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锅上升起淡淡的雾气,一根根竹签斜搭着锅沿,灯光下看起来湿漉漉的。王岩捞起一串鱼饼,张大嘴咬下一块,边吃边说:“可她还是把自己的晚饭拿出来给你吃。”
安仲根掰开筷子比比齐,夹了块牛肉放嘴里嚼,良久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说:“你尝尝,多少年了,这味道一直没变过。”
王岩吃了一口,笑了:“味道太咸,连我都有点受不了,韩国人不是喜欢清淡,怎么这老太太的口味这么重?”
安仲根说:“清淡是近二十年的事,过去乡下人靠体力,不吃盐没有力气,现在的年轻人根本体会不到过去老人生活的艰苦。”
他目光闪动,又说:“我跟着这个老太太从江原道乡下来到首尔,一路上没有车肯白拉我们,我们走了一天一夜,那时候我觉得这世上最了不起的人就是货车司机。”
车在路上行驶,开车的人总能有种优越感,尤其驶过人群的时候,看到行人纷纷躲避,很容易自抬身价,开好车的人更是如此。一辆明黄色价值不菲的跑车如没有刹挚般横冲过来,轻而易举停在小吃摊前,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夜空。
车窗玻璃缓缓退下,一个脖子上扎着黄丝巾的女孩,在车里伸出头说:“给我打包两份鱼饼,一份米肠,戴上手套抓弄干净一点。”
脖子上的黄丝巾在夜风中飞扬,两只眼不逊地看着老太太,老太太也不生气,只是看了车里女孩一眼,扭头继续照顾客人。
女孩在车窗里嚷:“老太太你听到没有,我要两份鱼饼,一份米肠,马上要带走。”
说着女孩掏出张纸币揉成团,从窗里掷向摊子,恰好落进安仲根喝过汤的纸杯里。他拿起纸杯看着车里的女孩,女孩也看着他,心里多少有些恐惧,但还是一脸不服输的劲头。他只好笑了笑,泼掉杯子里的钱和剩汤,拿出相同面值的纸币,隔着摊子放进老太太装钱的匣子里。
小摊子上围着很多客人,都诧异地看着这个女孩,觉得她太没有教养。
有个上了年纪的人,头发花白,手里端着酒杯呵斥:“谁教你这么和长辈说话?”
老太太听到吵起来,给老人倒上一杯酒,叹了口气说:“消消气,不要和年轻人一般见识,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说完她佝偻着身子从摊子里出来,拾起地上湿淋淋的纸币,又把匣子里安仲根的钱找出来还给他说:“我说过,这辈子也不会花你的钱,你拿回去吧。”
安仲根只好默默地接过钱。
女孩在车里等了会儿,不耐烦了,又开始嚷:“老太太,你耳朵聋了,快点,我这里还有急事。”
喝酒的老人又要发作,老太太把他劝住,摊子周围的人脸色都非常难看,有些人付了钱开始悄悄离开。
安仲根用竹签指着女孩,冷笑着说:“我让人把她的腿打折,再把嘴划烂很容易,可如果她是中国人,我怕你会怪我。”
王岩说:“如果是韩国人呢?”
安仲根还在冷笑:“那我就不会跟你说这些废话。”
王岩看了女孩一眼,皱皱眉,走过去说:“不管你是什么人,至少要先下车来,对一个老人大呼小叫,这里不欢迎你。”
摊子上的客人都望着女孩,女孩的脸红了一下,但胸膛却一下子挺了起来,而且居然笑了:“我看你不像韩国人,凭什么管我的闲事?”
王岩看看左右,小声说:“你快走吧,别在这给中国人丢脸,我看出你也不是韩国人,不走会有大麻烦。”
女孩昂起头说:“谁说我是中国人?”
王岩笑了:“中国女人和韩国女人的皮肤一眼就能看出来,你瞒不过我。韩国女人的皮肤很细腻,比较白透,不像你;而且韩国女人的妆容自然,不像你这么嚣张;最重要的是,韩国女人很少像你这么没礼貌。”
女孩听了脸色发青,正想着该如何发作,老太太拎着沉甸甸的塑料袋过来,递到车窗里女孩的手里,袋子里是两个鼓鼓的快餐盒,转身拉着王岩往回走。
王岩跟着老太太往回走,忽听身后一阵引擎狂咆哮,女孩把两个快餐盒用力摔出车外,关上车窗,驾驶跑车在路上晃了两下疾驰而去。
安仲根此时看着王岩笑,脸上的刀疤看起来也不是那么狰狞。
王岩还没来得及说话,老太太就瞪着眼说:“你怎么来了?是不是又让人追得没处躲,跑我这来住两天。”
说着老太太过去握住安仲根的手,用力打两下,眼中明显闪了几下泪光,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安仲根挨了打,好像还很高兴,忽然吸了口气,挺起胸膛拍了两下说:“您放心,我听您的话,早就不干那些事了。”
老太太擦着眼睛说:“你要是能听我的话,现在都娶上媳妇生孩子了,还能大半夜跑我这来喝酒?”
她说完慢腾腾往摊子里走,看样子像是在找扫帚。
安仲根知道她想干什么,拾起地上的快餐盒连袋子一起丢进垃圾桶,王岩看着他大步走回来,笑着说:“没想到你还挺孝顺。”
安仲根走到近前说:“我谁都不怕,就怕这老太太,你是不知道这老太太有多厉害。”
王岩说:“看你的样子我就知道了。”
安仲根是个很喜欢享受的人,少年饥苦,青年苦斗,养成了他不肯吃苦的习惯。
他现在住最舒服的房子,穿最讲究的衣服,喝最好的酒,而且人越来越懒,到哪里都坐最宽大最舒服的椅子坐,一坐下就不肯起来。
现在这样站着喝酒的事情已经很少发生,除非是到了这太太的摊子前。
安仲根喝了口酒说:“其实你今天不找我,这两天我也准备找你。”
王岩说:“噢,有事?”
安仲根吃了一口老太太拿出来的,酱料腌渍的生海鲜,嘴角挂着涎水,满嘴都是红呼呼的辣椒,张着嘴吸气说:“你知道韩国有个叫‘新世界’的组织吗?”
王岩怔住了,说:“听说过,怎么了?”
安仲根说:“他们不但势力大,而且组织严密,只要是他们想做的事,很少有做不到的。”
王岩说:“这个组织一直很神秘,神龙见首不见尾,谁也不知道他们具体在哪,你见过他们?”
安仲根摇头说:“没见过,但是他们的手已经伸到首尔,而且我还知道,七星帮已经投靠了他们,所以你这次的麻烦惹得真不小。”
王岩说:“韩国是帮派政治,阶级森严,等级分明,他们这些晚辈能这么快就爬到你们头上?”
安仲根苦笑:“分尊卑,讲辈分,那些秩序只是表面的,其实年轻人谁也不拿老家伙当回事,只要具备了实力,我们这些人只是他们踩得下一块垫脚石。”
王岩说:“连你都对付不了他们?”
安仲根说:“你知道这个组织是什么时候出现?”
王岩想了下说:“好像是上世纪九十年代。”
安仲根点点头说:“没错。”
他喝了口酒润润嗓子,接着说:“韩国历史上没有正规军队,先是大清朝的附属国,后来又被日本人统治,半岛战争时期中国出兵帮助北韩,如果不是多国部队登陆,就没有现在的大韩民国。板门店谈判后,韩国在美国帮助下建立政权,可是政治家手里没有军队,就像妓女没有姿色,只能靠拉拢帮派势力巩固政治,排除异己,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上世纪八十年代,韩国各帮派的力量空前壮大,甚至开始左右国家政治。不仅仅是百姓怨声载道,就连位高权重的政治家都感到寝食不安,所以在九十年代初开始了全国性的帮派成员大清洗行动。”
王岩笑着说:“那是你们报应来了。”
安仲根说:“你知道‘奸出妇人口’这句话吗?”
王岩说:“这是中国清朝时期的一条律法,就像杨乃武,只要妇女到公堂上指认奸夫,说谁就是谁。”
安仲根笑了:“那时候韩国也出台了类似的法律条文,只要妇女到派出所指控你性骚扰,你又拿不出过硬的证据证明清白,那就认定是事实,这条法律直到今天还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