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隅小心地推开桑余的房门,然后又轻手轻脚地掩上,像是怕惊扰了房间中正沉睡的少女。他没有一点声响地走到桑余的床前,只见她闭着眼睛,秀眉紧蹙,睡得十分不安稳的模样。
桑余的肤色本就白皙,病中的她更是白的惊人,看上去十分脆弱,仿佛轻轻一碰便会伤到她一般。
东隅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入手热度惊人。他皱了皱眉,拿出一条手帕浸入一旁的凉水盆中,然后敷到她的额头上。
额头传来冰凉的温度,桑余似是舒服了很多,紧蹙的眉头也舒展了一些。
东隅坐在她的床边,借着窗外的月光,仔细地看着病中的少女。
这还是他第一次没有隔着那一层血雾一般的红绫看她,他在京城中什么美人没有见过。桑余在他所见过的那些环肥燕瘦的美人中,并不算是多么惊艳,但是就是这个如同嫩叶一般青涩的少女,却一点一点走入他的心中。
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描摹她的眉眼。
他不知道,若是桑余知道了他来到桑家的真实目的是什么,是否还会如以往那般与他亲近。其实他本来想过要放过她,不将她拉下水,但是他太过自私,忍受不住心中愈发汹涌的情感,只得一点一点将她朝自己拉进。他能够感觉到,桑余对他已然心动。
只是,若是他们之间没有那些事情,该有多好。若是他不是慕家的嫡子,她身上也没有流着桑家的血,那该有多好。
“我的卿卿啊......”东隅轻叹一般地低喃。
就在这时,桑余像是听到了他的召唤一般,羽睫微微颤抖,双眸竟是缓缓睁开了一条缝。
东隅看到她迷蒙的双眼半睁着,很明显不甚清醒地模样,微怔了下,复又温柔地问道:“可有什么不适?”
桑余听出了这熟悉的声音,喃喃道:“东......东隅?”
她此刻还在高烧,脑子一片混沌,双眼也因为闭的太久而看不太清楚。她只能够看到面前有一个黑色的人影,那人的五官并看不清晰,只是他面上的那双眼睛即使在黑夜中也闪闪发光,宛若黑夜中的星子,实在招眼。
桑余露出了疑惑的眼神,她此刻脑子更是转不过来弯了。这明明就是东隅的声音,可是面前的人却又不是眼盲之人,这是怎么回事。
还没有等她想出个所以然,东隅温柔地伸出手,盖住她的双眼。
“卿卿,你在做梦,接着睡吧。”他的声音低沉而轻柔,仿佛是在哄小孩子睡觉一般。
原来是梦啊。
桑余的疑惑得到了解释,此刻困意又随着东隅那有魔力一般的声音袭来,于是她又缓缓闭上了双眼。
东隅感到掌心像是有羽毛划过一般微微痒了一下,然后便没有了动静,就知道桑余又睡了去,这才又轻轻将手移开。
他又定定地盯着睡着了的少女看了良久,然后将她额头上的湿帕子拿下来,又细心地将她额角被濡湿的碎发拨到一边。
东隅向来冷静自持,可是现下心中却涌动出陌生的冲动来,他俯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落下克制的一吻。
“好好睡吧。”他轻声哄道。
他不能在她房中停留的时间太久,以免被人发现。于是东隅最后为她掖了掖被角后,便有些不舍地起身,朝着门外走去。
而此刻躺在床上的少女又挣扎着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只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黑色的背影,然后便又抵不过汹涌而来的睡意,失去了意识。
第二日,桑余的病大有好转,就连府医都啧啧称奇,明明昨夜还在高烧的人,今日早晨烧竟然便退了许多,人也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崔氏看到昏睡了两天的女儿终于好转,也不顾自己的身体,坚持要守在桑余的身边。
桑余清醒后,便只见双眼红肿的阿娘坐在自己床边,并没有其他的人。
只是她朦胧地记着自己似乎做了个荒唐的梦,在梦中,她见到了东隅,梦见他有一双极好看的眼睛,看向她的时候眼神温柔至极。而且最离谱的是,她似乎还梦见他......吻了自己的额头。
想到这里,她便忍不住面颊微红,暗骂自己真是不害臊,竟会梦见这些。
而且那梦给她的感觉极为真实,若不是梦中的内容都太过离谱,她还说不定会当真。东隅已然眼盲,盲眼浑浊,又怎么可能亮如星子呢。
“阿娘,昨夜有人来过我房中吗?”桑余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正在床边坐着的崔氏。
“昨夜?”崔氏回想了一下,“应是无人的。”
“噢。”桑余点了点头,虽是在意料之中,但是她依旧忍不住有些怅然若失。
看来那的确是个梦无疑了,东隅是眼盲之人,又怎么会有如此明亮的眼睛,许是她好奇过他双眼无恙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所以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卿卿,你可是又高热了?为何脸如此红?”崔氏看着女儿红扑扑的小脸,担忧地伸手探向她的额头。
桑余一怔,立马便反应过来了是怎么回事,尴尬极了。
“咳,我没事的阿娘,许是喝药喝的了。”桑余干笑道。
“真的吗?”崔氏半信半疑,“要不要再叫府医过来看看。”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桑余连忙制止,扯开话题,“阿娘,你同我说说,我是怎么落水的吧?”
她在被人推下去的那一刹那便知道自己是被算计了,她在家宴中喝的果酿中应是掺了酒的,她自小没有喝过酒,所以一时间也察觉不出,而那果酿中掺入的一点点酒都会让她生出醉意。
她那时候一直晕晕乎乎的,多半就是因为醉酒的缘故。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如此轻易地被人骗去。若她是清醒的话,断然不会被这种拙劣的骗术骗过,看来对她下手之人十分了解她。
桑余在心中已经有了怀疑的人选,只不过还要跟崔氏确认一下。
崔氏刚开始顾念她尚在病中,生怕刺激到她,支支吾吾不肯说出来。但是在桑余的再三逼问下,还是将当日发生的事情转述给她。
在桑余听到那个灰衣小厮已经被乱棍打死后,她忍不住扯了扯嘴角,露出嘲讽的笑容。
她没想到这个小厮竟然被收买,看来她还是太单纯,忘记了人们在利益面前,总是会不顾一切的,更别说她对于那小厮来说不过是一个尚且无法保证自身的无能主子罢了。
而且虽然崔氏没有明说,但是她也已经从她的描述中确认了自己心中的猜想,指使那小厮的人果然就是她的好姐姐——桑瑜。
她一向以为桑瑜不过是脾气坏了些,但是没有什么极坏的心思,可是这次事情发生了之后,她才发现自己错了。
之前的桑瑜没有对她做什么伤及她性命之事,并不是因为桑瑜还不够坏,而是因为她还没有真正触怒桑瑜。而这一次,桑余一下便能想到,她这嫡姐突然对她下狠手,多半就是东隅的缘故。
在这件事之中,最让她觉得心寒的还不是那推她下去的小厮,也不是幕后黑手桑瑜,而是她那毫不犹豫选择包庇嫡女的父亲。
或许在他心中,只有桑瑜才是他的女儿吧,而她不过只是一个多余的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甚至只是一个意外而已。
桑瑜害她,他不罚;她受伤昏迷,他不管不问。
两相对比,桑余一片心寒。
或许她本就不该对此抱有希望,她早该清楚的。
崔氏见自己的女儿心情低落,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轻轻拍着她表示安慰。
“卿卿,你父亲应是有苦衷的,你别伤心了。”崔氏温声安慰道。
桑余看向自己的阿娘,本想说些什么,却忍了下来。
她本想告诉阿娘不要再自欺欺人,可是她又知道父亲在她阿娘心中有多么重要,于是只得又将话吞了回去,她怕会惹得阿娘伤心。
桑余只能庆幸自己当时落水的时候,东隅和书玉就在一边,若不是东隅及时发现了她,那她现在或许已经在那冰冷的池水中溺亡了。
“对了,卿卿,东隅公子的斗篷还在我们这里,一直没有派人拿回去。我已经将那斗篷洗干净了,等你痊愈了,记得亲自给东隅公子还回去,并且好好地谢谢人家,知道吗?”崔氏说道。
“斗篷?什么斗篷?”桑余一头雾水,那时她刚掉进荷花池中不就便失去了意识,自然不知道后来的事情。
“卿卿被人带回来的时候身上就盖着一件雪狐毛的斗篷,阿娘问了在场的丫鬟才知道这是东隅公子的物件。当时还好有这斗篷盖在卿卿身上,要不然你湿了水再吹风受寒,恐怕病的还要再严重许多。而且你当时衣衫尽湿,若不是有这斗篷蔽体,就要被旁人看了身子去。”崔氏解释道。
“这次真是多亏了东隅公子了,若不是他......“崔氏想起当时被人扛回来的奄奄一息的女儿,又忍不住有些伤感,“他真是一个大善人,卿卿,到时候一定要好好地感谢你的救命恩人。”
桑余点了点头。
“阿娘放心吧,我定会好好地感谢他的。”
这是桑余十几年来过的最特殊的一个新年,她一直闷在房中卧床养病,珍馐美味一口都没吃着,反而喝了许多苦涩的汤药。桑府的人们都像忘记了府中还有她一样,除了那个为她看病的府医,其他人一次都没有来过。
桑余躺在床上的时候偶尔能够听到外面的鞭炮声和热闹的笑声,可是她的院子中却一派冷清,和外面那热闹的过年气氛格格不入。
桑余身体底子并不太好,病情有些反复,一直到上元佳节的前一天,桑余才终于痊愈。
她痊愈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想要将那斗篷还给东隅。
其实还斗篷不过只是一个借口,这么多天未见他,她......有些想念他了。
东隅一直未曾前来探病,但是她却不怪他,因为她是明事理的人,知道这种时候东隅前来探病是不合适的。
但是她虽然没有见到东隅,却时常想到他,还时常想到那个荒唐的梦。
每每想起那个梦,她都忍不住面红心跳。
她穿戴整齐,问崔氏将那斗篷要了过来,如同珍宝一般抱在怀中,朝着东隅的院子走去。
待她来到东隅的院门前时,她却又突然有些羞涩。
不知为何,桑余自从知道了是东隅及时相救,她对东隅的情感似乎又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若是之前她还能自我欺骗,将他视为知己好友对待,现在的她却已经骗不过自己的心。
她的确是动心了。
桑余抬起手,轻轻地叩门。
不一会儿,门后便传来脚步声,木门被打开,露出书玉温和的笑脸。
“二小姐,您来了。”
桑余对书玉含笑颔首致意,“好久不见,我这次是来还你家公子的斗篷的。”
“外面冷,二小姐快里面请。”书玉为桑余引路。
“书玉,上次我落水之时还要多谢你相助。”桑余对着书玉道谢。
虽说是东隅发现了她的危情,但东隅眼盲无法直接相救,若不是书玉及时跳入水中,她恐怕也是难以生还。
书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二小姐言重了,书玉不过是奉公子之命行事,二小姐要谢,也应当谢公子才是。”
二人说话间,便到了房间门前。
书玉叩了叩门,“公子,二小姐求见。”
房内传来熟悉的声音,“请她进来吧。”
书玉体贴地将门为桑余打开,“二小姐请进。”
桑余又对着书玉感激地笑了笑,便抱着那斗篷走入房间中。
只见东隅依旧是一袭白衣,红绫缚眼,血簪束发,只不过是随意地坐在那里,便已自成一画。
桑余忍不住放轻了呼吸,生怕惊扰了这幅画面。
“卿卿,你怎么来了?可是已经大好了?”东隅关切地问道。
听他唤自己的小字,桑余又有些羞意。
“拖公子的福,已然大好了,这次是专门前来还公子的斗篷。”她轻声答道。
“卿卿,不过十余日未见,你怎地又与我生分了,我们可是约定过的,二人相处时不必如此客气,你可还记得我的名字?”东隅似是有些不满桑余对自己的称呼。
桑余抿了抿唇,不知为何又想到了那个荒唐的梦,有些别扭地启唇,“东......隅。”
东隅唇角微微上扬,像是很满意地模样,“这样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