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如墨的苍穹,顶上有一轮明月,细细的,弯弯的,像镰刀一样尖锐,一碰就能割破血肉。
苍穹之下,一大一小的身影坐在房顶,嘶喊着争论,谁也不让谁。
“我说它是上玄月它就是上玄月,不许和我争!”俏皮的涟又叉着腰站起来,撅着嘴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却莫名的让人觉得可爱。
夏恩诺捧腹大笑,抬手在她眉心弹了一下。“凭什么啊?你都六岁了,怎么还上下不分?是不是让老师给教傻了?”
“夏恩诺!”涟又大喝一声,跳上他的腰开始对他拳打脚踢起来。一气呵成的动作,好像练了几十遍似的。“你才傻了呢!”
“是你,傻里傻气的。”夏恩诺也不甘示弱,长臂将她支远,得意的在她微胖的小脸上肆意蹂躏。
但涟又生来就刁蛮,夏恩诺根本控制不了多久,脸上没一会儿就挂了彩了。
“夏涟又!过分了啊!”小小年纪,不知轻重。夏恩诺又不敢下狠手,只好提着她的后领把她拎起来。
涟又被他吼得眼眶一红,使出了惯用的招数。“哇……妈,夏恩诺又欺负我了……”
系着白色围裙的女人从屋檐下走出来,手里还握着一把已经被磨得变了样的小铲,一副农村妇女的打扮。“一秒不看着你们又上屋顶去了,下来,摔了怎么办?”
夏恩诺把涟又甩开,腾腾几下沿着爬梯下了房顶。
“夏恩诺!我不要你当我哥了!”涟又瞪了他一眼,伸着腿在爬梯上踌躇不前,像在寻找落脚点。
看着她伸不到底的小短腿,夏恩诺忍不住又大笑出来。“哈哈哈……你的腿还能再短点吗?”
涟又气得快要吐血,脚一蹬从爬梯上滚下来,脑袋上肿了个大包。
“疼不疼?”夏恩诺无奈的叹了口气,在她额前摸了摸。“你怎么这么蠢啊?下不来不会叫人帮忙的吗?这下真摔傻了。”
疼,当然疼,但涟又就是忍着,硬把眼泪逼了回去。
“啊!你属狗啊!”
“你都十一岁了,也不知道让着妹妹!”夏恩诺手上留了涟又深深的齿印,又被妈妈用小铲在脑袋上敲出了一个包,真是有苦说不出。
涟又和夏恩诺出生在农村,农村人普遍贫穷,住的平房很小,又只有一层,所以涟又从小就和夏恩诺一间房,一个窝。
这对他们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夜不知道有多深了,玄月已经完全被云遮住。涟又伸手拍了拍夏恩诺熟睡的脸,嘟哝道:“夏恩诺,我头疼。”
夏恩诺睡得不深,但被叫醒了还是很迷糊。“叫哥,我就……帮你吹吹。”说完,他又睡了过去。
涟又不甘心,张嘴在他脸上咬了一口,于是第二天,他在同学的戏笑声中度过了一整个早上。
*
人不能自主的选择自己的身世,可能,是上天根据前世因果早就定好了的。
有的人生来就贫穷,所以不得不一生都在努力的奋斗;有的人则生来富贵,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不懂得什么叫做辛苦。
毫无疑问,涟又和夏恩诺完全属于前者。他俩儿的爸妈只是两个很普通的农民,每年靠种点草药茯苓之类的东西维持生计,贫穷而又无奈。
底层农民的身份常让他们受尽奚落,但承受这一切的,几乎只有夏恩诺。涟又根本分不清嘲笑和友好,直到那一天前,别人说什么,她都还总是笑呵呵的应付。
当别的同学每天都吃着零食的时候,他们就只能站在一边眼巴巴的看着。夏恩诺倒是能忍得住,但涟又小,什么事都像画在了脸上一样,别人一眼就看出来了。
“你看她,盯着我的零食都流口水了,真恶心。”
“我们村就她家最穷,一顿饭都不见几块肉的,长这么大从没吃过零食呢!”
涟又不自觉的伸手在干燥的嘴边抚了一下,委屈得红了眼眶。“我没有流口水!”
“你就是流口水了,真恶心!”
“眼巴怪!”
“略略略眼巴怪!”
“我不是!”嘲笑和鬼脸一个接一个的来,她捏着小拳头就要上去揍人,却被人拉住了后领。
身后的夏恩诺有意的甩了甩手里的拖把,不明粘稠物没一会儿就沾到了对面小学生的脸上。
见她们的狼狈样儿,夏恩诺忍不住笑了出来。“不好意思,刚扫完厕所,手滑了一下,没进嘴里吧?”
小学生得知真相,差点气晕过去,扭头就跑回了家。
夏恩诺狠狠地在涟又头上拍了一下,没好气道:“你是不是脑子被门夹了?被欺负不会欺负回去吗?平时对我的野蛮劲儿哪儿去了?”
涟又只晓得瞪他,没话再怼回去。
“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了。”
夏恩诺说的好地方,其实是一个简陋的小卖部。里面摆着很多种零食,但都蒙上了一层薄灰,也不知道过期了没有。
涟又咂咂嘴,摇了摇他的手,道:“夏恩诺,我们没钱买,回家吧,留着长大后再吃。”
夏恩诺笑着把她的头发揉成了鸡窝,然后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五毛钱递给老板。“五毛够买棒棒糖吗?”
老板有些嫌弃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将钱抽走,递给了他一颗真彩棒。“只够买一颗,赶紧走吧,后面还有人呢!”
夏恩诺无视他的嫌弃,在涟又期待的小眼神中剥开了它的外壳。
棒棒糖金灿灿的,在夕阳的照射下,边缘透着亮光,像童话书里一颗漂亮的能带来幸运的宝石。
“哝,吃吧。”夏恩诺把棒棒糖递到她嘴边,可她还没张口,就被他放进了自己嘴里。“哈哈……不给你。”
“……”涟又瘪嘴,酸涩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到泥土里。
夏恩诺粗鲁的擦去她的眼泪,连忙把棒棒糖递给她。“你哭啥啊!我就尝尝,哝,剩下的都是你的了。”
涟又将棒棒糖含到嘴里,把鼻涕和眼泪都蹭在了夏恩诺衣服上。其实棒棒糖也不是特别好吃,酸酸甜甜的,还带着夏恩诺的口水。
涟又八岁那年,村里发了洪水,爸爸为了护着他们三个,被洪水冲走了。水退的时候,村长在溪边的石缝里发现了已经浮肿的尸体。
家里的担子一下全压在了妈妈身上,三十多的她不知不觉间变得满头银发,看起来像老了二十岁。
后来,村长来到了他们家。
“曼玉啊,村里最近来了两个地质调查的科学家,想收养你一个孩子,叫我来找你商量商量,你看……”
妈妈看了门外一眼,看到涟又和夏恩诺在打闹,叹了口气。“老张,我不想送。”
“这是多好的机会啊,人家两夫妻都是科学家,领死工资的,孩子过去不止生活好,还有更多的机会学习,学习环境更比咱这好上一千倍,你难道想孩子跟你一辈子吃苦吗?”
“为什么硬要我的孩子?”她想不通。“城里没有孩子吗?”
“城里孤儿院孩子很多,但没有农村孩子想要走出山沟的拼劲儿。”村长似乎料到她要这么问,所以一早就准备好了答案。“看上你家孩子,主要是因为你们的家庭情况,而且恩诺和涟又长得好,成绩又拔尖……”
一直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村长才带着笑容离开。
夜里下起了雷雨,涟又被冷醒,发现被子掉在了地上,夏恩诺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准备重新睡下的时候,听到妈妈房里传来了说话声。
好奇心驱使她走出房门,趴在了墙角。
隔着墙,她听到妈妈的语气有些无奈,“就这么决定了,明天你就跟他们走,回去睡觉吧。”
突然“嘭”的一声,把涟又吓了一跳,接着便传来夏恩诺的低吼声。“我不!要送就把涟又送给他们,我已经大了,就算没有你我也知道该怎么生活,可涟又不知道,她什么都不懂!”
“你胡闹!我这是为了你好。涟又以后大了嫁个好点的男人就可以过一辈子了,你不一样,你是个男人,家里的顶梁柱,他们可以给你更好的前程,我不能毁了你!”
“没有他们,我也一样能有好前程。妈,时代变了,已经过了女人只等嫁人的年代了,涟又比我需要他们的帮助,我不能这么自私。”
“……”
涟又有些失落的回了房,在床上悄悄哭了一会儿,直到夏恩诺回来的时候她才假装睡觉。
夏恩诺重重的叹了口气,看来谈判失败了。
他僵硬的把涟又抱在怀里,轻道:“涟又,睡了吗?陪我说说话吧……”
涟又已经睁开了眼睛,但一句话也不说。
第二天早晨,涟又发烧了,烧得整个人都糊涂了。她拉着夏恩诺的手,一边说着模糊不清的话,一边哭得眼泪鼻涕吧嗒的流。
夏恩诺给她敷了热毛巾,有些心疼。“涟又,睡一觉,睡一觉就舒服了。”
“哥……你不要走……”涟又出生以来,第一次叫他哥,但终究没能把他留下。
病好后,她再也没见过夏恩诺。
因为那时候家里穷,买不起手机电话,所以从那时起,夏恩诺就彻底和她们失去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