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史学史研究》文选:中国近现代史学卷
- 周文玖主编
- 3637字
- 2020-06-26 04:23:30
二、迫于“外患”的兵法史著作
鸦片战争后的中国,内外战事频仍,清政府出于“剿贼”和“御侮”的当务之急,以练兵为“第一大政”,企图建立一支近代化的军队,来达到强兵治国的目的。李鸿章等洋务派官僚非常重视兵学,并注意译介刊印西方近代的军事著作,如当时刊印的《防海新论》和《临阵管见》等英、德译著,还是洋务用军必读之书。特别是甲午战败,使中国面临着被帝国主义列强瓜分的严重危机,清廷迫于国内外形势变化的压力,不得不故伎重演,再次推行“富国强兵之计”。以张之洞为首的洋务派统治集团,一面重弹治国以强兵为本的洋务派老调,一面采用西法,广设文武学堂,从“育材兴学”做起。张之洞在奏设湖北武备学堂时说:“当此时势多艰,亟宜开设武备学堂,以储将才,而作士气。查近时外洋各国,于兵事讲求日精……盖兵事为国之大政。”他的著名文章《劝学篇》专节论述兵学,并在《书目答问》中特别开出兵家目录,列为士人必读之书。他还编有《西洋兵书十种》。张之洞照学堂办法整顿书院时,提出增设兵法课程,讲授中外兵史。这些措施得到洋务派知识分子的拥护,如廖寿丰立即参照西法,辑出《武备新书十种》,两湖译书堂编《中西武备新书》,徐建寅1898年编出《兵学新书》,“集近时兵学之大成”,“上自募选训练以及布阵运用,下自军士起居,饮食之微,凡军所需与一切有关军事者,无不绘图系说”。他认为,对付外患,“非兵威不足以慑强暴”,“非集中国有志之士自行讲求兵学之精义,必不能训练兵士使成劲旅”。社会上的强兵讲武活动,包括兵法史研究由此迅即兴起。
兵史是历史学科中门类较细的专史,西方史界向来重视,各世纪每有一战事,即有一时著名之史。近世西人设武备学堂,战史一门必列为专修课,日本亦仿行之,“通国之人竞为此学,刊行战史岁有所增”。中国有关兵事战史虽不多见,但散见于《左传》《史记》《资治通鉴》等史籍中的兵事兵法记载甚详,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虽是一部历史地理著作,但于古今用兵战守攻取之宜叙述最详,故《书目答问》将此书列入兵家。魏源《圣武记》记清开国至道光初年用兵本末,“其涉兵事”,堪称专述清朝武功的历史著作。至于独立编兵史者,是在近代开端的。太平天国时期,清廷由于对内镇压的需要,首出《兵法集鉴》之类的书,湘军将领胡林翼为了和太平军作战,录取《左传》《通鉴》中的兵谋兵事,辑成《读史兵略》,以教将才。甲午战后,国家外交内治,兵事亟须讲求,张之洞认为兵法之学,体大思精,应于学堂增设的兵法一门课程中分为三类,第一就是兵法史略学,“讲求历代史鉴,兵事方略”。从而形成了一批从战略角度总结古代战争历史经验的著作。1900年,胡林翼自宋至明尚未刊行的《读史兵略续编》十卷出版。以后续作者不乏其人,光绪间又出《续读史兵略》若干种。其他如陈龙昌1897年著《中西兵略指掌》二十四卷,采曾国藩、左宗棠营阵诸说,择外洋兵书之切实有裨军务者,合中西而编之。而中国近代真正的兵法史代表作,应首推陈庆年的《兵法史略学》。
陈庆年时在两湖书院讲授史学,受张之洞之聘,任兵法史略学课程教习,先后讲授中外兵史。他深受洋务派“富国强兵”论和外国资产阶级思想的影响,认为“敌患既迫”,唯有“专意练兵”,“泰西强国,兵之得力,全在以兵为学者之事,非小人之事”。因有感于当时“求其洞悉一时局势,言之关今日鉴戒者,尚无其书”。故怀着迫切的救世之志,愤而撰著《兵法史略学》,于1899年由两湖书院正学堂印行。是书识古义,考近事,“欲参中西之法而兼其长”,主要论述春秋时局及战势兵事,间或参以中外近事,以见世变。正如陈庆年在序中所说:“著明前验,参会时局”,“期于今日有所鉴戒”。因此,全书充满了洋务派意识的御侮图强经世色彩。
《兵法史略学》首先分析了春秋五霸的战势大局,认为春秋以兵争强弱,弱于兵者往往为强者所龁,强者欲争诸侯,其势不能不治兵备。如《左传》数载正反事例:莒不设备而败于楚,鲜虞不修备而败于晋,城濮之役晋无楚备以败于泌,泌之役楚无晋备以败于鄢;管仲破废兵之说,加强兵备,变更军制,增强了国力,数年之内,齐国国富兵强,在春秋初期获得了“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霸主地位;而越之所以谋吴者百端,要而言之,知备而已。由此说明战备为兵家一大要义。陈庆年通过论证春秋诸兵事,并联系时局,得出了“唯持战备”可以待敌的结论。然而,他进一步指出“国之强弱问之武备犹末也,君心之奢俭其本根矣”。“国之强也,兵为之;兵之强也,政为之”。古今中外莫不如此。如其时美国陆军常备军不过二万五千,但其内政诚修,兵虽少而谁敢侮之。相反,土耳其陆军时有三十五万之众,也无救于国之分裂。而大凡春秋成霸业者,治兵必先修政,治国治道莫如理财抚民。齐国管子之治国深知理财为富国强民之本,凡一民之食必问其有几年,城粟军粮必问其可行几年,而春秋兵饷首先是为了抚民。若反其道而行之,卫懿好鹤而国灭于狄,晋平筑宫而诸侯皆贰,秦政外灭六国拒北胡而内侈阿房骊山,汉武外走匈奴通西夷而内侈柏梁建章,唐元(玄)外扩受降争六诏而内侈华清,宋徽外图燕云县峒夷而内侈艮岳等等,均使民怨于内,敌伺于外,造成祸一发而无可收拾的恶果。陈庆年还站在洋务派的立场上,大谈湘军首领胡林翼、左宗棠治兵以春秋为鉴,行之以俭而训之以勤,卒能和太军作战的事迹,由此引发“内治强然后能外攘,政失于内而威立外者,自古以来未之有也”的洋务派论调。
其次,《兵法史略学》大量引述孙子、管子等兵家要论,以示练兵必先明地图、利兵器。如《孙子兵法》十三篇有图九卷,明确“地形者兵之助也”的功用。《管子·地图》篇曰:“兵主者必先审知地图。”管子还指出“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兵不完利,与无操者同实;甲不坚密,与俴者同实”。陈庆年认为,明图利器之兵法不仅古已有之,同样为今日军队作战不可须臾而离,如德国、英国均有《地势学》《行军测绘》等图说专著,陆军自将而兵无人不解绘图,军队所至,测绘致详。俄土之役,发给亚洲俄兵地图二万,发给欧洲俄兵地图十二万,其重地图如此可想而知。国内的湘军、淮军改练洋操,训练新式军队时,也认识到了图籍的重要性。曾国藩曾以图学诏告期勉于友朋之参戎事者,是诚明于图之益军也。他甚至认为曾国藩、胡林翼剿灭太平军就是得益于紫荆山浔州二图。陈庆年在叙述清朝统治者从外国购置洋枪洋炮,装备旧有军队这一重要洋务活动后说“器必良国乃强,器不坚国难全”,仍然坚持他的“炮利说”。可见,洋务派的“唯武器论”直到甲午战争后余毒犹存。
再次,《兵法史略学》总结了春秋战势的各种兵法,以鉴往训今。如春秋时每有战事,即以爱国明耻激励军队,“知爱国而后以负国为至羞,兵之能战其由此矣”。越国勾践知耻而复仇遂灭吴即为此例。春秋时“君臣皆勉于战”,“士民皆能助战”,“皆能竭力致死以救宗国之危”,鼓舞士气是辅战应用的重要手段之一。陈庆年还指出,春秋兵法中用众兵壮声势、先发制人等都是可取的战术,在当今中外战事中曾得到成功的运用。如欧罗巴各国军营调度势均力敌,而得胜之机专恃先着,普法战争因德军征调神速,法国兵备久驰,诸事皆落后,故大为德所创。中法战争、中日甲午战争时,我军犹恃未与宣战,静守勿动,而敌军却出我不意,先发制人,致使我方措手不及,遭受损失。又如胡林翼率领湘军作战,也极力赞成春秋用众兵的战术。陈庆年因此认为,洋务派用洋法操练军队,大练兵士,并不意味着削减兵力,“兵务去冗,非务少也”,“其练兵之事,若苦于兵之冗而遂减省其兵备为苟安之策,此与自居于弱藩何以异哉”。另外,《兵法史略学》还论述了“春秋外交之重”“春秋与国之盟会”“春秋外人之构祸”等具有现实意义的历史专题,引古筹今,启迪时人。
陈庆年的《兵法史略学》采用历史教科书的编纂方法,以接近章节体的以课为题的形式编成,因事立题,分篇综论,适应了新式学堂教学课程变革的需要,也是对传统史书体裁的突破。《兵法史略学》的编纂体例也不同于一般兵家抄撮成书的资料汇编,而是一家撰述之作。凡例阐明兵法必立史略学之意,“欲明兵法先明方略,欲明方略先明史事”,“兵史所重,重在即史事以专求方略”。因此,全书置兵事于历史大势之中,每叙一事必交代其前因后果,克服了胡林翼《读史兵略》从史书中段摘句录,情事原委猝难尽明的弊病。凡例规定,欲明一朝之战事,先明一朝之时局;凡授某朝兵史,必先讲某朝之时局。“时局先明,始能外观内戒,深识祸原,疏通知远,以持世变。博求战术,犹是后事。若世界先不识,尚何言待敌乎”。凡例还强调,兵略以地理为要,“兵事地理必相为经纬而后可以言知略”。凡遇有地名必注今释,以此贵实形之说,为兵法历史教科书开了先河。
由于陈庆年的《兵法史略学》是直接为洋务派政治服务的,因而书成之后首先受到洋务派人士的普遍赞赏。张之洞、端方、梁鼎芬等谓此书切时势有实用,甚至推为古来兵家未有之书。是书一经刊印,当时即传遍鄂省,以后流传之广殆遍全国。这一时期的兵法史研究,是洋务派“强兵治国”论在史学上的反映,因而促进中国近代史学向多样化发展。
(199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