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失去了那种神奇的活力,像一株死气沉沉的枯树,骨瘦如柴,皮肤上积满丑陋的褶皱,只有那双眼睛还保持着一点可怜的灵动。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像门前老枣树上那只秋蝉,谁都看出他已经时日无多。
王岩看着老人点点头。
老人说:“我能做的都做了,天一亮你就可以走,半个月内要戒烟酒,忌荤腥,还要注意别让伤口沾水。”
他说完看了卢大双一眼,想了想又说:“还有就是节制房事,伤口裂开可不是闹着玩的。”
卢大双一直低头不语,老人又看了她一眼,起身慢慢向外走,石头伺候着随他出门。
第二天起风了,虽然烈日灼热,但是强劲的风扬起尘沙,让天空瞬间暗下来。卢大双拽着王岩坐到车后座,攥着他的手,紧紧依着他,两个人一声不吭地等着石头上车。
在烈日照耀和强风吹拂下,老人的儿子儿媳眯着眼,低着头,头发蓬乱,很不耐烦地听石头说教了十多分钟。
王岩笑了:“我认识石头这么久,好像还从来没见他这么啰嗦过。”
卢大双的下颌压在他的肩膀上,眼睛望着车窗外,也笑着说:“你猜他在说什么?”
王岩说:“肯定是威逼利诱,让他们对老人好一点,你也看到了,老人生活得并不愉快。”
卢大双说:“这种事不是应该讲道理吗?”
王岩冷笑着说:“道理谁都懂,不需要讲,你以为他们真是不懂道理?”
卢大双使劲摇了摇头,下颌在他衣服上蹭来蹭去,吃吃地笑着说:“你这衣服多长时间没换了,一股油哈喇味,到了首尔我去给你买套新的。”
王岩看了她一眼,笑着说:“你想让我死的时候体面点?”
卢大双用拳头狠狠打了他一下,又啐他一口,然后紧紧靠住他,仰着脸说:“你就不能跟我说点好听的?”
王岩听她这么一说,反倒没话了,歪头看着车窗外。石头的表情越来越严肃,重重说了最后几句话之后,走过来拽车门坐到驾驶座上。
他拧动车钥匙发动汽车,伸手掰了掰后视镜,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说:”你们鬼鬼祟祟的说什么呢?“
卢大双抓住他车座笑,把头伸过去说:“我们在说你,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多话,你都跟他们说什么了?”
石头说:“我告诉他们,我给老人上了养老保险,每个月都能领到一笔钱,活得越长拿得越多,让他们好好伺候老人。”
王岩说:“你就没告诉他们,你和他们非亲非故,如果老人不在了,你一分钱都不会接济他们。”
石头沉默了一下,说:“我没说,我想他们应该知道,我不想让他们太难堪。”
王岩说:“你应该说,他们认为,你接济他们是义务,是你欠他们的,不会想到这些,你如果担心他们难堪,老人的日子就会更难堪。”
石头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找个机会我会跟他们说。”
汽车一路颠簸出了村口,上了公路,走出没多远,指着车窗外说:“我家的车就是在这里翻的,我的父母和姐姐当时就死在这。”
王岩和卢大双向车窗外望去,黄土垫高的公路下,种着一排笔直的杨树,其中有棵树上挂着个崭新的白色花圈,花圈中心镶着一张全家福黑白照片,其中有个坐在父亲腿上的小男孩,依稀可以辨认出是石头小时候快乐的模样。
汽车在公路上急速行驶,车窗外的景象越来越繁荣,人烟越来越稠密,一辆挤满乡下村民的大客车在坎坷不平的公路上,与他们同向行驶。透过车窗望进去,各种花花绿绿的行礼和货物占了大半个车厢。
公路边带着斗笠的行人也多起来,他们顺着树荫走,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个在瓜田边摆的瓜摊,翠绿的西瓜堆成小山,切开一半,露出鲜红瓜瓤贴着塑料的膜的,挨着摆在一张长条案上,摊主敞胸露怀地坐着,拿着个蒲扇不停在扇,偶尔有行人停下来切几牙有说有笑地低头吸溜着吃。
远处是一排排色彩鲜明的崭新砖瓦房,玻璃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房顶上架的卫星天线都朝着遥远未知的天空。
王岩望着窗外的一切,默默不语,也不知他在看什么,一直都盯着看。汽车前方驶入一个小镇,这个镇子不大,街市也比较萧条,行人寥寥,他们准备在这里找个像样的饭馆吃午饭。刚在路口拐过弯,就看到路边的便利店门前,坐着那个曾经在渔村遇到的马脸。
韩国的便利店门前都会支几个遮阳伞,遮阳伞下放几张塑料方桌和椅子,供来往行人休息。那个马脸坐在遮阳伞下,一张黝黑的长脸十分醒目,不止是王岩看到了,卢大双也看到了。
“快看,就是那个马脸,他在那。”卢大双用手指着嚷。
是那个马脸没错,他穿着一身休闲服,蹬着一双运动鞋,两条长腿像胳膊一样灵活,随时能从任何角度踢出去。他现在坐在那,悠悠闲闲地抽着烟,手机烟盒钱包都摆在桌上,缕缕青烟从嘴里慢慢吐出来,像是在等什么人。
“他在那里干什么?”卢大双小声嘀咕。
石头放慢了车速,缓缓向前,这时从便利店出来个人,也坐到那张桌上,是那个操一口纯正BJ口音的中国人。他把手里的两瓶韩国烧酒放到桌上,两个一次性纸杯一人一个,打开一盒热气腾腾用微波炉刚刚加热过的便当,有说有笑地坐下来喝酒。
汽车靠近他们停下,王岩放下车窗看着他们,微笑着说:“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碰到你们,你们不会是专门在等我吧?”
马脸对他们不理不睬,抽着烟喝着酒,就好像没听到他说话一样。
那个中国人却很热情,端着酒杯笑着说:“你气色不错,看来身体好多了,这是准备去松涛道馆?”
王岩说:“你们怎么知道我会从这里经过?”
那个中国人笑了:“我们连你受过伤都知道,更何况你走哪条路?你以为把尸体埋在荒郊野外,神不知鬼不觉,就真的万事大吉了?”
卢大双一听,脸色变了,忽然把头伸到窗口,大声说:“你不要含血喷人。”
那个中国人瞪了她一眼,没理她,看着王岩说:“看来你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根本听不进去,我说过,如果再见面你连后悔都来不及。”
王岩盯着他说:“我们现在又见面了。”
那个中国人一口喝光酒,把手里的纸杯捏扁,丢到桌上,笑着说:“看在你我都是中国人的份上,我劝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卢大双生气了,瞪着他,冷笑着说:“你难到不是中国人?中国人不帮中国人,你反倒去帮韩国人,我们劝你还差不多。”
那个中国人正眼看了她一会,脸色很不好,忽然说:“你指的韩国人是他?”
他的手指着马脸,马脸对他们还是不理不睬,眼睛一直盯着人行道上往来行人。
卢大双眨眨眼,看着他说:“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监视完我父亲,现在又监视我们,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那个中国人笑笑,不再说话,拿起酒瓶嘴对嘴,灌下一大口酒。韩国烧酒度数都很低,最高也就是十来度,中国人喝到嘴里真的和水差不多。
马脸抽着烟喝着酒,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忽然放下酒杯站起来,用夹烟的手向人行道上挥几下。
车里的人都朝着他挥手的方向望去,人行道上走来一个宽袍大袖的韩国人,这个人又高又胖,粗壮的脖子一看就是一身蛮力,走起路来像熊一样横摆。
阳光下,他那招牌似的宽大秃脑门油光锃亮,周围一圈细碎的散发,衬着满脸凹凸不平的横肉,既凶恶又彪悍,浑身上下松弛发达的肌肉看不出臃肿,反而增添了一股憨厚的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