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
山势渐渐陡了,我已沁汗,上面有座教堂,去歇一会,是否该下山了。
战争初期,废弃的教堂还没有人念及。神龛、桌椅都早被人拆走,圣像犹存,灰尘满面,另有一种坚忍卓绝的表情。那架钢琴还可弹出半数嘶哑的声音,如果专为它的特性作一曲子,是很奇妙的。
有什么可看呢,今天为什么独自登山呢,冬天的山景真枯索,溪水干涸,竹林勉强维持绿意。
穿过竹林,换一条路下山。
峰回路转出现一个寺院,也许有僧人,可烹茶——因为讨厌城里人多,才独自登山,半天不见人,哪怕是一个和尚也可以谈谈哪。
门开着,院里的落叶和殿内的尘埃,告知我又是一个废墟。这里比教堂有意思,廊庑曲折,古木参天,残败中自成萧瑟之美。正殿后面有楼房,叫了几声,无人应,便登楼窥探——一排三间,两间没门,垩壁斑驳,空空如也。最后一间有板扉虚掩,我推而赶紧缩手——整片粉红扑面袭来,内里的墙壁是簇新的樱花色。感觉“有人”,定睛搜看,才知也是空房,墙壁确是刷过未久,十分匀净,没有家具,满地的纸片,一堆堆柯达胶卷的空匣。我踩在纸片上,便觉着纸片的多了,像地毯,铺满了整个楼板。
一、粉红的墙壁,不是和尚的禅房。
二、一度借住于此的必是年轻人。也许是新婚夫妇。
三、是摄影家,或摄影爱好者。
四、是近期住于此,是不久前离开的。
这些判断,与战争、荒山这两个时空概念联系不起来,战争持续了八年,到这里来避难?有雅兴修饰墙壁,玩摄影?山上吃什么?无钱,住不下去,有钱,岂不怕遭劫?雷马克似的战地鸳鸯也不会选择这么一个骇人的古寺院。
我捡起纸片——是信。换一处捡几张,也是信。这么多的信?页数既乱,信的程序也乱,比后期荒诞派的小说还难琢磨。然而竟都是一男一女的通款,男的叫“良”,良哥,我的良,你的良。女的叫“梅”,梅妹,亲爱的梅,永远的梅。所言皆爱情,不断有波折,知识程度相当于文科大学生。
我苦恼了,发现自己坐在纸堆上被跳蚤咬得两腿奇痒难熬,那么多的跳蚤,更说明这里住过人。我被这些信弄得头昏脑胀,双颊火热——橙红的夕阳照在窗棂上,晚风劲吹枯枝,赶快下山才是道理。
检视了墙面屋角,没有血迹弹痕。窗和门也无损伤。所有的胶卷匣都无菲林。全是信纸,不见一只信封。是拍电影布置下的“外景”?也不对,信的内容有实质。我不能把这些信全都带走,便除下围巾扎了一大捆,又塞几只胶卷匣在袋里。急急下楼,绕寺院一周,没有任何异象。四望不见村落人家,荒凉中起了恐怖,就此像樵夫般背了一大捆信下山了。
连续几天读这些信,纷然无序中还是整出个梗概来:良与梅相爱已久,双方家庭都反对,良绝望了,屡言生不如死,梅劝他珍重,以前程事业为第一,她已是不久人世的人——其他都是浓烈而空洞的千恩万爱。奇怪的是两人的信尾都但具月日,不记年份,其中无一语涉及战祸动乱,似乎爱情与时间与战争是不相干的。毕竟不是文学作品,我看得烦腻起来。
又排列了一下:
一、假定两人曾住在这寺院中,那么离去时怎舍得剩下信件。
二、如若良一个人曾在这里,那么他寄给梅的信怎会与梅寄给他的信散乱在一起。
三、要是梅先死,死前将良给她的信悉数退回,那么良该万分珍惜这些遗物,何致如此狼藉而不顾。
四、如果良于梅死后殉了情,那么他必定事前处理好了这些东西。岂肯贻人话柄。
五、倘系日本式的双双坠崖、跳火山,那么他总归是先焚毁了书信再与世决绝的,这才彻底了却尘缘。
六、除非良是遭人谋害,财货被洗劫,只剩下无用之物,那么盗贼怎会展阅大量的情书,而且信封一个不存?
七、要说良是因政治事件被逮捕,那么这些信件是有侦查上的必要,自当席卷而去。
当时我年轻,逻辑推理不够用,定论是:我捡到这些纸片时,良和梅是不在世界上了。后来我几次搬家,这捆信就此失落。我也没有再登山复勘这个现场。报纸上没有一件谋杀盗窃案中有“良”和“梅”和那个寺院的情节牵涉。名字中有“良”或“梅”的男女遇见很多,都显然与此二人情况不符。
时间过去了数十年,我还记得那推开虚掩的板扉时的一惊,因为上山后满目荒凉枯索的冬日景象,废弃的教堂和寺院仿佛战后人类已经死灭,手推板扉忽来一片匀净的樱红色——人:生活……白的淡蓝的信纸、黄得耀眼的柯达匣子,春天一样亲切,像是见到了什么熟友。
还有那些跳蚤,它们咬过“良”,也可能咬过“梅”,有诗人曾描写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血,以跳蚤的身体为黑色的殿堂,借此融合,结了婚,真是何等的精致悲惨——我的血也被混了进去,我是无辜的,不是良和梅的证婚人。
为了纪念自己的青年时代,追记以上事实。还是想不通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是说明了数十年来我毫无长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