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恒毕业被安排去城下分局的第一年,因资历的关系,重案要案没他的份,先被分配整理历年的卷宗和档案,他为人踏实、肯干,直系领导对他赞誉甚高。
那日黄昏,值班的小肖出警去了,他临时顶上,就负责接接电话、登记下报案者的情况,下班的点,也没多少突发情况。
那个女生就是这个点过来的。
名义上的初秋,而酷暑仍在作威作福,太阳将落未落,光线仍如白日一样充沛。
女孩推开警察局的弹簧门,太阳光在玻璃门上的落点暂时更换了角度,折射的光斑一晃闪过他的眼。
她被傍晚的霞光送到自己面前。
隔着一张填单台,陈思恒才看清女生的脸,全部头发都在头顶松松盘成发髻,皮肤白皙如瓷,褶得弧度恰到好处的双眼皮,双唇是漂亮的菱形,嘴角向上,不笑也像是在笑,长相偏甜。
陈思恒觉得她像一个明星,但是贸然出口的询问,既显得自己不够专业,又仿佛别有用心。
女孩道出此行的目的,她想调看市属医院三年前的监控录像。
太平盛世,其实并无新闻报道中那么多的冤假错案、不白之冤,从警察学院刑侦科毕业后,他还没畅想自己如福尔摩斯灵光乍现的生涯,就已经被现实piapia打脸,这三个月里他处理过最激烈的一个案件是来自一家银行,有个储户怀疑自己被银行诈骗,拿刀闹到大堂,挟持了一小姑娘,银行报警后,出动了一车刑警荷枪实弹地将人擒获。这事做得极为漂亮,事后局长特意下辖区表彰,列为年度先进单位,一整季度都把这个案例提出来讲。
陈思恒打印了一张申请表,又给她一支中性笔,让她坐下填写。
女孩侧坐着,只占了凳子的小半张,侧影婉约娴静,低头安静地书写。
陈思恒继续手头上的事。
几分钟后,一张写有娟秀字迹的表格递到他面前,他检查了下几处必填项,包括落款。
高悦颜。
倒是人如其名。
监控的调取还要上面审批,一般都是处理银行纠纷比较多,要看一家医院的监控程序更加复杂,他用尽量温和的语气让她回去等消息,然后留了一张她身份证的复印件。
高悦颜也不争,点点头,拿了包转身就走。
陈思恒人没动,目光却送了她一小段距离,一直到门口。他才注意到台阶下的花坛边停了辆白色的马自达,她拉开副驾驶座的门坐进去。
悦颜系上安全带,小包放膝上,目光怅怅地看着前面。
这么久了,承受过太多的失望,也不会计较这一次两次。
孙巍韦看她一眼,还是什么都没问,尽量轻缓地发动汽车,让她没感觉出一点颠簸。
看着窗外移动的街景,她才回过神来,连连向他道谢:“麻烦你这大老远还送我。”
孙巍韦笑着:“刚说过别见外,又见外了是不是?咱们这么多年老同学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悦颜大学毕业后,学校有提供过她保研的机会,但她不想离得杭州太远,还是考虑回来,一面慢慢找工作,一面照顾父亲。
悦颜客气地笑了下。可即便是笑的时候,眉间仍有愁绪散不去,令她在同龄女生中间多出一份堪怜的忧郁。
一句话怎么说的,一个女人从她最伤心那天起才算变得真正美丽。
孙巍韦移开目光,心里又有丝戚戚的自省。倘若他仍单身,大概还是不能避免地被高悦颜吸引,她每个阶段的气质都如此恰好地击中了同龄男孩的审美,少女时的天真烂漫,长大后的脆弱忧郁,让人难以抗拒。
孙巍韦尽量把话题往欢快的方向引。
毕业一年,他们高中同学里有不少修成正果的情侣,譬如司南,她跟张俊拍拖整四年,一等张俊毕业,双方家长就迫不及待地把婚礼提上议程。
悦颜这次回杭州,为父亲的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来参加她的婚礼。
没想到会在医院门口碰见孙巍韦,他毕业后考回杭州读研,现在正研一,交往了一个女友,是他导师的女儿,两人关系一向稳定,但因为女方大他三岁的关系,女方家长催他们结婚催得挺急。
路上孙巍韦把自己这些年的近况说了下,而悦颜通常只在他问起时才简略地带过自己这边的情况。
孙巍韦也没有刨根究底。
她家发生的事,上过三年前本地报纸,在当时闹了好大一阵,他们高中同学之间都有耳闻,不过不是当事人,细节了解得不深,就知道她爸爸跳楼后昏迷至今,家里厂房拍卖,因为资不抵债的关系,家里四处房产都被陆续查封。
那期间,孙巍韦辗转想过联系她,但是怎么都联系不上,打电话到她学校,才知道她办了休学手续。
那一年,悦颜好像彻彻底底跟他们、跟这个世界断绝了来往,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在孙巍韦的想象中,她就是个受了伤的小猫,宁可背着人舔自己的伤口,也不肯向人索要那些廉价的同情。
马自达在城北一处老小区门口停下。
孙巍韦手搭车窗,往外面看了眼,烟尘滚滚的大马路上还有皮卡开过,震得脚底发颤。都快近城郊了,她就住这种地方?
看着悦颜解开安全带下车,话在舌尖滚了几滚,快要出口时才知道不合时宜,他硬是追出去一句:“司南婚礼那天我来接你。”
傍晚最后一缕霞光压在她肩,她比了个六在耳边,似乎又回来点当年那个活泼劲儿,她说:“电话里再说。”
人上楼。
车开走。
小肖一回来,陈思恒就把整理好的表格交接给他。他粗略扫了一眼,看到那个名字,食指轻弹了一下脆薄的纸面,嘴里一声嗬,“又是她。”
陈思恒表面仍作镇定,暗中却竖起了耳朵:“她怎么了?”
小肖一脸惊诧:“你竟然不知道。”
“这可是我们杭州城的大新闻。三年前,一家民营企业的大老板资金链断掉,背了一屁股债,从医院三楼跳下来。呐,就是这个女孩的爸爸。”
陈思恒在记忆库中搜寻一番,很快在汗牛充栋的卷宗里找到一个跟高对应的名字,高志明。
陈思恒凭专业的敏感,嗅到了问题的症结:“那她怎么还要来查医院的监控?”
“人姑娘不信呗,觉得她爸爸不会跳楼,是被人推下去的。她爸刚出事那会儿,人差不多都快住我们这儿了,非要查监控,调录像。”
陈思恒紧着问:“给她看了吗?”
“看了,还是不信。不过要说邪门也是邪门,医院那几天碰巧在修监控,最关键的几个摄像头通通黑屏。”
旁边一个圆脸的女警察插了一句:“要是我估计也不信,怎么好端端的,说坏掉坏掉,搞不好就是竞争对手动了什么手脚。”
“那种老板家,关系乱着呢,当初资金链为什么断流,就是他老婆在外面跟人乱搞,背着高志明把厂房贷给银行。出事后,高志明的儿子硬把二期的厂房顶了下来,也算虎父无犬子,不卖衣服改卖电机电配,弄到现在也算小有名气,没丢他爸的脸。”
陈思恒顿了一下,又问:“高志明既然有儿子,怎么儿子不管,要一个姑娘跑来跑去地忙活?”
“这高家情况有些复杂。高志明先后娶过两个老婆,这高悦颜是前头老婆生的,后头老婆婚后又带过来两个,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陈思恒眉头紧锁,欲言又止地:“这么说,儿子跟高志明没有血缘关系?”
小肖点点头。
陈思恒想到一种可能性,这在他们处理家庭经济纠纷时并不少见:“师兄你说,会不会就是他老婆故意设计,好让自己儿子接班……”
“打住打住。”小肖竖起左手食指,顶住右手掌心,比了一个停止的手势,“嘿嘿嘿,入这行的时候师傅怎么跟你说的,不要带着主观情绪办案子,还有句话说的好,清官难断家务事,咱们人民警察,最要紧的是做好本职工作,别这么多无端臆想。”
学校念书的时候,陈思恒就是个实干派,真正进入这行后,他把实干精神发挥得淋漓彻底——当晚他就跑去档案室,把高志明案所有资料影印了一份,忙到将近十一点才交了档案室钥匙,收拾东西回家去。
陈思恒到家后下去卫生间洗了个战斗澡,头发随便一抹了事,回自己房间,摊开笔记本,拿出他当年上侦查课的好习惯,先在空白页画了条时间线,将人物事件如枝叶添点,勾勾画画间,不知不觉已至深夜。
上床休息前,最后翻了遍手机,意外发现一条来自大学同学的微信。
点开链接,先爆出一串叮铃铃的电子音,吓他一跳,连忙按静音。
看完才知是张电子的婚礼邀请函。
司南婚礼前一天,作为伴娘的悦颜住她家,跟她一床睡。婚礼上一共请了四名伴娘,除了一个在国外赶不过来,四个都是她们高中寝室的同学。
好难得聚在一起,大家不可避免地开始吐槽毕业这一年来遭遇的种种烦心事,男人似乎是这个话题里不可避免的永恒主角,好的、坏的,求而不得的、失之交臂的,让她们流过眼泪的、教会她们成长的,谈至夜深,大家一滴酒都没喝,却仿佛已经醉了,说到开心时有笑声,说到伤心处也有眼泪。
而很多画面,总被那些笑声和眼泪不经意地带回眼前:垒满课本的书桌,洒满阳光的黑板,篮球场的欢呼,空旷的校园里整齐划一的读书声……
悦颜抱着抱枕安静地坐在一边,听昔日的同窗谈天说地。她很喜欢这种氛围,最好的朋友结婚,最亲密的同学都在身边,仿佛回到了高中时代的感觉。
那么,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会愿意回去吗?
她已经给不出回答。
夜渐深沉,而她们依然毫无睡意。话题渐趋私人和隐秘。
终于还是有人提到了那个叱咤学生时代的名字,一个靠坐在床尾的女生轻声问:“悦颜,你跟沈子桥还在一起吗?”
她家里发生的事,几乎是他们高中同学之间公开的秘密,而沈子桥这三个字,似乎也在事情发生后不再被人提起。
女孩们的目光向一旁的悦颜看去,善意中带着浅浅的好奇。
她一低眸,披肩的直发从两边落下:“分了。”
父亲坠楼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几乎将自己彻底封闭,她成了一块石头,或者一尊雕塑,对外界的一切刺激失去反应,她仿佛也死了一次。
沈子桥当时问过她:“我们还能走下去吗?”
悦颜摇了摇头:“不能了。”
沈子桥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点点头,说:“也行。”
之后三年里,除了去医院看望瘫痪在床的父亲,沈子桥真得再也没有主动出现过在她面前。人生的轨迹在那瞬间画出两条分叉的直线,也似乎这一生都不会再有任何交点。
女生们陷入沉默。
司南眼底微红,有些伤感地叫了她声:“悦颜……”
悦颜笑了笑,脸上已无哀戚之色:“都过去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悦颜也是等父亲出事后才懂,泪并不一定只有伤心时候才流,明明上翘的唇角,依然会有泪水滑过。
梦妍爬下床,坐到她身边,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好了好了,别这样,”悦颜轻轻拍她肩胛,温柔地笑着,“我们明天就去订荷兰的机票。”
“去荷兰干嘛?”
“私奔啊。”
梦妍被她弄得又想哭又想笑,轻轻拍她一下:“是不是故意的啊你?”
婚礼当天的盛况,仿佛一场战役即将打响。
悦颜作为伴娘之一,主要就是帮新娘解决各种突发状况,状况细到伴娘们的早餐问题、亲戚的接待次序,还有婚鞋应该藏去哪儿等婚俗节目。
九点左右,迎亲的车队开到楼下,新郎伴郎过五关斩六将,在一片欢笑声中终于把新娘接走,悦颜才松下口气,草草吞了一碗酒酿元子,跟车去到酒店。忙到脚不沾地的一整天,而当她亲眼看到仪式开始,看到女方的爸爸含泪将她交给张俊,看到花瓣雨里新郎亲吻新娘的一幕,悦颜的眼睛还是红了。
为司南,也为自己,为这苦难的人生,总有值得留恋的美好瞬间。
正宴过后就是敬酒环节。司南张俊挨桌收钱,悦颜跟一个伴郎在旁边照应,她不干别的,主要负责在新娘的杯里偷偷兑白开水,或者干脆把酒换成白开水。这个伴郎大概第一次见到这种神操作,一直看着她笑。
不过看着她笑的人也不少。
出于不喧宾夺主的考虑,伴娘服一律挑的都是浅紫色,这种颜色只有白皮才压的住,悦颜肤白如雪,在一群女孩当中越发凸出。
敬到同学那一桌时,新娘没跟去,就留新郎一个人招呼。司南有个什么东西落在他那儿,让悦颜过去拿,她拿了刚走,这一桌的男同胞们按捺不住纷纷起哄,喊他介绍,被张俊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不不不,老婆大人交代过,几个伴娘都不准动,动了别想儿子跟我姓。”
哄笑声中,陈思恒看着离开女生的背影,起身跟了过去。
“hi。”
悦颜正在核对礼金和到场人员名单,听到那声问好,心脏骤然缩紧,仿佛血液难以供应。
她慢慢抬起头,看清面前男生的脸,眼中的紧张褪去,目光变得疑惑。
陈思恒站得很直,温和地笑笑:“不记得了?城下分局陈思恒,前天我们才见过。”
她想起来了,也一笑:“你好啊,警察同志。”
陈思恒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你是新娘那边的朋友吗?”
“嗯,我是她高中同学,你呢。”
“新郎那边的,我跟张俊大学一个班。”
“真的很巧。”悦颜感慨。
陈思恒低头看了看长案红纸上那一串名单,盯着女生压在红纸上纤细的手指,心里一动,拿出手机:“对了,方不方便加你个微信,以后案子有了进度能直接联系你。”
悦颜表情严肃起来。她点头,报了个自己的手机号码,他低头搜找,点了添加。
闲言稍叙,悦颜又被人叫走。
两人温和地道别。
忙到晚上,等新郎把新娘接去婚房,悦颜和三个伴娘草草用过晚饭,本来想悄无声息地走,岂料司南的妈妈把她们盯得死死的,硬是追到酒店门口,塞给她们一人一个大红包。
女孩们嘻嘻哈哈地拒绝,司南的妈妈一再坚持,才叫她们收下。
梦妍开家里车来的,想顺路送送悦颜,被她婉拒。
梦妍犹且不放心,再三叮嘱:“那你路上注意安全。”
“你开车也当心啊。”
白色轿车轻俏地滑入夜幕,渐行渐远。
陈思恒出酒店的时候,刚巧碰见悦颜在门口跟人道别。等车开走,他才过来,悦颜一连两次偶遇他,蛮惊讶的:“警察同志,你还没走啊。”
陈思恒笑了笑,他没告诉她自己是故意在这里等她。有时候意外会让相遇变得更加合理。
说话间,一辆白色的马自达停在台阶下,车窗滑低,副驾驶座上的女生一个劲儿朝她挥手,语气欢快:“悦颜,去不去酒吧?”
“谢谢啊,不了。”
驾驶座那个男人跟着劝她:“走啦走啦,女士免单。”
“不了,”悦颜温温柔柔地笑着,“孙巍韦,你们玩的开心点,我家里还有事。”
车终于开走,融入暗夜。
悦颜迈下台阶,陈思恒走在她右手边,莫名的,冲着前方黢黑夜色轻轻笑了下。
悦颜疑惑地看过来:“你笑什么啊?”
他笑在眼底,抬手握拳抵在唇边:“我本来也想说送送你,突然发现按照刚才的形势,你估计也不想让我送吧。”
悦颜手插进风衣外的两侧口袋,扭身看向陈思恒,眉眼闪过一丝略显俏皮的笑:“送真的不必了,如果陈警官愿意,可以陪我走走。”
陈思恒一笑,从善如流地跟上她脚步。
酒店附近就是文化广场,地处商业区中心,入夜的城市霓虹绚烂,仿佛永远不会让人觉得寂寞。
他们边走边聊,话题带过一二。不可避免地说起了医院监控的事。
陈思恒坦诚地告诉她,像这种公共场所,监控保存的最长时间不会超过六个月,六个月后,出于对己方利益和医院稳定的考虑,很难再让医院出示事发当天的录像记录。
悦颜低头沉吟,情绪似乎拖沓了脚步,半高的细跟敲击路面的声音也变得宁缓沉重。
她的速度不自觉慢了下来,陈思恒迁就着她,也减慢速度。
他们在靠近路灯的地方停下。
悦颜转身,正面对他,橘红色的灯光从头顶照下来,仿佛舞台的追灯,将她眼中的脆弱惶惑暴露无遗。
悦颜的语气很轻,但陈思恒能感觉出,她视自己为一线生机。这种信任非但没有给他任何满足感,反而多了份沉甸甸的难过。
“那有其他办法吗?我想知道我爸爸事发当时,有谁曾在现场,又是谁把他从三楼推下来?”
事发至今的三年里,她一直坚信自己的父亲不会这么软弱。
话说完,她不安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自己提了一个多么过分苛刻的要求。陈思恒心头滚过一阵煎熬的悸动,多少能猜到,她之所以会有这种反应,大概跟她之前遭遇过的冷眼有关。
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不够专业,但事实上,在说出那些话之前,根本没有时间让他好好想想,这样说会不会显得他不够专业。
一个身世凄凉的忧郁孤女,他相信这世间任何一个略有正义感的人,都会向她伸出援助之手。
“如果高小姐认为我值得信任的话,或许我可以帮上点什么忙,因为我也很想知道这个案件当年背后的真相。”
如剪影模糊的路灯下,男人的五官硬朗,神情坚毅。那神奇的一秒,悦颜对他深信不疑,或许是他神色中的诚恳,或许是他警察的身份,也或许因为他有一张再正直不过的脸孔。
悦颜动容地看着他。
“那么,可以说些事情发生前后的情况吗?”
脑海里,那些被她以全力封存的记忆终于在主人放弃抵抗后如潮水涌出,痛苦和绝望,如循惯旧路的兽,占据大脑皮层最敏感的神经。
父亲坠楼,银行催债,工人讨薪……
从旁观者的角度,她机械地叙述,语调平稳、自然,那些画面已在脑中周旋数年不散。
陈思恒凝眸细听,在脑内梳理人物之间的关系,同时抽出一小部分注意力,管束心底蔓生的怜惜。
两人走走停停,直到经过一家正在营业的中式餐厅,隔着透明玻璃,温暖的室内光照到她身上,才让她觉出一丝仍在世间的真实。
她活着,并且好好地活着,为了要给她的父亲讨一个公道。
听到关键处,陈思恒想求证一个细节。余光却被直觉驱使,投向玻璃之内的餐厅。
那是用餐的一家四口。
不,也可能是两对夫妻,或者两对伴侣,他们年龄相仿,打扮得体,桌上的氛围被美食和灯光包裹得如此甜蜜温馨。
他看他们。他们也在看他。陈思恒第一次在四个陌生人眼里看到如此强烈的情感。
悦颜兀自不觉,看他停住,站住问他:“怎么了?”
目光先一步顺着他视线的延长线走去。
仿佛有咒语点在她天灵盖,她骤然定住脚步。
那是温馨的一家四口。
也像是一场地震、一场海啸过后,侥幸活下的幸存者,他们安然无恙,将灾难抛在脑后,过起了现世安稳的日子。唯一的伤口,大概只剩入夜之后若隐若现的噩梦。
或许连噩梦都没有。
画面在一瞬凝滞过后,像水一样继续流动。
最先站起的是靠窗的男子,他起身时带倒了桌上一只水杯。然后快步绕过屏风,迅捷地消失在陈思恒的视野当中。
接着起身的是个女人。
最后又是一个男人。
仿佛一场没有裁判的接力比赛。
但令人意外的是,谁都没有这个女人动作快,哪怕她大腹便便,行走不便。悦颜明明朝前走了不少距离,听到后面喘气夹杂着哭音的呼喊,脚步终于还是拖沓地停下。
陈思恒发现,他们目前的站位非常古怪。
悦颜在前,那个女人在后,他碰巧就站在两人的中点。
怀孕的女人经过他身边,被最后出来的男人搀扶到悦颜面前。她抓着悦颜的手,泪流个不停,说的话陈思恒一句都听不清。
头顶的路灯投射在地,临时为他们搭建了一处久别重逢的舞台。
悦颜微微低下脸。陈思恒听到她喊了声姐姐姐夫,先是有些疑惑,而后脑中灵光乍现。他继续保持沉默。
顺理成章地,他跟悦颜一起被请回餐厅。进餐厅时,陈思恒才注意到门边站了一个男人,高大,穿西装,眉眼冷峻,是第一个跑出这里的人。
经过他身边,这男人看了他一眼。
陈思恒不无八卦地猜想,这就是传说中高志明的那个继子吗?
悦颜近乎木然地被沈馨儿拉进餐厅,包厢里唯一还在的女生起身,眼神复杂地看她,强笑道:“悦颜,你回杭州怎么不跟我们说?”
悦颜说:“本来也待不了几天,就不想打扰你们了。”
韩震扶着沈馨儿落座。李惠芬三年前因为身体的关系回四川乡下养病,在这个缺乏长辈的年轻家庭里,韩震自然而然就成了说一不二的主心骨。悦颜也是后来才听说他跟姐姐的事,韩震一毕业就进了一家互联网公司,后来跑出去单干,跟大学同学做起了快销,前期吃了点苦,也摔过点跟头,等局面打开后境况才开始好转,这两年,还在杭州城里开了几家连锁超市。
韩震不说功成名就,在他这个年龄段也算是小有成就,风光时经人介绍过很多女朋友,分分合合间,他发现自己还是忘不了沈馨儿。起初韩震也以为自己是出于弥补的心理,想补偿当年沈馨儿跟着他时吃过的苦,直到有天听说沈馨儿在跟人相亲后,韩震这才搞懂,如果你一想到这个女人将来会跟别人结婚就要发疯,那你这辈子都没办法忘掉这个女人。
结婚时两人在财富办的酒,请了双方所有亲戚朋友。悦颜没去,寄了个快递回去当贺礼。新婚的当晚,这对新夫妻拆开快递,发现里面是一枚带着他们走过纯真岁月的护身符。
所以对这个名义上的表姨子,韩震除了客气,还带些感激。
“韩玲,我妹妹,这个不用我介绍了吧,听说你们还是大学同学。”
陈思恒看了一眼他旁边,是个打扮时髦、面孔靓丽的都市女郎,只是表情略显僵硬。
“这位?”韩震目光微带疑惑地看向陈思恒。
悦颜低声解释:“这是我朋友,陈思恒。”
“这是我姐夫,韩震。”她向着另一边也补了一句。
“哦哦,你好,陈先生。”
陈思恒向着桌前含笑点头:“你好,叫我小陈就可以了。”
话到这里,悦颜硬撑着继续给他介绍:“这是我姐姐沈馨儿,我姐夫的妹妹韩玲,这是……我哥,沈子桥。”
心中微微一记钟响,陈思恒暗忖,原来这就是那个复杂的大家庭。
见惯了兄弟姐妹之间的倾轧,他们比他以为的要更加融洽,或者说,更善于伪装?
陈思恒撇下猜疑,一一招呼。
韩震趁机又让服务生添了两副碗筷,期间主动跟陈思恒聊了两句。
不过全场气氛实在诡异。
他几次控制不住想抬头看一眼对面,出于一个警察的直觉。而当他终于这么做时,那个叫沈子桥的男人碰巧也看向这边。
被冷漠精美包裹的一瞥里,藏着同性才能感知的敌意。
陈思恒心下微异,以为是悦颜的关系。
跟席间氛围格格不入的是沈馨儿,她坚持要坐悦颜身边,从头到尾就一个目的,劝她回家住。两年前,子桥手上稍微宽松点,就一直惦记着把原来高志明的别墅贷款高价赎回来。沈馨儿也喜欢小时候住过的老房子,结婚也需要婚房,就求韩震把别墅给买了,仍住了回去。
悦颜婉拒,说她在外面有住的地方。一听这话,沈馨儿的泪立刻下来,把陈思恒都弄得有些尴尬,只能尽量不往那个地方看。
韩震不得已也来帮着劝悦颜。悦颜脸皮薄,架不住他们夫妻俩你一句我一句的,加上最后韩震关键那句“你姐还怀着孩子呢!”悦颜只好迟迟疑疑地应下。
她一点头,沈馨儿才破涕为笑,又张罗起来给她布菜,韩震打趣孕妇的荷尔蒙跟股市一样跌宕,招来妻子嗔怒的一眼。
沈子桥始终面无表情,倒是席间韩玲的脸色一点点僵掉。
桌上的菜也没动多少,时间就不早了。韩震买完单后,一行人在门口道别。悦颜走前想到陈思恒,过来问他:“你怎么回去?”
“我车停在酒店那里。”
悦颜看了看腕表的时间,又看了看路边:“让我姐夫捎带送你过去吧。”
“不用了,就几步路。”
悦颜想要再劝,却无从劝起,冥思苦想间,细眉浅浅蹙起,眉宇间仿佛无时无刻不拢着一点淡淡哀愁。陈思恒平时接触最多的就是警察学院那些虎虎生威的女同学,第一次遇到一个看着就让人心底微微触痛的女孩子,可她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生都爱笑。
他要帮她,也是那一眼再一次坚定了陈思恒心中的想法。
韩玲看着不远处的俩人,手负在腰后,一只握着另一只的手肘,歪过头似笑非笑地跟沈子桥讲:“不看一眼吗?这么般配的两个人。”
西装搭在手上,他理也不理,快步穿过马路去街对面取车,带起的冷风刮擦过韩玲脸颊,她咬咬唇,负气昂首向着黑夜冷笑了一下。
挥手送别陈思恒,一辆通体银灰的轿车悄无声息地泊在她身边。
“上来。”男人手搭方向盘,解了衬衫最上两粒纽扣,眼睛依然看前面。
悦颜一怔,往后看。韩玲已经弯腰钻进后面一部黑车里。
沈子桥看她一眼,猜到她在想什么,嘴角不由自主地带出一抹笑:“坐不下了,再看也没用。”
话一出口,两人都有些发愣。仿佛多年前,他也爱这么逗她。
他一敛神,抹去脸上多余表情。悦颜抿了抿嘴,拉开后座的门,弯腰坐进去。
一路上,一个看着车前,一个望向车外,两人都不吭声。电台DJ在放一首老歌,聊胜于无地往这寂寞空间填进一些声音,等听到“当年素面朝天要多纯洁有多纯洁”的时候,沈子桥忍不住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
她倚着车门,正用纤细的手指一点点揩去车窗上的雾气。头发不染不烫,直直地披在肩上,肤色白皙,目光单纯,变是变了一点,但是变化不大,几乎还是当年那个小姑娘的模样,穿一件驼色风衣,气质上越发沉静。
渐渐的,激烈了一个晚上的心也在这近乎贪婪的注视里平息下去。
韩震的车开在前,也最先到,一靠街边停下,韩玲率先下车,砰一声甩上车门,绷着张脸快步往家走。沈馨儿捧着肚子慢条斯理地从副驾驶座下来,悠悠瞥一眼丈夫。韩震装模做样地看看手机,讪讪道:“是不是公司又出了什么事,我去问问她哈。”一面叫着玲玲,一面追她上去。
韩震赶在她摔门前的最后一刻挡住门板,推门进来,看着扭身坐在床边的韩玲,自己也在她对面小沙发坐下,好言好气地问她:“怎么啦?”
她拉来一只抱枕搂在怀里,脸埋膝间,再抬起时,竟然满脸都是水,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哥,嫂子偏心,你怎么也偏心?我不要她住我们家,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人多坏,大学的时候就对我有意见,还故意带人孤立我,哥,我真的不想看到她,你就不能给她点钱,让她去外面住酒店吗?”
“好了好了,”韩震劝着她,“我要是不让她回来住,你嫂子一定要跟我闹,就算你不替我想想,也替你嫂子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啊。乖别哭了,哥给你打包票,等你嫂子平平安安把你侄子生下来,一定不叫她再住咱们家。”
韩震再三保证。韩玲这才缓过劲来,抬起手臂挤掉眼中残余的泪,闷声道:“那你说好了。”
摆平这个,韩震也松了小半口气,不过更难搞的还在后头。从韩玲房里回来,韩震深呼吸,硬着头皮推开主卧的门,意外发现沈馨儿一脸悠闲地靠坐在床头,给肚皮抹防妊娠纹的百洛油。他满脸堆出笑,一口一个老婆地挤到她身边,先亲了亲她肚皮,等要亲她嘴时,被沈馨儿一个巴掌呼在脸上,推开了。
“把你妹哄好了?”她斜他一眼。
韩震装糊涂:“哄什么啊,就公司里那点破事,她自己能搞定。”
沈馨儿嗤笑,夫妻俩关上门他还来这套,也不嫌累得慌:“既然没事,那韩总我就直话直说了啊。你帮你妹妹可以,别拦着我帮我自己妹妹,咱们各凭本事,谁也碍不着谁,你要是敢在当中使坏,孩子一生下来我就抱着他去上我们沈家的户口。”
韩震活稀泥:“这么严肃干嘛?都是一家人,我的本事还不是你的本事,我的妹妹不就是你妹妹?”
“打住,我可要不起这种妹妹,”沈馨儿冷笑,“你不看看她毕业这一年来干的好事,在公司跟子桥吵,回了家跟周阿姨吵。韩震,你总说我偏心,问题就出在这儿了吧,都是同龄人,我们颜颜做人做事就是比她豁达,比她招人疼。你——别打岔!”
看他有话要说的样子。沈馨儿抬手揿了下他鼻尖,仿佛他是个机器,那里装了个能让他随时闭嘴的装置。
韩震一脸郁闷地低头乖乖抹油。
“你妹妹这个性格你再不管管,将来谁肯要?”
“玲玲在外人面前也还不这样的,”韩震低声说,“她就是把你跟子桥当成自己家里人了。”
两人处了这么久,沈馨儿心里也有数,再这么说她妹妹不好说下去,免不了又惹出一番闲气。韩震是小地方出来的,难免沾染了那些落后地区的习气,爱面子,自尊心极强,最怕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说他家里人小家子气。最关键一点,就是喜欢儿子。
沈馨儿叹了口气,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沈子桥的车晚了他们大半个小时才到家里,拐过最后一道路口,楼宇的灯光若影若现,灯光下的每一处都藏着一个温暖的家,却已经不属于她。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回杭州,都会有意无意地避开这附近。周围的每一棵树、每一盏路灯,都沾染了过去的记忆,那些回忆太重,任何一片都能压得她喘过气。
车在门口停下。
推开门,带有酸涩气息的记忆跟夜风一起扑入她怀中,所谓的勇气所谓的从容,在时光掀起的惊涛骇浪里,都被证明只是空穴来风。
短短三年时间,似乎不足以令一幢建筑彻底改换面貌,客厅、厨房、楼梯,仍旧维系她记忆中的模样。
上二楼,直走尽头,朝南光线最好的一间房,已经看不出一点她住过的迹象。
她第一次知道,少了玩偶、钢琴,少了那么多少女心的摆设,原来她曾经的闺房会这么空,这么大。
手指从那些家具拂过,触感冰凉,她心情复杂地环顾这间房。这些年她一直都在练习如何面对过去,而当过去铁证如山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发现自己连招架都没有余地。
低下脸,一滴泪溅在手背。
再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门被敲了两下,她坐在床边泪眼怔忡地回过头,那一眼,仿佛带她瞬间回到从前,无数个稀疏平常的夜晚,他也曾这样出现在她门口,叫她出去,向她索要一件外套。只是少年不复少年,挺拔高大,气宇轩昂,不变的唯有目光,那种她无论走多远走多累,一回头,就能看见一道黏在身上保护着她的目光。
问题是过了这么久,她还能找的回来吗?
“颜颜……”
谁在叫她,是他,还是记忆中的少年?
她低头,抬起手背拭掉眼中的泪。
握着门页的手缓慢收紧,喉结艰难地滚动。不开灯的房间,沈子桥的声音也夹杂着夜的气息,一点点的迷乱:“有什么需要的,再跟我说。”
悦颜低应。
两人相对无语。
他咳了咳,借此化去嗓眼里的艰涩:“我就在隔壁。”
她轻轻地哦了一声。
“那,早点睡。”
她还是哦,头低着,看不清她脸上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