化”的蜀郡太守,又是“少好学,通春秋”的饱学之士。对于这样一件吃螃蟹的事情,他迎难而上。当时要办学,朝廷不可能拨给特别经费,蜀郡也没有这项经费预算。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文翁力排众议,坚持优先发展教育,从蜀郡拨出专款经费,并亲自兼任学校首任校长。学校办起来了,校舍如何建设?这一点也没有难倒文翁,他因陋就简,因地制宜,在成都用当地最多的最常见的石头垒起石屋,名之曰“文学精舍”,因为讲堂全用石头建筑,花费自然不大,故又简称“石室”,后人称作“文翁石室”,也有人称作“玉堂”“讲堂”。文翁当校长,并不是挂职,而是亲力亲为,为学生授课。汉画像砖《传经讲学》图生动描绘了西汉时期讲学情景:图中,西面1人坐在一长方形的台上,似盘膝危坐,著长裳,双手交置于前,头戴冕。其余三面,东1人,南3人,北两人,均坐在毯席之上,头戴冠,双手捧简。西坐者为老师,其余6人为毕恭毕敬的学生。画像砖虽不是描绘的文翁授课,但人们可以通过这块画像砖遥想文翁讲学时的场景。
文翁石室建立后,文翁的人才库从此开始产生滚雪球效应。为此他还启动了深思熟虑的配套工程和激励机制,政策向教育倾斜,支持兴学重教,教育中心任务之外的开支尽量节省。学员均享受各方面的优惠,学绩优异者委以要职。即便稍逊,也视为察举人才,享受免除徭役或赏赐等待遇。若干学员还被选入备用人才库。他每次出行巡视所辖郡县,都让品学兼优的学员同行,一方面让他们有机会“见习”接触现实,处理事务,培养实际才干;另一方面让他们沿途挨家挨户现身说法宣讲教育新政。此类出行总是十分吸引人,令民间艳羡不已,纷纷希望有机会也到成都受学官教育,于是争相报名。“文翁石室”一创立就是“公立”学校,政府办学,且面向平民招生,这在中国教育发展史上是一个里程碑。
文翁最后死在任上,蜀人立祠追念他,后人更是感念不已。北宋著名文学家、史学家宋祁在《成都府新建汉文翁祠堂碑》中开篇写道:“蜀之庙食千五百年不绝者,秦李公冰、汉文公党两祠而已。蜀有儒自文翁始。”
蜀地教育的里程碑
“文翁石室有仪形,庠序千秋播德馨。古柏尚留今日翠,高岷犹蔼旧时青。人心未肯抛膻蚁,弟子依前学聚萤。更叹沱江无限水,争流只愿到沧溟。”唐代裴铏在《题文翁石室》的诗作中对文翁兴学对后世的影响做了高度评价。的确,在文翁有意识的提倡、奖励下,当时儒学在蜀地以星火燎原之势迅速传播,蜀人旧有习俗随之大变。这样,几年下来,文翁治下,崇学尊儒,蔚然成风。文翁兴学在巴蜀地区也掀起一股空前的办学热,求学热,使兴办教育不仅成为一种时尚,而且形成优良传统,薪火相传。据《华阳国志》卷三《蜀志》记载,东汉时,“洲夺郡文学为州学,郡更于夷里桥南岸道东边起文学”。广汉冯颗为成都县令,“立文学,学徒八百人。”仅在成都一地,便建立了州、郡、县三级官办学校,这在全国实属罕见。除蜀郡外,巴郡、广汉郡亦建有官办学校。
学者谭继和指出,文翁兴学使蜀地精神文化发生了质的飞跃,恰在于中原文化对蜀本土文化的改造,这并没有窒息本土文化,而是使本土的优秀文化得到了一次空前的发展。
秦并入巴蜀以后,由于执行商鞅燔诗书政策,古蜀祖先的历史事迹被扫荡殆尽,典册散失,留在后人记忆中的只是一鳞半爪的传说。随着文翁将中原文化在本土的大力传播,人才蜂起,促进了四川以及西南地区经济、文化的繁荣。班固在《汉书》中说:“至今巴蜀好文雅,文翁之化也。”“繇是大化,蜀地学于京师者比齐鲁焉。”《华阳国志》卷三《蜀志》云:“学徒鳞萃,蜀学比于齐鲁。巴、汉亦立文学。”宋代田况在《进士题名记》中说:“蜀自西汉,教化流而文雅盛。相如追肩屈、宋,扬雄参驾孟、荀,其辞其道,皆为天下之所宗式。故学者相继,谓与齐鲁同俗。”蜀地人文蔚起,除当时频繁活动于长安与蜀中两地的辞赋高手司马相如(公元前179-前117年)外,王褒(约公元前92-前52年)、严遵(约公元前78-12年)、扬雄(公元前53-18年)等具有全国一流影响的文人相继崭露头角,并引得蜀人“慕寻其迹”,争相仿效。
究其原因,谭继和指出,他们不是走传统经学道德的老路,而是“以文辞显于世”,“文章冠天下”。他们达到汉文学的代表体裁——汉赋成就的顶峰。这不能不说是因为蜀文化独特性影响的缘故。可以发现,他们的赋善于虚构夸张,语言富丽,用字新奇,不循老路。司马相如的艺术构思主张“赋家之心,包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之于内,不可得而传”,这正是古蜀人“发散式”思维方式的生动体现,他也开启了后世巴蜀文人浪漫主义的传统。
文化教育的发展促进了经济的繁荣。汉代,成都是当时西南最大的经济中心,人口最多时有7万多户,仅次于京都长安,居全国第二。成都的纺织业、井盐业发达,位居全国前列。
由于文翁学堂是全国首次兴建的地方政府官办学校,它的演变发展也见证了成都一直延续了两千年的崇文重教传统。文翁石室从古代的“文学精舍讲堂”(公元前141年)、“文翁石室”(历代大多这样称谓),到近代的“锦江书院”(1701年),到现代的“成都府师范学堂”(1902年)及“成都府中学堂”(1904年),直至现在的“石室中学”。随着行政区划建制的改变,文翁石室弦歌不辍、文脉不断,先后作为蜀郡郡学、益州州学和成都府学等地方最高级别的官办学校,一脉相承发展下来。文翁石室连续办学已达2100多年,成为世界教育史上的奇迹。
文翁模式在中国的普及
文翁轰轰烈烈的兴学,很快就得到了汉武帝的注意。《汉书·文翁传》:“至武帝时,乃令天下郡国皆立学校官,自文翁为之始云”。汉武帝此举,其实质是以文翁兴学为模板,在全国范围内正式推广新型教育模式。自此我国最早由地方官府开办的学校从文翁石室开始,就逐步推广到全国。文翁所完成的,不仅仅是地方官学的创建,他同时也提供了中国历史上第一块官学模板。
文翁不仅是推动了整个巴蜀地区的办学热潮,而且也带动了全国教育文化事业的蓬勃发展,到东汉时,终于出现了“四海之内,学校如林,库序盈门”“其服儒衣,称先王,游库序,聚横塾者,盖布之于邦域矣”的教育局面。经过学校培养的官吏均成为儒者、学者,通过他们的努力及其表率作用,儒学得以渗透、贯彻于社会政治生活中的各个层面。文翁对地方官学的形成与发展、对中国古代的教育制度等均有较大的影响,这对儒学在全国范围内的传播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
胡适在提到文翁兴学、武帝“令天下郡国皆立学校官”之后指出:“从此中央有太学,州郡有学官,又有以通经取士之法,中国的教育制度的规模才算成立。因为创制之人都是儒生,故教材与考试内容都限于儒学的经籍,故儒家便包办了中国教育与科举制度二千年之久。”
流沙河感慨地说:“和都江堰一样,文翁兴学的功绩至今泽及后世。”诚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