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樱桃的滋味:阿巴斯谈电影
- (伊朗)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
- 4294字
- 2021-03-31 07:48:23
沙漠里的人
在过去20年里,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拍摄了《何处是我朋友的家》《生生长流》《橄榄树下的情人》《特写》《樱桃的滋味》《随风而逝》《十段生命的律动》《希林公主》《合法副本》和《如沐爱河》的伊朗电影导演——经常出现在电影节和校园里,他在那儿与青年电影人一同密切工作,引领他们和他们的项目,让他们带着摄影机出门,然后放映并讨论拍摄成果。本书由十多年间一系列工作坊(伦敦、马拉喀什、波坦察、奥斯陆、纽约、锡拉丘兹)的笔记拼合而成,与之并置的是与阿巴斯多次谈话时积累的材料,有些在他德黑兰的家里,有些是在工作坊课间休息时记录的。
阿巴斯知道,作为学生,我们从导师那儿学到的东西与我们彼此之间学习到的一样多;制作一系列作品是最有效的学习方法;理解错综复杂的导演工作的最佳方式是身处于那种环境下,与一群热切的、有创造性的、乐于接受的及有纪律的人共同努力。在最好的时候,他的工作坊就是这样的地方,想法可以在这个空间里发展,短片可以迅速完成。没有直接的说教。相反,团队(最好有一定经验)组成了,培育出多样的观点和包容性,经历了一连串朝向未知的飞跃。正如在这些现场授课中所做的那样,书中师生之间的对话在相对较早时便发生,因为正是在最初几天的互动中,想法来得更多更快。一旦设定了某种基调,形成了某种节奏,学生们便被派出去进行课外拍摄,实施工作坊里产生的想法,最终形成成果。随后是批评和审议的环节,这时阿巴斯——通过一名翻译,描述他或许会如何做——帮助我们清洁隐喻的眼镜,以崭新的视野开展未来的工作。
毫无疑问,这一切以前都有人做过,某个具有相似专业水准的人,或某个同样熟练、有魅力的导演做过类似的事情。我决不会强调阿巴斯的工作坊是唯一的,也不是说他提出的想法或解释的方法有多特别。但直截了当对人们而言总是新鲜而令人振奋的,值得在书本上和课堂上清晰表达(如何与某些学生的一腔热诚争论呢?),阿巴斯的方法令人难以抗拒。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值得赞赏之处:他的视野,摆脱条条框框的决心、热心和自给自足,宁静、神秘的特质——漫游者,沙漠里的人——以及不会变化无常的个性。所有这些特质完全适合我,帮助我与生命中某些无形、无限的东西重新建立联系。而谁又不羡慕阿巴斯如此深入地投入自身的创造性中——性情和地域仁慈地让他隔离于世,然而他是那样多产——以至他很少被其他艺术家、导演、理论家和批评家所触动?这是一个只能做自己的事的人,他可以对他者不理不睬,满足于独自度过余生,处理他大脑里的内容。
同样迷人的是他作为艺术家的敏感和作为导演的技巧。手法敏捷熟练,阿巴斯的电影那表面上的简洁很有欺骗性,掩饰了编排上复杂、错综和精确的设计。他的作品背后的大胆观念和技术成就几乎从未立刻显现,这意味着这些电影可能显得随意而不加控制,有时甚至业余。再看一次他近乎隐形的过程,更仔细地看他的电影——从虚构到非虚构缓慢地来回切换——并伴随着这本书里的评论,你就会有不同的评价。我欣赏有人能够通过仅仅展示海浪冲击岩石——有三个蛋不加保护地置于其上——的画面,就教会我们所有人关于悬置这一关键概念所需知道的一切。观赏阿巴斯17分钟的电影《海鸥蛋》,我们知道接下来有可能发生什么,但何时及如何发生仍悬而未决。在众多成就之中,阿巴斯的电影是动态的召唤电影,由一种创造性的精神所驱策,阿尔贝·加缪1938年写的话总结了这种精神:“真正的艺术作品是说得少的那个。”
我们这些参加了阿巴斯课程的新手和追随者——幸运地与阿巴斯一同旅行并沐浴在他的光芒中——如同玛琳·黛德丽与奥逊·威尔斯共度时光后所作的回应:“当我和他说话时,”她兴奋地说,“我感觉就像被灌溉了的植物。”就在你认为对于眼下的主题再也没什么有趣的想法可说时,阿巴斯会说出一些有趣的东西,从不同的角度接近某个想法,在它首次被阐述数天后回到它那儿,并始终加强着核心概念。在我加入工作坊期间,他像一个无尽的源泉,坚持以微妙的时机和口吻引导着他的思考。而且,在与我成为朋友的那些学员中,显然有好几个被逼上梁山,在极少数时候被要求自己破译一切。他们突然而震惊地面临一种做决断的需要,回答他们或许不会考虑、甚至出于困难而刻意回避的问题。通过回应这种情形,这些学生——受到阿巴斯课程的滋养——逐渐变得更有胆量,充满鲜活的欲望和野心,开始新的自我实现、自我探寻和自我意识。我发现见证这一切是那样令人兴奋,并期待着其他人也和我一样,包括阿巴斯,他也同样陶醉于他人的努力和成功。如同14世纪的波斯诗人哈菲兹告诉我们的,心中总是带着火并确保热泪盈眶,其余皆不足道。
后面的内容并不是传统的访谈录或导演手册,更不是伊朗电影调查或阿巴斯电影研究。相反,这些文字是技巧和工作方法的精华,试图捕捉神秘体验的核心。这是一种建构、一种诠释,小心浓缩和过滤的片段,它们形成了某种方法论,以第一人称,从阿巴斯的视角书写。本书反映了对其讲故事的艺术方法、生活哲学及周围世界的主观理解,并详述了他朝向简洁的洞察力和审美取向。它是理论范式,是关于创造和电影意义的论文,表达了阿巴斯美学鉴赏力的各个面向。最重要的是,它是一系列实用的、围绕宽泛原则制定的路标。
在最近的一次访谈中,迈克·李谈及他相信“你无法真正地拍摄或在银幕上展示这个创造性的时刻……你可以唤起它,你可以暗示它,你可以呈现图像的解释,但真正的创造本身是难以实现的,而我会说,严格地讲,是无法拍摄的”。这类事物,大概同样难以用语言来表达。尽管如此,这本书仍然尝试在文字间传达思考,以及阿巴斯作为导演、摄影师和诗人的创造性时刻背后的推动力。也许,我希望,有点神秘的是,它向读者要求阿巴斯——讨人喜欢地,令人敬佩地,以一种永远渴望和发现的模式——向那些观看他电影的人要求的东西,即让他们自己拆解它,按照他们自己的时间。就像他的电影,本书相较于回答问题,更多的是提出问题。永远无法认定那是一锤定音。
阿巴斯作为工作坊领导的形象在我脑中浮现。在意大利南部下雨的路上,透过飞驰的汽车的车窗拍照。在每顿晚饭上分享红酒。散步,手里拿着摄影机,走上马拉喀什的山。一个冰冷的曼哈顿早晨,站着,面无表情,在一条偏僻街道上,剧组正在拍摄短片。有四段记忆特别难忘,每段都准确表现了令人好奇及印象深刻的特质:他灵敏的视觉及听觉,他的技艺,他表面上的宁静,拥有在其他人很少会想到去看的地方发现美好的能力。2005年伦敦工作坊期间,在南肯辛顿一间宽敞的房间里共度时光的某刻,当阳光射进窗户,他提醒我注意地毯上那奇异的图案,并说道:“多么非同寻常的影子!”那年稍晚些时候,在马拉喀什工作坊的一天下午,他希望放映他的电影《伍》给马丁·斯科塞斯看,后者作为客座讲师短暂逗留。在放映电影的房间里,有人用黑色的纸盖住窗户以阻隔光线。阿巴斯对效果不太满意,于是纸被拿了下来,他亲自上阵,首先从几英尺外研究窗户的形状,随后剪切并折好了贴窗纸。当他最终把纸放上玻璃时,贴合完美。另一个工作坊,在纽约北部,75岁的阿巴斯讲述了四十多年前在布拉格度过的三个月。他为我背诵了城市电车广播里播放的通知,那是他听了好几个星期但此后再也没听过的东西,甚至到如今他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在德黑兰,我在艺术家的工作室度过了一个夜晚,望着阿巴斯盯着一台巨大的工业打印机,正一毫米接着一毫米缓慢地将他的一幅摄影作品“发送”到世上。几小时后,仍然只完成了一半。修士般的阿巴斯坐着,专注地看着,沉默不语,看着画面不断滚向地面。关注过程对他而言,是一种冥想的方式。
《樱桃的滋味:阿巴斯谈电影》从何处来?来自对他的电影、摄影和诗歌(终有一天将完全能够纳入当代波斯诗歌经典)的迷恋;来自对阿巴斯“重新培养观者的凝视”的想法的兴趣;来自多年来对他的工作坊的热爱以及相应的兴奋感及奇妙的困惑;来自一种或许有点自负的信心,相信自己有责任记录下这些有挑战性的、转瞬即逝的讨论;来自阅读一些对阿巴斯最有激情及洞察力的倡导者的著作时感受到的热情;来自对阿巴斯自己拍的《十段生命的共振》(10 on Ten,2004)的不满,在全片的90分钟内,他通过谈论电影方法行使了说教的冲动。在与他共度了那么多时间后,我觉得有更有效的方法来表现那些想法,这些想法的核心是他想对普通学电影的学生有帮助,而这也是本书的希望。
最后还有三个想法:第一,任何钟爱阿巴斯电影,以及想进一步思考他的拍摄方法的读者,或许会对接下来的内容感兴趣。但要欣赏这本书,并不需要对阿巴斯的作品特别熟悉。其实,说得更远些,人们或许可以不太关注甚至不关注电影世界,也能找到一些重要的东西;第二,不停歇的、精力充沛的阿巴斯继续在拍电影,漫步,帮助世界各地举办工作坊,这意味着尽管这本书以一种完成的形式呈现给读者,但它是个仍在进行中的项目;第三,沉浸在阿巴斯的世界里不仅需要研究他的电影,而且需要研究他抒情诗般的摄影和意象派的诗歌,这一过程揭示了三者之间令人信服的呼应,并揭示了他闻名于世的电影的源头:古代及现代波斯诗歌。因此在出版《樱桃的滋味:阿巴斯谈电影》的同时,我们还出版了一系列可视为附录的出版物:《阿巴斯原创诗文集》的译本以及他编选的一系列波斯诗人——包括尼玛、哈菲兹、萨迪和鲁米的诗。
这本书是未经计划的三部曲的一部分,这个三部曲将探讨三位导演的工作方法及教育哲学(沃纳·赫尔佐格和亚历山大·麦肯德里克是另两位),他们因寻求赫尔佐格所说的“足够的意象”而以某种方式联系在一起。阿巴斯总是寻找着不熟悉的东西,始终没有对我的计划太兴奋,尽管他还是仔细看了这本书的波斯文版,此时我相信他渐渐看见了它的价值和实用性,并毫无疑问地正式批准了它,以及我们的诗歌项目。
这个项目得到了英国社会科学院的支持和帮助。摄影为神秘莫测的普莱斯利·帕克斯。感谢斯泰西·克内克特为文字润色。如果说我在工作坊的经历是本书最基本的部分的话,那么去伊朗旅行以及与阿巴斯在他家共度的时光为这一百多页手写笔记增添了必需的资料。特别感谢德黑兰的可靠参谋奈津·法泽里如此引人入胜地为我们介绍波斯社会文化。在把本书翻译成波斯文时(与英文版同时出版),博学的苏赫拉布·马赫达维为本书主题提供了重要评论。他的贡献及对于苏非派词汇的知识巩固了整个阿巴斯项目。渊博的伊曼·塔瓦索利为我打开了波斯诗歌的光辉世界,对此我深表感谢。与伊曼合译此书使本书改进良多。还要感谢阿巴斯,热情的引路者,他展示了一种条理清晰、令人信服的电影教学模式,他是旅程中那个总是提着明灯的人。传神达意是智慧的成就,这种智慧绝不奢求持久。
编者
我已出航。我去过了那儿,然后回来。
我在这儿,我被需要的地方。
——哈罗德·品特《无人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