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穿越文选课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清)纳兰性德

教室里一直很安静。禹蝶在日记中继续她的自言自语,宁波坐在旁边沉迷在她的素描绘画中。

卑微不会压倒我的意志,卑微一定会改变我的生活。禹蝶抬起头望了望窗外,郊野的马路有流灯闪过,并不密集,像黑暗中划过的流星。

“禹蝶,你可以出来一下吗?”一个压的低低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她把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

是那个她心心念念的影子在喊她!禹蝶的心跳有点儿加快,但立刻被她给按住了。教室里安静极了,宁波坐在旁边画面,她怕她的心跳出声来被宁波听见。

禹蝶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还是静静地离开座位,尾随影子之后,穿越几双探询的目光,穿过无人的讲台,向教室门口走去。

寒蝉已经站在门外的走廊上了,面向黑色的夜晚,一只拿着钢笔的手自然地搭在栏杆上,另一只手里捏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在等她来到他身边。

“禹蝶,学校要开校运会,你打算报哪个项目?”看到她站定,寒蝉转过脸来开口说话。

“是不是每个人都要报项目,我还不知道自己擅长哪一项呢?”禹蝶乱跳的心稍稍平静下来,还是不敢直视这个影子的目光。

“听周晓泉说你在初中参加过标枪和四百米短跑比赛,建议你报这两个项目。”寒蝉的笑容真好看,不张扬也不过于收敛,禹蝶不敢大胆直视他的脸,刚好瞥见他嘴角露出的半颗虎牙,在窗口透出的灯光下一闪而过,像半个月牙落在她的眼睛里。

“嗨,别提了,初三参加的这两个项目都没有拿到名次,觉得好丢脸。”禹蝶想尽量再放松一下心情,咯咯地笑出声来,又赶紧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怕影响到教室里面的安静。

“这倒没什么,贵在参与。”看来眼前的书记是有备而来的,非让她报名不可。

进师范一个多月了,学校提倡毎个学生全面发展,必须多参与活动才能锻炼自己各方面的能力。她自己一味地沉迷于文字的酸甜苦辣中常常感到伤神,打不起精神来,就连上个月参加文娱晚会的那首诗朗诵也总是充满悲情,她曾经一味沉迷的那些悲情戏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

“那我报这两个项目,争取拿到名次为班级争分。”禹蝶好像把眼前的这个影子当成她当年的丁老师那样,对他毕恭毕敬的。

“好,我登记了,看来我没选错人!”寒蝉半颗洁白的虎牙在嘴角闪动,他的声音清晰干净,不带一丝杂音,渗透着一股清新的气息,一直渗进禹蝶涩涩的心坎里。

禹蝶满足地走进教室,白炽灯光和睽睽众目笼罩着她的周身,她有点儿不知道怎么挪动脚步,最终还是艰难地跋涉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下晚修的铃声打响了,禹蝶和宁波离开教室的的时候,禹蝶用余光特别扫了一眼寒蝉的座位,他还低头在刚才的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像仓库一样大的寝室驻扎着全校三个年级六个班的女生,这个女儿国嘈杂不堪,上下铺的床位一个接着一个地排列着,把女儿国的城池挤得满满当当的,除了落脚,除了转身,除了摆放各自的碗勺茶瓶水杯的地面,剩下的就是各自的床头是最大的空间。不过比起初中的住宿条件好得多的是,可以一个人睡一个床铺,对于成长中的少女来说是最大的满足。

夜晚在继续,嘈杂声渐弱,禹蝶记完了被影子打断的日记后开始入睡。

她心里的影子如时来打扰她的睡眠。他是不是只征求我参加校运会的事情?班上的其他同学他征求过了吗?确切地说,其他女生他都像今晚这样征询过了吗?

不过,寒蝉刚刚说,他听周晓泉说我初中参加过标枪和四百米中跑,他和周晓泉之间已经有过接触了吗?他们之间是不是说了很多话?说到了我和周晓泉从前的学校,还有初中的同学叫我山大王,好丢人!

“寒蝉,你为什么先找周晓泉说话?”

“我什么时候找周晓泉说话了?”影子这次笑的放开了一些,两排牙齿洁白又整齐,除了那半颗调皮的虎牙若隐若现。

“那你怎么说是她告诉你的我在初中参加过标枪和四百米中跑比赛?”禹蝶想弄个水落石出,追着寒蝉不放。

“是班主任黎老师告诉我的,不是周晓泉对我说的。你记得要多训练!”寒蝉回过头对着禹蝶微笑,她才发现他的皮肤白皙而光滑,透着光泽,饱含活力。

“禹蝶,禹蝶,快点起来去训练跑步啊!现在都六点了!“周晓泉已经穿好运动服在禹蝶的床边轻声呼叫她。

禹蝶揉着惺忪的睡眼立刻爬了起来。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啊!朦胧曦晖中,依稀可见三三两两奔跑的身影。两个白衣少女,穿过一些矫健的身姿,追逐一些青春的步伐,奔跑在跑道上,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愿望,想在校运会上为班级争光。

“晓泉,你报了什么比赛?“禹蝶问。

“二千米长跑,好长时间没有跑了,不知道能不能拿冠军?“

“我们每天训练你肯定能拿冠军。是黎老师叫你报名的,还是谁叫你报名的?“

”我自己报名的,我喜欢跑步,有这个特长刚好可以派上用场了。我还报了扔铁饼。“

”你们都好上进!我有点儿两耳不闻窗外事。“禹蝶本来想说你和寒蝉都好上进,却改口说成了你们好上进,她不想在周晓泉面前提到寒蝉的名字,他只是她心中一个暂时挥之不去的影子。在这样一个陌生的校园里,有一个影子陪伴在心里也挺好的。

但禹碟已经决定不再当个落伍的战士,她紧跑几步追上了晓泉。她们一会儿慢跑,一会儿加速,沿着八百米的跑道,迎着冉冉升起的旭日跑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新一天的阳光把她们的影子慢慢拉长,她们才回到大部队中,继续在影子的带领下晨练。

是不是秦韵也把寒蝉当作了很久以来的一个影子呢?禹蝶的脑子里蹦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她听说秦韵和寒蝉初中时同校同班。

如果秦韵把寒蝉当作挥之不去的影子,那也是在她之前了,这个影子是属于秦韵的,而不是属于禹蝶的。无论是按先来后到,还是凭多才多艺,寒蝉理所当然会喜欢秦韵,禹蝶在秦韵面前根本就没有竞争的优越条件。

此时,晨练队伍的前面是寒蝉,影子仍然在禹蝶脑海里飘乎不定。她有些黯然神伤起来,不过这些关于影子的任何思绪她都没有写进日记里,她想有一天这一切都会像从前一样烟消云散。

生来就一颗敏感的心,注定要承受多少伤害啊,不是人伤她,而是她自伤。是文字培养了她的敏感,还是她刻意制造了日记里的伤害。

禹蝶把日记当作每周一篇的小作文写的无比投入,语文老师在她的《栀子花不再绽放》文章后面批了两个重重的红字和一个大大的感叹号——很好!她以此可以确定,她的这位县作家协会的柏志林老师对她维护自我尊严的行为是大加赞赏的,只是他要看很多学生的很多文字,顾不上独自细细品味她的栀子花开不开,用这样两个通俗易懂的文字加一个特别有份量的标点符号足以表达老师对她文章中所饱含的情感态度价值观的认可。

这是一个年过五旬的男老师,第一次进教室上课令禹蝶神思恍惚地想起一个人,是谁呢?他身材魁梧,健硕的体格,略显儒家风范,操一口浓重湖南口音的普通话,若有所思地踱步于三尺讲台上,带着她和一些同学在教室里游历刘白羽的《长江三峡》:过了八公里长的瞿塘峡,乌沉沉的云雾突然隐去,峡顶上一道蓝天,浮着几小片金色浮云,一注阳光像闪电样落在左边峭壁上。

柏老师的声音温文尔雅,讲解词藻华丽略显生涩,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方言口音,还因了他的词法之深隧之广博之灵动,尽情满足着他们闻所未闻的重口味,那是他们在初中的课堂上未曾领略过的美丽风景,其敏锐的智慧,其深邃的思想,其灵动的句法足以涤荡着他们日趋臻美的灵魂。

眼前的柏老师令禹蝶不由自主地想起初三时候孜孜不倦的王老师,他们风格迥异却在章法上略有雷同。王老师总是那样春风满面地走进教室,虽至暮年却依然神采奕奕,他讲课诙谐,言辞犀利。王老师的语文书中时不时掉下一张小便条来,他便嘿嘿地说那是他的教案,只在关键时候才会看一眼的经典台词,他不喜欢那种长篇大论应付检查的假教案,他只需要实用的便条即可。这让禹蝶明白了上课要用自己需要的教案,如果她将来上课,她肯定不会写没用的教案。

现在的柏老师和初三的王老师对中华经典文化怀有一颗敬畏之心,他们作为其代言人不失其发声的情趣;他们承载着文明的传递与文化播撒的重任,他们不仅仅是在为他们的学生上课,为他们的学生准备考试,看得出来他们完全是乐在其中。他们的心在某个时刻与欧阳修融为一体,共同忧患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忧患;与刘白羽齐声吟哦着“这一天,我像在一支雄伟而瑰丽的交响乐中飞翔”的潇洒与浪漫。由此,这两位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语文老师犹如山顶上两棵经年松柏在禹蝶的心中一天天根深蒂固着。

也就是从跟着柏老师游历长江三峡那一刻起,禹蝶和她的一些同学莫名地向往着一些陌生的地方,比如一处青山,比如一汪清水,比如一座石拱桥,比如一座城市,城市深处的青砖灰瓦房,幽深的老街,石板路上如米的青苔,纵横交错的胡同,胡同里的庭院深深。那些可望不可及的地方,不是去工作,不是去生活,也不是去考察,只是想深情地目睹一眼当年文字烙在上面的印痕,如一注闪电,如一米阳光,那么鲜亮,那么刺眼。

她和他们坐在一个教室一起向往过的神秘地方,有一天当她或他陪伴着她们的他或他们的她站在穿越三峡的船尾抬头眺望,穿过那一注阳光回到多年前的教室,讲台上头发花白的柏老师,讲台下的青葱岁月,一排排活力无限的遐想,那些熟悉的脸庞,稚气未脱的目光都投向了何方呢?

那一天,我像在一支雄伟而瑰丽的交响乐中飞翔。

虫蝶漫飞,遮天蔽日,而飞翔在一支雄伟瑰丽的交响乐中的却不是成群结伴,而是你我各自。

朝辞白帝的彩云间传来一声稚嫩的欢叫,妈妈,你看那山好像一个巨大的机器人!啊,怎么那山又像是一个仙女在跳舞呢!妈妈漠然沉浸在“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苦一晚”的一遍又一遍地默念里。

文字创造的太多情绪常常让人处于无法掌控的游离状态,在文字中穿越长江三峡,如同穿越时空,穿越一场旷古的离别,一场说走就走的长途旅行。

如同作家协会的柏老师一次性看完了三周的作文,在禹蝶的作文本上批下两个鲜红的“很好”和一个大大的仍然鲜红的感叹号后,没有留下任何完整的语言,禹蝶就再也见不到他讲台上的勃发英姿,他的华丽辞藻和辞藻中的浅浅笑容一并不再重现。

直到一个月后,禹蝶在渴望柏老师走进教室上课的瞬间,讲台上出现了一位陌生的中年女老师,原来柏老师已经被调到棘阳县一中担任高三语文老师,禹蝶才从渴盼语文课的幻觉中回到现实。新来的莫老师据说是从一个镇高中调上来的,莫老师的爱人是师范的物理老师,这是夫妻团聚调动。

离运动会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周晓泉被当选为体育委员之后训练跑步更加积极了,她有时来叫禹蝶一起跑,有时看禹蝶在校园一角读英语就一个人跑去了。禹蝶前一天晚上入睡常常显得艰难,醒来也更加困难,但她每天早晨10分钟的英语朗读从没间断,四百米短跑也还在坚持训练之中,只是没有晓泉跑的距离远。

影子总是在深夜的枕边含笑对她说,禹蝶,你要相信一次比一次有赛场经验。

他的笑意让他的半颗洁白虎牙在她面前忽隐忽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