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美刺与致用
朱自清《诗言志辨》云:“风、赋、比、兴、雅、颂似乎原来都是乐歌的名称,合言‘六诗’,正是以声为用。《诗大序》改为‘六义’,便是以义为用了。”如果说“以声为用”是先秦言《诗》致用的方式,“以义为用”是汉代言《诗》致用的方式,则汉初“美刺”言《诗》正是由“声”向“义”转变过程中“以义为用”的开端。严格地说,汉初“美刺”是由先秦之“比兴”演变而来。
程廷祚说“汉儒言诗,不过美刺两端”(《青溪集》卷二《诗论十三》),实于汉初已基本展示。如《诗·国风·硕鼠》,鲁说云:“履亩税而《硕鼠》作。”齐说云:“周之末涂,德惠塞而耆欲众,君奢侈而上求多,民困于下,怠于公事,是以有履亩之税,《硕鼠》之诗是也。”《毛序》:“刺重敛也。”韩说同此。四家诗说皆借硕鼠贪婪之形象把握周衰重敛、民困于下的时代特征,以逆诗人创作之志。而结合汉初同样存在着的“赋敛无度”现象,也就不难看出治诗者的解《诗》大义和致用目的。又如《诗·大雅·公刘》,《毛序》:“召康公戒成王也。成王将涖政,戒以民事,美公刘之厚于民,而献是诗也。”《易林·家人之临》存齐说:“节情省欲,赋敛有度,家人给足,公刘以富。”韩说与齐说同。鲁说以此诗专美公刘,不关戒成王,亦不言召公作(详《史记·周本纪·索隐》),与《毛序》略异。然诸家共存美公刘之德意,又契合于汉初德政未兴之现实。当然,汉初“以意逆志”解诗,亦颇多妄断臆测,穿凿乖谬。清崔述《读风偶识》曾论《关雎》云:“细玩此篇,乃君子自求良配,而他人代写其哀乐之情耳,盖先儒误以夫妇之情为私,是以曲为之解。不知情之所发,五伦为最。五伦始于夫妇,故十五国风中,男女夫妇之言尤多。”崔说甚得诗旨,且对汉儒说诗强加以道德政治观念而伤其诗情,殊为切中肯綮之批评。尽管如此,汉初《诗》学旨归于致用,仍不失为一种当世精神的表现。
美刺致用不限于四家言诗,而是渗透于汉初文化机制的文学政教意识的普遍反映。陆贾《新语·慎微》:“诗在心为志,出口为辞,矫以邪僻,砥砺钝才,雕琢文邪,抑定狐疑,通塞理顺,分别然否。”贾谊《新书·道德说》:“《诗》者,志德之理而明其指,令人缘之以自成也。”皆出自心志的感发而寻求诗人之性情,美刺时政,实为止境。潘德舆在《养一斋诗话》中解说三百篇之“神理意境”,概括出“关系寄托”、“直抒己见”、“纯任天机”、“言有尽而意无穷”四种表现方法,而前两种正属汉初美刺言诗的方法,这又突出表现了当时论诗重刺之实用价值。
从“直抒己见”来看,汉初解诗学者与政论作家同具刚正而不阿谀,刺世而求治世的精神。他们以《诗》为现实谏书,“彰君子之志,劝美惩恶”(裴子野《雕虫论》),甚至不惜危及身体发肤、名誉地位。如传鲁诗的王式以诗进谏,及至“刑余”亦不渝其志。而在治鲁诗的韦孟的创作中,这种积极意义又化成一首直接批评楚王孙刘戊荒淫不遵道的《讽谏诗》。诗中云:“不思守保,不唯履冰。以继祖考,邦事是废。逸游是娱,犬马繇繇。是放是驱,务彼鸟兽。忽此稼苗,烝民以匮。……唯囿是恢,唯谀是信。”激烈陈词,舍身取义。《淮南子·说山训》高诱注云:“夫理情性,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乐。风者,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故曰风。”《诗纬·含神雾》谓:“诗者,持也,在于敦厚之教自持其心,讽刺之道可以扶持邦家者也。”二说进一步推阐了“以意逆志”方法达到通经致用目的之道理。
然而,汉初《诗》学是通过对旧籍的研究表达思想的,所以研究也就具备了《诗》本身的“依迷讽谏”、“主文谲谏”的艺术功能,亦即汉初《诗》学“关系寄托”、“隐言美刺”(惠周惕《诗说》卷上)的理论风格。汉初《诗》学之“美”“刺”以及“规”、“诲”、“戒”、“疾”、“乐”类的分析中,显示了这种不同于“直抒己见”的隐喻寄托之表现力量。可是,正是这种委婉之风在汉代诗学发展中出现了因“温柔敦厚”而失去“讽谏”内核,以至“谄谀取容”的现象,这又是文学落拓于政治窠臼的一大悲剧。因此,尽管“不务胜人而务感人”(焦循《毛诗郑氏集》)的谲谏艺术在文学审美取向上有较高价值,但在汉初,美刺致用思想仍以直陈为主流。
由汉初奠定的美刺言诗文学观直接影响着汉代《诗》学思想。在西汉,董仲舒之“诗道志,故长于质”(《春秋繁露·玉杯》),司马迁之“周道缺,诗人本之袵席,《关雎》作。仁义陵迟,《鹿鸣》刺焉”(《史记·十二诸侯表》),扬雄之“周康之时,颂声作乎下,《关雎》作乎上……伤始乱也”(《法言·孝至》)诸说;在东汉,王充之“周衰而诗作,盖康王时也,康王德缺于房,大臣刺晏,故诗作”(《论衡·谢短》),班固之“周道缺而刺诗作”(《汉书·艺文志》),张衡之“伟《关雎》之戒女也”(《思玄赋》)诸说,致用思想因时而异,美刺之说则一脉相传。这对我国文学思想中“以诗补察时政”、“以歌泄导人情”(白居易《与元九书》)的政教理论体系的形成具有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