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把这个鲛人的记忆通通抽出来,编成一个球状,然后进入梦境,当梦境结束的时候,这个梦球就会变成实体的类似面团的东西,可以生吃,也可以加工。
梦境里有旁人的一生,我编制的时候,就可以进入这人的记忆,然梦中千年,于我而言,不过凡间一瞬,不管在别人的梦里见到了什么,别人的人生,到我手中,也仅仅是凡世中一刹那而已。
我看着眼前冰蓝色的球,缓缓闭上了眼睛。
鲛人的名字叫做阿雅。
阿雅的梦境中有深深的执念,执念的名字叫白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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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锁在深海峡谷中的囚犯阿雅,居然还有个顶了不起的背景。
她是鲛人族的公主。
我在峡谷初见她时,还以为所有的鲛人都是美丽无双,直到在梦境中才知道并非如此,阿雅那份美丽是自幼而生,独一无二的,她额角要比其他鲛人多出几片鳞片,妖冶中更显得脱凡,远看上去,如仙人般。
鲛人天生通晓音律,阿雅有纯正的皇族血统,歌喉更是得天独厚。
她的整个家族都以她为荣,阿雅的父王时常将她抱起,亲着她额角的鳞片,十分骄傲地对在场的人宣布,“我们阿雅,将来必将是要做王妃的。”
她那时尚小,不理解父王言语中的深意,只是看到她父王笑得开怀的模样,便跟着一起开心的拍掌,母亲在一旁微微笑着,却看不出有多大的欢喜。
在梦境里只能作为旁观者的我满腹疑惑。
阿雅的父亲就是鲛人族的王,她的母亲便是鲛人族唯一的王后。
作为鲛人族的公主,阿雅竟要给自己的父亲做王妃吗?
当小人鱼公主逐渐长大,向她的母上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容颜依旧明丽的王后苦笑着摇头,满是怜爱的将小阿雅抱在膝上,抚着她额角的鳞片,满是怜爱,却又好像有万千悲伤。
“莫问,等我们阿雅成年了,就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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鲛人多长寿,成长过程极其缓慢,往往到一百五十岁时,才刚刚算作成年。
这个问题就一直困扰了阿雅和我整整一百五十年。
一百五十岁对于一个鲛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就仿佛人类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初初开始有了自己的判断能力,却没有明确的是非观念。
阿雅不同于其他的鲛人女孩儿,她生来尊贵,鲛人族的王对她十分纵容,她玩儿心极大,每天都要跑出王宫,每个小女娃都要去的歌舞班,阿雅是能逃则逃。
王后对此,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除去歌舞班外,鲛人还有自己教学用的学堂,教授历史典赋。
一百五十岁的时候,阿雅指着课本上正在施法的先祖问先生,“请问先生,为何现在没有会施法的鲛人了?”
我听到这话才猛地醒悟过来,是呀!在这一百五十年的梦境里,居然没有一个鲛人使过法术,除了有条鱼尾外,竟全然如同陆上的凡人一般普通。
可凤凰分明告诫过要离开昆仑的兄长和姐姐们,无论何时都不许去深海招惹鲛人。
若是丝毫法术都不会,怎么值得凤凰如此慎重,凭长得俊,歌唱得好?
教书先生斜乜着眼睛对答如流,“上古时,大海并不像现在这般,波涛暗涌,我们的祖先需要法术同大海战斗,现在大海已经安静,法术不再必要,随着时间推移,我们修习法术的能力也已经消退了。”
显然是被许多人这么问过了。
小阿雅笑容极甜,“谢过先生解疑。”
然后皱着眉盯着先生远去的背影,仿佛心事重重。
那是阿雅在学堂里的最后一节课,之后,阿雅便算是正式成年了。
当晚,鲛人的王在宫中大摆宴席,举族欢庆小公主的成年礼。
也是在宴席上,阿雅才知道,自己竟有三个俊朗的哥哥,只是在之前,父王从未让他们见面过。
三个哥哥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作为宴席正主的阿雅静静的坐在王的身侧,眼里尽是落寞和羡慕。
那晚,龙宫的使者也来祝贺。
阿雅第一次知道,除了鲛人和小鱼,深海还有许多其他种族。
而所谓王妃,也与她父亲无关,她要做的是,龙族的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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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她同母上睡在侧殿,王后告诉她,本来深海中是由鲸、章、蛟、蛇、龙、鲛人六个家族执政,但后来不知为何,除龙族外的其他五族突然失去了大部分法术,仅存了化形这一项还能使用。
他们失去了执政的能力,龙族逐渐垄断了深海的势力。
其他五族因在位时的威望,仍保留着部分话语权,却也因此时常受到龙族的压榨。
龙族为了确保其他五族没有异心,每隔二百年,其他五族就要向龙族供奉一位不足二百岁的公主养在龙宫,养到二百四十岁时,龙王在其中挑选一位作为王妃。
被选成王妃的公主,其种族会受到龙族的照顾,但她也会被迫失去生育的能力,以保证龙族的血统纯正。
而落选的公主,则将被当做质子,永世不得离开龙宫半步。
阿雅出生的时候,鲛人族的上一位公主刚刚被接走。
“我是下一个质子?”阿雅如是问。
美丽的王后欲言又止,沉默许久,眼中有些愧疚与不忍,她说,“为……大局,为鲛人族,为深海的宁静,我们阿雅……必然要做王妃才行啊。”
阿雅垂着头,“为何不让我与哥哥们相见?”
王后轻抚阿雅的黑发,“鲸族曾有一位王子,与当时被供奉的公主感情十分深厚,不忍送她到龙宫去,孤身闯到龙宫,便再没出来过。”
阿雅直愣愣盯着床幔。
“供奉,供奉,供奉……”
她突然噤声,默了半晌后。
一阵掌风拂过,从角落的萤石到殿中央的明珠,海烛,油灯,恢弘明亮的海中侧殿一寸寸陷入灰暗。
是阿雅。
我在她的记忆里待了这许多年,竟也没能发现她会法术。
墨一般的黑暗中,阿雅眼睛亮亮的问她母上,“母上,我也会法术,是不是就可以庇护族人,也不用再离开你们了?”
年轻的王后呆滞着看着明灯一盏盏熄灭,然后紧紧抱着阿雅泣不成声。
“雅,答应母上,不要将你会法术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你父王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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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阿雅的梦境中捕捉到白简的名字,这人似乎对她十分重要,却迟迟没有出现,我觉得挠心。
阿雅在等待龙宫使者来接的这五十年里,或许是出于对女儿的亏欠,她获得了鲛人王的准许,可以离开鲛人宫到外面的海水去,只是仍然不许她见她的哥哥们。
在外面,我同阿雅一起见到了龙族的暴政,深海中哀嚎连天,民不聊生。
为了巩固龙族绝对的地位,他们颁布了法令,若有异族人拥有除化形外的法术,一旦发现,立即杖毙;举报者亦重重有赏
后来,陆续有新生的孩子生而拥有法力,却都难逃厄运。
阿雅将她母上的嘱托时时记在心中,却因心善受了世间最大的恶意。
她用法术医治了一名被官兵打得半死随意丢在路边的化形了的海蛇平民。
可海蛇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痛哭着要跑去龙宫,告诉龙族,这有个鲛人,会法术。
鲛人不同神兽,神兽化形后便可以自如的使用法术,但鲛人,没有系统的学习,纵然会使,也难有威力。
况且阿雅不忍下杀手,如何能拦得住他。
眼看着阿雅将要被告发。
却突然有一道白光出现,海蛇瞬间没了声息,化为泡沫,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白色的身影。
英姿绰绰,玉树临风,惊为天人。
这是阿雅梦境中出现的词。
我见到这人是直接愣住,脑海里疯狂叫嚣着一个名字。
“九尾!”
还有一个词。
“真臭屁!”
这家伙化形没多久以后就没了踪影,凤凰后来去寻他,回来的时候十分失望。
凤凰说他不愿意回昆仑,宁愿留在深海。
凤凰说,他爱上了鲛人。
我与九尾最后一次相见时,那家伙已经变成了狐狸崽子模样,浑身血迹斑斑,九条尾巴竟没剩下一条,他们话都没来得说一句,那厮就咽了气,被凤凰埋在了南山。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他一次。
九尾愣愣的看了阿雅半晌,才开口,“他想借此消息换他被抓走的妹子,你莫怪他。”
他?刚刚那条海蛇?
阿雅挑着眉,没理会九尾取人性命又为人开脱的矛盾说辞,便利落开口,“你会法术,或许你可以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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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阿雅和九尾每天都在南海最南最深的渊洞里见面,那洞里本属于一个叫做巫的人类,巫潜心各种术法,甚至邪术也不放过,最终为人界正道所不容,躲避追杀时被九尾救了下来,从此躲在了深海。
阿雅没有问过九尾的名字,一直叫他小师父。
九尾脾气向来很臭,却对阿雅异常的耐心,教她修习弹琴,还时不时寻些物件儿哄她开心,我想起他曾经因为我背错一句心法追杀了我半个蓬莱,心里极其不是个滋味儿。
阿雅后来问九尾那日为何杀了海蛇,又为他辩解。
九尾的表情十分古怪,他说,“虽然只是初见,可不知为何,我见你受险就打心里紧张,生怕下手慢了你就要受其迫害,下手后又觉得我冲动了,更害怕你因此心伤而对他人失去信任,那番辩解,也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世间,还是好人居多的。”
说完叹了口气,“其实这许多年来,我也歉疚的很,每年那日都要为他烧些纸钱。”
九尾又问阿雅,“你知道纸钱是什么吗?”
阿雅摇了摇头,九尾就笑了。
他同她将陆地上的风俗,讲开元大战,讲昆仑,讲凤凰,讲我的皮子多顺滑舒坦,他讲的时候,全神贯注,眼睛里仿佛有星星一般闪亮。
阿雅听得并不专心,她的专心用在看九尾眼睛里的星星。
九尾爱的那个鲛人,必定是阿雅了。
阿雅的执念,怎么不是九尾?
也或许,九尾就是白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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