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或不记得,说得或说不得,父亲都在那里,我一生下来就能看到的人,读懂他,可能需要一生的时间。
在我的印象中,曾经的他有一头乌黑浓密亮丽的头发,一头黑发也时不时地去发店修剪,很是有空调侃自己的发型,似乎满怀自信地挑剔着。一双具有批判精神的眼前架着一副四方正直的眼镜,矮短的身材着一身格子睡衣。在他那张脸上,总像是刻意地皱着眉头,活生生的苦巴精!小时候我拿这个称谓调侃过他,只记得他只是刻意地笑笑,显得很别扭。
他是知道我讨厌科学的,但从小到大,我越讨厌什么,他就越要我学什么,他骂我固执倔强,我想这词用在他身上更合适。
一次,他不知哪儿得了张科展票,到了展厅门口,他只说让我一个人进去涨涨见识,自己随便逛逛,便转身离开了,却还是没能掩盖住那别扭的笑容。熬满一个钟头总算出来了,爸爸早就在门外等候了,熙熙然接我回家。回家的路上下起了漂泊大雨,怎奈电瓶车又没了电,出门前他就没有关注电瓶车的电量!我试图大声歌唱来盖过雨声,宣泄自己对爸爸的愤恨,来来回回路上就花了好几个钟头,推着车到家夕阳都下山了。那一次,我唱得淋漓尽致,因为在雨里,路人听不到我的声音。我走了半个钟头不到,雨水早就打湿了我的裤脚,只见豆大的雨珠打在人们身上,人们狼狈地打开伞,在雨中龟缩着头,匆匆地走在道路上,人们的心情也似乎随着大雨而感到浮躁。我走累了,实际是在撒气,爸爸示意我坐在后座,而他则走在前头,把着车龙头,他那转身的一刻,雨水正尽情地肆虐着他一头乌黑亮丽的宝贝头发,几缕发丝荡在眉前分了岔,雨水顺着他颀长的脖颈流进衣服里,湿透了衣衫。我开始停止歌唱,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一个与行人都格格不入的背影。他的背第一次那么粗壮挺拔,挡在我瘦弱的身前似乎高大了许多,比每一个行人都高大。因为只有他昂着头,只有他不打伞,默默地踏着自己脚下的路。一步迈出去是毫不畏缩的,水花飞溅起来湿了皮鞋一大片。他什么都不必说,就像用背影告诉我“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现在想起是多么的怀念,却多么的悔恨……
听说我有了参赛火炬银奖的资格,哪怕顶着雨,他也硬拖我去训练篮球。我备着雨衣,而他没有。他也不必有,因为只是旁看而已。不到月亮取代夕阳,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篮球与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水洼相碰撞,溅起一朵朵无形的浪花,钻入我的裤脚,调皮的,把我的袜子浸湿,黏黏的,感觉浑身不自在,凭什么他在一旁看戏,而我在雨里送命?
比赛那天早晨,他亲自送我到目的地,在车上,他一句话没有说,仿佛与平常不太一样。殊不知这才是最平常的他,只是这些日子迫于准备我的赛事,非说一些话不可,尽量不开口的地方他也从来没开过口。
默默然,他陪同我下了车。最后朝我挥了挥手,笑得依然很别扭,但我仿佛习惯了这样的笑容,忍不住开口说了声再见。爷俩好像在冥冥之中较着一股劲——谁先说话谁就输了。到底我还是输了。可我为什么要说呢?
他已经走远了,心想这一天都看不到这老头的身影,心里却空落落的。但我知道,早晚我会带着好消息去见他,我也很想见他别扭地笑笑。他抛下的一个背影,和平常一样,我就知道很快,我们又要见面了。
上了初中,他的着装变了,很多时候都是黑色正装。变得更爱笑了,笑得更自然了,原来的那副眼镜被妹妹砸碎了,买了副新的,蓝汪汪的边框,很讨喜。头发么,不常剃了,却不消剃了。因为即使不剃头发,头发长不得那样的浓密。不知是没时间,还是没了希望,他对自己的头发不大关心了。我却注意到,那一头不再黑得发亮,有些白的发花的短发。唯一没变的,是那一度深沉的内心。打这以后,我也没想过叫他苦巴精,因为他的一颦一笑只能说明他的皱纹实在是多了。那时候的我,决计没有想到,这样的爸爸反而不大亲近了。
入住宿舍的第一天,他就亲自帮我搬行李。别人的行李都是自己拿的,我也不小了,我也要自己做。可这老头偏和我对着干,所以他显得很另类,那么多青少年里夹杂了一个背着大包小包的老人。身子最矮,搬的东西最多。我若阻止他,定会让他心寒,以为我怕他丢脸了。嘴上不说,作儿子的心里肯定是知道的。于是我只好看着他的背影。
一步一步地往前移,走几步还要调换个姿势,不知是行李太重还是太小心,害怕行李从自己的背上摔下来。总之,他的身影一点一点地在夕阳下模糊。我赶紧擦亮了眼睛望前看,爸爸却摆着手让我回教室。我想这一幕自己恐怕永生难忘:
想靠近却难以靠近,想说却又难以说出口。一点一点地看着他的身影被夕阳吞噬,强仰着头却被行李压得抬不起头。霞光吃的他越来越瘦小,直至在夕阳下消失,直至目送着最后一丝背影消失。这背影与曾经的都不同,我感觉好像离他越来越远了。虽然知道还能再见,但再见之时已没有曾经的感动,是爷俩越来越疏远了吗?不,是爸爸冥冥之中在变老。硬朗的身躯变成与世无争的样子,不那么好面子。而我,长大了,依赖他的地方越来越少,也即将代替曾经的他,成为新一任的背影,背影……
注视着课本的我们,从来没有在意窗外那最后一缕晚霞迟迟不肯散去,而更不曾在意,生活中的每一天,漫天的晚霞都在尽力地重现,努力地多看我们一眼,多看一眼……
我只是闭上眼睛,内心深处的世界里又开始下雨:我看到爸爸在展厅外面等待,那望入展厅期待的眼神;我看到爸爸转身后默默做出加油的手势,心想我儿子一定能赢;我看到,在宿舍门口,他为我人生的行李送行,我实在道不尽……
记得或不记得,说得或说不得,父亲都在那里,我一生下来就能看到的人,读懂他,可能需要一生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