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三十五年后的缅怀

一·

父亲的容貌在记忆中似乎从来不曾清晰过,每次想要努力想起他的模样都是从叔叔的脸上去找,可是二叔与三叔的模样也不尽相似。仅有的一个哥哥那里也找不到多少父亲的影子。身为父亲最疼爱的幼女,我觉得十分惭愧。

父亲脾气倔强易怒,人也不善言辞,与子女的交流也不多。记忆中,他愿意多说几句的时候总是在喝多了酒之后,喝多了酒的父亲脾气反而好了不少。那样的父亲脸上会带着笑容,眼神中也流露出平日里少见的慈爱和温柔。这时候无论他讲什么我都听得津津有味。母亲会嫌弃他唠叨,总催着他早些休息。我却很喜欢听他唠叨,也喜欢这样的父亲。遗憾的是当年父亲都讲述了些什么,我如今记不清了。

父亲生肖属鸡,人说属这个生肖的人做事追求完美。有限的记忆里,父亲的确是个这样的人。他做事一丝不苟,无论何事不惜花费力气也要做到极致。他除过草的地里,总是干干净净。即不会看见草的尸体,也不会斩草不除根,草子草孙一律灭个干净。

那时候种地还会施农家肥,父亲总是将那些“有机肥”倒上个千遍万遍,将所有的结块碾碎,绝不留下一块“漏网之鱼”。然后或是肩挑,或是用独轮车推着送到地里。将肥料均匀的撒进土里,绝不会厚此薄彼,也不会留下田垄的边边角角。他地里种的庄稼定要长的一样高,一样齐。即不许挨挨挤挤,与不许散乱疏离。但是这样的性格在东北那个地方要多受多少累,多吃多少苦啊。

东北的山区,没有平地,尽是些布满石头的山坡地。那些石头有大有小,无论是耕地锄地都十分碍事。耕地时会拱歪了田垅,锄地时会崩坏了锄头。所以父亲得空都是蹲在地里捡石头,然后一筐一筐的提着送到地头上堆成石山。

因为我们家就住在河岸边上,每年雨季河水暴涨发山洪。家门前那几块农田时不时的就会被泛滥的河水冲刷一遍。洪水过后,留下一地的狼藉还有遍地的鹅卵石。父亲锲而不舍的捡走石头,整理农田。年复一年的下来,每块地的旁边都有父亲堆得小山似的石堆,就连河岸边上也有父亲倒在那里的许多石头。父亲吃力的提着满满一筐石头,步履蹒跚的走到地头上的场景我如今想起来还依旧清晰。母亲总劝他不要出那个力,废那个功夫了。山区里,谁家的地里没有石头啊?可是父亲总是固执的捡,他对母亲的话向来嗤之以鼻。几年后,父亲生病,母亲总怀疑是捡石头累坏了身体。

其实我也不喜欢父亲捡石头,每当夏季,天气炎热的时候,经常会看见爬出石堆趴在上面晒太阳的蛇。我最怕这种生物了,看见它们我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般挪不开腿。心里总在想若是没有这些无处不在的石堆,就不会有这些随处可见的爬行动物了。

我们都难以体谅父亲的不易,为了几块农田,他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他也十分盼望有人可以帮帮他,有时候会叫上我,他让我捡小块的,我总是坚持不了多久就溜走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孤独的忙碌着。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我真是不懂事,不知道体谅父亲。从未主动去承担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想想我父亲一人养家是多么艰难。

父亲辛苦维护的这几块农田,东面的是一个大菜园子。每年开春就会种上黄瓜,水萝卜。西红柿,豌豆,土豆,大葱韭菜。等这些成熟了收获完毕,再种上白菜青萝卜。我与母亲喜欢吃土豆,父亲总是会种上一大片。土豆秧刚开花便会挖出来吃,那时候土豆都还很小,大个儿的也没有鸡蛋大,新鲜白嫩。每次挖出小半篮子,就着这个篮子,母亲让我提着到门前的小河里洗。我记得自己脱了鞋,把篮子浸到水里,让河水没过了土豆。用脚丫子将土豆上一层薄薄的皮踩了去。脱尽了皮的土豆在清冽的河水中光溜溜圆滚滚的煞是好看。

母亲把土豆整个的放入锅里翻炒,然后盖上盖子闷到嫩黄绵软。出锅时撒上葱花,一开锅就能闻到土豆那扑鼻的香气,吃到嘴里香甜软糯。现在回想起来那是这世间最美的味道。

尽管母亲觉得这样吃很浪费,只有在我很馋的时候才会去园里挖一些。就这样,等到收获的时节也已经吃掉了不少。

南边那块地父亲种上大蒜,我记得大蒜是要头年秋天种上。冬季里要铺上草保温,来年春天化了雪,再把草卷走。那个时间既不能早,也不能晚,若是蒜苗发了芽,人上去会把嫩芽踩断。大蒜多数都是拿出去卖钱补贴家用,自家是吃不了多少的。

西边那块地种烟叶。我的父亲即不高大,也不健壮。山区的生活艰苦劳累,干重体力活不占优势的父亲,为了能多换几个钱补贴家用,会种不少的烟叶。

种烟叶是个极为繁琐复杂的事情,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人力。每年最热的季节里,太阳火辣辣的炙烤着大地的时候,父亲总是蹲在烟地里栽苗补苗,浇水施肥。掐烟芯,割烟叶。然后将烟叶扎成一束一束的,挂起来晾晒。

记得那时候我会被叫去帮忙抱烟叶,穿行在烟地里,烟叶上细小的绒毛粘在身上,剐蹭在脸上,或是黏在手上,那种感觉难受之极。难以想象父亲一天到晚的待在烟地里摆弄这些,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新鲜的烟叶要晒干,需要好几天的时间。每天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打开,晚上太阳落山的时候收起。一到下雨天,一家大小如临大敌。忙不迭的把晾晒开的一杆杆烟叶并拢起来,用塑料布遮盖住。若是雨水来的急,等忙完这一切,人都成了落汤鸡。

烟叶既不能晒的过分干燥,也不能晒不干。太过干燥叶子会碎,晒不干会发霉。冬季农闲时父亲就将烟叶扎成捆,我记得父亲捆扎好的烟叶堪称艺术品。他会头天晚上将烟叶喷上少量的水滋润一晚,这样防止叶子太过干燥而破碎。待烟叶柔软之后,将叶柄上的茎秆整齐的并拢在一起,先将茎秆处捆扎结实,再挑选一张颜色正,叶片大的包裹在外面,再将叶子处捆上几道。每一捆都大小一致,模样一样。捆扎好的烟叶要略加晾晒。然后选个晴好的天气背到县城去卖了换钱。

常去的那个地方叫二道江,要走很远的山路。头一天就将背包打好,夜里凌晨时分顶着满天的星斗,踩着月光出发。我在睡眼朦胧里看到父亲带着哥哥顶着寒风踏雪出门,听着雪地上“咯吱咯吱”远去的脚步声,剩下的夜如同眠在一片风雪中······

即使这样,他们回来时天也黑透了。若是行市不好,半夜到家也是有的。要怎么形容东北的冬天,从寒风中回家的人都是现在孩子们喜欢的圣诞老人。眉毛眼睫胡子,甚至是脸上的汗毛上都挂着白霜。看不清五官,只看到挂满白霜的一张脸。你要仔细辨认才能看出来回家的究竟是谁。兄妹几人,除却还年小的我没有和父亲一同去过那个地方,姐姐和哥哥都去过。

那是一件很苦的活,等我长大一些,跟着哥哥去过一次那里。为了保暖,出门时会穿的比较多,走了五六个小时的山路,就会累出一身汗。到了那里,就在路边上摊开烟叶和炒熟的瓜子售卖。在东北的风雪天里,从早到晚吹着寒风。手脚早就麻木了,手指失去知觉,五指难以并拢,也握不成拳。甚至嘴唇也冻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为了能换几个钱,养活一家老小。整个人都快要被冻成木乃伊了。

向日葵和大力子也是父亲爱种的,那时候我家房前屋后的空地上,道路旁,院子四周都长满了向日葵。屋后的山坡上就种了许多的大力子。春天大地返青的时候,村民会把家里的猪仔放出来觅食。由于大力子的根茎粗大,甜嫩,猪最喜欢拱出来吃。每当这时候,我就成了大力子的看护人。可是我太贪玩,总是看不住那些贪吃的家伙。看着被猪拱的坑坑洼洼的山地,我又懊恼又害怕。估计那时候父亲对我真是失望透顶。

那大力子的种子壳上长满了倒钩刺,摘取的时候会扎的手疼。可是父亲就是赤手去摘的,他的手上尽是粗硬的老茧,被那些倒钩刺刮过的地方都是白生生的划痕。

父亲一生没有任何的不良嗜好,每一份钱都花在家里或是子女身上。由于母亲是小脚,身体又不好,出不得远门。所以家里的生活用品都需要父亲去镇上采购。每年给我们兄妹置办新衣服,新鞋帽的也都是父亲。冬季来临之前他会早早的买回棉花布料。母亲也会赶着在落雪之前将棉衣棉裤做好。我母亲俭省节约是出了名的,衣服小了会接上一块,破了会打上补丁。外穿的衣服破旧了就改成内衣继续穿。加上父亲倾尽所能的照顾一家大小的生活。我们自小冬添棉衣,夏添薄衫。从没有缺衣少食过。

但父亲是大男子主义,对家务活一窍不通。也从来不会照管孩子。因为母亲鲜少出门,所以家里的一切都是母亲照顾。但是记忆中母亲曾出过一次门,大概是怕我吵闹,我被哄睡了。醒来不见母亲。父亲却是在家的。见我披头散发的,竟然给我梳了头。还笨拙的给我编了两根辫子。模样不好形容,反正我一天都不敢出门。

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母亲的一番话。当母亲回家时,惊讶的发现我头上竟然顶着两只辫子。便笑着说:“平日里给你梳头,这样不好那样也不好,一会儿便扯下来。倒是恁爷给你梳成这样,你也不敢扯了。”我翻着眼睛心里苦,是啊,我是不敢扯。母亲不在家,干嘛要去找揍呢!

不过有一件有意思的事儿,就是我们兄妹鞋子破了,都是父亲给我们缝补。无论我们的鞋穿的破成什么样儿。父亲总能将它们缝补的又结实又平整。且任劳任怨,从没有因为我们鞋子破得快而呵斥或抱怨过我们半句。这实在不像他一贯的脾气。

我到如今都不清楚,心灵手巧的母亲包办了家里所有的针线活,却唯独将缝补鞋子的事情推给了父亲。而一向脾气暴躁的父亲却一声不响的接揽了下来。

长大后的我猜测也许是鞋子太硬,不好缝补。而母亲的手劲儿小,缝补起来太吃力,所以这活父亲就承担了?但这一切随着父母的离世都不得而知了。

记忆中每当雨天不能外出干农活的时候,我父亲会坐在炕上,面前堆放着他早先洗刷的干干净净的鞋子,一针一线的缝补中······

其实,父亲是个爱干净的人。听母亲说从前他吃饭穿衣都有讲究,只是家道败落,生活窘困。当活着都艰难的时候,一切都顾不上了。

小时候经常看见母亲为他洗涤贴身的衬裤。是那种纯白色的棉布,由母亲缝制的大裆丏腰裤。母亲要将它洗的雪白,还要上浆。我那时候就想父亲为什么要穿白色,那是多不耐脏的颜色啊。

父亲还有一个令我印象深刻的特点,那就是叫他吃饭是件很费劲的事,他很能拖拉。无论早中晚,母亲做好了饭都会遣我去唤父亲。我会站在远处,冲着在地里忙活的父亲,扯着嗓子高声大叫:“爷······吃饭了······”无论我叫多少声,父亲就只回应我一个字“嗯”。当我跑回母亲那里,告诉母亲我完成了她吩咐给我的任务时,母亲就开始收拾着将饭菜端上桌。然后再遣我出去叫,如此几次,父亲才会出现在家门口。母亲总是抱怨他拖拉,将热饭放成冷饭。父亲一贯的对她的话置之不理,虽不反驳也不改正。

父亲母亲是老旧的包办婚姻,与母亲也不算融洽。母亲身体羸弱,疾病缠身,生活的重担悉数压在父亲一人的肩头。也许,这样的生活磨灭了他应有的和蔼可亲。记忆中他是不常笑的,更甚至是形容严肃阴冷。我小时候不能理解这一切,看着成日里板着脸的父亲,一向对他敬而远之。父亲回到家里,我便会悄悄溜出去玩儿,只为躲着他。以至于对他知之甚少,甚至连父亲的容貌都记得模糊,只记得一张清瘦的面庞,早早的就没有了牙齿。

后来几次清楚的梦见与父亲见面,却是怎么也看不清他的面容。有一次梦见父亲坐在一间放满了字画与文房四宝的屋子里,他是那样的温暖与慈爱,和蔼的对我说这些都是给我的。半夜醒来我泪湿了枕头,我知父亲并没有文化,却梦见他像个大儒一般的身处字画与文砚之间。

我父亲也许不知道该怎么疼爱自己的孩子,但是他的确是疼爱我们的。我爱剩饭,无论被搅拌成什么样,父亲都会把我的剩饭吃掉。小时候淘气,喜欢捣鼓他的烟袋。把烟袋锅放进嘴巴里“吧嗒吧嗒”吮吸那里面烟油子的焦糊味,把自己呛得鼻涕眼泪一起流。有时候不小心也会捣鼓坏了人家的东西。不过我的逃跑功夫练得不错,一看大事不妙就赶紧逃。

父亲是不记仇的,等过了气头。我回来,他顶多是不理我,就不会再打我了。母亲说我是属猪的记吃不记打,下次依旧会忍不住过去折腾,还会把他收拾好的被褥扑腾得乱七八糟。就在他即将发火的那一刻,母亲说是被我弄的,父亲便不再做声。

我是父亲五十岁上得来的老生女,据说他当时十分盼望我是个儿子。尽管我让他老人家失望了,不过父亲依旧疼爱我。无论生活多么拮据,父亲都会扯上几尺碎花布,让母亲给我与姐姐做衣衫。母亲总说相较于年长一些的姐姐和哥哥,父亲对我宠惯了许多。可那时候我并没有觉得,享受着父母的关爱总觉得理所应当。直到三十多年以后,父母于我的生活中消失的不留半点痕迹(除了我自己),我始觉得那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

记得我将要入学的时候,父亲特意去了一趟镇上,给我买了一个粉色碎花的新书包,还有铅笔本子。将这些给我的时候,他告诉我:“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你好好念书,不管你念到哪里,我砸锅卖铁都会供你上学。”我记着他的话,记了一辈子。

可是,当我努力读书,想要将来出人头地的时候,他离开了人世。他逃了,他违背了诺言。那时候我一个人偷偷哭着埋怨他说话不算数。抱怨了他好一阵子······

父亲为我买的那个粉色的碎花书包,上学之后曾被我十分嫌弃。当时同学们都背着绿色的军用书包,我的粉色书包就显得那么格格不入。我当时并不能明白那个粉色书包里包含了多少父亲对女儿的宠爱。若是父亲知道我后来的心思,不知道心里有多么郁闷。后来父亲生了病,再顾不上我。

若是时光可以倒流,若是我足够聪明,我一定百倍的珍惜那个满含了父爱的粉色碎花书包。但错过的事情总是无情的不肯回头。

父亲去世时我十二周岁。大人们都认为我应该哭天抢地,痛哭哀嚎。但是并没有,我的表现应该是十分的冷漠,既没有过多的伤痛,也没有多少的眼泪。对于至亲的离世我表现得十分麻木。

没有人能够真正的明白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对于这种天大的灾难是一种怎样的恐惧和无措。正因为无所适从,我一直倔强的压抑着自己的情绪。那时的我最不愿意表现出来的就是软弱和可怜,极其叛逆的觉得别人的怜悯和同情都是耻辱。所以我固执且冷漠的拒绝提起我早逝的父母亲。

我自小学起就有不错的文笔,但就是写不出有关于父母的文字。记得那时候我的语文老师恨铁不成钢的对我说:“我就不信你的父母没有给你留下什么感触?”我没有回他半个字。我拒绝思考这样的问题。

父母的离世留给了我无限的伤痛,只是以那时候我的年纪与阅历是描述不出这种感受的。孤独的我懦弱敏感,就像一只受伤的野狗,只会偷偷的躲起来自己舔舐血淋淋的伤口。然后将其层层包裹起来羞于示人。这种自卑和怯懦甚至养成了习惯,以至于伴随着我度过了半生。

三十多年以来,我从未写过有关于我父母的只言片语。他们成了我心底不可碰触的禁地。直到如今那道伤口凝结成了一道蜿蜒的疤痕,那些从不敢碰触的东西时时如影子一般萦绕在心头,每每想起就如万蚁噬心。

这种感情极为复杂,从少时抱怨父母弃我而去,至青年时艳羡别人有父母疼爱,到中年时遗憾未能尽人子之孝。极想问问九泉之下的父母可知我心?

三十六年了,当初的懵懂少年如今已是两鬓如霜,我始以人生的经历和苦难为堡垒,虔诚的修筑心底那块荒芜已久的梦中花园,那里有我和我的父母,还有那十二年天堂般的岁月!

光阴流转,侵蚀了人生。历尽千帆回首望去,还是那时岁月静好!

我的爷娘,愿那世没有苦难,没有饥饿,没有疾病缠身,也没有颠沛流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