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

寒夜本篇原载1941年2月13日昆明《中央日报》。

一个大车棚,靠近村子唯一通口的石桥。

车棚,在夏天,本是牛的天地,它在里面拉水车的轮子整天的转。现在,冬天来了,它该有一份休息,卧在温暖牛房的温暖稻草上咀嚼些往事去,(谁知道是些甚么事呢。)车棚到这时候也应该让流浪的西北风来寄寓了。但是今年,人们在它四周的带皮的弯扭的柱上络起草索,里里外外又涂上从河底搅起的稀泥,一切车水的设备,可以挪出去的也都没有了。于是车棚变了样子,我们还能再叫它车棚么,看它巍然独立的样子(车棚比普通茅房要高些走进去用不着低头。)在黄昏淡烟给人的眼睛以遐想的神力的时候,你要不以为那是一个藏着许多故事的墼楼才怪!然而乡下人长于保守,他们还是叫它车棚。

夜,雪后,这儿没有大得嚇人的雪,但也足够遮去一切土黄苍青而有余了,一片银光在荡漾,因为是年底,没有月亮,要是有,那不知要亮成甚么样子。怕有窗子的人家也不容易知道天甚么时候明。风,从埋伏的芦叶间起了,雪结上一层膜子,又打着呼哨。茅檐下的冻铃子(冰箸)像钟乳石一样,僵成透明的,不分明的环节。狗也不大叫。在家的人一定把被角拉得更紧,也许还含含糊糊说两句甚么,马上又把头缩到被窝里去。

车棚中心烧了一大堆火,火领受人们的感谢,烧得更起劲了,木柴使足了力气,骨节儿毕毕直响。风用嫉妒的力量想摸进棚里,只能从泥草的隙缝间穿进一丝,且一进来便溶化在暖气里。棚边积雪绷得更紧,像生气。

火光照红了一棚,柱上挂枪。形式甚多,奇奇古怪的名目,听都没听见过。有的似乎只能嚇吓麻雀,却也像剑的闪着青光。除了枪,还有盛酒的葫芦,装锅巴的竹篮,及其他什物,都干净利落,好像日常必经过一只手摸抚过,拂拭过。

围着火,坐着几个汉子,他们的称呼是:老爹,二疙瘩,大炮,蛤蟆,海里蹦,这几位都是名不虚传的人物,在乡下,哪儿都听得到,我相信,如果他们有儿子,他们的儿子一定也如此叫唤。乡下人对于取名字这一道是另具天才的,这几位,不必去请教,看一眼便知道谁是谁,甚么名字属于甚么主人。年纪也不用问,因为他们各有一颗永远年青的心,死去时也还是带着青春走的。就是老爹除了有把胡子,哪点能说是老,不信比比手臂看,小伙子都敌不过,不过他已经没有被称为更好的名字的荣幸了。这是他大不愿意的。

火光照红了深浅颜色的脸,也照亮一样精神的眼睛,火边伸着七八只大脚(因有人只伸出了一只),大概还有两个人,睡熟了吧,只有哼声还随着火苗起落。

风更大了,把冻结的雪又撼起,飞起一天花。呜——呜。

还有一个人,年青的,他是这里最出色的一个,他出去了。

啊,他回来了,推开门,带进一股逼人的寒气,又砰的把门带上了,扣上绳扣,摔摔脚下少少沾了一点的雪,搓搓手,坐到火边,又伸手抹一抹脸,掏出了竹柝子,拿出手枪(他有一支手枪的)端详了一下,又掖上了。他是巡更去的。巡更,谁高兴去,谁去,这里没有甚么指派的规矩,大家可心里明白,他不比任何人的次数少。“妈的,鸡巴都冻小了。”他伸手向火。

好家伙,异口同声,二疙瘩,蛤蟆,大炮,连海里蹦,都怕话给别人抢去似的:

“花儿不要你了!”

年青人正提起火上煮着的大紫泥壶,壶嘴送近嘴边,一听见,马上把壶嘴挪开,睁大了眼睛,向四面搜寻。

“哈哈哈……她不要你,我要你!”老爹笑了,黑色的胡子飞起来了。他这笑,笑得真好。许多笑也跟着起来了,盖去老爹的话的尾声。壶嘴也便得了救,你听“骨都”,热水如愿以偿的下了他的喉咙。其实这也不过是闹着玩儿的。当真,他还好意思提起拳头打人?老爹一笑,更不能那个了。眼睛虽然还睁得不小(他的眼睛从来就没合过),可是那点不太真实的恼气都没有了,里面亮着满意与骄傲,——花儿是老爹的女儿呢!

老爹带笑巴上烟,烟锅里闪着高兴的光。二疙瘩等带笑取下篮里的锅巴嚼着,年青人随手取了根木柴,拨拨火,又把它丢进火里,也带着笑,是不是想着花儿腻人的歌呢?火烧得更旺,紫泥壶已经重坐到火上去,冒着白色的水汽,颇颇的响。

年青人,是一个道道地地的年青人呢,年龄,是一生最美丽的,心恐怕比年龄更年青些的。他有不许人叫不好看的(即使好听的)名字的权利,再则别人也不好意思给这么一个茁壮漂亮的小伙子加上“二疙瘩”“蛤蟆”之类的封号。他叫太保并不是还拥有别的名字而被人忘了,从一生下来起,爹妈便如此叫他了。看,可不像个太保,就凭两道浓淡适中,长短合度的眉毛。这近处的年青的姑娘的心上,差不多都有太保的影子,姑娘们兜面遇到时,常常说“啊,我替苍蝇担心呢,这么光的头发,不滑闪闪了?”底下接着便是“是不是给太保看的?”照例这句是低低的,因为说话的人自己的头发也有点……而对方的回答,一例却是“呸!”和一个红脸。

火光熊熊,有人连衣扣都松了一两个。温暖会使人懒洋洋的,大伙儿的眼皮渐渐搭了下来。

“嗨,怎么都打盹了,这样还守甚么夜!”太保一呼叱,全睁开了眼。那两个本来就睡熟了的,仍旧睡的很香甜。

“他妈的,这么冷的天气,这么暖的火,抱着个精光的老婆,真不愁睡死过去。”二疙瘩“笃”的把一口不平吐到火里去。

大炮说:“你老婆在哪儿呐?别他妈不要脸了!”

蛤蟆说:“你呢?”

哈哈哈……

全是光棍。

“喽啰喽啰,闹些甚么!喝酒吧。”老爹摘下了葫芦。没有菜,嚼锅巴下酒。

大家就着葫芦嘴儿喝,一个一个的传下去。

突然,太保一回身,拉开门儿走去了。空气顿时紧张,大家都站起身来,有的已经拿住了枪。

门又开了,太保走进来,望望他们,把手里捧的一大团雪放进水壶里去,原来壶里水已经快光了。

没事,天下太平,大家又坐到火边来。

“太保,你冷不冷,怎么出手去捧雪?快来喝喝酒,通通血脉,葫芦里剩得不多了。”老爹的话像是对儿子说的。

“不冷,”太保一手接过葫芦,“你们怎么解手都不讲规矩,看雪地画了一条条黄龙,回头——”底下的话随着酒咽下肚去了。

“回头怎么?这会儿谁还来。”这事大家都有份,所以也差不多是同时说。老爹笑笑,又巴上了烟,他心里想他们像是存心对付太保呢。

太保拔出手枪,用手摸着微温的发着蓝光的枪壳子,把子弹一个一个的跳出了膛,又一个一个的装进匣里,然后再上了膛,保上险,看了又看,他自己也不知道一个庄稼人怎么爱上了这玩意。

。蛤蟆,看老爹的眼睛都快笑成一条缝,真是丈人看女婿,越看越有趣。”海里蹦轻轻的说。

“有趣,就有趣罢了,干我们鸟事?我们算是完了,你那,还年青,模样也还像个样子,怎么也不想娶一个标致媳妇儿,尽跟这些杆子成天胡闹!”

“他要娶甚么媳妇,有嫂子欢喜他哩。他那痨病鬼的哥哥还不是早晚的事!”

“你胡说,你胡说”,海里蹦贼人心虚似的,因为他的确常常想到这件事情。在乡下这是普通事!他一手抓过葫芦,把剩下的酒,一口喝完了,喝得太猛,都喷到火里去。火堆上了阵青光。

“听!”二疙瘩手一摆,大家都屏住了气。嚼锅巴的停止了牙齿的运动,怕妨碍了听觉。老爹的烟锅里也不再丝丝的响。

静默。

“见鬼,是雪压断了树干子,大概是桥那边的。”太保耸耸肩,把落在火外面的木柴踢进火里去。

“天该不早了,大家睡一下罢,有我一个人也够了!”老爹把烟又巴上了。

“再出去走一下罢。”太保说着,便一手拉开了门,一脚跨出去,正跟一个人撞个满怀。

“冒——嗨。你还那里去啊,天都亮了!”花儿跨进了门,“爹,我来带你了。”

“你是来带我的么?——花儿,人家说你不要太保了!”

“谁说的?”花儿冲冲的说出这句话,话一出口,便觉得很难为情,忙低头拾起地上的竹篮。

太保不让人看出他的脸上的颜色,便走到门外去。天虽然明了,也还很朦胧。

老爹连忙高声的说:“太保,你慢走,上我们家吃团子去。花儿走吧。回见,回见。”

“回见,回见。”

“爹,我不依,——我做的团不给他吃。”花儿扭扭头,拉拉老爹的衣角,轻轻的说。

…………

“爹,你教花儿走慢些,你看她身上的雪,必是来的时候跌了一交。她生我的气呢。——把葫芦跟篮子都给我拿罢。”

沙沙的步声远了,风掠着地面一切,只有人的心除外。——

火堆子的火已渐灭。

二疙瘩,大炮,蛤蟆,海里蹦,相互看看,嘴张得大大的,有点呆相。

“谁说的?”蛤蟆学舌学得倒很有几分像。

睡熟了的两位,依旧睡得很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