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树(1)
- 追问生命的终极答案:帕特里克·怀特系列作品(套装共3册)
- (澳)帕特里克·怀特
- 76759字
- 2020-03-23 14:55:35
第一节
一辆大车赶到两株高大的硬皮桉中间,停了下来。这片丛林里的大部分树都是硬皮桉。它们高踞于那些枝叶交错的灌木之上,简朴中透露着真正的壮美。大车就这样,擦着毛乎乎的树干,停了下来。那匹马像这株树一样,粗毛满身,呆头呆脑。它喷了个响鼻,便驻足不前了。
车上坐的那个男人跳了下来,他搓着手,因为天气已经转冷了。灰蒙蒙的天空中带着寒意的云块凝结在一起,西边天际现出紫铜般的颜色。空气中,嗅得出寒霜的味道。那人搓着一双手,冰冷的皮肤的摩擦声,越发显得空气凛冽,林地孤寂。枝头的小鸟向下张望着。动物的目光也被这里正在发生的事情吸引过来。男人从大车上提起一个包袱。一条狗抬起腿,踩在一个蚁冢上,那匹汗水淋漓的马下嘴唇耷拉了下来。
那人举起一把斧子,朝一株毛乎乎的树干砍去。他主要为了听听响声,并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声音响亮而清冷。男人砍着、砍着,直到几块白色的木片跌落下来。他看着树干上的伤痕,周围死一般的沉寂。在这一带丛林,还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情。
仿佛故意从梦境中摆脱出来,他加快速度从马身上卸下挽具,露出挽具留下的一片黑色的汗渍。他在那匹矮脚小马结实的蹄踝上上了马绊,又在光秃秃的马头上挂了个草料袋。然后,用几条麻袋和几株小树的树干,搭了个小窝棚,生起一堆篝火。他终于舒了一口气,因为这个小火堆的点燃,在他内心深处激起了第一股令人欣慰的暖流。总算到了一个地方。火焰缭绕,把丛林的这一块地方变成他之所有。火舌舔着,吞噬着寂寥。
这时,那条红毛狗也走了过来,在篝火边蹲下,离那男人不远,但并不在他身边。他跟他养的狗和马都不亲昵。他不抚摸它们,也不跟它们絮叨着说话。让它们待在那儿,保持一定的距离就够了。那条狗就这么蹲着,它的脸因为注意力集中,也因为想吃东西,盯着车上那只还没拿下来的放食品的盒子,而变得机警。这条机警的狗就这么眼巴巴地瞅着。饥饿折磨着它,它的爪子灵巧地按着地,一双黄眼睛在吃到肉之前的那段时间里,贪馋地盯着那人。
这男人是个年轻人,生活还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什么印迹。他长得漂亮,心地似乎也善良。因为心中无鬼,无所遮掩,反倒显得抵消了他的一些优点。不过,这正是对于诚实的嘲弄。
四周,丛林正在消失。在暮色之中,苍茫的天空之下,黑魆魆的树枝和黑压压的一片灌木丛正在融为一体。只有篝火在继续燃烧。火光之中,那男人的脸上神情冷漠。他正在一双硬手的掌心里揉着烟叶。一张卷烟纸粘在下嘴唇上,瑟瑟抖动。
狗的尖鼻子哼哼着,嘴角的须在火光中闪烁。它眼巴巴地等待着这个没完没了的动作赶快结束。
主人还坐在那里,一股劲地抽烟。
那人站起身来。他拍了拍手上的烟末,开始从车上取那个放食品的盒子。
这时,狗激动得直打哆嗦。
林地里响起白铁餐具的叮咣声,往铁壶里倒茶叶的沙沙声,以及卸面粉袋子时沉闷的咚咚声。什么地方溪水潺潺。小鸟栖息在枝头啁啾不停。那匹小马额头的鬃毛亮光闪闪,那条饥饿的小狗蹲在那儿,都望着年轻人。目光和火光融为一体。
被火光镀上一层金的男人正从一块挺大的肉上切下一块。那条狗就像一匹发了疯的小红马一个劲儿撒欢。那人给狗扔肉。可是按照他的禀性,又故意装作不是在喂狗的样子。狗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一块块肥肉,脖子上的颈圈不停地向前滑动,眼眶里两只眼球向外凸出。男人也吃了起来。他只身一人大口吞着,样子挺难看;大口吞着,咽下去,接着大口大口喝那壶有点铁锈味的热茶,一心想赶快吃完这顿饭。身上渐渐热乎起来了,现在他才觉得舒服了。马儿用力咀嚼,口水打湿了草料袋里的草料。他闻着那持续不断地、缓缓地飘过来的草料味儿,闻着绿树枝燃烧时的浓烟味儿。他把头枕在从马身上卸下来的潮乎乎的轭具上。火光所及的地方,在夜色中形成一座巨大的、迷宫似的洞穴,接纳了这个男人。他在篝火中,喷出火苗,燃烧、闪光、腾空而起,然后因为身心俱疲,在一团团烟气之中,突然熄灭了。
这人名叫斯坦[1]·帕克。
他还没出生的时候,母亲想管他叫埃比尼泽[2]。但是由于父亲——一个满嘴脏话,肚皮上长毛的人——听到这个名字笑了起来,就作罢了。母亲也没再想这桩事。她是个不善幽默、易受惊吓的女人。孩子生下之后,她给他取名斯坦利。这毕竟是个体面的名字。同时,她还想起了那位探险家[3]。她曾经看过关于他的报道。
这孩子的母亲读过许多书。她读书时,戴着一副纤巧的金边眼镜。这副眼镜与其说是框住她那双水汪汪的蓝眼睛,倒不如说是使她的眼睛看起来越发没遮没挡了。开头,她把读书看作是一种借以逃避那些可怕的、令人不愉快的事物的手段。继续读下去,是因为除了故事情节之外,读文学作品还使她看来文质彬彬,而这是她所渴望的。后来,她成了一个教师。所有这些都是她结婚以前的事。这位妇人姓诺克斯。她记得自己的母亲在说起英国老家发生过的事情时,提到诺克斯家有个姑娘,嫁给了一位公爵爷的牧师。
这位妇人却没有嫁给牧师。由于某种错误,或者一见钟情,她嫁给了柳溪的铁匠艾德·帕克。此人经常喝得酩酊大醉。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听布道时居然回答起牧师的问题。他还能把一根铁条拧成一个地道的“同心结”。这种举动当然算不上有教养,但是他那一身发达的肌肉,至少可以给她以保护。诺克斯小姐变成了帕克太太。在某种程度上变得比以前胆小了。
“斯坦,”有一次母亲说,“你必须保证热爱上帝,并且永远滴酒不沾。”
“好的。”小男孩说。因为他对这二者都毫无经验,只有阳光在他眼睛里闪烁。
在那令人昏昏欲睡的、他点燃的火的怀抱之中,年轻人想起了双亲和妈妈的上帝。这位上帝是淡蓝色的温柔的化身。他曾经试图真真切切地看一看这个上帝长得什么模样,但是没能如愿。“哦,主啊!”他大睁两眼躺在黑暗之中,曾经这样呼唤。有时候,他听见父亲在门的另一边咒骂、打嗝。
他的父亲并不否认上帝。正相反,他是个铁匠,一直盯着炉火。他敲打着铁砧,火星飞溅,金属的铿锵声使他耳朵失聪,马蹄被烫焦的臭味也不能使他畏缩。他自己的力量之火在燃烧,他对上帝毫不怀疑。有一次,他灌饱了朗姆酒,在回家的路上,跌进了一条排水沟。他甚至在沟底和上帝说过话。他伸手去抓一个大声抗议的天使的翅膀,然后才失去知觉。
在这孩子的心目中,父亲帕克的这个上帝从本质上说是个爱大发雷霆的上帝。他在酗酒的间隙出现,伸出一根长着老茧的手指骂人。他是先知的上帝。如果稍有区别的话,小男孩儿自己对这个上帝充满疑虑,深感畏惧,对于母亲那个温柔的上帝,则全然不是这样,至少起初是如此。在柳溪,上帝把大树压弯了腰,直到它们的枝条像胡须一样在狂风中飘拂。他把雨水倾泻在铁皮屋顶上,直到上了年纪的人们也都在冒着烟的油灯照耀之下,感到思虑重重,愈加渺小,愈加畏葸。他还割断了乔·斯基诺老头的喉管。人们并不了解这一点,但他根本就不应该受这种惩罚。他是个挺不错的老家伙,喜欢用面包屑喂鸟。
年轻人记得,有不少事情母亲不想对他解释,这就是其中的一件。“这种事情就那么发生了。”她说。
母亲看起来心烦意乱,转过身去。有许多事情她无法管。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她不大和别的女人来往。这些女人大都知道生活中大多数的事情。如果有什么事情她们不懂,那是因为那些事情不值得弄明白。因此,斯坦的母亲总是形只影单。她还像婚前那样读书。读一本带铜搭扣的丁尼生[4]诗集,书中夹着几朵紫罗兰;读一本污渍斑斑的被洪水浸泡过的《莎士比亚全集》;读书刊目录、年鉴、食谱和一本带地名附录的百科全书。这些书构成了她与众不同的、给她以保护的知识。她读书,还爱整洁,似乎这样就可以使一切井井有条。只是时间、蛀虫毁坏了她的努力,以及人们的灵魂。不过,这些灵魂不论封闭在什么样的匣子里,都要破匣而出。
比如她的儿子——这位如今头枕轭具、躺在那一小堆篝火旁边的年轻人,就已经冲开匣盖跳了出来。不过他倒还不讨人嫌,他是可以称之为好小伙子的那种人。他孝顺他的母亲,如此等等。但他毕竟与众不同。啊,她曾经说,他将成为教师或者传道士,把诗人的语言和上帝的教诲教给人们。
尽管她对诗人的语言和上帝的教诲十分尊重,却朦朦胧胧地怀着一种虔诚,怀疑这些语言能否解释。但是对于儿子来说,当他白天伴着苍蝇的嗡嗡声,夜晚听着水洼结了冰的冰面的断裂声读书时——他从妈妈的《莎士比亚全集》里读过剧本《哈姆雷特》,从《圣经·旧约全书》里读过那些人物跃然纸上的章节——似乎不存在什么需要解释的问题,至少这时还不必要。
他不是一个善于解释事物的人。想到母亲要把他造就成教师或者传道士的打算,他在篝火旁边挪动了一下身子。他没什么了不起。他只是一个普通人。眼下,他已经填饱了肚皮;他并不关心那些神秘的事物,即使有些想法也很淡。当然,他见过大海,它的喧嚣确也使他心中充满惊奇与不满之情。于是,连黄昏时分飘荡在乡村小镇的尘埃中与木兰树枝叶间的歌词,也变得与他休戚相关了。有一次,有个女人,是个妓女,既不年轻又不漂亮,脸贴着玻璃窗往外瞧。斯坦·帕克记得她那张脸。他也脸紧靠着玻璃往里瞧。
在他脑海里掠过这种种让人心寒的念头时,他看见篝火快灭了。他打了个寒战,俯身向前,扒了扒剩下的红火炭。于是,火苗又重新向夜空窜去。他眼下的栖身之地够暖和的了。火光和夜色交融的地方,站着那匹小马。它曲着腿,头上还挂着草料袋。袋子已经空了,也被它忘却了。那条红毛狗一直躺在那儿,鼻子搁在爪子上。现在,它肚子贴地,朝前爬了爬,用鼻子碰了碰男人的手腕,还舔了舔。斯坦照例把它推开。狗被推得哼了一声,斯坦又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
夜色在这个小小的、蚕茧似的光环上积聚着,威胁着要把它压碎。寒气如潮水上涨,在树枝间流荡,在矗立着的树干间奔涌,在溪谷里积聚上升,岩石因为寒冷而呻吟,岩石表面痘痕似的小坑里,水在结冰,发出爆裂声。
该死的冰窟窿!男人已经睡得迷迷糊糊,又醒过来抱怨着,把身上盖的袋子往紧裹了裹。
但是他也知道,没有别的办法。他知道,他的大车在哪儿停下,他就得在哪儿停下,没有别的办法。被困在这个樊笼里,他将尽量做到随遇而安。在这其中,究竟有几分是由于意志,几分是由于命运就很难说了。也许命运就是意志。不管怎么说,斯坦·帕克相当固执。
他既没当传道士,也没当教师。母亲却一直希望他能成为这样的人。几乎直到人们把她安放到柳溪拐角处枯草下面的时候,她还这样希望着。他曾经试着去干各种活计。他赶运过一群骨瘦如柴的羊,一群挤挤擦擦、油光水滑的牛;他在坚硬的石头地上凿过一口井,还盖过一幢房子,宰过一口猪。他在一家乡村小店里称过白糖,还补过鞋、磨过刀。可是哪样也没干长。因为他知道,他不是干这些活的料。
“瞧小斯坦。”人们撇着嘴,哼着鼻子说。因为他们觉得这是个可以嘲弄一番的人。
就因为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他们从门廊看见他给父亲拉风箱,人们便觉得他会永远待在那儿。
事实上,永远待在某个地方,正是小伙子斯坦利·帕克自己所希望的。问题是在哪儿待,怎么个待法?城里大街上那大敞着的窗户,尘土飞扬的道路上那根深蒂固的树木,都使他心中充满惆怅,渴望永远待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但是时候未到,两种欲望还在搏斗。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就已经体会到了这两种欲望所带来的不幸。那时,他替父亲夹叮当作响的马蹄铁,拉风箱,或者把削下来的灰色的马掌和一堆堆匀称的黄色的马粪扒到一起。太阳和寸步不离的苍蝇都说:啊,这儿就是永久安定之所在。所有这些形状各异的物体都是你所熟悉的,生活像演戏一样,一幕接着一幕,日月相接,循环不已。在持续的火光中很自然地会解释所有的火。除此而外,他对那位毛发很重、总爱打嗝的父亲,怀有一种钟爱之情。当这位铁匠终于因为贪杯滥饮、中风而死的时候,他相当真诚地哭了一场。
那时,正是旧的生活将要终结,新的生活将要开始的时候,对那个“永久安定之所在”的依恋和企求变动的邪念的斗争,在这孩子心中,比任何时候都来得激烈。
“至少你会成为母亲的安慰,斯坦。”帕克太太说。她的鼻子变得瘦削、粉红。这倒不是失去丈夫的悲哀造成的,而是因为想起在这个并不美好的世界里,曾经使她为之痛苦的许多事情。
这孩子惊恐地望着她,一点儿也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不过有一点很明确:他不可能成为她所期望的那种人。
他们那所木头房子的墙壁似乎已经打开。木兰树枝叶钻进来,抚弄着他的枕头;大路上的尘土飞进来,落到他的脚上。一天清早,靴子外面的露水依旧冰冷,他便爬起来,走了。如果他明白的话,那是去寻找一个安身立命之地。就这样,他来去匆匆好几年,除了浑身结实的肌肉、两手累累的疤痕和脸上初现的皱纹之外,什么也没有得到。
有一次,在柳溪那所老房子里,他踩着吱吱嘎嘎直响的地板走进门廊,正碰上母亲在翻抽屉里的东西。她说:“哎哟,斯坦,你都长成大人了!”
就好像这些年来,她第一次从梦中苏醒,惊讶地注意到这一点。
他也感到惊讶,因为他并没有觉察到成年之后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有一阵子,两个人都有点尴尬。
斯坦·帕克从母亲的肩膀和颈上的椎骨看出,她将不久于人世。屋子里散发着一股旧日书信的气味。
她开始谈起银行里的存款。“还有你父亲那块地,在这后面的山里。我不知道那块地叫什么名字,我想大概从来就没有起过名字。人们提起它的时候,总是说,帕克家的地。总之,就是那块地。你父亲很少把它放在心上,地也就一直没有清理出来。他说那儿灌木丛生,不过有的地块土质很好。等到咱们这一带开发的时候,它也许能值点儿钱呢!铁路真是个了不起的发明。当然,帮了有地人的忙。所以,要保住这点财产,斯坦,”她说,“这保险。”
帕克太太声音里的激情已经荡然无存,显得平淡而单调。
年轻人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他的心激烈地跳荡着。他不知道这是因为要得到解放,还是因为会陷入囹圄。反正这块灌木丛生的无名的土地就要属于他了。他的生活开始有了点儿眉目。
“是的,妈妈。”他说。平常她讲到什么重要事情时,他总是这么回答。然后他转过身去,好掩饰心中刚确定了的事。
此后不久,她就死了。他摸了摸她冰凉的手,把她埋葬之后,就出走了。
有人说小斯坦·帕克没有感情。其实只不过是他没能够很好地理解母亲。
这位年轻人从阿尔贝·维奇那儿买了一辆大车和一匹满身粗毛、野马似的马儿,然后赶着大车,永远离开了这个地方。当时,谁也没有怎么注意他。当车轮碾过正在融化的车辙,尖叫着的鸡鸭给他让路的时候,只有一两个正在拍打脚垫子和正在揉面团的女人停下手里的活儿,注意到小斯坦上路了。很快,这地方的人就不再记得帕克一家了,因为人们总是更关心现实。
斯坦·帕克赶着车,穿过烂泥和乱石,向那座山峦前进。那里,有他的土地。车嘎啦嘎啦响着,他们颠簸了整整一天。那匹强壮的小马两胁被汗水打湿,变得油光水滑。车下,一条红毛狗耷拉着脑袋,懒洋洋地、一颠一颠地跑着。粉红色的舌头因为走长路而伸得老长,扫着了地皮。
就这样,他们到达了目的地,吃了,也睡了。在这个寒霜遍地的早晨,在一堆篝火的灰烬旁边,新生活的前景在他面前展开。要使生活充满意义,要与静寂、岩石和树木做一番抗争。在这个充满冰霜的世界,这似乎全无可能。
这个世界正像他的意念一样,依然被禁锢着,冰冷而阴郁。青草有时是马儿口中的美味,现在却像尖细的玻璃,一碰就碎。岩石,按照自然法则,本应冻得收缩,一夜之间,又充满敌意地膨胀起来。空气吸吮着鸟儿身体上的温暖,要在飞翔之中把它们吞掉。
可是,连一只鸟儿也没跌下来。
相反,它们的叫声不断地划破寂静。年轻人哼哼了好一阵子,在他盖的袋子下面翻了个身。袋子里面的干草末搔得他身上痒酥酥的。一两个跳蚤跟他做伴。然后,他便全力以赴,投入到早晨的活计之中。除此而外,没有别的选择。
只有把灰扒到一起,只有举起斧头,使出浑身力气去劈那些倒在地上的、灰色的木块。只有使劲跺脚,让血液流通起来。正在消融的大地也获得了新的生命。太阳重又升起,青草宛若长长的缎带,弯着腰轻轻摇曳。岩石沉浸在重新吸收阳光热力的安谧之中。什么地方又传来流水跳荡的潺潺声。那水一开始流得很慢。太阳不断地往高升。一缕青烟从那人生起的火堆向太阳袅袅飘去。
一只鸟翘着尾巴,扑动着一双翅膀,啄走男人脚边洒下的一片面包屑。
已经不太新鲜的面包片上留下那人嘴巴的轮廓。这张嘴巴匀称而有力,下巴周围是阳光照耀着的须茬儿,现出一片金色。
热茶像一条长带,蜿蜒流入体内。他觉得十分惬意。
天光渐渐大亮,斯坦·帕克走了出来。他四处溜达,只是为了看一看属于他的那一切。然后便动手开垦这片丛林。他放倒的第一株树在万籁俱寂中倒下,树叶似密集的弹雨,纷纷落下。这活儿干起来倒蛮利索。可是还有灌木丛里艰难的劈斩,荆棘无处不有,又十分诡诈,常常从背后袭来,划得他皮开肉绽,因为他脱得只剩下一条皱皱巴巴的黑短裤。在这块遮羞布的映衬之下,他那金色的上身扭曲着。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烦躁和愤怒。对于未来的憧憬麻醉了他,他既感觉不到树枝的鞭笞,也感觉不到伤痕累累的痛苦。他不停地干着,太阳晒干了他伤口上的血迹。
就这样,许多天过去了。这人清理着他的土地。那匹强壮有力的马,甩着额头那缕没有剪过的鬃毛,绷紧套绳和铁链,拉走了一根根圆木。这人砍着、烧着。有时候,决心像魔鬼一样迷住了他的心窍,连肋骨似乎都在皮肤下面涌动。有时候,他那平常总是湿润润的、若有所思的嘴巴变得僵硬了。因为口渴,唇上生出白色的鳞屑,但他还是烧着、砍着。夜晚,他躺在口袋和树叶铺成的床铺上,躺在现在已经变得松软、静谧的土地上,浑身的骨头好像散了架。他躺在那里,像一截木头,酣然大睡。
没等这片伤痕累累的丛林完全改变模样,这人就开始在这儿造一所房子,或者说一个小木棚。他搬来从圆木上锯下来的表皮板,慢慢地,像用火柴棍搭房子一样,垒着他的“火柴棍”。日子也这样一天天地积累着。在他开垦着的这块林中空地,季节交替更换,周而复始。如果说一个个单独的日子惹得他心中烦躁,那么一个个月份则抚慰着他。由此可见,流逝的时光在同一个人的心里,总是既形成着什么,又分解着什么。
不过,房子还是在树桩中间建起来了。树桩已经不再流树液了。这房子更确切地说,只是一个房屋的“符号”。那木板钉成的墙壁整整齐齐倒也聊御风寒。墙上开了几个窗户,让阳光射进这个长方形的小屋。房顶上有个铁皮烟囱,形状像个火柴盒。炊烟终于从那儿冒了出来。最后,他又接了一条走廊。太低了点儿,像是在皱眉头,但并不让人望而生畏。从林木间望去,这人盖的这所房子不怎么好看,但实实在在。
如果这儿有邻居,看见那个火柴盒子似的烟囱里有规律地升起炊烟,将是一种安慰。但是这里没有邻居。有时候,在更为寂静的日子里,如果你侧耳静听,听得见蓝色的天际,隐隐约约传来斧子劈砍的声音。就像你自己心脏的搏动。只是太远了。或者从更为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鸡啼。但那也许只是想象之中听见的。实在太远了。
有时候,男人赶着大车出远门。这块林中空地便充满了那条拴在廊柱上的红毛狗的吠叫和哀号,直到寂静终于又占了上风。它便大睁两只黄眼睛,看守这寂静。或者一只鹦鹉仓皇掠过蓝色的天空,或者一只老鼠在屋子里的泥地上闪过一道幽光。这条被留下的狗终于听凭寂静的吩咐了。尽管脖子上还挂着锁链,但它已经不再隶属于这个男人建造的这所简陋的房子了。
这个人总是用大车拉回一些东西。他拉回一张已经磨损了的桌子和几把椅子。桌椅上恰到好处地镶着红木,他还带回一张铁床,挺大,吱吱嘎嘎直响。床头的铁栏杆有点弯,是孩子们把脑袋钻进钻出玩弄的。他拉回所有的生活必需品:面粉、一瓶镇痛剂、腌肉、煤油、土豆种、一包针。还给那匹粗毛满身的马带回燕麦草料。还有茶叶和砂糖,簌簌地从口袋里漏出来,结果,他在那踩结实的泥地上走来走去的时候,脚下几乎总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男人回来的时候,狗又跳又叫,脖子上的项圈几乎要把它的脑袋勒掉。每逢这时,这儿总是充满了欢乐、激动的气息,以及带回来的那些东西的气味。
后来有一次,这人又出去一阵子,也许比平常走的时间长了一点。他带回一个女人,她紧挨他坐在大车上,手抓着车底板和她那顶扁平的帽子。她从车上下来的时候,那条狗也已经放开了。但它对自己的自由似乎还没有把握,它伸长脖子,颤抖着爪子,默默地嗅着她的裙边。
第二节
沿海岸有一个叫尤罗加的镇子。斯坦·帕克曾经多次来这儿造访,看望他母亲的表兄克拉伦斯·伯特。还是个趿拉着一双大靴子的小男孩时,斯坦就知道这个镇子。事实上,他还在尤罗加附近的一家奶牛场做过几个月工。在以后的生活中,不管什么时候,一走近尤罗加,斯坦便想起早晨那令人倦怠的奶牛的气味,那等人冲洗的、热烘烘的奶桶的气味,以及触摸奶牛乳头时的感觉。那乳房开始的时候富于弹性,神气活现,后来便空荡荡地吊在那儿,像一只傻头傻脑的手套。
斯坦·帕克去拜访他母亲的表兄克拉利[5]时,已经是个年轻小伙子了。克拉利是个绸布商。他的肚子看起来就像白布围裙下面揣着一个小甜瓜,和这位小伙子的铁匠父亲那一起一伏的大肚皮截然不同。克拉利·伯特可不像他,他不是大腹便便。
不管怎样,这位绸布商还是生了三个嘻嘻哈哈的姑娘:艾丽丝、克莱拉和莉莉。等斯坦·帕克到了令人感兴趣的年岁,她们三个都已经把发髻绾得高高的,也都开始对小伙子们发生兴趣了。这几个姑娘不停地烘烤松软的蛋糕,给朋友们写散发着香水气味的信,绣小垫和细长的桌布,弹钢琴,还想些恶作剧开心。因此,这样一位表兄斯坦·帕克——现在已经是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了——自然而然就被吸引到这户人家这儿了。这倒不是因为伯特家的哪位姑娘愿意嫁给这位铁匠的儿子,嫁给这位只有一双硬手和深山老林里什么地方还有个破窝棚的小伙子。哦,可不是这样。只不过伯特家的姑娘们就是想把软绵绵的手指伸到一位年轻小伙子的嘴里,看他敢不敢咬上一口。她们急不可耐,等待人家来亲近,像果子露一样,发出咝咝咝的响声。艾丽丝、克莱拉和莉莉都怀着极大的兴趣,紧张地等待着拒绝她们的表兄斯坦的求婚。如果没有必要拒绝的话,也要伤害一下他的感情。她们等待着,她们的“果子露”咝咝咝地响着。
这位年轻的小伙子没有向他的表妹们求婚,甚至连吻一吻她们的念头都没有过。为什么没有,这很难说清。也许是他不主动,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她们的杨柳细腰、纤纤素手,叠桌上的餐巾和炉栅里的纸扇堪称一绝的本领,都应该把他搞得神魂颠倒,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结果,一来二去,他变成伯特家一个抱怨的话题。特别是他差不多最后一次去做客,他把她们家最好一个房间的大理石盥洗盆打掉一个角。她们立刻断定,斯坦·帕克天生就是个爱出岔子的冒失鬼。除非脑子发昏,她们压根儿就不应当指望这个铁匠的儿子能干出什么好事来。
斯坦·帕克打破盥洗盆的那个晚上,客厅里正为筹集教堂的资金而举行舞会。在这样一个时候发生这样一件事情,本来应该使斯坦感到震惊,可他只是把那块大理石踢到一个墙角,就好像那是一块铁皮或者一块木头。他心平气和,居然还有心思欣赏他房间那扇窗户外面灿烂的星光。
整整一晚上,小提琴的琴弓拉来拉去,演奏着华尔兹舞曲,谨慎到不能再谨慎的地步。这位小伙子穿着很不协调的衣服坐在那儿,一张神情庄重的脸跟着四人舞的舞步转动。他并不感到惊讶。他们那金光灿烂的队形组合又散开。姑娘们嘻嘻哈哈,脸上绽开花一样美丽的笑容。年轻人深邃的目光保护他免受任何人的攻击。他毫无防备,但谁也不敢放肆。
就这样,过了一阵子,他似乎已经揣摩出那舞蹈的步伐了。他舒了一口气,跷起二郎腿,哔叽裤子热烘烘的。这时,牧师的妻子走了过来。她忙得汗流浃背,又是烤蛋糕,又是抄节目单,还得喂孩子,换尿布。整整一晚上,她不知道有多少次硬把人们拉到一起跳舞。现在,她气喘吁吁地走过来,头发梢都钻进了嘴里,又煞费苦心,做了一件极其重要的拉线搭桥的工作。
斯坦·帕克还没来得及把二郎腿放下,牧师的妻子就已经扬长而去,留下一个瘦小的姑娘。
他看见姑娘转过脸儿东张西望,就是不看他一眼。
“坐下。”他命令她。
边说边瞅着自己的一双脚在擦得锃亮的地板上蹭来蹭去。这动作不知是在表示敬意还是在自卫。
姑娘坐了下来。
她的胳膊非常细。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舞会。”姑娘说。
她正摆弄着她那条蓝裙子。那双手比不上伯特家的艾丽丝、克莱拉和莉莉的手那样纤巧。身上那套衣服显然太大了,是牧师的妻子埃尔贝太太从一口箱子里拣出来借给她的。
斯坦·帕克心里想:她要是没来这儿才好呢!
“哦,这儿可真是太热了。”他说。
“外边挺冷。”她回答道,又摆弄了一下裙子,就像衣服出了什么毛病。
他说:“这么多人挤在一个屋子里呼吸,真憋闷。”
“你知道吗?”她说,“埃尔贝太太有一次给我讲一个潜水员的故事。她是从一本书上看到的。那人用光了潜水衣里的氧气。”
然后,在音乐的声浪之下,他们相互瞅着对方。皮肤黝黑的小伙子,脸色变黄了。即使连一丝风也没有,姑娘的满头青丝也会飘动起来。
“你不跳舞吗?”她问。
“不。”他说。
她正想对他倾吐一番,突然决定不说了。勇气使她变得狡黠。她的脸上现出一丝微笑。
她说:“光瞧着也挺快活。”
她并没有意识到此话言不由衷,可他已经看出她有点儿沮丧了。这太使她难堪了。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
“斯坦·帕克。”他说。
音乐和跳舞人的笑声把屋子搞得越来越嘈杂,连这样一个明摆着的问题都很难听清。但是她知道,他也问了同样一个问题。
“我的吗?”她的薄嘴唇现出一个笑容。
然后低下头,用一截铅笔在一张纸上飞快地写了几个字。这截铅笔是埃尔贝太太这天晚上给她的。她让她把那些邀请她跳舞的人记下来。可是这些想象中的舞伴并没有出现。
他看见她低下去的脸上,眼睑变黑,颧骨下面出现了阴影。
“给。”她笑了两声。
“艾米·维多利亚·菲宾斯?”他慢慢地念道,声音里面有一种明显的疑惑。
“啊,是的。”她说,“这就是我的名字。不管叫什么,你总得有个名字嘛!”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下垂的眼睑,目光早已离开那个名字,似乎那只是一个没有必要的标签。可是她并没注意到这一点。
现在,斯坦·帕克已经渐渐想起这个瘦小的姑娘来了。
“你是凯利角菲宾斯家的人吧?”
“是的,”她说,一张脸若有所思,“不过我并不真是那家的人。我的父母都死了,我是个孤儿,明白吗?我跟叔叔、婶婶一起过活。他们就是凯利角姓菲宾斯的那家。”
她忧虑重重,摆弄着蓝裙子和那根系得次数太多了的窄窄的腰带。
“讲下去,”斯坦·帕克说,“现在我想起来了。”
这下更糟了。
因为他记起了凯利角那个小棚屋,记起了那些冒着雨玩的小孩。菲宾斯家的孩子有一大群。他们出去的时候总是排成一长串。光脚丫踢起尘土或者溅着泥浆。他记起了这个姑娘,泥浆没过她光溜溜的小腿肚。他还记起有一次她穿着鞋,脚抬得那么高。那也许是她头一次穿鞋,后面跟着菲宾斯家那串孩子。
“你想起了什么?”她问道,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点什么。
但是她什么也看不出来。她能够看到的只是一张年轻男人的脸。她以前似乎还从来没有这样挨近过一个男人。
“你想起了什么?”她问道,嘴扁扁的。
“你呗。”他说,“除此而外,还有什么呢?”
这人这张面孔是不是不大诚实呢?她心里说,真想上去摸他一摸。
“就好像这还不够糟糕。”她笑着说,两手撑着椅子,稳稳当当地晃着身子。
“那时候,我在城外内拉旺那里,给沙姆·沃纳干活儿。有时候,星期六下午我会进城。”
姑娘说:“叔叔也给沃纳家干过一点活儿。”
“讲下去,”他说,“他干啥活儿?”
“噢,”她叹了口气,“我忘了。”
这是因为菲宾斯老头曾被雇去铲牛粪,然后再把铲起来的牛粪装进麻袋。他只干过一点点,因为凡是菲宾斯叔叔干的活儿总是只有那么一点点。他喜欢躺在大树下面的一张床上,远远地瞅着他的脚趾甲。
艾米·菲宾斯对她的叔叔婶婶都没有很深的感情。事实上,她还没有爱过任何人。除了对牧师的妻子埃尔贝太太怀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情感之外。十六岁那年,她就开始白天到埃尔贝太太家帮工。她在那儿的生活和在菲宾斯小棚屋里的生活没有什么区别。她给那一大串孩子擦鼻涕,大清早就搅着锅熬粥。不过她还能吃上点儿剩下的布丁,而且到底穿上了鞋子。
因此,她喜欢埃尔贝太太。不过艾米还没有被人爱过。除了母亲在临死前很短的一段时间内,怀着一种焦急和烦躁的心情给过她一点点爱。这个瘦小的姑娘期待着终究会发生些什么变化。因为变化总是要发生的。不过这只是些胆怯的、全然理性的期望。
她思索着,在音乐的声浪中沉默了。而这位年轻的小伙子被这种一问一答所振奋,觉得和她挨近了,心里很是高兴。
斯坦·帕克心里想,他还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姑娘这样亲近过,甚至对那个贴着窗玻璃、充满渴望的陌生女人的那张嘴巴,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可亲近的。他们在长久的静谧之中坐着。对于他,这位瘦小的姑娘变得更熟悉了。因为那颤动着的音乐以及那些对自己的美貌与聪明信心十足的跳舞人的说话声,都已像海潮一样退远。只留下姑娘那张脸,狡黠的神情已经全然消失,还是缺乏一种自信。斯坦·帕克了解这个姑娘,就像重新了解所有那些已经忘却的事物一样,怀着同样一种怀念往事的心情。比方说,一只铁杯子,放在你那张还残留着面包屑的桌子上。你再回想起它的时候,还不是充满一种依恋之情?再也不会有比这种朴素的情感更为理想的东西了。
“我得走了。”艾米·菲宾斯说。她站了起来,身上那件裙子越发显得不合体了。
“这个斯坦,不知谁把牛奶蛋糊泼到他胳膊上了,整整一晚上和菲宾斯家那个姑娘黏糊在一起干啥呢?”克莱拉问莉莉。
“天还不晚呀!”斯坦说。
“啊,是不早了。”姑娘叹了一口气说,“我在这儿可是待够了。”
他知道这是真话。他自己的面颊也在发痛,他只是等待着让别人告诉他这一点。
“不过,你可别为了我就提早离开这儿。”姑娘带着一种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机智说道。
他跟在她身后走出那个房间,背影挡住了人们的视线,那些朝他们张望的人没看见她。
他们默默地走着,脚步声混杂在一起,穿过这座死一样寂静的小镇空空荡荡的大街。黑魆魆的小酒店悬垂着镂花的铁檐,夜空中弥漫着泼洒出来的啤酒的味道。梦呓破窗而出,猫儿放荡恣肆。
“真不知道,一千年以后这座小镇是不是还会在这儿。”艾米·菲宾斯打了个哈欠说。
他懒洋洋地思索着,没想出个所以然。他不明白她说这话的意思,但并不怀疑永恒之所在。
“即使它不再存在,我也不会担心着急的。”姑娘叹了口气说。
她的鞋挤得脚疼。小镇郊外的车辙比镇里更深。
“我倒是愿意活他一千年,”他突然说,“那样,就会看到许多事情发生。历史性的事件,能看到树木变成煤,还能记起那些化石四处走动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
他以前从来没有说过类似的话。
“也许要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姑娘回答道,“也许会有那么一两个你根本就不想记起的化石。”
现在他们已经是在小镇的郊外了。他们踉踉跄跄地从一头头笨重的奶牛旁边走过,周围是一股绵羊的气味和一个正在蒸发变干的泥坑里水的气味。很快,菲宾斯家向外倾斜的黄色的门廊出现在眼前,还有从墙的缝隙射向黑暗的一束束枯黄的灯光。
“好了,”她说,“这儿就是我该脱掉鞋子的地方了。”
“看起来像是这样。”他说。
他纳闷,归根结底,这个姑娘是不是满腹心计。她虽然瘦削,但很机灵。
一个孩子从睡梦中惊醒,呜咽声破墙而出。
“艾——米?”
“是我,婶婶。”姑娘答道。
菲宾斯太太翻了个身,那张不大结实的床上又高高耸起她的身影。肚子里,她的第七个孩子在一阵阵地骚动。
“不管怎么说,”艾米·菲宾斯说,“我们聊了一次天,谈到许多事情。”
这话说得很对,他们几乎什么都谈到了,因为语言有时候能把人们带入一种境地,使他们倾吐出整个心灵的秘密。
正如在一棵覆满尘土的树下,黑暗会衬托出一张白皙的脸。
“或许,你还会到这儿来吧?”姑娘问。
“一周以后的星期六。”这个平常总是木木讷讷的小伙子说。
他又吃了一惊。
在那棵树冠清晰可见、树皮依稀可辨的阴沉沉的树下,在姑娘面容模糊不清而渴求的神情一望便知的脸旁,在奶牛呼吸和毛茸茸的羊儿反刍所构成的难以名状的景色之中,他的意图是明确的。
“嗯,”她说,“要是那样……”
“艾——米——”菲宾斯婶婶喊道。她的身影在那张破烂不堪的床上扭动着,“别在那儿闲聊了,快进来吧!”
“好的,婶婶。”姑娘说。
那个身影抱怨道:“我就是死在这儿,大概也只有苍蝇知道。自打喝过茶,我就一直在这儿干呕。”
这地方有些人说,菲宾斯太太粗俗得像条麻袋。
第三节
如果说做出决定需要前思后想的话,那么斯坦·帕克和这位菲宾斯家的姑娘结婚并没有这样的经历,他只知道他一定会这样做。由于婚礼没有必要推迟,很快就在尤罗加的小教堂里举行了。这座教堂看起来有点歪歪扭扭,因为工人们手艺不好,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而且建在一个高低不平的地方。
克拉利·伯特也来教堂了。他的太太不大情愿,女儿们更是嗤之以鼻。他只好解释说,这小伙子的母亲毕竟是他死去的,或者说已故的表妹。菲宾斯叔叔也来了。他穿着靴子,带着家里那一大帮孩子。但婶婶没来,因为她的第七个孩子还没有断奶。只有埃尔贝太太为这次婚礼而激动。这位牧师的妻子参加婚礼总是快快活活,尤其当结婚的姑娘是她的熟人的时候。她送给艾米·菲宾斯一本《圣经》、一件差不多还是崭新的罩衫(只是腰部稍微熨焦了一点)和一个小小的肉豆蔻银擦子。这玩意儿是她结婚时人家送给她的,她一直不知道拿它干什么用。
艾米·帕克摩挲着这个肉豆蔻银擦子,也发现它没什么用处,可是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可爱的玩意儿,还是真心实意地向埃尔贝太太道了谢。
这天虽然有点儿凉,但天气很好。艾米·帕克站在那座粗笨的教堂的台阶上,提着随身携带的东西,准备爬上丈夫的大车,离开尤罗加。她口袋里装着那个肉豆蔻银擦子,那件熨焦了的罩衫套在外套下面,手里拿着那本《圣经》和一双棉线手套。
“再见,艾米。”菲宾斯叔叔喃喃着。
风吹得他直流眼泪,眼圈红红的。
堂弟堂妹们跟她揪扯着,难舍难分。
“再见,叔叔!”艾米静静地说,“再见,你们这些小东西!”她一边顺手拍着一个小家伙的屁股蛋儿,一边这样说。
她相当冷静。
这当儿,那位绸布商——他送了几码白布——正在嘱咐新郎,要好好过日子。年轻人因为拿了这几码布,不得不认真听着,眯细一双眼睛点了点头,那神气,完全不像平常那副样子。他的脸似乎从早晨起就变得消瘦了。
“不管怎么说,相互尊重……”绸布商的胡须抖动着说,“相互尊重是最重要的。”
当绸布商挣扎着要展开智慧的翅膀飞翔起来的时候,年轻人站在那儿,就像一个小男孩似的点着头。
最后,孩子们扬了一把大米。埃尔贝太太踮着脚尖招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微笑着,从嘴里揪出几根头发梢,然后又招手。大车离开那座矮矮的教堂,从黑魆魆的、盘根错节的树下驶过,针一样的树叶揪扯着帽子。帕克夫妇——这是他们现在的称谓——明白一切已经过去,或者说一切已经开始。
大车走了,碾过小镇这头的车辙。快活的马儿甩着额上的鬃毛。薄薄的云朵在天空中飞翔。
“好了,我们上路了,”小伙子说,声音里面充满了一种热情,“要走好远呢,你可一定不能介意!”
“我就是介意,也没有办法呀!”姑娘抓着帽子,望着一路的景色,懒洋洋地笑着。
他们俩与先前已经不同了的身体随着大车颠簸。因为从在教堂表示愿意白头到老那一刹起,他们就已经变了,而那一刹真让人痛苦。现在他们虽则各具不同,却又浑然一体。他们已经可以毫不费力地去看对方的眼睛了。
当尤罗加从身旁闪过,留在身后的时候,艾米·帕克的眼睛只是眺望着郊外的风光。她刚才做过的事情,不管是事关重大,还是无足轻重,与别人都毫不相干。她不属于那座小镇里面的任何人。她的胖婶婶没有哭。她压根儿就没指望她能哭。她自个儿也从来没有为某一个人流过眼泪。可是现在,坐在那辆把人颠来倒去的大车上,极力保持身体平衡的时候,她开始感觉到一种悲哀。就好像那辘辘前进的大车和甩在身后的景物,正为得到她的爱而争斗着,正在强迫她承认迄今为止她仍然小心翼翼抑制着的柔情。
大车颠簸着,路揪着她的心。艾米·帕克完全陷入离愁别恨之中,她慢慢地割舍着打懂事以来一直居住着的这个地方。她看见万纳勃家那头早已死去的母牛彼蒂的残骸。这头短奶头奶牛是得产乳热死的。她甚至还记得死牛身上的蛆虫。啊,现在她确实体会到了这一切。一条溪谷向她飘逸而来。严冬剥蚀,野兔咬啮,溪谷里绒毛似的小草斑斑驳驳。那一片片东连西缀的土地,就是在她童年时代纯真的目光之下,也从未如此闪耀。而那曾经闪光的景色,依然闪光的景色,在大路拐弯儿的地方便将永远消失——繁花盛开的树下,矗立着色彩鲜明的房屋。大车上装满了农民们擦得锃亮的奶罐。孩子们瞪大眼睛张望,鸭子在水里嬉戏。早晨,蓝色的炊烟袅袅升起,羽毛光滑的喜鹊在枝头栖息。农民的妻子穿着紧身胸衣,脖子上围着红狐狸皮,气喘吁吁地驾着双轮单人马车进城赶集。
为了最后看一眼这景色,艾米·帕克在风里抓着帽子,转过脸。地上扔着一块铁皮。那是有一次刮大风从菲宾斯家的房顶上刮下来的。他们总说要把它钉到房上,可是一直也没有动手。啊,天哪!她再也忍受不住了,哭泣起来。
他吆喝着马儿,举起鞭轻轻地抽打着马屁股。
“这么说,你是不愿意离开了。”他说,顺着车底板把手伸过去,碰了碰艾米。
“尤罗加我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东西,”她说,“在这儿我挨过耳光,而且总是被催着干活儿。”
但她还是擤开了鼻子。她想起她曾经在一座木桥下面吃一块圆形硬糖。车轮从桥上的木板碾过,燕子从空中掠过。在那个日长人静的下午,它们那镰刀似的翅膀裁剪着阳光。她忘不了童年的时光。她的手绢里慢悠悠地飘出一股薄荷糖令人伤感的气味。
他只能静静地待在她的身边。有一种悲哀是别人所无法分担的。但他知道她并不后悔。尽管他感觉得到她那为痛苦折磨着的身体正和大车的颠簸相抗争。这只是一种必须经过一番痛苦才能克服的感情。于是,他又心满意足了。
这条路可真长,没多久就变成丛林里那种似乎永远走不到头的沙土路了。车轮吱吱嘎嘎,他们东倒西歪。马儿喷着有力的鼻息,鼻翼间发出皮革弹响的声音,粉红色的鼻孔挑战似的迸发出一种力量。年轻人本想告诉他的妻子,这是到某某地方了,或者告诉她,离某某地方还有多少英里。但他不能,实在是太遥远了。
“好了,一旦哭过之后,如果需要,就可以这样坐一辈子。”她心里这样说。
姑娘坐在那儿,一双眼睛盯着那条路。她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并不像丈夫有时候所担心的那样。因为她对现实生活一无所知,过去的生活又是一贫如洗。在这种情况下,除了必须这样忍受着,挺直腰板永无尽头地在车上坐着之外,她不知道还该做些什么。生活也许只不过是石头、烈日和大风所组成的一个历程,它的色彩像沙土一样单调。因为举行婚礼,她穿了那么多的衣服,又是在一个不熟悉也没特色的地方,她什么都可能相信。
可是有一次,他们经过一棵树桩,树桩上钉着一个罐头盒,盒子里面放着一块石头和一条死蜥蜴。
还有一次,车轮碾过褐色的泥水,飞溅起来的冰凉的水滴吸吮着她那热烘烘的皮肤。
“那儿就是佛隆湾。”他说。
她怀着一种郑重的感情,觉得她将记住丈夫告诉给她的这一切。
这以后,大车行驶得轻快一些了。风把马肩胛上的汗珠吹到他们的脸上。周围是一股湿皮子以及这一带丛林里面风从树木上揪扯下来的树叶的强烈的气味。在那铺展开来的景色之中,一切的一切都被卷到一起:树枝和树叶,男人和女人,马的鬃毛和缎带般的缰绳。但那首先是风的展现。风收回了它所给予的一切。
“这地方总是刮风吗?”她笑着问。
他的背动了动。这不是那种能够回答的问题。此外,他认识到也接受了这漫漫长路无限的威力。
但她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也许永远也不会认识到。她已经开始恨这风,恨这遥远的距离,恨这漫漫的长路。因为这一切将使她本人的重要性趋于减小。
恰在这时,风纠缠住一根弯曲的树枝,把它刮断,扔向空中。那是一根黑黝黝的、曲里拐弯的干树枝。树皮划了一下姑娘的面颊,把马也吓了一跳,最后有气无力地跌落在他们走过的道路上。
“啊——”姑娘热辣辣地叫了一声,手摸着脸上的伤口,受的惊吓比受的伤还厉害。小伙子则绷紧浑身肌肉,使劲儿勒着马缰。
等他们都心平气静下来,小伙子望着妻子面颊上的伤痕。这是那个瘦小的姑娘的面颊。对于他,这张面孔在那个舞会之夜就开始变得熟悉起来了。这姑娘已经和他举行了婚礼,他为此感到欣慰。
噢,天哪!她不无感激地喘息着,感觉到他的身体是那样结实。
连他们的皮肤都充满了感激之情,而且有一种还不甚习惯的温存。
他们还没怎么亲吻过。
他望着她脸上的颧骨和心甘情愿地向他裸露着的颈上的锁骨。
她望着他的嘴。那相当丰满的、被风吹粗糙了的双唇半张着,洁白的牙齿上粘着她面颊上那个小伤口的血。
两个人的心感觉到结合在一起了。他们相互凝视着,分享着这第一个幸福的时刻。然后,静悄悄地重新坐好,赶着马车继续前进。
在这头一天里,再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搅动他们平静的心绪,中断那逶迤连绵的道路,以及无边无际的灌木丛。直到傍晚,他们的面色开始变得灰暗起来的时候,才来到小伙子开垦的那块林中空地。那是他居住的地方。
现在,他那近乎寒碜的家当完全展现在面前了。狗的吠叫声在清冷与寂静中回响。那声音听起来既有些放肆又有些绝望。
“就是这地方。”小伙子说。就好像必须赶快不动声色地把这桩事应付过去。
“噢。”她微笑着,感情又有所收敛,“这就是你盖的房子?”
啊,天哪!比起菲宾斯家的小棚屋可强不了多少,她心里说。周围死一般地寂静。
“是啊,”他嘟哝着从车上跳了下来,“就像你看到的,这儿并不是世外桃源。”
她当然看得出来。不过她知道,她必须也说点儿什么。
“有一次我见过一所房子,”她用一种平静的、充满了灵感的梦幻似的声音说,“旁边长着一株白玫瑰。我经常说如果我有一所房子,一定也栽他一株白玫瑰。那位太太说,那是一种烟草香玫瑰。”
“那好呀,”他抬起头,笑着对她说,“现在你有房子了。”
“是的。”说着她也下了车。
说了这些话似乎还不够劲儿,于是她碰了碰他的手。那条狗走过来嗅她裙子的花边。她不无疑虑地低下头瞧。狗的肋间在颤动。
“它叫什么名字?”她问道。
他说这条狗没有名字。
“可是它应该有个名儿。”她说。
一种信念激励着她瘦骨嶙峋的身体。她马上开始从大车上往下搬东西,并且在房子里安顿起他们的行李什物,就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小心翼翼地这儿走走那儿走走,给人的印象就好像她对房子里原来摆着的那些东西并不想多加过问。而且事实上,她在丈夫的房子里几乎一直小心谨慎,目不斜视,以至于有许多东西她压根儿就没有瞧见。
她知道,反正那些东西都在那儿,以后会慢慢看到的。
“水来了!”他边说边走进来,把一桶水放到门廊里面。
她在这所正在变成她的房子里面走来走去。她听见他抡斧头砍木柴的声音。她把身子探出窗口,拿定主意,在这个窗户外面种白玫瑰。那一溜慢坡还残留着树木砍倒以后留下来的犬牙交错的树桩,显得乱七八糟。
“面粉在哪儿?”她喊道,“我还没找着盐呢!”
“我马上就来。”他一边说一边捡着劈好的木柴。
时已黄昏,霞光隐去,天空变得像散乱的木片一样苍白。那一片林中空地更显得空旷。这两个人,以及他们重要的活动暴露无遗。关于这种重要性是毫无疑义的。因为一个人已经变成了两个人。原先的一个人已经因此而得到了充实。他们的人生之路交叉、分开、相遇,又最终汇合到了一起。隔着一条条深渊,他们相互交谈。他们人生目的的奥秘已经为这儿寂静的奥秘找到了解答。
吃过她草草烤好的硬面包和剩下的一些已经变馊了的咸牛肉之后,隔着那张洒满面包屑的桌子,她微笑着说:“我会喜欢这儿的。”
他望着她。在他充满自信的内心深处,他从来就没有想过她或许会不喜欢这个地方。他从来都没有想过那些必须做到的事情也许会办不成。他们将要种植的玫瑰似乎已经在那所陋屋的窗户外面扎根,盛开着的花朵落在地板上,屋子里飘荡着一股揉碎了的、烟草的味道。
还是个小男孩儿的时候,他那张脸就已经是一张信心十足的脸了。有人说这张脸冷酷无情。即使他的心灵并非完全封闭,至少也难于开启。他有聪颖和充满诗情的气质,但埋藏得很深。这种气质的大部分永远都不会被人们挖掘出来。他有时候在睡梦中不安地辗转反侧。梦境烦扰着他那张脸。但他从来不描述梦中所见。
因此,他没有对她讲什么温柔的情话。不管怎么说,这不是他的方式。隔着他们那顿寒碜晚餐的残汤剩饭,他握住了她的手。他手上坚硬的骨头才是他的精神之所在。它们可以更好地表现禁锢在他心灵深处的诗情。除此而外,那诗情无法迸发出来。他的手熟知石头和钢铁,熟悉树木哪怕是最轻微的震颤。但是现在,它学习肌肤的语言时,却微微颤抖了。
那一夜变成了一首月光的诗。月亮远远不到满月的时候。它似乎有点粗糙,宛若从纸上剪下来的一个弯弯曲曲的月亮,把这座简陋的小屋照耀成一个永恒之所在。在那似乎是纸剪的月亮之下,它的形状坚不可摧。月亮本身也泰然自若。
于是那位瘦小的姑娘从月亮的榜样之中汲取了力量。她脱了衣服,把鞋子放到一起,把一直拿着没戴的手套揉成一个球。家具在月光下显得很大,它们被人们磨旧了,也熟悉了人们的习惯。因此,她只有一刹那的恐惧,然后便轻而易举地将那恐惧抛到九霄云外了。
月光照耀之下,人的肉体是英勇的。
男人搂着女人,教给她不要害怕。女人的嘴唇贴着男人的眼睑,从那充满慰藉的深渊向他诉说。男人把他有时令人畏惧的力量和以自我为中心的精神倾泻在女人身上。女人吞噬着男人无法自卫的甜果。她能够感觉到疑虑在他的双股颤动,如同她已经体验过他的爱情和力量。她无法全部表现出她能够给予的情爱。终于,够了,完美得如同睡眠或死灭。
后来,当夜晚渐渐变凉,那一弯纸剪的新月沉入林木之中,变成一团碎纸。女人钻到毯子下面,挨靠着那熟睡的男人的身体。他是她的丈夫。她伸出手紧握着脑袋上面床架子的铁栏杆,进入梦乡。
第四节
在帕克夫妇已经开始居住的那片林中空地,生活在继续着。这一片空地蚕食着越来越多的树木。树木砍倒之后留下的树桩已经开始在烟火与灰烬中消失。或者像衰老的牙齿,一点儿一点儿地烂掉。但是还有那么一两根圆木长满节瘤,巨大而笨重,拿它们没有办法。妇人有时就坐在那上面,一边晒太阳,一边剥一盘豌豆荚,或者晾干她那光滑的秀发。
有时候,那条红毛狗蹲在那儿,瞅着这位妇人,但不像对男主人那样亲切。要是她叫它,它的一双眼睛便变得茫然若失,目无所视。它属于那男人。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她虽然曾经应允要给它取个名字,但一直也没取。它还是“你那条狗”。它在树桩和草丛中间走动,动作僵硬,抬腿也不灵活。有一次,它踩死她在屋阴下种的一棵小小的倒挂金钟。盛怒之下,她朝它扔过一个硬邦邦的胡萝卜。但是没有打中。它继续对她不予理会,甚至在它高兴的时候。它伸着舌头,因为嘴里有种笑意,那舌头越发显长。不过,它并不是为妇人而高兴。它压根儿就不看她。它舔着它的阴部,或者顺着鼻尖儿,瞧着天空。
男人拿着斧子、镰刀或者锤子干活儿的时候,那条狗从来不离左右。他有时跪在地上把他在湿麻袋下面培育出来的菜秧栽到地里。早晨,那些没有被野兔吃掉的小白菜亭亭玉立。头几年,在天气晴朗的早晨,在这些白菜尚未晒蔫儿之前,它们在和煦的阳光下面的风姿,在这位妇人心中留下的印象,比任何东西都更加鲜明。
小白菜的叶子很快便长出纵横的叶脉。在寒霜融化的早晨,它们也变得软绵绵的。那浅蓝和淡紫的嫩叶在大地温馨的气息中,和水银似的露珠,和明媚的阳光融为一体。不过菜叶总是往紧里裹,晚些时候,在灼热的阳光照耀之下,小白菜已经变成叶肉肥厚的、有抵抗能力的菜球。直到终于长成个头挺大、恬静安谧的卷心菜。它们都有菜心以及柔软的、裙撑似的绿叶。每逢中午,菜地里散发出一股强烈的卷心菜的味道。
当寒霜融化,太阳升起,沸腾的血液在血管里安静下来的时候,如果妇人走过来站在男人身边,他就告诉她,他是怎样在一排排卷心菜中间锄草松土的。
“不是那样,”他说,“因为你把杂草给埋上了。应该这样。”
倒不是因为非得教给她不可,或者她真在听他唠叨,也并非他不明白这一点,而是为了让她待在身边。落霜之后,土地松软疲惫。在手指像爪子一样又挖又刨,直到冻麻木了之后,两个人能待在一起形影相伴,确实妙不可言,充满一种柔情。用不着特意听什么或者说什么。他感觉得到她的温馨。她戴一顶挺大的旧草帽。绲边断线的地方,草帽辫儿都磨破了。戴上这顶草帽,她的脸显得又小又白。不过她的身体丰满了一点。转身的时候,不再那么颤巍巍的了,或者叫人担心是否会折断腰肢。她的肌肤正在变得敏感,也变得讨人喜欢了。
“不是那样,是这样。”他说。
他已经不再是教她松土了,而是教她在一行行卷心菜中间走路的时候,身体应该如何动作。因为他堆起一个个圆土堆当苗床,她走起来很不方便。她的行动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铲那融化了的泥土时,他并不经常抬起眼睛,但她的身影好像就在他的怀抱之中。
就这样,他又授教于她。她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有时候,咬一口面包之后,她便从盘子上面抬起头,嘴里塞得满满的就和他说话,声音时断时续。等只剩下他自己的时候,他仿佛又听见并且记住了这个声音——有点儿过分贪婪的声音。她的确很贪婪,对面包;一旦发现之后,对他的爱。
她的肌肤大口吞咽着爱的食粮。她憎恨生活的阴谋诡计,在她还没有满足之前,便把这食粮从她那儿抢走。她常常从窗口向黑暗中望去,听金属撞击和皮革抽打的声音。看星光之下,大车黑魆魆的变了形的黑影。车上装的卷心菜像座小山。
“我已经把水袋灌满了!”她这样喊道。
这当儿,男人揪扯着挽具僵硬的扣带。冰冷的皮条不听他那双手的使唤。他绕着那匹马和那辆大车转来转去,准备卖白菜的旅行。
“三明治下面有一块馅饼。”她说。
只是为了说点儿什么罢了。
清早他走了之后,躺在床上,她觉得肩膀头很冷。马蹄在石板上敲出最后几个音符,大车吱吱扭扭奏出最后一支乐曲。人去床空,她无论怎样暖被窝,却也暖不回他的身体。
有时候,如果还有事要办或者有东西要买,赶集之后,他还要在外面待整整一天一夜。
倘若那样,这位被留下来的妇人就又变成一个瘦小的姑娘。在这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她结婚时那些举足轻重的家具似乎只是些微不足道的火柴棍。在丛林中的这片空地,她那贫乏的、孩子般的生活令人可怜。她走过来走过去,似乎在洒了砂糖的地上绘地图,或者蹲在渐渐收缩着的矮树丛里,和蚂蚁面面相觑。
有时候,她嘟哝着别人教给她的对上帝说的那些话。
她祈求神情悲哀、面色苍白的耶稣向她显一显圣灵。她把牧师的妻子送给她的那本《圣经》放在丈夫从拍卖商那儿买回来的那张桌面上划有道儿的红木桌上,虔诚地、一页一页地翻着。她说或念那里面的话。她等待着宗教恩赐的温暖、完美和平安。但是要得到这一切,她也许必须做一些事情。而这些事情,还没有人教过她。无事可干,她便突然站起身来在绝望之中忙碌着。好像是做一点例行的家务,或者仅只是来回走动一下,就能获得其中的奥妙。她想象着,也许会发现某种恩赐就像一只石膏做的鸽子一样,降临到她的手心里。
但是她并没有得到上帝的恩赐。尽管在教堂的彩色玻璃窗下,这种恩赐时常为人们所提及。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就是一个人。要么,还有天上的闪电,提醒她生命的短暂。那位悲哀的耶稣是个留胡子的老头。他从丰满的面颊里吐出死亡。上帝的慈悲只是表现在集市结束,大车回来时辘辘的车轮声。上帝的爱便是印在她唇上深深的亲吻。她的心中充满了上帝的爱,并且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直到这爱再度离去,她才又记起先前的一切。她是那样的脆弱。
这位妇人艾米·菲宾斯专心一意于她嫁给的这个男人斯坦·帕克。而这个男人呢?这个男人吞噬了这个女人。这便是他们之间的区别。
斯坦·帕克穿着进城才穿的那套浆洗得挺硬的衣服,并没有想到由于那种类似吃人的行为,而使他的力气有所增加。当他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就当着别的男人的面,大口吞咽着,连他自己的躯体也忘得一干二净。他的言词也并不踌躇畏缩。尽管他还是那样木木讷讷,但这种木讷已经变成,而且将一直是一种美德。
那城镇是人们做生意,买面粉、砂糖,酗酒,吹牛,说大话的地方。他们还在酒店外面的阳台下呕吐。就在这儿,大伙儿渐渐认识斯坦·帕克了。他不喜欢抛头露面。但问到头上,也会发表自己的意见或者接受别人的意见。人们开始认出他那张脸了。他那双关节打满老茧的手,在接过找回来的零钱时,也得到了人们的尊敬。
有时候,他和别的男人们一起站在酒店里,被潮乎乎的空气和酒后怀旧的气氛包围着,听他们聊天。这种聊天真是没完没了。那些人,有的神情呆滞、蓄着唇髭,有的肥头大耳、嘴上无毛,有的眼睛碧蓝、满脸傻气。这些自命不凡的家伙在酒店里扯起来真是漫无边际,海阔天空。他们的奶牛乳房总是胀鼓鼓的。这么好的火腿、这么好的咸肉、这么好的猪肉,别人的猪可是无法相比。经过旱灾、水灾、火灾的考验,他们了不起的体力创建了不朽的业绩。他们抓过大鱼、杀过蟒蛇。他们把小公牛摔瘫。他们咬下过烈马的耳朵。他们比别人都能吃、能喝、能输、能赢。在小酒店昏暗、混乱、潮湿、七扯八拉的气氛里,他们那嘈杂的声音编造出各自光辉的业绩。那是一种杜撰事实的气氛,一种制造烟雾的气氛。大话像一缕青烟冒出来,游动着,弥漫开来。丝丝缕缕,踯躅不前,终于归于泯灭。如果这烟是从火里冒出来的,半路什么地方,它也会在夸张卖弄的图案中全然消失。
斯坦·帕克有时候在酒店里听人们这样吹牛,但他并不觉得有必要把自己的生活也变成豪言壮语,说给人家听。他的生活就像现在过着的这个样子也就足够了。因此,当那两扇弹簧门在他背后关上的时候,人们都纳闷,他这张脸是否值得喜欢,他这个人说不定是那种阴郁的家伙。斯坦·帕克从那些饰有镂花廊檐的阳台下面走开,那条一直等着他的狗跟在身后。
班加雷——这座进行集市贸易的小镇里的生活并没有使斯坦信服,甚至像红色的法院、黄色的监狱这样一些确凿的证据,都不能将他折服。他赶着大车穿过笔直的大街。男人们在那儿怂恿他们自己去做某种事情。他从那些石头砌成的房屋边走过。姑娘们坐在木兰树下,一边啜着酸溜溜的木莓汤,一边谈着知心话。他不时擤鼻子,似乎是为了赶苍蝇。他的大车吱吱扭扭地响着,傲慢地穿过城郊。他直挺挺地坐在车上,似乎在说,他宁愿被人打倒,也不会承认他相信那座城镇。
他常为自己隐秘的存在而微笑,为这种存在中最有意义、最秘密的一个细节——他的妻子而微笑。
有一次,一位老太太闯进他内心深处这个隐秘的小天地。那老太太戴着一顶皱皱巴巴的帽子,跑到路当中问他:“孩子,请问迪兰尼家在哪儿住?不是斯密史大街就是布罗德大街。我忘了到底在哪条街上了。我记性不太好了。他是个大建筑承包商,是从格里博区搬到这儿住的。他的女儿嫁了我妹妹的儿子。”
年轻人与迪兰尼至少算点头之交,但他皱着眉头说:“老妈妈,我是外乡人。”似乎在脸上套上了面罩。他确实冷不防吓了一跳。他为自己刚才的邪念感到羞愧。
“啊,”她说,“我寻思你认识迪兰尼呢。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她那下巴上长着胡茬儿一样汗毛的脸现出怀疑的表情。
但是这位年轻人还是摇了摇头。不知怎的,他觉得羞愧。过后他很难过,也为那位老太太的命运而担心。但他守住了他的秘密,这一点毕竟也是他的力量之所在。
赶集之后,年轻人驱车回家,周围是一片让人感到安适的静谧。大树逢迎,暖烘烘的鞍韂散发出皮革的气味。漫漫长路冲刷着他的灵魂。他打开心灵的闸门,想起许多简单而又叫人吃惊的事情:他的母亲拿着一把梳子梳头;士兵布满了爱尔西诺[6]的城垛;黎明时分,花奶牛喘着粗气;一张张嘴巴里叨念着那句总也叨念不完的祈祷词。在这样的早晨,他重温所有这些丰富多彩的往事。
他是在一个笃信宗教的环境中长大的。但他还没有感觉到对上帝的需要。穿着这身浆洗得挺硬的衣服,他不承认祷告的潜在作用,他身体还很强壮。他爱留在屋子外边的那株光溜溜的大树。他爱。他爱他的妻子。这时,她正好提着一只水桶,从他们那所棚屋后面走过来,头上戴着那顶车轮似的大草帽,草帽下面露出一张瘦削的脸。他爱,而且爱得强烈。但那依然是一种产生于某种实体的力量,和对某种实体的爱。
“喂,”他隐藏着他的爱说道,“有什么事没有?有人来过吗?”
“啥事儿也没。”她说,头上戴着草帽,有几分羞怯,心里想,是否应该给他一点暗示。“你盼望什么呢?”她说,“一台蒸汽机车?”
她的声音过分鲁莽地打破清冷的寂静。她站在那儿,手里摇着水桶的提梁,发出吱吱吱的响声。空气对这声音倒不觉得有什么羞怯,而她为自己说话的声音惭愧不已。
她惭愧自己说不出应该说的那些话来。整整一天,她听乳牛脖子上的铃铛声,听一只小鸟的欢叫声,体味着她那所寂静的房屋的存在。她的思想原来是那样大声地喋喋不休,可现在却躲避了起来。
这位年轻人,她的丈夫,从大车上咚的一声跳了下来。他的上衣不太合身,后背被什么东西吊了起来。
“你的上衣太紧了。”她一边说一边给他抻了抻。
“那就只好紧一点儿了。”
他吻了吻她的唇。立刻,一切都清楚了,他要的就是这个。除此而外,所有别的什么:言语呀,挽具呀,灰色树桩间曲折穿行的大车,甚至他那件皱皱巴巴朝上卷着的上衣,只不过是复杂的俗套的一部分。
于是,嘴里带着他的气息,她从这个高潮之中走开。她去找那头黄奶牛。它已经忍耐好长时间了。它的肚子颇有耐性,颜色青紫的舌头把嘴塞得满满的。这位年轻妇人因为对牧师的妻子一直怀有一种钟爱之情,所以给这头老奶牛取了个名字叫朱丽亚。夕照之下,她这头温顺的奶牛越发显得温顺了。它转过头来,朝她走来的方向张望,甜甜地喘息着,表示欢迎。她喜爱这头沐浴着橘红色晚霞的古铜色奶牛。整个世界向她敞开了。牛奶带着一种安谧的恬静,落入她的奶桶。她那双手刚才漫不经心地触到了丈夫的脊背,现在又进一步做出这些爱抚的动作。她触摸过的一切都发生了一种变化。她低下头,靠在奶牛身上,倾听那宁静的声音。
有一次,大约就是这个时辰,来了一个陌生人。他俩好久都没有忘掉这人,因为他是头一个不速之客。他顺着那条小路,朝她正靠着给黄牛挤奶的那棵枯树走来。那渐渐走近的脚步声和唰唰的挤奶声混合在一起,直到妇人抬起头才瞧见这儿站着个男人。他长着一个长鼻子,背上背着一个口袋。
他说他要去乌龙雅,那地方离这儿还有好远一段路程,那儿有一条大河。“你到过乌龙雅吗?”男人问道。
“没有,”她说,“我从来没有到过那么远的地方。”
太远了,远得难以对它抱什么期望。她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奶桶放在膝盖中间,那条大河仿佛从她这里流走了。
“我只到过尤罗加和这儿,”她说,“噢,还到过班加雷一两次。”
“我差不多哪儿都去过。”那个男人说。
从他那件粘满头皮屑的上衣看不出他因此得到什么好处,但他那张脸一定见过不少世面。那个大鼻子正为自己见多识广而自得其乐。
“你看见过野人吗?”她问道。在这寂静的傍晚挤着牛奶。
“老天爷!”他笑着说,“见得太多了。在许多你压根儿就想不到会见着他们的地方,他们会朝你晃动头上的羽饰。”
听口气,他是个受过教育的人。
“我认识的一位太太告诉过我,”她不无尖刻地说道,“有些野人潜到海底,用牙齿咬着把东西捞上来。”
她的一双眼睛闪闪发光,对那些还没有得到,而且也许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充满了渴望,或者似乎因为她还没有涉足于海底而生出企求。她坐在母牛身边,它的乳头在她发痛的手里变得越来越松弛。
“你对文学感兴趣吗?”男人问道。他的一双眼睛也在闪闪发光。
“什么?”她问道。
“我是说,你这个年轻妇女读书吗?”
“我读过四本书,”她说,“在尤罗加的时候,我还看报。”
“瞧,”那人一边说一边把胳膊伸到袋子里,“这儿有书。”
原来那个鼓鼓囊囊的袋子里装着不少装帧漂亮的《圣经》。
“这里面还有画儿呢,”他说,“瞧,二十七幅插图。这是参孙[7]推倒了神殿,这是约伯[8]正在查看他的脓疮。也许您的先生要给您买一本这种《圣经》当礼物。对于一位爱读书的年轻太太,这样一件礼物可是太有吸引力了。”
“我们有《圣经》。”她说。
“可是没有插图呀!”
“没有,”她说,“不过,我得削土豆皮、缝缝补补,还要侍弄奶牛。他不在家的时候,还得劈柴。下雨之后,要是野草实在太厉害了,我还得拿起锄头去锄地。哪有时间看画儿呢?哪怕是《圣经》里头的画。”
那个男人擦了擦鼻子。“你是个讲求实际的女人。”他说。
她把她刚才坐着挤牛奶的那只旧箱子推到后面。“我也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说,“我没怎么念过书。”
“见过这玩意儿吗?”那人问道。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胖墩墩的小瓶。标签上写着:名副其实的汤普森催眠药水。包治各种病痛,安全可靠,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花钱买瓶这个也值得呢!”
“噢,”她说,“我丈夫来了。”
她穿过他们围起来的那块土地,洁白的牛奶跳荡着,拍打着桶沿儿。她很高兴离开这个人,因为她已经开始感觉到自己对生活缺乏经验。
“那家伙是谁?”丈夫问道。
“是个步行去乌龙雅的人。带着满满一口袋《圣经》,还有一个瓶子,里面装着些古怪的药水。”
“到乌龙雅还远着呢!”年轻人说。这当儿,那位陌生人一直在暮色中整理他那些书,重又把它们包在原来那几张皱皱巴巴的纸里。
在这块不久之前还是一片丛林的空地,阳光消失得很快。他们的房子显得那样脆弱,在他们自己的家园,他们竟也成了陌生人。直到上灯以前,这地方不像是他们的家。
“最好请他吃点什么吧。你能做点吗?”斯坦·帕克问道。
“噢,我想总会有点儿吃的吧。”
“他可以睡在外面,”她丈夫说,“或者在走廊里,铺几条麻袋。”
她说:“我还不知道该给他吃什么呢!”
她突然充满一种愤愤不平的、自命不凡的感情。兴奋撩拨着她的怒气。她容光焕发。在她张罗着准备接待他们的第一个客人的时候,这间洒满灯光的屋子里,到处是她咋咋呼呼的身影。
年轻妇人在炉灶上烤肉。那位卖《圣经》的陌生人嗅着肉香,搓着一双手。食欲开始消除他的谦恭,他渐渐自在起来了。她在一个铁丝烤架上烤着三块排骨和一个小腰子。排骨爆着油花,腰子鼓胀起来,细密的血珠闪着光。陌生人等待着,一双眼睛开始现出悲哀的神色。也许是出于耐心,也许是因为确信那几块愤怒的排骨终究会爆炸开来。
这位身带催眠药水的人已经整整一天没吃饭了。他叹了一口气,说:“是啊,食物能滋补人。还有酒,有些人否认酒的营养价值。可是你们一定已经从书本上读到——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你们显然是有头脑的人——你们一定已经读到,酒也是一种食物。请注意,是纯粹的食物的一种形式。”
陌生人眯细一双眼睛,就像从一条缝隙里面往外瞅。这更突出了他那种雄辩的缜密和精巧。他是个秃顶,或者说还没有完全秃。几缕残存的头发挣扎着,爬过他那发青的头皮。不戴帽子的时候,他那张被阳光晒黑的脸与其说见多识广不如说饱经风霜。
“我有个叔叔就这么滋补。他现在还活着,而且还喝这玩意儿。”年轻妇女说。她砰的一声,把两只笨重的白茶杯放到桌上。
“那只是一种理论。”陌生人温和地说。
可是丈夫被一种莫可名状的喜悦触动了。他从那个东摇西晃的食品柜里拿出一瓶酒。这瓶酒他是留着等一个正式场合用的。那么,眼下这个场合为什么不能用呢?他们还从来没有接待过一个客人呢!而且现在,灯光更使人确信,这房子是属于他们的。薄暮时分那笼罩他们的不安和疑虑已经烟消云散。
“好了,”年轻人说,“不管它是不是食物,反正这儿有点好朗姆酒可喝呢!”
“好暖暖心,”陌生人说,就像你平常那样,在转而谈及一个重要议题之前,先不经意地说上这么一句,“这使我想起非洲黄金海岸[9]的一件事情。我在那儿曾经和那些土著人的部落酋长洽谈一宗很大的买卖。”
“这是你的茶。”年轻妇女说,就像要拿这句话堵上两只耳朵似的。
但她的丈夫想多听一点儿。他们已经开始吃那块肥腻腻的肉了。他半张着两片嘴唇,现出惊讶的神色。
“黄金海岸,是吗?”年轻人问。
似乎家具的永恒只是一个神话。似乎另外一些他已经在内心深处感觉到,但尚未发现的闪闪发光的幻象正骚动着,几乎浮到了表面。坐在松木椅子上如坐针毡,眼睛因为遐思在眼窝里深陷下去。他的妻子正在吹叉子上一块挺烫的肉。她真想站起来吻丈夫的眼眶。
那位陌生人嘴里塞得满满的,费了半天劲儿,终于腾出个空隙解释道:“那时候,我正有公务在身。可以说是公私兼顾。我是去调查从阿善提部落能不能贩卖红木。那些土著人可真难缠,要不是因为他们的一个酋长突然得了腰痛病,事情可就麻烦了。我让他喝了不少朗姆酒。”
“那阵子你还没卖那种水吗?”年轻女人问道。
“哪种水?”陌生人问。他正拿起瓶子往杯里倒酒,就像人家请他倒似的,但同时又极力把那个动作做得不怎么起眼。
她说:“就是你口袋里装的那玩意儿嘛!”
“啊,”他说,“那是另外一种行当。是的,带着呢。”
他已经不再说话了,吮着那块啃得光溜溜的排骨,直吮得嘴巴油光闪闪。
这当儿,斯坦·帕克的心被揪扯于黄金、乌檀的幻象以及他自己平静的现实生活之间。他倒没想要从钉子上面摘下帽子,说一声:好了,再见!我要去看看异国他乡了。他没有因为这种想法而腿窝里冒汗。他有一种更加微妙的渴望。就好像世界之美已经从睡梦中、从拥挤的小木屋里升起,已经唾手可得。那些从来没有用以表达思想感情的话,现在也许会突然冒出来。因为,如果能够发现的话,透过表面,在他的内心深处蕴藏着表达爱和美的绝妙的言词。
可是他说出来的还是那句话:“黄金海岸,是吗?”他伸手去拿酒瓶。
他所有的弱点和所有的力量融合在他的血液之中。
“小时候,”他说,“我读过莎士比亚的著作,只啃懂一点儿。我觉得不管什么东西,我也是只能啃明白一点儿。”
“文学,”陌生人说,“是人最大的安慰。噢,当然了,也许还有一两样可以和它相媲美的东西。”
“给。”年轻女人把盘子里啃过的骨头收拾走,扔给门口卧着的那条狗。
夜的悲凉以及这两个男人那似乎是出了窍的灵魂压抑着她。他们不再把只言片语像扔吃剩了的东西那样说给她听了。进入他们谈话的任何一点诗意都是属于他们个人的。陌生人不论谈到波斯湾还是埃塞俄比亚,鼻子都焕发着红光。她丈夫那种神情,她以前见过一两次,并且勉勉强强给予一点敬意。
“是的,”陌生人说,“即使它不是最大的安慰,也还是值得一提。读一本好书确实有许多益处,就像有的人必须唱一通赞美的诗,有的人必须从食品架上拿一瓶子酒一样。你会体会到这一点的,”他说,“我说的是实话。”
他把朗姆酒喝了个精光。
“当然,从另一方面讲,你们的情况也不尽相同。”
听了那男人这句话,少妇觉得自己又被带进谈话的中心。她在桌子那边紧挨丈夫坐着,手抚摸着他胳膊上的汗毛,她的存在又得到了承认。
“这话怎么讲?”她问。
“因为全能的上帝还没有向你们摊牌。你们还没有被打破脑袋,踢到楼下,唾沫吐到眼里。明白吗?”
斯坦·帕克觉得这老头子大概不只是喝醉了,而且还有点儿疯癫。但妻子靠着他的肩膀热乎乎的,使他自己完全避免了这两种情况。
“所有新婚的年轻夫妇都是属菜的,”陌生人说,“他们相互之间无须竞争。就像葫芦和南瓜,缠绕着、拥抱着,躺在床上。”
年轻女人说:“你可真适合去贩卖《圣经》。”
“什么东西都是种类繁多呀!”她的客人歪着嘴打了个哈欠,“说起《圣经》,我心里一直燃烧着怎样一团火焰呀!你也许不会相信,我被它照花了眼。啊,是的。只是那火不能持久。”
他那可怜的几绺头发耷拉着,丈夫和妻子相互倚靠着。对这一切,他们确实无动于衷。内心深处的满足在他们脸上焕发出柔和的、金色的光彩。
“现在,要是你们允许的话,我想在什么地方躺下来休息了。”客人边说边松了松裤带,“和那个陀螺躺在一块吧。那可是个漂亮的小玩意儿。”
他从远处指着壁炉台上放的那个银擦子。
她说:“那是我们举行婚礼时人家送的一个小肉豆蔻擦子,是银子做的。”
“啊,婚礼!我们是怎样试图给自己寻找保障啊!”
不过他还是被安排到外面的几条口袋上睡去了。他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一弯明月从那永恒的树木之上歪歪斜斜地升起。月光下,那个长方形的棚屋在远处躺着。屋内,炉火已经变成红炭。那暗淡的红光已经不再使人的肉体感到惬意了。它似乎得出一个结论,人能想象出来的这种诗意实在是太蠢了。习惯又战胜了那两个脱掉衣服准备睡觉的人。他们背对背躺着。他们知道下一个行动。他们熟悉相互应和着的手。他们又听出那张床的叹息。
“艾米。”斯坦·帕克贴着妻子的面颊说。
那是一种含义复杂的寂静。
“嘘!”她说,“那个老头子还在外头躺着呢!”
但是他的身体紧搂着她,使得她最后只好依顺他。黑暗中,他们汇合在一起。那充满柔情蜜意的海岸敞开了,让他们的小船驶了进去。树木之下,睡神游过来迎接他们。
早晨终于降临。天光大亮,到处是小鸟的啁啾。红毛狗踏着露水,一边追一只野兔,一边狺狺地叫着。艾米·帕克又变成一个瘦小的年轻女人。她脸上残留着睡痕,坐起来,想起外面睡着的那个老头子。
“他大概等着吃早饭呢,斯坦。那块猪肉太咸,我应该早点儿泡上,可是忘了。”
“他醉得像摊烂泥,哪能注意到猪肉咸不咸。他要再赖着睡一会儿呢。”丈夫说。对于他,这桩事无所谓。他只留恋睡了一夜的热被窝和被窝里他们相互偎依的情景。
“别,斯坦,放开我!”她笑着说。
她一边伸着胳膊往身上套裙子,一边趿拉着拖鞋在地板上啪嗒啪嗒地走。
“咳!”她还在甩着头发梳理。“咳!”她在晨光之中大声说,“你说怪不怪,他已经走了!”
他确实走了,只有他在上面躺过的那几条麻袋扔在那儿,它们自然一无所知。由于良心的责备,他已经沿着那条林中小路向那条大河——他的目的地走去。
后来,当这位年轻女人打扫他睡过的那块地方时,她没有办法把他也从记忆中清扫出去。闯入她生活中的人太少了。她能记住他们脸上生的疣子,能记住他们眼睛的颜色。她愿意永久地保存她的旧梦,愿意把反射在记忆这面镜子里的映像统统清除。因此,在她拼命清扫那块让她追寻往事的走廊的地板时,她不得不跑回到屋子里,去清点一下她的东西。屋子里没有可以使她引以为骄傲的东西,也没有什么没有用处的东西,除了那个小小的肉豆蔻银擦子。
然后,艾米·帕克虽然皮肤冰凉,心里却好像要燃烧起来。
“斯坦!”她边跑边喊,裙子扫着一群母鸡。“斯坦!”她跑着,毛茸茸的夏至草丛被她踩倒。她虽然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尽可能把话说得清楚一些:“你知道那个老头干了些什么吗?他把那个肉豆蔻银擦子给偷走了!”
丈夫手上粘着泥土。那土潮乎乎黑黝黝的,粘在手上很舒服。
他打了一声口哨。“让他偷走了?”他说,“这个老家伙!”
她望着他裸露着的喉咙。这些天,朝霞照耀之下,那带点蓝色的卷心菜闪着光。
“那玩意儿从来就没有什么用处。”他说。
“用处当然是没有的。”
但她的话是火辣辣的、慢吞吞的,忽忽悠悠一直飘回到他们那所房子。当然喽,那个擦子是没有什么用处,除了让人记起那个难忘的早晨。他们从尤罗加出来,马铃叮当。穿过平坦的田野,又从万纳勃家那头死牛旁边走了过去。再就是那个火花飞溅的夜晚,当卖《圣经》的人高谈阔论,大话连篇,要吹塌天的时候,这个擦子最后成了她贡献出来的一样财宝。那是她的“黄金海岸”,只不过它是真实的——她的肉豆蔻银擦子。
斯坦·帕克从不企求获得什么终极真理,因此这次上当受骗对他并没有多少伤害。当他锄地里野草的时候,当他砍倒树木,把围在他那块土地上的铁丝网拉紧的时候,他的“黄金海岸”在朦胧的希望之中闪闪发光。到现在,他那块土地已经差不多都围起来了。但是他说不上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是属于他的。他那充满渴望的生活难道就要在这铁丝网后面度过?他的一双眼睛眺望着远方,目光显得辽远而空阔。于是他带着一种急躁,甚至是一种激情,去砍那些躺在地上的圆木。最后,怀着明显的厌恶,把斧子扔到了一边。究竟厌恶什么,树木当然无法披露。他还谛听他周围那沉闷的、无休止的沙沙声。他听见有一个主旋律威胁着,要从那声音之中爆发出来。这是唯一的旋律,而且继续威胁着。
与此同时,他变老了一点儿。他的身体越来越结实,就像肌肉发达的人体雕像。但是如果不做一番仔细的研究,似乎还没有明显的迹象表明,他的灵魂不会最终造就成理想的灵魂所应该具备的那种高洁、完美的模式。
第五节
其他的人也来这一带居住了。他们不时从这里经过,坐着装满桌子和床垫的运货马车和牛车。或者坐在一辆新上了黑油漆的轻便马车里炫耀一番。有时候,有的人会拿着水袋进来,从帕克家的贮水罐里灌水。但大多数人不乐意承认已经在这儿居住的人们。帕克夫妇对他们的斜睨则报之以长久而冷漠的凝视。
有一位年轻妇女因为头晕,走进来在门廊里坐了一会儿,用浸了水的手帕擦了擦脸。她说,简直寂寞得可怕。
艾米·帕克没有答话。她还没听说过寂寞为何物。她和赶集的日子没有缘分。然后,人们都走了,这人迹罕至的地方立刻又为寂静所占领。在这霞光灿烂的早晨,似乎有寂静的钟声在飘荡。她很快活。
现在,紧靠门廊长着一丛玫瑰,是一丛白玫瑰。她曾经为之心驰神往,唠唠叨叨。这花是他从城里带给她的,现在已经是枝繁叶茂、参差不齐的花丛了。上面开满了大朵大朵的、好看的玫瑰花,散发着烟草的清香。那色彩也许清冷了一点,但与房屋那边幽暗的绿光倒也相配。那儿是一片叫作牛癣草的挺高的杂草。玫瑰就屹立其中。以后,它的枝枝杈杈会变成黑色,蔓延开来。不过,艾米·帕克的玫瑰丛现在依然花枝嫩绿、生气蓬勃。月光下,玫瑰花像大理石一样坚实;正午,灼热的阳光下,白色的花朵反射出耀眼的光,或者像纸一样颤动着,飘落到黄绿色的牛癣草中。
“看得出,你是个养花能手。”一位妇女说。她的大车吱吱嘎嘎地响着,停了下来。尽管她并不完全想这样做。
“我种了一丛玫瑰。”艾米·帕克静静地说。
“俗艳的东西从来就没有什么用处,”女人坐在大车上说,“不过,我想有人欣赏这玫瑰丛就好。”
艾米·帕克不喜欢这个女人,其程度不亚于对菲宾斯婶婶的厌恶,尽管这女人还年轻。
“你总得养点什么。”艾米·帕克说。
“噢,”年轻女人哼着鼻子轻蔑地说——如果她是一匹拉车的母马一定会甩几下尾巴,“我们养猪,两口要下崽儿的母猪,一口小公猪。此外还有一群小母鸡。我们当家的也喜欢种东西。今年春天,我们想试着种种洋芋。尽管我们住的地方简直是个冰窟窿,如果真有这种冰窟窿的话。”
这个肥胖的年轻女人说着这番“车轱辘话”,脑袋转来转去,黑色的发卷闪闪发光,面色红润,比什么时候都更像一匹拉车的母马。
“所以,你不能说除了玫瑰花就再没有别的事情可干了。”她说。
“我还是养我的玫瑰花。”艾米·帕克固执地说。
“你没生我的气吧,亲爱的?”年轻女人问道,“我只是谈谈我个人的看法。我们当家的总说我这是禀性难移。可是不管怎么说,女人也得喘气儿吧?如果有那么一两句话在我喘气儿的时候喘出来了——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那又有什么错呢?”
艾米·帕克开始激动起来,也想说点儿什么。
“这儿简直寂寞得可怕,”那女人叹了一口气,“我生在沼泽地,这倒是真的。可是不管怎么说,你总能去找找住在附近的基督徒。”
艾米·帕克倚在门上。她那从不寂寥的生活也许正在变成一片荒野。多少人曾经对此有所暗示。除了此刻,她的朋友——大车上这位胖墩墩的女人介入她的生活的这一刹。
“我们两口子住在这儿。”艾米·帕克说,似乎是给自己鼓劲儿。
“是啊,”女人说,“是这么回事儿。”
但她坐在那儿脸上毫无表情。她坐在那儿直盯盯地望着前方,扬扬自得的面孔变得无精打采,闪闪发光的、沉甸甸的发卷已经松散开来。
“是啊,”她费劲地说,似乎是在从一个要征服她的某种东西那里一个一个地把字扯出来一样艰难,“我要进城,去办几件事情。他不会露面,今天不会,明天也不会。我得说,他有个毛病,不过……这是他的……不是……这是……你知道,男人的消遣。过段时间他就得喝醉。像个老爷或者王八羔子似的。这是他不让人碰的特权。他把酒瓶子甩出去,好让他的妻子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踩在满院子乱滚的瓶子上头,折断她的踝骨。”
她把头发拢好,使劲收起缰绳。
“我只是跟你说说罢了,”她说,“既然我们已经相识。不过,尽管如此,他人还是不太坏的。”
她开始咂着有弹性的舌头吆喝,用整团的缰绳抽打,自己的屁股也在车底板上一欠一欠地催促。如果是一匹稍好一点儿的马,经过这番折腾,一定会开路的。
“这马生病了吗?”艾米·帕克问。
“原先那匹病过,”她的新朋友说,“这匹马没病,它就是把骨头插到地里头去了。”
不管骨头插没插到地里,它确实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还有一两处马肚带磨出的伤口。那几处伤口和它的一双眼睛上叮满了苍蝇。
“它走起来挺好,”那女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就是一站下,就死活不想动了。驾!驾!是谁这么聋,这么没知觉?”
大车开始吱吱扭扭地响了起来。
“我刚才说过,现在我们已经像邻居那样,相互认识了。我们离这儿只有一两英里远。那匹栗色母马就死在拐弯的地方。你也许乐意来喝杯茶,聊聊天儿。要能那样,可没有比这再让我高兴的事儿了。我们那所房子很好找,现在还没完全盖好呢!你只要找那匹死掉的老马就行了。他把它当作一个标志留在那儿。”
她大声说着,那辆不情愿移动的大车向前行进,在石头上面颠簸。她俯下身来,因为大声说话累得汗水津津。你看得见她最好的衬衫领口露出的黑痣,还有毛线织的短上衣。那天,一滴蛋黄洒在了那衣服上面。这位女邻居的微笑很好看,用肥皂洗过的皮肤对人们充满了友爱。
“啊,”她喊道,“我忘了告诉你了,我的名字叫欧达乌德太太。”
现在既然不再姓菲宾斯了,艾米·帕克得鼓起勇气才能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她。她刚说完,女邻居就走远了。这里又只剩下一片树木。
少妇从门口走开,回到屋里,一直想着她的朋友。因为她是她的朋友,对这一点她很有把握。她以前还从来没有过一个朋友。这天上午,她擦桌子的时候,打扫脚垫子上的土的时候,搅锅里食物的时候,一直在心里琢磨女邻居的话。这屋里的东西在少妇新的眼光里,发生了令人吃惊的变化。比如那张床,寒碜的铁栏杆上,巨大的铜球映照着屋里的东西,闪闪发光。少妇就这样,在她的屋里走来走去,朝那条她从来没有喜欢过的狗笑着。那条狗一双惊讶而又无情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她,只是耸了耸它那红褐色的鼻尖。
“斯坦,”她对丈夫说,他跟在他那条狗的后头,“我们有个邻居从这儿路过,她的名字叫欧达乌德太太。她丈夫是个酒鬼。”
“爱尔兰人来了。”斯坦·帕克说。他摘下帽子,往脸盆里倒满水,洗手准备吃饭。
“那又怎么样呢?”她说,“这儿太寂寞了。”
“从现在起要寂寞了。”
“有个人聊聊天很好嘛!”
“那我呢?”
“噢,”她说,“你呀!”她把热气腾腾的、个头挺大的土豆堆在桌上。
他打不消她的热情和欢乐。
“那是两码事儿。”她说。
她给他端上饭,垂着眼帘向下瞅着。这样子惹他生气。
“留神你自己的东西吧。”他说,嘴里塞满了热土豆。
“怎么了?从说话看,她是个诚实的女人。”她说。
“卖《圣经》那个家伙看上去也诚实。”丈夫说。热土豆烫得他连说话的声音也似乎更加愤怒了。
他坐在那儿,用手掰面包。那副样子使得腕骨看起来又大又不近情理。
她没有再说话。一只花母鸡溜了进来。那是她的宝贝儿。她有时候允许它在餐桌下面四处啄食。现在,寂静之中,只有母鸡的喙啄在坚硬的地板上面发出的声音。那声音声声入耳,固执地强调着刚才说过的那番话。
可是艾米·帕克既不能丢掉邻居对她的友谊,也不能丢掉她的丈夫。在这个让人昏昏欲睡的中午,这两种感情交织在一起。一种暖融融的、让人感到抑郁的感情袭击着她。而这种抑郁很容易让人沉湎其中。只是眼下还没有到如此严重的地步。它像一杯浓茶温馨馥郁,使得她的一双眼睛朦朦胧胧,怅然若失。
不一会儿,丈夫放下茶杯走了出去。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他们的关系史上第一次出现了某种松动。这悲哀而又令人快慰的心境,延续到整个闷热的下午。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心里说。她愤愤不平地、十分激动地把针穿到拿出来织补的袜子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天晚些时候,要有雷雨。她鼻尖上直冒汗。树叶在微风中摇曳,乌云在风雨常来的方向聚集。她的手指让针扎了一下,预兆着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她吮了吮手指,紧张不安地把袜子卷成一个球。这当儿,大团大团的阴云滚动、膨胀,相互拥挤着,奔涌而来。刚才还清爽的微风喧嚣着,变得潮湿,充满了恶意。风儿吹动了屋里的东西。妇人起身关住房门,企图保持自己那种安全感的幻觉——如果仅仅是幻觉的话。因为乌云正在她头顶爆裂开来。那撕裂开来的云朵像灰色的羊毛团,被风儿席卷着掠过天空,比她身体里血液的流动还要快。这一切开始在她心中引起恐惧。
狂风开始撞击这个小木头盒子。她就被关在这盒子里面。
“他在哪儿呀?”她问自己。她在“盒子”里面急得团团转。因为害怕,嘴大张着。
这当儿,那男人——她的丈夫——待在一座他正盖着的小棚屋旁边。他的榔头声开头还富于戏剧色彩,给人深刻的印象,现在却听不着了。在雷电面前,他的榔头是劣等的铁。但这男人放声大笑。在愈来愈猛烈的风暴中,他感觉到一种快乐。他仰面朝天,正对那奔涌的乌云,龇着牙,带着一种紧张的、把握不准的幽默,向着天空微笑。喉结在脖子上孤零零地突起,显得毫无意义。突然间,他自己也全然失去了意义,似乎只是软骨制成的东西。笑声在他的嗓子里渐渐消失了。裤腿自腰间垂下,在狂风中拍打着他那细木棍一样的两腿。
整个大地在运动,一种狂风和奔涌的林海的运动。他处于被卷走的危险之中。
还是个小男孩儿的时候,躺在硬邦邦的马鬃做成的沙发上,他读《旧约全书》时充满了兴奋和恐惧。现在,双膝跪在地上,或许就要五雷轰顶的时候,一道明亮的闪电点燃了他的记忆之火。上帝从云端刮风,人们将像树叶一样,四处飘散。再也没法儿说清楚谁在哪儿。或者说这事压根儿能说清楚吗?被这愤怒的、毫无生气的岩石以及奋力抗争着的树木包围着,他已经无法确定。在这种情形之下,他被一种痛苦折磨着。目前尚且还不是恐惧。他还是乐意抬起头,想从老天爷的脸上看到一点怜悯的表情。
但是天空变得愈发阴沉了,一股强劲的风猛烈地吹着,他开始害怕了。
过了一会儿,男人看见他的妻子在奔跑。她的四肢和风以及风撕扯着的衣服搏斗着。看见她被折磨成一副他不熟悉的模样以及她那毫无血色的古怪的面庞,他突然觉得,这不是尤罗加教堂里跟他结婚的那个姑娘,那个跟他相爱,也跟他吵架的女人。但他还是强迫自己踉踉跄跄地向她跑去,去抚摸她。
他们站在暴风雨里,相互搂抱着。
“我们该怎么办?”她叫喊着,嘴巴还是那样古怪地大张着。
“没有什么办法,”他大声说,“只有希望暴风雨快快过去。”
他们搂抱着,寻找对方消瘦的脸。相互间的触摸,又使灵魂归于他们的肉体。瞬息之间,他们又恢复常态了。他们的脚不太稳当地踩着大地。
“我害怕,斯坦。”她说。
他本来应当说点儿什么让她宽宽心,但因为自己也害怕,便没说什么。他抚摸着她,她觉得好一点儿了。
风还在刮。
那头黄牛在圆滚滚的肚子所允许的范围之内弯腰曲背,顶着狂风,四处乱跑。那条狗紧靠男人的腿卧着,风雨中似乎只剩下一把肋骨和两只胀鼓鼓的、幼犬似的眼睛。鸡在乱飞,或者说只是一团团鸡毛在乱飞。狂风掀起一块铁皮,把它扔向半空,像一张银箔,发出清脆的响声。
“啊——”女人靠着丈夫的脖子叫喊着。那脖子曾经十分强壮。
大树被狂风刮断。有两三株倒了下来,腾起灰色的烟尘,看起来就像火药爆炸。树突然折断,裂成碎片。黄牛跳起来,晃动着两只角,刚好躲过打下来的树杈。这一对男女像扔到半空的木块一样,干净利索、毫不费力地投入对方的怀抱。他们躺着,相互凝望着。凝望着对方的眼睛。狗节奏缓慢地舔着他们的手,就好像又发现了一种新的气味。
“我们还在这里。”男人面色苍白,大笑着。
雨水直往他嘴里灌。
“我们的母牛真可怜。”她喊道。
“它不是好好的嘛!”
“是好好的,”她大声说,“我知道。”
大雨滂沱。
冰冷的雨幕包裹着他们,直到他们觉得自己好像是赤身裸体,根本就没穿衣服,只有密集的雨丝雨线紧紧纠缠着他们。雨水从沟里奔泻而下,漫过原先是一片林木的锯齿状的树桩。然后大雨倾盆而下,就好像风已经停息,只有暴雨。
“我们坐在这儿干什么?”他大笑着,雨水中似乎裸露着全新的年轻身体。
他的头发紧贴颅骨,她看见他的头颅非常年轻。
“是啊,”她说,“我们一定发疯了。”
她以一种新的、惊奇的目光望着他,与此同时,希望能为任何过分的举动或者过分的情感,找到一个借口。像她现在这样,和这个仿佛是新认识的赤身裸体的年轻人一起坐在被暴风雨摧毁的树木旁边,她居然感到害怕,似乎是不合情理的。她心里想,如果有个儿子,可能就是这个模样:亮晶晶的牙齿,光滑的皮肤,洁净而漂亮的头颅。她真想吻吻他,只是在经历了他们经历过的这一切之后,这种行为会破坏眼下的纯净与贞洁。于是,她赶快站起身来,理好皱成一团的裙子。因为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没有理由去设想他们的生活单凭想象便会变得与先前不同。
“那所旧棚屋被掀了个底朝天,”她的丈夫说,“但暴风雨漏掉了这个新盖的小棚屋。所以,我们还有这间呢!”
“还有那头老母牛差一点给弄死。”她充满伤感地、无可奈何地说。
那条狗抖了抖浑身的水珠。现在它简直只剩下一副骨架了。
这一对男女在雨地里走着。他们相互偎依着,倒不是因为需要扶持——既然暴风雨已经过去——而是因为他们已经对此习惯了。此外,也乐意这样做。
至少我们还有这个,斯坦·帕克心里说。他又记起在马鬃做成的沙发上消磨的日子,记起从他童年的记忆中沉重而缓慢地走过去的那些经历了旱灾、饥荒和战争的人物,以及人类的功过,天意的不公。现在,他依然通过这些更切身的事件,去摸索他自己的道路。他无法解释曾经书写在他们生命史上的雷电之光。
“你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块干木头,亲爱的。”他的妻子站在他们那间未受损害的屋子里,一边绞头发上的雨水一边说。
他去了。过了一会儿,炉灶里便升起一点令人惬意的火光。没多久,外面仿佛是凝滞了的灰色的云块之间,也露出橘红色的晚霞。霞光在远方燃烧着、闪耀着,充满了浓烈的、预言家的色彩。但是像那雷电的闪光一样,不可解释。
男人去做他晚上的活计,但并没有真正动手。他累了。橘红色的夕照之下,他也变得安适恬静。暴风雨搞得他精疲力竭。他还没有学会深谋远虑,但以往的经历使他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作为一个人,他禁锢于自己的心灵之中,是自然界奥秘的囚徒。只是有时候,纤纤细手的触摸、寂静的被打破、突然出现的树影,或者第一颗星星的升起,暗示最终的解脱。
但是现在不成。他并不企求得到这种解脱。
他迈着迟缓的脚步走进屋里,听见妻子站在炉火前面揉搓皮肤的声音,感到非常幸运。
第六节
很快,这里就再没有多少曾经电闪雷鸣过的迹象了。三只被压扁的小母鸡喂了狗,从被毁坏了的小棚屋上拆下来的木板又派上了用场。感情上的波澜起伏也平静下去了。甚至那被暴风雨摧毁了的树木的残骸,也被这位男人蚂蚁搬家似的、慢慢地砍掉、拉走、堆成整整齐齐的柴堆。女人也像蚂蚁似的辛勤劳作。她不时停下手里的活计望望丈夫,看见他在那高低不平的土地上蹒跚着,但前进着。毋庸置疑,他将最终完成他已经开始的工作,尽管道路是曲折的。他那曾经显然是无穷无尽的力量,现在看起来也还是有限的。
有时候,在灼热的下午,当人的信念最为淡薄,而蒸腾的水汽最为浓厚的时候,公鸡在荨麻地里咯咯叫,母鸡在飞扬的尘土中孵着小鸡,这一男一女在阳光照射下皱着眉头,远远地望着别人蚂蚁搬山似的劳作。他们那条小道,由于走的次数多了,正在慢慢地变成一条大路。顺着那条路望过去,目光所及的地方,桉树和木兰树下,另外一家人已经栖息下来。这是奎克莱依一家。这家有两个老人。一个是位面色枯黄、毛发丛生的老头。家里人把他放在一个褥垫上,他就一直在那儿待着。那位老太太则总是用一种迷惑的、惊讶的目光凝视着周围的景物。在她这样的年龄,并没有特别的原因非要搬到这里不可。她坐在丈夫身边,充满了疑惑。一双手一会儿伸开,一会儿握住,就好像在等待着捡起他们在别的地方失落的东西。与此同时,她丈夫被包成一捆,堆放在那一堆堆褥垫和一群群母鸡中间。她就坐在他旁边。她的女儿和儿子们在她的四周走来走去,想找到那些放错了位置的东西。
奎克莱依家的两个儿子胳膊挺长,肌肉发达,青筋凸起,裤子总是松松垮垮。他们正准备盖一所带檐板的房子,让父母住在里边。这两个心灵手巧的小伙子,能用一截铁丝、一块铁皮,或者一条袋子做出几乎任何东西。据说,他们将要回到班加雷。他们在那儿的一个筑路队工作。在他们来回走动着,挑挑拣拣,凑合着盖这间房子的时候,老母亲用她那种凝视万物的惊讶目光凝视着她那两个个子很高的儿子,就好像他们压根儿就不是她生的。生活已经离她远去,只把她留在那一堆大包小包中坐着。
“多尔,你爸爸今天瞧起来不怎么好。”妈妈对细高的女儿说。女儿正放出一群红母鸡。
一位高个子年轻女人走过来,弯下腰望着父亲。
“看起来,他没有什么不好。”她一边说,一边伸出那只细长的手驱赶着苍蝇。
她跟她的两个哥哥一样,生得长胳膊长腿,但她的上身很短。和哥哥们一样,她也像是由木头雕刻而成。只不过,那两个小伙子被雕成未加修饰的神像,她却被雕成一个没有完工的图腾。图腾的含义还不大清楚。
正如两个小伙子命中注定,不可能适应家庭这个圈子,这位“没有完工的”多尔,生来就要守在家里。她本身可能就是把别人圈起来的“圈子”。某种天生的端庄和她的棉布衣衫一起,紧紧地包裹着她。甚至当她光着脚丫的时候,人们就管她叫奎克莱依小姐。她的侄男外女还没有出生,就要把她当作一个尊敬的对象,坐着大车或者轻便马车,后来甚至是坐着福特牌小汽车来看她。很难说出多尔·奎克莱依多大年纪,而且她似乎总是这个年纪,上下差不了几岁。她是个干巴巴的、头发黄中带红的姑娘。这种人的皮肤特别不禁晒,直晒得连年纪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小时候,她从修女们那里学会一手工整的、有点拘谨的书法。家里人很为此而骄傲。他们拿来东西让她写。她在一张松木板做成的桌子前面坐下,旁边放着一盏灯。她勾着脖子,下巴抵着发痛的、盐饼子似的胸部,手很优雅地来回移动着,把纸铺平,先在空中拼出那几个字。全家人都带着惊讶、骄傲的神色注视着,等待她写。她比他们都强,尽管她并不愿意如此。有信要写,或者有什么申请要交的人,上门来找奎克莱依小姐,心甘情愿地把他们要说的话讲给她听。在他们看来她是一个可以信赖的守口如瓶的人。
最后,奎克莱依家还有个巴布。这个小伙子长着一张娃娃脸。他总爱躺在树底下,嘴里嚼着一根树枝。看起来是那种内在的单纯,把线条不甚清晰的五官聚合到了他那张长脸上面。他显然是个好人。一双目光迷离的蓝眼睛总是睁得老大。一只难以形容的鼻子流着鼻涕,倒不算多,也还不怎么惹人讨厌。除了偶尔路过的陌生人以外,谁也不会因为巴布·奎克莱依而不高兴,因为他像流水一样地无害,也像流水一样地驯顺,总让人端着泼来泼去,为别人所控制。一般来说,是被他的姐姐多尔的意志所操纵。
奎克莱依一家安顿下来,开始在他们选择的这个地方生活。那地方在木兰和桉树下面,在松树林旁边。他们的房子很像样。这是两个儿子精心设计的结果。他们出于本能知道怎样做好那许多事情。他们很幸运,还在那儿找到一股泉水。巴布·奎克莱依经常坐在泉水旁边、草丛之中的一块石头上,看泉水为何喷涌而出。别人则径自安排生活,并不管他。他仔细观察他们,如同观察水里的蝌蚪一样,所以从不为此而生气。只是在姐姐多尔扔下他不管的时候才不高兴。那时候,他就要甩开两条晒衣绳支架似的长腿东跑西颠,哭着喊着找姐姐。荒野里,他那副口水流得老长、不顾一切的样子很有几分可怕。
有时候,多尔·奎克莱依带着弟弟巴布,绕着帕克家的后门闲逛、聊天。如果他们确实没有持续不断地谈话,便一起享受这地方的宁静。那也是一种极好的调剂。艾米·帕克跟多尔和巴布交上了朋友,因为除此而外,没有别的选择。他们都是好人。如果她暗暗陷入一种对错综复杂的关系、无法估量的事件的渴求之中,她实在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
“我经常想,什么时候能开个小铺子,”多尔·奎克莱依说,她坐在门前的台阶上,长下巴搁在瘦削的膝盖上面,“我可以卖小垫布、毛巾、草席和别的杂货。你知道就是我自己做的那些小玩意儿,还有肥皂什么的。喂,巴布,别吓唬小鸡。因为我从修女们那儿学会好多东西,比如抽丝法刺绣、画图案的底样等等。还有人学会了编篮子。不过我不喜欢那活计。”
“我喜欢编篮子,”巴布·奎克莱依说,“用红色和黄色的线绳。”
“可你的小铺怎么没开成呢,多尔?”艾米·帕克问。她有时候爱问人们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特别是对奎克莱依家的人。
“就像这个样子是开不成的。”奎克莱依小姐说。她没再多费唇舌,但是就像真知道那其中的原委似的。
艾米·帕克说不清楚,对于她自己怎样才能做成些事情。迄今为止,她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许,这就是叫人心神不定的理由?一阵令人恐慌的感情突然向她袭来。在这幢房子里,她的生活没有着落,就像一个马上就要破裂的水泡。
“怎么啦,帕克太太?”奎克莱依小姐带着一种她可以“招之即来”的宽厚和仁爱站起身来问道。
“她生病了吗?”巴布问道。
“我只是觉得有点儿头晕。没关系,多尔。”艾米·帕克说。
她坐在一张靠背椅子上,一缕灼热的阳光照射着她。在这以前,她从未这样强烈地切身体验过生与死之间的区别。
“不要紧。”她说。
“瞧,”巴布·奎克莱依手上架着他用挑绳挑的“摇篮”说,“你会玩这个吗?”
“不会,”艾米·帕克说,“你真聪明,巴布。我可不会玩。”她望着他那双不会干事的手,架着那条错综复杂的、肮脏的挑绳,突然感到很难受。她瞅着他用那条绳子挑出一个新的花样来。
“也许是人们通常说的恶心吧。”多尔·奎克莱依说。
“我没事儿。”艾米·帕克说。
但是她的话撵不走奎克莱依姐弟俩。巴布用那条绳子又勾出一个新的花样。
“瞧见了吗?”他说,“这是个褥子。”
艾米·帕克跑到墙那边吐了起来。
“是恶心嘛!”多尔·奎克莱依说,她语气温柔得叫人听了难受。
“人们说,把一片酸模草的叶子浸湿了,贴在脑门上……”
“一会儿就好了。”艾米·帕克极力抑制着心底的激动说道。
如果奎克莱依姐弟俩能快点走就好了。
他们终于要走了。瘦长的身影在小院慢慢地移动,从缓步而行的家禽中间走了过去。
这天晚上,斯坦·帕克从溪谷回来,问道:“出什么事了,艾米?”
“啊,奎克莱依家那些人怎么样呀?”她说。
她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这样一来,两只胳膊就不至于颤抖了。
“他们是挺好的人,”丈夫说,“来坐坐也没什么坏处。”
他慢慢地搅着稠乎乎的汤,把大块大块的面包泡了进去。他累得精疲力竭,现在妻子又守在跟前,他觉得心满意足。
艾米·帕克却怒气冲冲地撕着面包:“巴布·奎克莱依让我觉着恶心。”
“他跟你有什么相干?他是个无所谓的人。”丈夫说。
“哼,随你去说吧!”她说道,“你怎么说都行,可我受不了。”
她的嘴里塞满了面团似的热面包。明灭不定的灯光把他的一双眼睛照得闪闪发光。那双眼睛正从他那张反应迟钝的、视而不见的脸上望过去,瞅着她。
他心里纳闷:在我们住着的这间奇妙的屋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斯坦,”她说,“我瞧着那个瘦长的、呆头呆脑的傻小子,心里就不由得紧张起来。这方面的事我懂得不多。我不明白事情是怎么个发展法。比方说,奎克莱依家的老妈妈怎么就会生出这样一个傻子?我要有小孩了,斯坦。现在我可以断定了。他勾出一个‘摇篮’给我看。我就开始觉得自己在往什么地方滑,好像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样可以抓得住的东西。我就害怕了。”
说话这会儿,她不再害怕了。现在灯光变得柔和起来。这番话和他那张恢复了正常的脸,使她如释重负。他们的目光不时交融在一起。然后,他们的灵魂跨过空间的阻隔,相互缠绕在一起。
“没有必要害怕,”他没话找话地说,“你会像任何人一样,闯过这一关的。”
总想着生了白痴巴布的奎克莱依老妈妈,看来已经是不近情理了。
“是的。”她心平气静地说。
只要能让她得到慰藉,他说什么都乐意。
他说:“我们得再接一间屋子,或者再盖一幢房子。三个人在这间小棚屋里转来转去可是太挤了。”
想象之中,那男孩儿——因为小宝宝会是个男孩儿的——正站在新房子的地板中间,手里拿着些小玩意儿叫人看:一个带斑点的喜鹊蛋,一块里面有个小泡泡的玻璃,或者一根当马骑的木棍。斯坦·帕克这种充满了自信心的梦幻,甚至把屋里家具的样式都想得一清二楚。而这一切,他的妻子以前从来不曾想到过。因此,她很为自己缺乏信心而羞愧。
“家里有娃娃一定很美。”她静静地说。她端上一盘葡萄干布丁。那布丁由于奎克莱依姐弟俩的缘故,做得很不成功。
“给你劈柴或者洗碟子,是吗?”
自从听到妻子告诉他这个新闻,他第一次笑了起来。不过不是那种张大嘴巴的开怀大笑。她只顾想自己的心事,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或者似乎没有注意到。如果斯坦·帕克的梦幻不似先前那样明晰,那是因为幻梦中有那么多与他有关的事物,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在妻子的肚子里,正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疑团。想起这些,他就浑身起鸡皮疙瘩。眼下,这位坐在那盏明灭不定的小油灯下面,自己也在灵魂限定的范围之内闪闪发光同时渐渐变得暗淡起来的男人,和那位使这个孩子得以孕育,又嚼着那盘没有烘透的布丁,做着平常所做的事情,并且给妻子以忠告和慰藉的丈夫相比,也许更了不起,但也许更不符合要求。
但是他的妻子心满意足了。
她常出去溜达。有一次她到了奎克莱依家。小伙子们正在盖的那所房子差不多完工了。多尔带她到屋后看一块山坡地。她说,他们要把那块地开出来,种上橘子树。这样一来,她就有家禽和橘子了。
“来到这个地方我很高兴,”多尔·奎克莱依说,“先前我并不想来。可是现在这儿变成我们的家啦。人在一个地方怎样扎下根来是挺有意思的。你会慢慢喜欢起周围的人们。”
她站在这块地上,两条胳膊交叉着,笨拙地放在心窝上,与一棵树倒很相似。那树的树皮似乎被什么东西经过的时候擦得粗糙了。
巴布·奎克莱依把他捉的蝌蚪拿给艾米·帕克看。这回没倒她的胃口。
这个季节,许多色彩艳丽的小鹦鹉来到这一带的山峦。它们在枝头栖息、林中嬉戏,在树桩间呆呆地走来走去,刺耳的叫声打破丛林中的寂静。这是一个繁忙的季节。在许多个傍晚,生活简单而又慷慨地给予着。金合欢树开满鲜花。太阳照耀着汩汩流出的树脂。现在它们那黑色的树干不再显得那样孤寂凄凉。艾米·帕克在金合欢树簇簇花团下走着,掰下一块块半透明的树脂。她瞧着树脂好看,便指望它能有什么好味道。其实那树脂实在算不了什么好玩意儿,既不甜也不特别苦,淡而无味。
但这毕竟是一个繁忙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季节。这个季节几乎容纳得下任何一样奔涌而出的物体。黄昏,她总是手提奶桶,去给等待着她的母牛挤奶。他们很快就开始盖新房子了。他们夜以继日地干,至少要在艾米·帕克生产之前,盖好一间屋子。傍晚,榔头声以及丈夫和来帮忙的奎克莱依家两兄弟的说话声清晰可闻。于是,妇人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建造之中。这使得她默不作声,一种举足轻重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些天的黄昏,风儿停息之后是那样地宁静,而唰唰的挤奶声使这寂静更加幽深。金合欢树一整天都在喧闹、骚动,此刻屹立在那里,屏声敛息,充满了悔恨。夕照中,它们那花的流云给愈来愈浓的暮色镀上一层金。那株乳树,死树干被母牛的脖子蹭得溜光,就像骨头雕出的树木一样惨白。
这头母牛,他们的朱丽亚,有一个乳房患乳腺炎。因为这个缘故,他们没花多少钱就买了它。现在它的肚里又怀了牛犊。它那快要分娩的大肚子因为那只还没出生的牛犊费力地颤动着。它咀嚼着、叹息着。很快他们就要给它挤奶了,但它还是继续咀嚼着、叹息着,站在那株乳树旁边张望着,期待着引起人们的注意,好开始这挤奶的“仪式”。
它是头老奶牛。
“趁着还能卖点儿价钱,最好把它卖了吧。”斯坦·帕克说。
“不,”艾米说,“它是我的奶牛,它是头好奶牛。”
斯坦·帕克没有跟她争论,因为他觉得没有多大的必要。那时候,这桩事还无关紧要。
于是,他的妻子越发喜欢这头奶牛了。特别是现在,她也怀了孩子。她把额头贴在母牛柔软的肚子上。牛的两胁不停地颤动着,散发出一股温馨的牛奶气味。这些天的傍晚,连空气都因为母牛呼吸的气味而变得柔和起来。就好像是那略呈蓝色的舌头造成这种变化的。那头老母牛十分聪颖地站在那里等待着。它的两只耳朵向后抽动着,好像很快活。一双棕黄色的眼睛似乎在向内心深处张望,花岗岩色的鼻子因为潮湿,上面生着些小斑点。
艾米·帕克与黄奶牛之间那种平和的关系甚至比这静悄悄的黄昏还要安谧。她们那软绵绵的、越来越粗的身子倒很谐调。“我要生个小姑娘。”艾米·帕克说。这种奢望引得她对着那头奶牛默默允诺的肚子微笑起来。想象之中,那孩子坐在一根光滑的树干上面,就像一个上了釉彩的瓷娃娃,白里透着粉红。她的头发从中间分开,早晨,用蘸了水的刷子梳得十分光滑,四周卷成一个个小铃铛似的发卷,像日渐衰退的金合欢树一样黄。是的,艾米·帕克心说,我愿意要个姑娘。但她又想起,这可不是丈夫的愿望。她低下头,望着桶里的牛奶。
等到老母牛停了奶,开始产前休息,妇人有点手足无措了。她常在寂静的傍晚,从小棚屋走到他们那所新房子的框架跟前,再沿着他们围起来的那块土地的四周散步。她穿着一件自己织的旧外套,外套左胳膊肘上补了块补丁。她搓着一双手,那手因为不大活动,突然变得干干巴巴,像纸一样,骨头也显得十分脆弱。没多久,她的身子变得笨重,肚子也挺了出来。从那丛枝叶蔓延的玫瑰旁边走过的时候,枝干上的刺儿常挂住她那件粗糙的蓝外套。一粒早生的花苞无力地挂在枝头,呈现出洁白的颜色。
“你脸色苍白。”他说道。他沿着那条小路温情脉脉地去迎接她。一双沉重的靴子在她那双比较秀气的女鞋的鞋尖前面猝然停下。
他握住她一双冰冷的手。他身上那股锯末的味道和他那双一直和木料打交道的手,使她得到慰藉。
“啊,”她望着他那双眼睛,笑了起来,“我并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当然,你确实觉得和先前不一样了。我觉得挺好的,和原先一个样儿。不过没能去瞧瞧那头奶牛,可是有点滑稽。它站在那儿,盼望我呢,斯坦。”
她望着他的一双眼睛,希望他能给她一点帮助,但与此同时,心里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觉得,甚至她那双手也常常是可望而不可即。甚至占有的秘密也是一件无法分享的、不可思议的事情。现在,当他们站在这条小路上,就要发现那半遮半掩的彼岸的奥秘的时候,这孩子似乎又不是他们的了。有些事情他将无法对这个陌生的孩子诉说,他为此已经深感困窘。
“用不着为那头老奶牛担心。”他十分亲切地说。
她转身,沿着小路继续向前走去,觉得不管怎么说,眼下在内心深处,她是太瘦弱、太枯燥了,无法接纳他的这一片厚意。
她真想说,我有个好丈夫。她说不上自己具体哪里配不上他,但她的确配不上他,在某些尚待发现之处。
“你说的对,没什么可着急的,”她说,“就是那头牛老了。”
她慢慢地朝前走着,非常注意自己的身子。那件十分醒目的蓝羊毛外套在傍晚花园斑斓的色彩以及地衣的颜色之中闪闪烁烁,仿佛预兆着什么。裙裾在她缓步穿行的时候,搅起一股过分浓郁的迷迭香和麝香草的香气。她走开之后,那香气依然飘荡着,久久不肯散去。
有时候,艾米·帕克坐在床沿上,对那个就要生下的孩子的爱以及因此而生出的欢乐,会莫名其妙地变成一种悲凉的、怅然若失的感觉。
“要能快点儿完事就好了。”她心里想。我几乎对什么都一窍不通。我对我身体的感觉、对几乎任何事情的含义都一无所知。我不能真正依赖于上帝。然后想起和她一起生活在这间屋子里的那个男人,心里不禁为之一惊。他的力量无法代替她的无知和软弱。他的情欲是吓人的。她坐在那儿,倾听树叶在木板墙上摇动的、蜘蛛结网般细微的声音。
“艾米,”斯坦·帕克终于说,“你那头老母牛生了个很漂亮的小牛犊。”
就好像这至少是一件他可以对一个小孩儿讲一讲的事情了。
“啊,”她热切地说,“是什么颜色?”
这当然是件一直影响她心绪安宁的事情。现在一切都会好起来。她立刻站起来,想赶快去看那头母牛。
他说:“是头黑白花牛,挺壮实的。”
果真有一头花斑牛犊蜷缩在一堆羊齿草里。牛妈妈站在那儿,鼻子向前撅着,看起来仍然显出一副惊讶的神色。尽管这已经是它下的第七个牛犊了。妇人开始轻轻地吆喝,表示她的爱抚。她想摸一摸这个上苍的奖赏。小牛犊爬起来,四条腿支撑着,肚子上吊着脐带。它站在那一堆卷曲的羊齿草里,闪着幽光,摇摇晃晃,舌头舔着嘴唇。
“嗬咿——嗬咿——”妇人吆喝着,“小东西真可爱,斯坦。哦,你这个小宝贝儿!”
母牛喷着鼻息,摇晃着脑袋,但神情呆滞,就好像它乐于忍受别人接替它的责任。它的肚子瘪瘪的,身上粘着血迹。
“可怜的朱丽亚,”艾米·帕克说,“我们就叫它朱厄尔[10]好吗,斯坦?朱厄尔!朱丽亚下的牛犊。”
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她大笑着,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她又是站在尤罗加洼地里的那个少女了,张开瘦削的双臂,面对奇迹般的生活。
整整一个上午,她都跑来跑去,东瞧瞧,西摸摸,跟那个刚下的小牛犊待在一起。她一直絮絮叨叨,想着法儿表示她的疼爱,抒发她的宽慰,直到这种宽慰充满她的内心。她全然不顾屹立在周围的树木,不顾跟那个笨头笨脑的小牛犊待在一起的母牛。是小牛犊使她如释重负,她仿佛变成了一缕轻烟。她自己就是这个淡蓝色的早晨。在这个早晨,发生了这一切。
这天晚些时候,当事情都安顿下来,她又被生活的旋涡所席卷。丈夫突然跑回来,取铁壶里的热水。
“怎么回事?”她问道。
他说母牛出毛病了。
“可它刚才还好好的。”为了保持自己平静的心境,她几乎是怒气冲冲地说。
“刚才是好好的,”他一边往一只旧铁盆里倒水,一边绷着脸说,“可是现在它倒下了。它出毛病了,看起来像是得了产褥热。”
那头母牛果真躺在一堆羊齿草里,不过它很安静,老老实实地待在那儿,线条柔和的双肩在羊齿草里高高耸起,活像一尊塑像。
“你怎么知道它病了?”妇人问道。
“它眼睛特亮,”他说,“它对什么也不感兴趣,也不站起来。瞧!”他边说边踢牛屁股,还去揪它的尾巴,就好像拿它出气一样。那头牛还是不起来。
“牛犊呢?”她问道。
“我们总得先把母牛治好嘛,简直一团糟!”他说,“早把它卖了就好了,这就是养老牛的下场!”
“那就责怪我吧。”妇人说。
“我倒不是责怪你。”他边说边绞着一块浸过开水的布条。
“你这不是责怪是干啥?”她因为待在那儿插不上手,心里难过,便愤愤地说。
她瞧着他把那块热气腾腾的布条捂在母牛的乳房上。母牛动了动,喘着气,呻吟着。
妇人望着那男人,并没有感觉到他在生她的气。他正在一心一意地做自己手里做着的事情。他的思想早已从她的身上集中到手头正做的事情上了。连那双手似乎也已经忘却,尽管抚摸过她。她站在那儿,插不上手,心里充满了孤寂之感。在一阵揪心的眩晕之中,她开始为自己的孩子着急了。
“我们总得喂喂这头牛犊吧,斯坦。”她不由自主地说,“我想去欧达乌德家一趟。她跟我说过,他们有几头奶牛。所以,他们总该有牛奶。”
“好吧。”他说。此刻,他的整个身心都从一双手倾注到那头病牛的身上,别的事情都已经成了次要的。
她把目光从他那双手上移开。对于这双手她不享有什么权利。她一心想着刚刚想起的这个念头,出去套马了。
她坐在那匹马铃叮当的小马后头,驱车去欧达乌德家的路上,那种自艾自怜的情绪已经消失殆尽。她嘴里有一种苦涩的味道,冷风吹着面颊,脸上的肌肉觉得一阵阵发紧。她满怀信心地赶着马车。树木在她的面前向两旁闪开,就好像并没有那条林中小路,她正披荆斩棘,开拓前进。没多久,正如那位女邻居先前跟她讲的那样,眼前出现了那匹死马的遗骨。矮树丛中有一片模糊不清的东西,那一定是一所房子了。就这样,艾米·帕克来到了欧达乌德家。
“啊,这是帕克太太吧。”女邻居说。她正独自站在台阶上,俯瞰四周的一切,但又什么也没有看见。就好像她有什么事情应该去做,但又不能忍受这个想法。
欧达乌德家的这所房子似乎是在一系列的冲动之下完成的。在原先那间屋子的基础之上,又盖起了新的房子,显示出生活需要的复杂性,那是些用木板、铁皮以及树皮搭起来的类似棚屋的玩意儿。除了都是那种树皮般的铁锈色之外,没有一样东西是和谐的、协调的。不过,在苍茫的森林之中,巍峨的树木之下,这色彩倒与四周的景色十分相配。房屋周围,泥地上,一群母鸡整理着它们的羽毛。那头红毛母猪好奇地跑过来,似乎要对来人作一番探究。它的奶头晃来晃去,拍打着两胁。那窝小猪崽儿在一堆白菜帮子上吱哇乱叫。几头母牛站在一片稀泥里凝视着什么。那片稀泥正在变成草地。四周有一股鸭子的气味。
“我说这是帕克太太来了吧!”女邻居说。她走过来,或者说是她正在上面站着的那个台阶把她弹到了院子里。
“是啊。”艾米·帕克说。
一路上伴随她的风儿消失了。孤零零地站在这个院子里,她又变得可怜巴巴了。
“我是来求您帮忙的。”她说,“我们碰到为难事儿了,欧达乌德太太。”
“遇到什么麻烦事儿了,亲爱的?”这个又矮又胖的女人问道。她已经表现出一副慷慨大方的样子。
现在这个场合,她不像过节似的收拾得整整齐齐,虽然衣服有几处倒也确实用别针别了起来。她的两个乳房一颤一颤,依旧是那样热情。光溜溜的面颊红云涌动。
“今天早晨,我们家的母牛下了个小牛犊。”艾米·帕克说。
“你真走运了!哦,那些可爱的小牛犊!”
“可是那头母牛因为得产褥热病倒了。那是头老牛。”她说。
女邻居咂了咂嘴。
“这些老母牛真够呛。这些可怜的东西。它们都是一个样。”
“可是我们得养活这个牛犊,欧达乌德太太。”
“当然啰,你们得养活它。”
她也不由得为这桩事犯起愁来。
“喂!”她喊道,“你在哪儿呢?有位太太看我们来了。看在上帝的份儿上,露露面吧,让人家也知道,我还有你这么个宝贝呢!啊,真可怕,这些男人们。说到底,他们只知道发号施令,连鸡也不给喂喂。不过,如果你需要牛奶,多得是!我们简直是在这东西里头游泳呢!我们一直忙着挤那两头牛的奶。那头可爱的小母牛也快产奶了。帕克太太你尽管来拿,亲爱的。不管他说什么,最后总是我说了算。”
“你吵吵啥呢,我这不是正找靴子嘛!”她的丈夫嚷嚷着。
他过来了,就站在那儿。
“这就是他。”妻子说。
她朝后门点了一下头,一绺黑发滑了下来。这场合,她没有再把它拢上去。
欧达乌德膀大腰圆,鼻子似乎就是两个黑窟窿,你可以顺着窟窿往上瞧。他毛发很重,笑起来十分爽朗。
“母牛生病了,是吗?产褥热。”欧达乌德说。
“没必要再啰唆了。”他的妻子说。
这话一说出口,大家都吃了一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煤油,”她的丈夫说,“治产褥热再没有比煤油更好的东西了。治别的毛病也一样。”
他自己呼吸的味道就是证明。
“他就喜欢用煤油,”妻子说,“一有牲口病了,他就灌煤油,从哪头往里灌都不在乎。所以,我一不舒服就吓得要死。”
“再没有比煤油更好的东西了,”她丈夫说,“你拿一瓶啤酒,喝光了,然后再往里倒这么多煤油。到我手指头这儿,瞧见了吗?不要多,也不要少。照我说,也就是三分之二吧。再多就危险了。潘迪·坎诺知道。他太性急了,结果害得他那头漂亮的泽西种小奶牛在土里头乱滚。但是,倒这么多,你就用不着担心了。你把瓶子插进病牲口的嘴里,慢慢往里灌,直到都灌进去为止。当然啰,它不会老老实实任凭你往里灌的。它要挣扎起来,还挺不好办。但你会发现,产褥热就这样过去了,快得就像星期日早晨。”
“可是她现在要的不是煤油,”妻子一边用肘子捅他,一边说,“每个人有每个人自己的治法。她要的是牛奶!”
“她就是不要煤油,”丈夫说,“至少也可以听听这个偏方吧,又不花钱。”
“牛奶也一样不花钱。我们有头小奶牛,刚下牛犊。”
“对,牛奶不要钱。”
“那你还唠叨这半天干啥?”
“男子汉大丈夫总得说点什么嘛!”她的丈夫说。
站在这个乱哄哄的院子里,艾米·帕克简直有点儿脚跟不稳,头晕眼花了。但是鸭嘴啄着那个泥泞的水洼,泼溅起爱的水花。甚至那些四处躺着的酒瓶子现在看起来也顺眼多了。因为那是欧达乌德自己把它们从窗口扔出去的。他倒没有任何别的目的,只是不想让它们留在屋子里罢了。
“你有桶吗?”他问道。
他提着桶,向院子那头走去。因为自己慷慨的举动显得喜气洋洋。
“欧达乌德太太……”艾米·帕克说。
“你今天的难处,也许我们明天就会碰到。”她的朋友说。“啧啧!”她咂着嘴,缩回一双油腻腻的手,“我简直忙得连自己的名字也要忘记了。我们还有头山羊呢!它星期四夜里刚下了羔子,是头小公羊。我们把它打死了,那可怜的东西。不过,帕克太太,我们欢迎你来用这头母羊。它那奶布袋儿,装得满满的,一定会让你高兴。喂!”她喊道,“帕克太太借我们那头母羊用用。亲爱的,人们都说,许多小孩儿要不是靠了这些宝贝奶山羊,大概早饿死了。至于一头可爱的小牛犊么……”
有时候,好心的举动会以拳头那股劲头接二连三地降临。艾米·帕克希望她能抵挡住这种“打击”。
“你自己有孩子了吧?”欧达乌德太太问。
这当儿,天空仿佛在远去,现在是一片空白。
“没有。”面色苍白的年轻女人说。她只能在自己的丈夫面前毫不隐瞒地吐露真情。“没有,”她说,“我还没有。”
“噢,是吗?也许还没到时候。”欧达乌德太太说。
她嘴里哼着偶然想起来的什么曲子。那曲调很奇妙地在她的牙齿之间震颤着。
“我们也没孩子,”她说,“当然并不是因为我们没努力。”
她丈夫牵着山羊回来了。
就这样,艾米·帕克抓着欧达乌德家那只挺不老实的山羊开始喂她那头新生的牛犊。牛犊很快就吮起她浸在桶里的手指。它慌里慌张,光溜溜的牙床吸不上多少奶水。因此,当她感觉到她的小牛犊愈来愈有力气,愈来愈活蹦乱跳的时候,这女人渐渐地把那头生病的母牛忘到了脑后。母牛在羊齿草里卧了整整两天两夜,现在已经完全像是一尊青铜雕像了。
“不过它的病没再发展。”妇人说。她试图对自己的冷淡做某种解释。对那头母牛她确实很有感情。
“可也没好。”斯坦·帕克说。
男人依旧服侍着那头病牛。因为经常蹲在那儿,或者来来回回地拿东西,那地方已经踩得乱七八糟。他曾经把羽毛管插进母牛的乳房,排出里面的奶汁,还端来一盆盆热气腾腾的水。因为他要看看,自己的意志再加上浸透热水的毛巾,是否可以把这头病牛从麻痹与迟钝中唤醒。然而,他的意志还不够坚强。有一次,只剩他自己的时候,他盯着母牛那双温柔的、正在凝视他的眼睛看了半晌,便开始踢这牲口的屁股。
“起来!”他边喊边使出吃奶的力气踢牛,“看在上帝的分上,起来!起来!”
他精疲力竭了。
这时,艾米·帕克正好从树木中间走了过来。她简直认不出这就是自己的丈夫,也没听过他如此粗暴的、忽高忽低的声音。
“你先别管它了,”她边说边踢着一块泥土,就好像她刚刚看清的陌生生活的真面目就在这里,“我跟它待一会儿。晚饭烧上了。上床躺躺吧,斯坦。然后我们吃饭。”
按照她的吩咐,他去了。她竟有这么大的力量。在她的记忆中,她以前从没有感到过。
然而,在这个潮湿的牛棚里,和这头病牛待在一起,看到丈夫为了她而放弃了自己的力量和权威,她心里不禁有些悲凉。因为她现在本该是强有力的,而事实上偏偏不是。愈来愈浓重的夜色以及黑莓结成的罗网,把她纤弱的灵魂压缩到一个狭窄的所在。肚子里的孩子在抗议。也许在她的筋骨所构成的牢狱之中,孩子已经预感到将要遭受的挫折。
“可怜的朱丽亚。”她边说边走过去,把手放在没有什么反应的牛脖子上抚摸着。
现在,看起来这妇人没有一点点“妙手回春”的办法。她经历过的所有那些欢乐与相知的时刻似乎都已化为乌有。眼下,她是一无所有。
她从奶牛身边走开,穿过属于他们的那块土地上生长着的树木。一轮月亮模模糊糊地升起在轻轻摇动的树影之上,月光如水,清冷而苍白。周围有一种流动的感觉,有一种微风吹动树枝的感觉,云彩追赶月亮的感觉。她觉得,她正行走其间的这个昏暗的、潮乎乎的世界,也许要下雨。在这个世界上,他们的棚屋矗立着,窗口不合时宜地射出一缕希望的灯光。她从这个人工建造的小棚屋的窗口望进去,看见丈夫正躺在床上熟睡着,炉灶上放着锅。煮土豆溢出来的沫子正从黝黑的锅沿上流下来。她瞧着那个软弱的人壮实的身体。她的拖鞋底朝上扔在一张椅子下面。怀着一种平静的、惊讶的、隐隐作痛的超脱了的感情,她意识到她正在观察自己的生活。
要想打破这个梦境其实十分容易,只需敲敲窗户,喊一声:“瞧,我在这儿,斯坦!”
但是,看起来这是不可能的。
于是,她又被迫离开那所现实中的房子,走回到那个树木和云彩的世界。眼下,不管喜欢与否,这是她的世界。她的一双脚从羊齿草中走过去。她在心里说:我要生下的这个孩子,这个身体不由自主孕育着的孩子,这个还没有出生的孩子,甚至连性别也是别的什么人决定的。她自己简直无能为力。她的裙裾在粗糙的树皮上拖过。不管什么东西,凡是她能够触摸到的,几乎马上从她手中飘逸而去。但她必须习惯于接受这一切。
然后,她看见,在她离开牛棚的当儿,死神已经降临到母牛的头上。她一直希望,至少不要命中注定该她去发现这悲惨的景象。
母牛躺在地上。月光下,黑乎乎的,四条腿直挺挺地伸着,僵硬得像一张桌子。妇人用脚踢了踢。他们的朱丽亚已经死了。
于是,现在只剩下女人自己和月亮在一起了。
她跑了起来,像一头野兽,急促地喘息着。湿乎乎的树叶泼洒在她大理石一样冰冷的脸上;或者碰到树枝,鞭子似的抽打在她的脸上。她必须赶快回去,离开这头死牛,把这桩事告诉斯坦。必须快跑,只要两条腿允许,林中的树枝允许。她在舒缓的、凝重的月光中奔跑,可恶的树影揪扯着她的头发。她向心目中那满屋的灯光奔去,但是在这使人极感痛苦的树木之中,没法儿快跑。她奔跑着。奇怪的是她离扔在身后的那头死牛越远,离一切她未曾经历过的事情就似乎越近。因此,当她穿过一张布下来捕捉她的罗网时,她的皮肤变得冰凉。她紧张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着赶快从她自己的恐惧之中逃脱。
就这样,在离他们家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艾米·帕克撞在一堆黑魆魆的东西上面摔倒了。倘使是白天,会看得见那是一堆石头。有一阵子,她失去了知觉。
现在,只留下月亮了。
等到妇人恢复知觉,周围的世界被那无情的月光笼罩着。妇人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来:“我一直往回跑,我跑得太快了。”疼痛向她袭来。她开始轻声哭泣。为那头乳牛而悲伤,为那皎洁的月光伤心,为她自己软绵绵的、已经失去控制的、散了架似的身体伤心。当她再踉踉跄跄十分虚弱地从湿乎乎的羊齿草中走过的时候,她确实是什么也控制不住了。
她回到家里,丈夫正在伸懒腰,他被一股煳味呛醒了。有的土豆差不多都烧煳了。他起来把土豆从炉子上面端开。他仍然睡眼蒙眬。责任感还没有和他那和蔼的本性发生矛盾。如果乐意,她本来可以很亲热地走到他的身边。但她现在不想看到他。
“怎么,”她说,“你把土豆给烧煳了?”她真想就这事儿吵上一架。
可他望着她的两只肩膀,说:“怎么了,艾米?是那头母牛……”
她身后,敞开着的房门外面,是充满了奥秘的、月光的宫殿。
“母牛死了。”她嘴唇颤抖着喊了一声。肚子一阵阵地疼,她不时咬着嘴唇。
丈夫待在这儿她简直无法忍受。她的身体似乎要从她的灵魂之中游离而去。如果允许,她心中潜藏的那股巨大的柔情也会飘逸而去。
“啊,”男人望着她说,“这事……唉,真糟!不过,艾米,别太难过了。我们还有那个小牛犊呢!那是头老母牛了,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地方。它有乳腺炎,还有别的一大堆毛病。”
坐在那张歪歪斜斜的床上,他把这桩事情想了一遍。这当儿,她似乎已经变得比事实上苍老了许多,正低头看着他头顶上面那个小小的头发旋儿。
他抬起头来望着她。她立刻发现,她是多么熟悉这张面孔。
“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吧?”他迟疑着,瓮声瓮气地问。
她在那张高低不平的床上,拣最远的一个角落坐了下来,这样他便碰不着她了。
“我想让你辛苦一趟,去把欧达乌德太太找来,亲爱的斯坦。”她的声音颤抖着。“现在你别管我,你就去吧,斯坦。”她说,“我看我们恐怕不会有孩子了。快去找欧达乌德太太,也许她知道该怎么办。”
于是,他也尝到了那种无法表达自己心境的可怜巴巴的滋味儿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把冰凉的挽具在马身上系好,拖着长长的身影,走进那月光皎洁的夜晚。
第七节
那几年,艾米·帕克多次想生个孩子,可总是不成功。
“这段路寸草不生。”她笑着说。
因为奎克莱依家或者欧达乌德家亦无所出,帕克夫妇便采取了一种回避现实的态度,故意装得没有孩子也亲密。他们宽慰自己,这所整洁的、斯坦和奎克莱依家的小伙子们建造的房子,并非封闭他们生命的盒子。当然,他们仍很年轻,他们的弱点只偶尔暴露,还可以像做梦一样打发掉。即使环境已经迫使他们开始思索,也是纠缠不清。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清理那一团思想上的乱麻的工作进展不大。他们也祈祷。祈祷的多少要看他们信仰的强弱变化了。他们相爱,有时候激情满怀,偶尔也抱着一种怨恨。他们也许不像过去那样,总希望厮守在一起,而是更珍视静谧的时刻,甚至缅怀过去的忧伤。有时候他们相互安慰:
“就像现在这样,我们也可以过得挺好。”斯坦·帕克说,“要是有了孩子,他们到头来责怪你一辈子。”
确实如此。
艾米·帕克通常是个快活、勤快的年轻女人。她到门廊外头摔打掸帚,或者坐在一截树干上剥豆子。如果生命的浪潮在她内心深处涌动,那地方也没人觉察到这些。大家都尊敬她,也喜欢她,只是有时候,她眺望着周围的景色,一张脸上充满饥渴的神色,或者担心房顶被狂风掀掉,不过只是偶尔这样。就这样,帕克夫妇在这一带继续受人尊敬。要说挖个坑、砍棵树,或者紧要关头给马钉掌,谁都比不上斯坦·帕克。他只消用临时凑合的工具,就可以在比别人短的时间内干完。当然,他这是从他父亲那儿学来的。如果什么时候,有一首诗或者有一种对上帝的幻觉几乎在他脑袋里形成,谁也不会知道。因为人们并不谈论这种事情,或者说你不会注意到这儿的人有这种习惯。
到班加雷的半路上,盖起一座教堂,供周围的居民们做礼拜。有些人去,在那儿祈祷,唱音韵缭绕的赞美诗。与其管这叫做礼拜,还不如说只是一种比较文雅的活动,至少对大多数人是这样。由于受她的教养中比较文雅的那部分的影响,艾米·帕克也去做礼拜。她喜欢唱那种悲哀的圣歌。如果说她敢于有什么越轨的举动,那便是在心里琢磨丈夫的肩膀何以变得那样遥远。她心里纳闷,穿着节日的礼服,待在教堂里的时候,斯坦在想些什么?她从脸上撵走几只苍蝇,还有恼怒的阴影。她为他内心深处的那些感受而懊恼。那种感受比她自己被那悲哀的赞美诗所激起的渴求更加微妙。她的声音缠绵悱恻,多少有点春心荡漾。她有一瓶香水。到教堂做礼拜时,她把瓶子晃晃,往身上洒了一点儿,给热烘烘的马鬃和尘土也平添了一股香气。当她张着丰润的双唇唱歌的时候,她看起来纯明透亮。她的本质也毋庸置疑。可是对于斯坦,你就有点儿说不出个所以然了。
这男人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脑子里头一片混乱,因为妻子正看着他,此外还得注意应付做礼拜说的那些话。他的身体——他在某种程度上为之羞愧——使他跪下时带着几分尴尬。他不认为这尴尬与谦卑有什么联系。但事实上他是愈发谦卑了。当他没能攀缘到那祈祷的顶峰时,他就上下打量自己,或者打量教堂靠背长椅的木纹,发现这二者都有瑕疵,而且没有多少希望可以加以纠正。尽管有时候,在篱笆外面马儿戴着嚼子咀嚼的时候,在听到某句突然给人以启迪的话的时候,在鸟儿衔着杂草在檐下筑巢的时候,在有人突然说了几句包含了那么多承诺的话的时候,静谧也确实降临。这静谧也许是上帝的恩赐。
帕克夫妇的日子过到这时,他们的邻居奎克莱依老爹死了。那是一个落霜的早晨,他在上厕所的路上,摔倒在酸模草丛中。他躺在那儿,等到大家发现,已经死了好长时间了。几位有经验的女人给他洗了身子,他被放在一辆大车上,一路颠簸送到墓地。墓地在一块白草萋萋的草地上,那是班加雷的公墓。死者留下的寡妇这时也只是勉强支撑着出席葬礼。她把一束金盏花插到一个广口瓶里,可是当天就被山羊给叼走了。这样一来,那逝去的老人连那束凋零的花的最后一点哀婉也没有得到。
当天晚上,送葬的人们回到他们各自居住的地方。大家都把奎克莱依老爹忘到了脑后,除了他那又老又疯癫的遗孀、又丑又温柔的女儿,以及斯坦和艾米·帕克。这桩事时常把他们搅得心神不定。黑暗中,他们相互搂抱着,一起抵御死亡的可能。他们息息相通,精神上壮大了许多。他们爱抚的手使对方的身体又暂时获得一种生命的活力。
除了这种死亡的暗示,他们的生命坚定不移地存在于世。现在他们已经有一小群奶牛了,还有两头牛犊,一头胖乎乎的小公牛。帕克夫妇转到以养母牛为主。金黄色的灯光是他们点燃的晨曦,银白色的雾气从他们的嘴里吐出来,在脸前飘逸。他们像身边嘎吱嘎吱的洋铁桶的把手一样僵硬,穿过落满寒霜的院子去挤牛奶。
日子艰难的时候,斯坦·帕克到班加雷筑路队干活,周末才回家。他越发沉默寡言,越发干瘦,也越发冷漠了。铺路用的石碴子的尘土扬在脸上的皱纹里,但是他们存起了一些钱。艾米挤牛奶,然后把牛奶送出去,送到班加雷以北的地方。那儿现在定居下来的人越来越多了。
斯坦一连几个月给阿姆斯特朗先生干活,赚了不少钱。阿姆斯特朗先生是个有钱的屠户。他在这儿盖了一座别墅。他飞黄腾达,已经到了绅士的份儿上,而且可以用那红砖别墅表示他的显要了。这座别墅建在离帕克家一英里远的地方,周围是花园。月桂树做成的围篱,树影婆娑,曲径通幽。有扇窗户镶着彩色玻璃。还有一座女人的石雕。那女人用一双手羞羞答答地遮掩着赤裸裸的身子。
斯坦·帕克在屠户的花园里干了一阵子,通常是在那周围干活。他砍木头,给宰了的鸡鸭煺毛,烧树叶,给那些椭圆形的玫瑰花花坛和长方形的美人蕉花坛锄草。这些花坛把花园装点得绚丽多彩,但没有什么特色,跟普通公园一个样。但屠户很满意,他觉得这已经很壮观了。他裹着皮革制成的护腿,俨然一副乡村绅士的派头。他跟仆人们说话时总是快快活活,随随便便,边说边揉搓着口袋里头的钱。这种态度使得斯坦·帕克不由得垂下眼睛。别的仆人却利用了主人的信任,不是变得贪心不足,就是变得目空一切。但是屠户觉得这是自己用钱买来的——被敲诈或者被伤害的特权。看到斯坦·帕克做出来的是另外一种反应时,阿姆斯特朗先生自己反倒觉得很窘。他不住气地干咳着,东瞅瞅,西瞧瞧。不过他很尊敬帕克。他本来已经够慷慨大方的了,如果斯坦敢再朝前迈出一步,他准会付给他更多的工钱。
当斯坦·帕克不再受雇于他,回自己的农场干活的时候,阿姆斯特朗先生有时候喜欢骑着马过来。他斜跨在他那匹挺壮实的马身上,告诉这位曾经是他的雇工的男人和这阵子在帕克家帮工的那位名叫弗利兹的德国老头,怎样割高粱,怎样堆放苜蓿。然后,阿姆斯特朗先生心满意足了。他那张刮得很干净的脸和他的皮护腿都闪闪发光。他拿一串树叶遮挡阳光,眺望着这块土地。他的态度表现出对一位家业永远不会增加,更不能和他相比的小户人家的屈尊和赞许。逢着这样的时候,他特别愿意对那位德国老头表现出一种带着优越感的关心。同时,冷嘲热讽,开开玩笑。一方面因为他是个外国人,另一方面因为屠户很难说清楚这老头在帕克家确切的地位和身份。
有一天晚上,弗利兹背着一卷行李来到这地方,得到允许之后,他在帕克夫妇原先住的那个小棚屋里一张简陋的床铺上睡了一夜。那阵儿,他正生病,肚子咕噜咕噜叫得挺凶,便在棚屋里面住了下来。他用一种麸子和糖浆的混合物治肚子——到底是什么毛病,一直没搞清楚。他不断通告病情,帕克夫妇常给他一两个先令和一块煮好的胸叉肉。他们喜欢他那双德国人才有的清澈的蓝眼睛,而且对他的态度的持久性立刻认可了。
“这儿有把椅子,弗利兹,你可以用,”艾米·帕克说,“有点摇晃。不过毫无疑问,可以派用场。”
弗利兹干许多活儿。他帮着挤牛奶,烫洗那些大罐子,还能出去送一趟牛奶。大多数早晨,他屋里那盏灯最早划破院子里的黑暗。傍晚,他把那张椅子搬到门口,坐在他种的那行盛开的向日葵中间。葵花籽晒干以后,他就嗑那里面的仁吃,把黑色的、尖尖的壳吐在地上。
“就像一只该死的鹦鹉。”人们常说。
他们对眼前发生的这个滑稽而简单的行为大加嘲笑,而且希望这种行为不发生才好。因为凡是他们经验之外的事情,都没有权利存在或者发生。
这个德国老头却说:“葵花籽的油对身体有好处。”
他不介意别人的态度,谁也驳斥不倒他的信念。于是人们都摇着脑袋,朝那些葵花籽壳生气地撇着嘴,转身走了。
弗利兹来了没多久,雨季就开始了,而且从来没有这样下过。刚开始,倒很正常。像平常一样,阴云朵朵;像平常一样,时断时续。间隙当中,还可以晾晾被单。那些无法放牧的母牛,也可以饱餐冰凉的嫩草。
“这雨可要下个没完呢!”弗利兹说。
“是呀,是要下一阵子。”斯坦·帕克淡淡地说。因为眼下这雨和他还没有多大关系。
他踩着一摊摊的稀泥走了过去。德国老头却因为还要下的暴雨摇着脑袋。母牛迟钝地凝视着他那双明亮的眼睛。
等那细雨霏霏、水雾淡蓝的“蜜月”过去,雨开始正正经经地下起来了。在那可怕的、无休止的雨幕笼罩之下,人和动物的生命都显得那样短暂,那样无足轻重。尽管在暴雨来临的最初阶段,雨终究还只是雨。人们的皮肉把它当水来接纳,人们在心里嘟嘟哝哝地抱怨,但总觉得迟早要下完。
可是情形糟透了。房子简直不成其为房子了。似乎只留下一个雨水抽打着的尖尖的屋顶。人们一到夜晚便不再干活,他们侧着身子坐着,一张张脸又黄又瘦,倾听着那如注的雨声,怀疑着各自心里的动机。雨总在不停地下着。在他们的睡梦中下着,冲刷着他们的梦境,撩拨起他们的恐惧和愤怒,让他们在睡乡那灰蒙蒙的雨水中沉浮。
“听,艾米,”斯坦·帕克半夜里醒来说,“厨房又有地方漏雨了。”
一只铁桶传来滴水的声音。那是他们放在第一个漏雨处接雨水的。现在木柴上又传来滴水声。雨水开始光临他们的小屋了。起初只是一点点,但确已来临。
“我们还有一两个盆呢。”艾米笑着说。她正躺在他们那张没遮没拦的床上,挨靠着丈夫的身体。她或许可以拿他的身体来抵挡一阵子雨,不过也没有多大的信心。“把那个破铁盆放到那儿,斯坦。我先前还想把它扔掉呢,幸好没扔,它还能盛点水。把它放过去。”
于是她听见他的脚踩在地板上面的声音。只一两步。她心里觉得一阵宽慰。但这种宽慰没有维持多久。因为不一会儿,她就又听见那淅淅沥沥的雨水声。
连绵不断的大雨占据了他们的全部生活,连他们自身也被排除在外了。他们披着麻袋,从院子里跑过,去做一天里不得不做的活计。他们的手指在母牛的乳头间,习惯地滑动着,挤着牛奶。可是与那如注的、景色壮观的大雨相比,那实在是一条可怜的、白色的细流。
那天,斯坦·帕克从城里回来,那匹马疲惫、瘦弱,似乎掉光了毛的腿浸在水里,挽具的皮带也泡得胀鼓鼓的。他说:“乌龙雅河水上涨,人们都被困在中国坪[11]上了。”
“我们在山上。”他的妻子说。
她试图保持心中的温暖与自信,稳坐在她的山上。她把熨斗贴在面颊上。今天是她熨东西的日子,她不想听乌龙雅的洪水。
“是啊,”丈夫说,“我们是在山上。可是中国坪上那些可怜的人们该怎么办呢?”
“我也不希望中国坪有谁遭到不幸。”妇人说,一股热烘烘的被单的气味从她那个充满决心的熨斗下面升了起来,“我不过随便说说罢了。我们住在山上,我忘了阿姆斯特朗先生说过这山是多少英尺了。我总是记不住数字。”
她冲那冒着热气的被单用力地把熨斗推了过去——或者说是冲那绵延不绝的雨推了过去,反正是一回事。所有的行为,或者所有的事实,都突然归结为雨。雨仍在下,而且还要继续下。在他们头顶之上,雨水从屋脊分开,然后顺流而下。只因为得到了那块铁皮屋顶,他们才可以在雨的华盖下生活,并且相互斗嘴,不想接受对方的意见。
“我饿了,艾米。”男人说,“有东西吃吗?”
他站在那儿,向窗外望去,望着那密集的雨幕。
“有啊,亲爱的。”她说,“有一小块挺好吃的腌猪肉,还有块苹果馅饼。不过等我干完了这点活再给你拿。”
于是,在那令人惬意的被单的气味和厨房的温馨中,这妇人又一次控制了自己的丈夫。是啊,如果他们的孩子活下来,她也不会管得比这更严的。她心里很是高兴。
但是男人正朝屋子外面眺望,看那茫茫雨幕。妻子不知道,他的思想早已从她的身边溜走了。他仿佛正站在一块小小的高地之上,那下面便是乌龙雅先前那条河。这条河他以前没有见过,但听人说过。他想起那个腰里系着围裙的老太太,那两三个比较年轻的女人,那个细高的男孩,那群羊,那些奶牛,还有那些黄眼睛的母鸡,拥挤在最后一个小岛之上,脸上都是同样一副遭了灾的表情。这小岛便是他们先前的高地。牛在那已经看不到河道的黄乎乎的大水中游泳,闪闪发光的角在水中沉浮。除了那位老太太在用掉光了牙齿的牙床吞咽洪水前,对上帝大声抗议外,已经不能从牲畜哞哞、咩咩的哀叫声中分辨出人的叫喊声了。而人们被黄乎乎的洪水卷走时,高举着的胳膊就像牛的角一样地安详。
“怎么了?”艾米·帕克问,她已经把那盘喷香的腌猪肉端过来,放到厨房的桌子上面,“你不来吃吗?弗利兹和我喝过之后,茶已经放了一会儿了。不过,你喜欢喝浓茶。”
“是的。”他说。
男人在桌子旁边坐下,吃妻子端上来的饭。
她挨靠着他,让她身上的暖气和他那显而易见的寒气交融在一起。他抬起头望着她,一双眼睛在微笑。这正是她所希望的。
是这场雨把你搞得心烦意乱,她在心里说,我们俩总是有话可说,或者几乎总是,即使什么话题也没有。
她望着窗外的雨,暂且镇静下来。因为她已经把他们的行为全部归结到这个简单的原因上了。
雨继续下着。简直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把脑袋藏起来喊一声:喂,我在这儿呢!
斯坦四处张罗着干活的时候,雨水顺着手腕流了下来。但是在斯坦看来,这场雨已经不再仅仅是和他个人有关系的事情了。已经下了这么多个星期,确已超出个人的范围了。因此,当德国老头跑来对他说,母牛不吃东西,因为草上有冲下来的淤泥,牛只是闻一闻草,可就是不吃时,他觉得这简直算不了什么问题。他甚至觉得这母牛已经不是他的了。这几个星期,他的责任感已经被雨水从他的心底冲走了。如果他要采取什么行动,那只能是为了别的什么人的利益。
后来,消息传来,乌龙雅镇请求人们自愿帮忙,给被洪水围困的人们运送物资,把妇女和儿童运走,帮助灾民渡过难关。于是,斯坦·帕克跟欧达乌德以及区里别的男人们,一起出发去那条大河。去运用他们的力量,去打听、传播些小道消息,甚至说不定会被淹死。总之,不管怎么说,那暴涨的洪水似乎是将他们从樊笼中释放出来了。这些男人们坐着皮博迪先生的马车,喝着欧达乌德带来的一瓶酒,唱着、笑着,向那条大河驶去。
斯坦·帕克却沉默无语,因为无话可说。淫雨之中,他紧裹着外套坐在那里,等待着见识那条壮丽的大河。
直到它终于出现在眼前。
“啊!”他们都在大车上惊呼,变得沉默不语了。
那浑黄的大水被灰蒙蒙的雨抽打着,泛起层层涟漪,横在他们眼前。这里先前是一块平原,现在是水的世界。洪水从窗户涌进房屋,在一个建筑物的尖顶下面旋卷着。死树枝头栖息着小鸟,就像风向标。
当大车到达乌龙雅镇的时候,镇长穿着油布雨衣,正忙着指挥救灾。一些太太身穿雨衣,在艺术学校给灾民们分粥和面包。自愿来救灾的人们被带到一艘平底船跟前,介绍过这地方的地形之后,就让他们朝红山方向划去。人们断定,那儿的两个农场被洪水围困了。
洪水的世界寂然无声。划船的人们也都缄口不语。因为有一种庄重的感情攫住他们的心,也因为他们的肌肉和筋骨还不适应眼下的工作。他们激动不安的呼吸声和雨丝雨线落在洪水上的唰唰声交织在一起,他们的心像桨叉那样单调而十分沉稳地咚咚咚地跳着。
“我们这是上哪儿去呢,迈克?”奥赛·皮博迪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去处。”欧达乌德说,他的呼吸声就像是在空气里浇了金属一般,沉甸甸的。
里斯·多克放了个屁,大家都笑了起来。
当他们划着船,穿过先前的伊拉瑞加牧场时,大家的心绪都好了一点。密匝匝的树枝划着他们绷得很紧的肋骨。相互冲撞的洪水和黄乎乎的旋涡戏弄着他们那条不大灵巧的小船。但人们还是那样默默无言地划着。让他们这样在洪水中漂浮现在看起来显得奇怪。除了斯坦·帕克,谁都开始觉得这很奇怪。到了这时候,斯坦·帕克心里明白,一个人是什么事情都能碰上的。他也明白,并不只是乌龙雅镇镇长指给他们这条平底船的方向,他们才到这儿来的。他划船的当儿,被洪水淹没了一半的世界,对于他已经变得如同自己的思想一样地熟悉。他接受了他们这种陌生而又无法避免的地位。然而,对于这种地位,他又不能做出什么解释。事实上,倘使见到那位灾情调查官,他大概只能冲他羞怯地笑笑。他记起了那些他从来没有说过,但也从来没有忘记的事情。他记起妈妈被埋葬之前的那张脸。当她的头颅展示了那双眼睛过去一直深藏着的东西时,他感到,对于她周围的那些事物是否坚不可摧,有点把握不准了。但是,在汹涌的洪水所造成的这个散乱的世界,在那水中飘摇的树木之下,显然,所谓坚不可摧是不存在的。划船的人使劲儿划船。他听着伙伴们的呼吸声,那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当他们在那流质一般的树下划船的时候,树叶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潜入他湿淋淋的皮肤,离他更近了。
后来,奥塞·皮博迪喊了起来。右边,靠近一座蚁冢,有一个圆鼓鼓的东西在沉浮。他们向那个方向划去,发现原来是个男人软绵绵的尸体,身上的衣服被洪水浸泡得全都成了黑色。那人光溜溜的脸被鱼儿一点一点地咬啮着。这原本是预料之内的事情。
“哎哟!”划船的人惊呼着,把尸体打捞起来放在船底。
他们充满活力的皮肤不相信死亡。他们的鼻孔大张着,渐渐发白,软骨看得清清楚楚。就像那些动物在地底下发现死亡的迹象,但依然拒绝承认。
斯坦·帕克弯下腰,用一条麻袋盖住了那张泡得像橡皮球似的脸。然后,他们都干咳着清嗓子,有人往水里吐唾沫,别人便也学着他的样子吐了一口。他们继续向前划行。
当他们划船前进的时候,一幢幢房屋里面先前静谧、平安的生活的七零八碎,从身边流过。有一张空荡荡的椅子,一块咬过几口的奶酪,一叠变得像蜘蛛网似的信件,一块黑莓茎秆编成的跪垫,一顶羽毛浸在水里的帽子,一个婴儿用的便壶,一本在《以西结书》那一卷打开的《圣经》。所有这些东西漂过来又都漂走了。倒是他们那条船,是静止不动的。还有他们撞上去的那座房子几乎是静止的。
“喂!”欧达乌德把脑袋伸进一个窗口喊道,“屋里有人吗?是邮差来了,还有消防队,合二为一了。”
大伙儿都笑了起来。眼下,他们做什么都很一致。
在那静悄悄的屋子里,桌子已经摆开,似乎正准备吃饭。一只蜗牛在桌布上慢慢地爬着。椅子在一汪水里泡着。那水是从一扇敞开着的门涌进来的不速之客。洪水至少是团结一致的,只是人走了。因此,在这种情形之下,当他们手扶着外面的墙壁,绕着那幢房子划船的时候,欧达乌德觉得不妨把手伸进去,拿一瓶壁橱架上放着的酒,喝上几口,这也是为了血液循环嘛,最后干脆把它放到船里带走了。
有人说这是偷窃。
“不是,”欧达乌德嘴巴湿润润地说道,“谁都看得出,这道理像大白天一样地明白。把这瓶酒留在这儿毫无价值。把它留在架子上,可以说跟扔了一样。”
大家都不是滴酒不沾的人,便不再搭茬儿了。一个泥泞的小屋里,盥洗池边放着的一副紧闭的假牙。
然后,船划走了。“船员”们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似乎只留下肋骨和两条胳膊,而把整个躯体留在了身后。就像那些逃难的人们把他们的房屋留给洪水一样。他们只有打个手势,吁吁喘气的份儿了。
划到一个地方,斯坦·帕克看见一棵树杈上卡着一个长胡子老头的尸体。但他没有跟别人说这桩事。他只是划船。那条不大灵便的船儿,也接纳了所有这种“忽略”。很快,那个仰面朝天死在树上、没有面部表情的老人,便消失在颠簸的船儿和浓浓的雨雾中了。
有一所房子在一座高岗上,现在那里成了一个小岛。一个盘着挺重的发髻的瘦小但很机灵的女人向“岸边”跑来。
“我还以为你们永远不会来这儿呢!”她喊道,“我一直在这儿等啊,等啊。爸爸坐着孩子们去年夏天做的一条小破船走了。我对他说:‘你疯了吗?你可千万不能坐那玩意儿走。’可他看见有头公羊卡在一棵树上。”
她站在岸边,脚下是洪水的泡沫和漂浮着的破柴烂草。她那大张着的嘴巴因为兴奋沾着一点白沫。
“你们有谁看见我爸爸了吗?”她问道,“一个白胡子老头。”
谁也没看见。
“现在好了,”她说,“我就说过嘛,他们总会从城里派人来帮我们的。我已经把东西都打成包了。”
她跑了起来。
“可是爸爸怎么样了呢?”她半道停下,踮着脚尖儿说。
他们说,也许她父亲已经在哪儿上了岸。
“是啊,”她说,“但愿如此吧。还有机器,你们知道吗?我得带上我的机器。”
“什么?”里斯·多克问。
“啊,”她说,“缝纫机。”
她从走廊里抱出缝纫机,小腿碰在踏板上,擦破一块皮。
“我只关心三样东西,”瘦小的女人说,“那两只山羊和这台缝纫机。山羊已经没了。”
“缝纫机也保不住了,太太。”欧达乌德说,“要不然,我们就得都沉到水底。”
“那好,我就待在这儿了。”那女人说。她的名字叫威尔逊太太。
她开始大声哭了起来,手指头抓着缝纫机的铁部件儿。
因此,大家只得硬把她拉到船上,就像拉她的那只柳条包。那里面塞满了她的东西,还拦腰捆着一根带子。
“你们不该这样,”她哭喊着,“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事。先是丢了山羊,现在又丢了缝纫机。”
“啊,”她摸着船底麻袋下面那堆鼓鼓囊囊的东西,很平静地问,“这是什么?可别是具死尸。”
“正是,”他们说,“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个可怜的年轻人。”
“我从来没见过死人,”她若有所思地说,“就连妈妈死的时候,我也不在跟前。我到莫斯维尔布鲁克去了,和亲戚们待在一起。这台机器就是他们送我的。”
她又哭了起来,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
斯坦划船的时候,眼前坐着的这位妇女,又使他从对于死亡和洪水深沉的思索中回到他自己。他咬着嘴唇,看起来显然是因为划船费劲儿。但是实际上是因为他没敢把她父亲的死讯告诉她。他心里说:得告诉她,不过再等一会儿,现在不行。他继续划着,满怀着对于别的那些划船者的友谊和那位妇女的怜悯。她穿一件旧罩衫,上面是开着小紫花的枝形图案。斯坦·帕克想起烤面包的日子,仿佛看见面团在他们的大铁盆里发了起来。妻子揉面团的时候,脸颊发烧。整整一天,他光顾划船,还一直没想到过她。可是现在,划船的时候,能想起她来真叫他高兴。
这天晚上,皮博迪老先生回他们那个区,斯坦让他捎话,说还要在外头待一两天,看能帮点什么忙。
从山区来的自愿救灾队在一家马车行的马房里过夜。他们睡在散乱的马槽里。新垫的干草直往脖颈里钻。整整一夜,马厩里、睡梦中,他们又抓又挠,辗转反侧,嘟嘟哝哝地抱怨。欧达乌德在橡树酒店喝了点儿酒,就躺在雨地里睡了。他说他是为了吸点新鲜空气。但是大伙儿抓着他的腋窝、脚脖子,硬把他抬了回来。然后,大家又在暖烘烘的睡梦中辗转反侧起来。马儿待在黑天鹅绒般的夜色之中。人们都忘记了马厩里雨水的滴答声。
斯坦·帕克半夜醒来一次,想起他一直没跟人说过那位瘦小女人的父亲已经死亡,甚至当朋友们带着她和她那个柳条包离开洪水上岸的时候也没说。他没法讲出这件事来。有些事情你是没法说的。想到这里,他又心安理得地入睡了。在马厩那暖烘烘的饲草里,在那细雨连绵的夜晚,睡得更沉了。
天还下着雨。
欧达乌德太太说,这是一次全国性的灾难。农场都被冲垮了,许多可怜的人无家可归。总督的妻子向人们募捐。太太们公开出售一些小玩意儿和她们存得太多的东西,因为灾民和孤儿们没有面包填肚子,尽管那些政客们在视察的时候——当然是坐着船——讲起话来也都滔滔不绝,许愿要发放补助金,还有别的什么,最好是能给人们一块像样的面包和一条能保暖的裤子。
“因为,”欧达乌德太太说,“空气对肚子没半点好处,除了放出来是个屁。可是空话呢?连屁股也遮不住,甚至连刚落地的、狗娘养的小崽子的屁股也遮不住。”
然后她拢起滑落下来的头发,头发上也沾满了雨水。
艾米·帕克这三个夜晚独自躺在床上睡觉,在那张一边暖和、一边冰凉的床上辗转反侧,两只脚贴在一起揉搓着,听着从厨房顶棚落进脸盆和水桶里面的雨水声。她说:“这讨厌的雨简直把我腻烦死了。”
“听我说,亲爱的,”欧达乌德太太说——话里已经颇有点煽动的味道了,“我们去看洪水好吗?”
“跑这么远?”艾米·帕克说,“我可从来没有到过乌龙雅。”
“啊,那可是个好地方。”欧达乌德太太说,“那儿有四家酒店,一个面粉厂。有一次,我们还在一个大帐篷里看马戏团演出,不怎么远。我们可以随身带点儿干粮。亲爱的,那会是一次短途旅游呢!我们干吗要待在这儿?”
帕克家走廊前头的玫瑰看起来已经很茂盛了。这玫瑰是他们从先前那所旧棚屋前头移过来的。雨水冲刷着粗壮的枝干,又被黑色的刺分开。凋谢了的玫瑰花变成褐色,落了一层,在雨水中腐烂着。
“这儿的生活真够呛,”艾米·帕克说,“四周一片泥泞,等着雨停。”
“你手里切圆白菜的工夫,鞋就发霉了。”欧达乌德太太说。
“也许我们能在那儿见到他们。”艾米·帕克说。
“肯定能!”欧达乌德太太说,“他们那些自愿救灾的人全都是了不起的人物。我敢打赌,酒店老板请他们喝不花钱的啤酒呢!因为他们从水里打捞出那些可怜虫。”
欧达乌德太太直说得这位年轻女人为自己的丈夫激动起来。他的那张脸是最勇敢的。她仿佛又看见他坐在皮博迪的马车里,连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似乎不属于她,而是属于所有那些男人们。就这样,男人们一起坐着马车走了,好像他们为女人们感到羞愧。
“不过,如果到挤牛奶的时候赶不回来,我可不能去。”她抱着一线希望说道。
“我问你,如果赶不回来,又有什么关系?你们不是还有那个德国老头吗?他要是连奶头也不能扯一扯,连牛奶也不能送一送,要他干吗?就让他拼命往肚里塞东西吃,待在那个破屋子里头,把裤子都撑破吗?”
于是,再无话可说了。
她们坐着欧达乌德家那辆带弹簧的马车,在那条黄泥土路上颠簸着,朝乌龙雅进发,车轮溅起朵朵水花。那匹马甩着它那稀疏的鬃毛,践踏着泥泞的路面,就好像它乐意这样做似的。不管怎么说,开始的时候,连它的骨头都失去了往日的愤懑。甚至它喘气的声音都是欢乐的。
欧达乌德太太说:“在我跟你说过的那个马戏团里,有一位小姐在两匹白马的屁股上跳舞。从这匹跳到那匹,还穿过一个大铁圈。乐队奏得呱呱叫。哦,我真喜欢看马戏。能叫人消遣。他不喝酒的时候也喜欢看,就像那次。啊,就在我跟你说过的那个马戏团。我们花了三个便士才在一块草地上坐下——或者说,那是一团乱草,人们一直在那上面乱踩——我们坐在那儿吃我们带来的小馅饼。他越发变得不要脸皮了。你听我说,他喝了大概不超过一品脱。噢,也许是两品脱。你知道他那个样子。他是在‘橡树酒店’,或者是在‘葡萄串酒店’喝的?这倒无关紧要。总之,他喝醉了,扯起裤子,要骑那匹总爱猛地弯腰跳起的小马,我挽着他的胳膊。‘抓牢点儿,’我说,‘你这个不安分的东西,你还没看够那些马戏,那些小丑,那些杂技演员吗?’我说:‘如果他们摔断了胳膊或腿,那是因为他们赚的就是这份钱。我可不是花三便士来看我自己的丈夫摔断骨头的,欧达乌德。’啊,听我说,帕克太太,当时真是糟糕透了。我又是个对当众出丑最反感的女人。不管怎么说,为了转移人们的注意力,乐队演奏起来。他们用一根绳子吊起一个皮肤浅黑的西班牙姑娘。那姑娘拴着一个脚趾头从顶棚上吊下来,嘴里还叼着一个鸟笼子。‘那儿,’我对我们家那位说,‘瞧呀,我们花钱就是来看这个的。’可是,帕克太太,他已经醉得厉害了呢,注意不到顶棚下面的表演。他站都站不稳。这之后,他就摔了下来。我一边给他撵脸上的苍蝇,一边看马戏,我是花了钱的嘛。唉,那马戏真好看,我永远忘不了,也忘不了那天夜里,大象和猴子身上的那股味儿。”
欧达乌德太太赶着马车向乌龙雅驶去。她挥舞着鞭子,抽打着眼前的景色,统帅着她的过去和现在。
可是艾米·帕克,这位被统帅的妇人,被女邻居的夸夸其谈镇住了,一路上沉默不语。为了防雨,她披着麻袋,那样子简直毫无生气。她在湿乎乎的麻袋下面,握着自己那双热烘烘的手。鞭声脆响,马车颠簸。篱笆向后退去,篱笆上的铁丝挂着水珠。天空在头顶旋转,有一阵子,露出一片蓝色。但是飘飘忽忽,犹疑不定,从那蓝色的穹隆,鸟笼子一定会掉下来。
在令人炫目的阳光像一把把刀剑胡乱砍下来的时候,阴沉冷峻的山坡上风雨飒飒,仿佛是表示心中的懊悔。整个山坡上,浑黄的瀑流飞泻而下。透过被涂上一层光彩的树叶,太阳照耀着一串串绿中带黄的橘子,似乎在玩弄一种骗术,只一会儿便隐没了,又让位于蒙蒙细雨。
到乌龙雅的路上,树期待地飘摇着,似乎有什么野兽会闯进来。
“听,”帕克太太说,她的脖子蹭着湿淋淋的麻袋,“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欧达乌德太太。”
“有人也在这条路上走呢。”她的朋友回答道。
这时她们已经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那声音很急促。
“他要把马眼睛都打瞎的,”女邻居说,“没错,这小子不是抢了银行,就是老婆要生产了。”
两个女人听着飞快旋转的车轮声很是紧张。她们直挺挺地坐在车上,脖颈显得又细又长。
直到车轮拐过最后一个弯儿,她们才看见那是一辆轻便马车,车上并排挤着三个俗里俗气的小伙子。轻便马车溅起泥水,他们从座位上转过身来。
“早晨好,太太们!”他们说,或者是挥舞着鞭子的那个人说。车慢了下来。“这是到发洪水那地方的路吗?”他问,“乌龙雅?”
“到处都是洪水,”欧达乌德太太凝视着前方说道,“路都成一条了。”
“嗬,挺滑稽,是吗?”拿鞭子的那个家伙说。
他是个块头很大的年轻人,镶着一颗金牙。
“我们是体面的女人,今儿个出来逛逛,”欧达乌德太太说,“我们一直很快活。或者说,在你们几个赶上来之前很快活。”
那个年轻人对着蒙蒙细雨,从牙齿的缝隙中间,挤出一口唾沫。另外一个小伙子笑了起来。
“说下去。”他说。
“我会的,”她说,“我还得添上一句,我们的车赶得不快不慢正好!”
“哼,”年轻人捅了捅伙伴的肋骨说,“这么说,你没听人说我姥姥怎么死的吗?他们没法儿把她救出来,给淹死了。”
“哼,”欧达乌德太太说,“你姥姥和什么张三李四!你们家完蛋的是你扔掉的那些空酒瓶子。”
女邻居的这种鲁莽使艾米·帕克既兴奋又吓得发抖。她转过一张微露喜色的脸,紧张地望着路边的铁丝网。铁丝网上滴着水珠。
“你说话太刻薄了。”小伙子说。
他穿着一件绿颜色的旧大衣,越发显得块头大了,尽管他的块头已经够大的了。他把他的同伴——那个黑不溜秋,满脸通红,眼睛血红但明亮、好奇的家伙挤得紧贴在那个坐在外侧的小伙子身上,那小伙子便只好挤着车围栏。不过对于他,好像关系还不大。他很瘦。他是那种不爱说话,但是在该笑的时候恰到好处地笑一笑的人:或者放声大笑,或者低声窃笑。他是个能煽动人心的人。
“太刻薄了?”欧达乌德太太一边摇晃着她那根细细的马鞭,一边说,“你还希望什么呢?也许是希望给你一束扎着缎带的紫罗兰?”
艾米·帕克希望她不要再说了,她的女邻居简直是在走钢丝,她可受不了。于是,她转过脸,不再去看他们。
那个大块头黑不溜秋的同伴,从绿大衣后头探过脑袋,只露出一张脸,下巴尖尖的,显得特别好奇。他说:“你,一言不发的那位。这场合你这么一声不吱可不大合适吧。我以前在哪儿见过你呢?是班加雷,还是在汀沃尔的广告里头?”
“我不去班加雷,很少去。”
她十分懊恼,尽管血直往上涌。她无法也去走那钢丝。她很笨拙,浑身发抖。
“我的朋友是一位夫人,”饱经世故的欧达乌德太太说,“她可是一直有人护着。她从来没和乱七八糟的人混过。”
“如果这么一对漂亮的娘儿们也算得上什么贵夫人,我可就没得说了。”大块头说。
这当儿,那两匹拉车的马儿相互之间不理不睬,它们浑身水淋淋的,松松垮垮、平平稳稳地走着。
“坏小子!”欧达乌德太太愤愤地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家伙。”
坐在马车外侧的小伙子笑了起来。
“听着,”穿大衣的家伙说,“我们座位底下有点儿货真价实的老酒。来找块干燥的地方聊聊天,你们看怎么样?如果愿意的话,还可以煮点儿什么,边煮边聊。”
“啊!”欧达乌德太太手里抖动着缰绳说,“到处都是雨水,没法儿聊天。”
“她对付得挺快。”那个瘦小的、眼睛通红的家伙说。
他已经开始露出饥渴的、还有点狡猾的神色。他用那根一边长了个疖子的长鼻子嗅了嗅。
“啊,亲爱的,这算不了什么。”胖墩墩的女人说,“等我丈夫来了对付你们,这就算不了什么了。”
“你丈夫又怎么样?”那个黑不溜秋、眼睛通红的小个子嚷嚷着。他越发饥渴难忍,比他的同伴还来劲儿。
欧达乌德太太说:“我要是有时间,会详细讲给你们听的。可惜没时间,就只好简单点了。他是个块头非常大的人。听我说,身上的肌肉像南瓜。见了你们这样的人,鼻子里头就要喷火。我丈夫最不喜欢的就是那种白天得意扬扬、黑夜偷偷溜走的,鬼鬼祟祟的短脚鸡!就这些了,上帝保佑!”
她很麻利地抽了一下她那匹马。马儿湿乎乎的耳朵耸了耸,在车辕上甩了一下尾巴,放了个屁,似乎表示抗议。
轻便马车上爆发出一阵乱哄哄的、愤怒的叫骂声。声浪之中,那三个家伙紧紧地挤在一起,讨论对策,对于是动手来硬的还是对骂,意见有分歧。
“揍她一顿!”有一个说。
“丈夫!”另外一个人说道,“她说的是哪个丈夫呢?”
坐在马车外侧的那个家伙哧哧哧地笑着,在座位上挪动了一下身子。
“如果你们想认识认识我丈夫,”欧达乌德太太说,“班加雷的哈勒兰警官会帮忙的。他刚好从山坡那面过来。他的连鬓胡子我一英里以外就认得出。”
果然,那个高个子年轻警察骑着他那匹懒洋洋的栗色马,慢吞吞地走了过来。他的连鬓胡子亮闪闪的,因为打过发蜡,连一滴雨水也没沾。他的背由于长期骑马隆起了一块。
轻便马车上那几个家伙脸色变得阴沉起来。车轮子先是跑了一阵,接着吱吱嘎嘎地走着,然后在你喘气的工夫,像先前那样,飞也似的跑开了。
“早上好,哈勒兰警官,”欧达乌德太太说,“我们今儿个到发洪水那儿逛逛,瞧瞧能看到点什么。比如可怜的人们,还有那些不说话的牲口。我们还希望碰到我们的丈夫,这两三天,他们一直在这儿帮忙呢。”
雨似乎变得有了一点暖意。在这蒙蒙细雨之中,和这位长着两条长腿、一口白牙、性格随和的年轻警官又快活地聊了一会儿,大车便载着两个女人,继续走那条泥泞的路。
马戏团的故事和她自己刚才经历的危险,打破了艾米·帕克沉闷的生活,使她变得昂奋。与这位警官的邂逅又使她感到宽慰、快活。现在她在马车上安顿下来,准备在这条陌生的道路上,完成这次旅行的最后一段路程,又觉得有几分凄凉。如果走到头,还只是树木,只是灰蒙蒙、湿淋淋的树木,她可真搞不清楚为什么要来这儿了。她试图去想象她将要高兴地看到的丈夫那张诚实的脸。她试图重新燃起对女邻居的友谊之火。她依然坐在她的身边,颠颠簸簸。她知道,她还是那样了不起,经常做些令人惊奇的事。但是像她自己一样,还得一直走下去,漫无止境。
“哦,亲爱的,”她说,在湿麻袋下面舒展了一下有点儿痉挛的四肢,“你说我们多会儿才能到呢?”
“总有一天会到的。”欧达乌德太太打了个哈欠。她也觉得索然无味。
路继续向前延伸着。
欧达乌德太太披着那条蟹壳似的、硬邦邦的麻袋,样子如此之怪,简直可以说马戏团都会因此而不存在了。
“有时候,”她说,“你自己都会奇怪自己能干些什么。我记得,那次他让那匹白星眼大黑马——我从来不喜欢那匹马,后来没多久,我们就把它卖了——踢到肚子上,差点儿踢死。我问他:‘你要我找神父去吗?’他被马踢得青紫,不过比起后来的黄色,那就算不了什么了。他肚子上捂着个热盘子还有些热布片,整夜整夜地瞎转悠,把我都要折腾垮了。不过,我没垮下来。要知道,我紧张着呢!因此我就这么问他:‘我去叫个神父好吗?’‘叫个神父?’他说。他正痉挛着呢。‘经过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和神父打交道了。给我拿个大号的羊皮酒囊,穿上紧身背心,再拿本书。我宁愿要这些东西。因为,它们还没学会伸手要钱呢!’你知道,这是因为欧达乌德手头很紧。紧得就像贴在屋子四周的糊墙纸。不是我说他们的坏话。那些神父们这事上要一先令,那事上要六便士。要待一夜,就得付他一镑。我知道他的弱点,便说:‘好吧’。他说:‘给我倒杯朗姆酒。神父和酒二者不可兼得,如果必须放弃神父,没办法也只好如此。’他难受得浑身冒汗,身上的汗毛连一根也竖不起来了。欧达乌德是个汗毛很重的人。”
现在这段路上的树木变得相当稠密了,乌云也比以前更加浓重了。它们仿佛经过一番密谋,笼罩着、包围着这辆小小的马车。马车爬上一道山坡,显得孤孤单单。
“可他还是没死,”欧达乌德太太说,“尽管说了那么多不尊重神父的话。我可不愿让他死。我不知道我应该做什么样的选择。因为,帕克太太,有的人选择一条这样的道路,有的人却选择另外一条。”
“这话是什么意思,欧达乌德太太?”艾米·帕克问道。她不能够,也不愿意帮助她的朋友。她手里的手帕攥成了一个球。
“我的意思是,我们是在上帝的面前结婚的,”欧达乌德太太说,“我的意思是说,没有神父在场。既然他对神父是那么个看法。我的看法呢?我也从来不把宝押在神父身上。我总是这样说,有了上帝,也就有了神父。几个先令省下了。不过,谁能说得准呢?亲爱的,谁能呢?”
“这么说,你和欧达乌德先生没正式结过婚吗?”帕克太太说。
“傻东西,”女邻居说,“我跟你讲了这么半天,这么委婉地讲,就好像有人听了会生气似的,不就是说的这个意思嘛!”
艾米·帕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些话真够叫她目瞪口呆的。
“哦,”她犹豫起来,因为欧达乌德太太在等她说下去,“我看你们这样结合,和别人也没有什么不同嘛!”她说,或者是在违心地说。
“噢,我没有什么可后悔的,”欧达乌德太太说,“如果我跟丈夫操起东西对打,或者斗斗嘴,那是因为我们都喜欢那么做。唯一遗憾的是,我没能穿上雪白的礼服,戴上大檐帽,排排场场地结婚。”
话到此也就结束了,但是结束不了。对于帕克太太永远不会完结。
她们路过一所小棚屋。棚屋是用木头和铁皮搭成的。棚屋外面有两个小孩,光着脚丫溅水花玩。
“那镇子也许就从这儿开始了。”艾米·帕克太太充满希望地说。
既然她的朋友和先前不同了,她就该坐在旁边,看着她。可是她不能,她觉得脸上发烧。
“到了城里,我就太高兴了,”她说,“简直腻透了。”
欧达乌德太太没有答话,只是吧嗒了几下湿润的嘴唇,好像她对于“没完没了”颇有经验。
年轻的帕克太太继续东张西望,寻找能够引起话题的东西。她愿意对她的朋友说些表示爱慕、叫她放心的话,可是总被一种什么力量阻止着。她们似乎被冲刷得距离更远了。雨水哗啦啦地溅在车轮的辐条上。这两个女人开始接受、承认这个距离了。车轮刷刷地响着从雨水中碾过。过一会儿我会补救的。艾米·帕克心里想。她是个热心肠的好人。过一会儿,她心里说,而不是现在。她仿佛已经被冲得太远了。她迎着强大的洪峰游泳,马戏团跳舞的人也在那激流中漂浮,还有欧达乌德赤裸裸的身子。
欧达乌德太太在唱歌,因为心里烦闷。
那条路似乎是在突然之间延伸到现在已经是一座孤岛的乌龙雅。公路的路面相当结实。车轮滚滚,马车从一群正横穿大路的羊群中间驶过。
现在,肯定有希望见到她们的丈夫了。
“你说他们好找吗?”艾米·帕克问道。她弯下腰,让手在羊儿油腻腻的脊背中间划过。
“这地方不大。”欧达乌德太太回答。
当她们从羊毛那暖烘烘的、给人以慰藉的气味中穿行的时候,共同的希望又把这两个女人联系在一起。她们好像是坐在不平的羊背上被驮过去的,她们听着羊粪蛋儿拉在地上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和青蛙的叫声,满意地舒了一口气。
就这样,她们进了那座小城,经过面粉厂,经过那马戏团曾经在里面搭帐篷的围场,经过教堂白色的钟楼。钟楼上的大钟已经不走了。教堂下面,有人正被埋到那湿乎乎的、茂盛的茅草之下。
“啊,天哪,真可怕!”欧达乌德太太说。她支棱着脑袋,又想看,又想转过脸去。她浑身起鸡皮疙瘩。想起她自己参加过的那些葬礼,这眼前的葬礼似乎也和她有关系了。
可是艾米·帕克瞧着死者的亲属们撑着的纺锤形雨伞,似乎由于洪水的出现,在到乌龙雅的路上第一次睁开了眼睛。眼下,她还不至于死呢!
她们进了城。店铺里摆满了金属器具、手套、椰子冰糕、已经蔫了的甜菜根。可是人们,甚至老年人,也都跑到水边看洪水去了。
一位妇女手里倒提着一只马斯克维鸭[12]沿着小巷走了过来。“你们想象不出,”她说,“你们想象不出,那地方挤满了人。有遭灾的难民,有自愿来救灾的人。连总督也来了。他们正在橡树酒店那里晾被单,宰了满满一院子鸡鸭。”
“我们是来找我们的丈夫的,”欧达乌德太太说,“斯坦·帕克和迈克·欧达乌德。他们是来这儿做救灾工作的。您见过他们吗?”
那妇人没有见过。
“他们俩都是块头挺大的男子汉,”欧达乌德太太说,“我那口子还留着黑胡子。”
但那女人还是没有见过。她的眼睛里一片茫然若失的神情,仿佛正在那神情背后,寻觅她自己的生活片段。一旦拼凑起来,就要讲给这两位来他们这个城镇造访的女人听。
“星期五,我们差一点让大水给冲走。”那妇人开始讲了。
可是她手里倒提着的那只鸭子从街面上抬起它多瘤的脑袋,嘶嘶地出声。可欧达乌德太太不是个爱听别人讲故事的人。
“去看洪水该走哪条路?”她打断妇人的话问道。
那女人回转身,把整个手臂伸出来,给她们指点,她那披在肩上的湿头发甩动着。她是个绝妙的传信人。
“顺着这条巷子往前走!”她说道,她的门牙掉了,这话说出来就像从毒蛇的两枚毒牙中吐出来的信子,“第一个胡同别拐,第二个也别拐。看见那个阳台了吗?从那儿往右拐。洪水漫到那片公用地了。”
那巨大的、黄色的猛兽已经掠过那块草地。
“那块公用地已经淹了一半。”女人说,“已经到了特劳尼斯。洪水从窗户冲进去,把那套崭新的房子全毁了。”
欧达乌德太太咂咂舌头,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同情。反正那匹顺从的马儿又继续朝那可怕的地方走去。
在乌龙雅,人们的一切全都围着洪水转。不是看洪水,就是在帮忙,要么从那条载着他们从一场梦幻走到另一场梦幻的船上走下来。有的人已经解脱了,现在正被抬了下来。围观的人们大都回避这场面,不是怕倒胃口,就是因为他们害怕面对这些裸露的面孔。只有巴布·奎克莱依——他是跟姐姐多尔·奎克莱依一块儿来的——能够忍受死者脸上的“微笑”。
“这老家伙挺好。”他边说边朝一个老头的脸乐呵呵地笑着。“瞧见了吗?”他说,“他挺好。你能看出,他挺好。”
他触摸着老头脸上的“笑纹”。这正是斯坦他们发现的那个头朝下卡在树杈上的老头。
许多人,包括那些可以啪啪地抽着响鞭、可以摔倒四岁公牛的男人们都厌恶地走开了。他们都说,这种行为是不能允许的。所以,多尔·奎克莱依只得喝住她的兄弟,拉回他的手。
他先前发现一块挺古怪的圆石头。这块石头是被无数次的洪水冲刷成现在的样子的。现在既然不能随便动手,他就站在那儿看他那块石头。他被围观的人们包围着。这小伙子个头挺高,可是没关系,他还可以低着头瞧自己的玩意儿。整个世界都集中在手心之上。
那些看洪水的人一直议论纷纷。围观的人们一堆一堆地聚集在一起,脸上尽是激动的表情。不过也有些人说起话来带着一种权威和关心公益事业的热情。他们脸上一副认为自己能解决某个问题的表情。有的人说,应当向北开一条泄洪的水渠;有的人说,显而易见,这样的水渠,只有向南开才行。有的人对洪水有些经验,他们考虑到现在的情况——水位明显地不再上涨,风的方向,云彩的形状,再加上某种本能,认为洪水一定会很快就退下去。
一伙随员陪着总督。总督问些问题,表示他的同情,也显示出他的老练。他站在那儿,一只脚朝洪水的方向稍稍跨出一点儿。他只是为了站得舒服一些,因为他曾经受过伤。可是有的人看了不禁在心里问自己:这个姿势是否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他们看着他那只很秀气的英国靴子的靴尖,等待着发生什么异乎寻常的事情。总督穿着质地十分考究、领口镶着丝绒的大衣,继续显示着他的老练。他头发花白,吸着一支雪茄。一团团蓝灰色的妙不可言的烟雾似乎“误入歧途”,和四周的烟气混合在一起。
“当然啰,会拨给你们专款,还要发放一部分衣物。”总督对市长说。脖颈在那剪裁得很合适的领口内转动着,一双显示着受过良好教育的眼睛所蕴含的朦朦胧胧的同情越发强烈了。“不过现在,”出于对周围情形的尊重,他压低嗓门问道,“人们有足够的粥喝吗?”
市长说,依他看,粥倒不缺,这得感谢一些地主和屠户们的慷慨。这件事由一些太太们照料,统由一位屠户的老婆掌管,有一位五金商店的老板借给几个炉子。市长站在总督身边,两腿叉开,膝盖有点打弯,两手下垂,十指分开,就像两串香蕉。
这当儿,那熙熙攘攘的人群被激动的情绪或者好奇心驱使着,这儿站站,那儿走走。他们之中许多人披着麻袋。当然啰,不是因为贫穷,而是为了实际的原因——它们能挡雨。人群就像一幢幢哥特式建筑,人们的手都搁在胸前,抓着披在肩上的湿麻袋。有时候,那姿势很显眼,给人们一种做祈祷的印象。有的人确实在默默地祈祷,嘟哝些他们从教堂里学会的很不完整的祈祷文,或者东一句西一句,用他们自己的话来祈祷。但大多数人只是为了抓肩上的湿麻袋。周围是一股麻袋味。有的人肩上和胸前都留下一层淡淡的麸皮和细糠凝成的糊一样的东西。
当他们来回走动着、闲聊着,或者站在那里的时候,他们敢于想象或者敢于回忆往事的话,你可以打开他们灵魂的“橱柜”,看一看那里面或者排列得整整齐齐,或者杂乱无章的东西。有的人感情过剩。比如说有一位杂货铺老板的妻子,没法克制对一位警察的渴念,整夜整夜地在被窝里辗转反侧,为了克制心中的欲念,连嘴唇都咬肿了。可是多尔·奎克莱依呢?她站在一片泥泞之中,除了制止兄弟去看一个中国人,几乎就没挪窝。多尔,这位一动不动站在那儿的多尔,灵魂的“橱柜”里拥有一缕灯光。当洪水涌动着拍岸而来,拍岸而去,她想起了父亲。她那淡淡的、要隐没了但又终于没有消失的微笑,停留在修女们的脸上。从她们那里,她学会了铜版雕刻。她的家人很为此骄傲。多尔·奎克莱依和几个修女坐在一起。她们正埋头干各种编织的活计。修女头戴圆锥形的帽子,脸上毫无个性特征。她们教育了多尔,使她拥有至今还在照耀着的那缕黄色的光。
可是人们皱着眉头说:“啊,瞧奎克莱依家这姐弟俩。”
巴布·奎克莱依挤过来挤过去,找那个中国人,要么干脆停下脚步,直盯盯地、极其坦率地瞅着人们的脸,那神情就好像他显然和他们的思想糅合到一起了。这当然越发糟糕。
“她应当管住他。”他们说。
多尔·奎克莱依不得不从往事的回忆中挣脱出来,说道:“嘘,巴布!人家不喜欢你这样。来这儿站着,看那船上又运来谁了。”
“雨很快就要停了。”他叹了口气说。
他那双没有神采的眼睛又充满了愚蠢。
“瞧,”他说,“要停了,雨下完了。”
尽管大家一直议论洪水要退,大雨要停,可这只能是一种理论上的空谈。谁也不相信这种事儿会发生。许多人在心底甚至不希望这样。有的人顺着巴布·奎克莱依的手指向天空望去。这一天,天空第二次出现蓝色。但是那一片晴空也还是叫人忧虑重重,一团团乌云在翻滚,一队黑色的鸟儿就像一支箭从云中掠过。虽然连一只鸽子也没有,但那一队鸟儿使人们想到它们也会冲上云天。总督居然说了句笑话,那些保护他免受拥挤的人们听了爆发出一阵大笑。
那一张张裸露着的面孔一旦不被已经习惯了的雨水遮盖,显得很有几分冒失。
“那几条船好像要在这儿靠岸了,”欧达乌德太太说,“也许能找着我们的男人。”
这两个女人,把车停在离人群稍远一点儿的地方,用链条把车锁好,在马鼻子前面挂了个草料袋——那里面的草料在离洪水很远的地方就开始往外漏了——然后,拖着僵硬的双腿,穿着沉甸甸的湿衣服,向洪水走去。艾米·帕克觉得,走了这么长、这么艰苦的路,走到头才能舒展一下她那笨重的身子,太有点儿滑稽可笑了。她把湿麻袋围在肩上,看起来怒气冲冲,其实并没有恼怒。
“你看见斯坦了吗?”她问多尔·奎克莱依。
“没有,艾米,没见。有些地方我们没去。”
多尔·奎克莱依以为艾米在生气。因为生性谦卑,她也就听其自然,逆来顺受了。
渐渐地,一切都正常、自然了。在那羞羞答答地露出来的第一缕阳光的照耀之下,艾米·帕克和她的朋友们一起,站在人群之中。这掩饰了她的笨拙和困窘,阳光渐渐变得更富于金属的色彩,更加耀眼。树木孤零零地困在闪闪发光的、棕黄色的洪水之中,噼噼啪啪地响着,闪着绿幽幽的光。一架风车旋转着,划破还残留的、灰蒙蒙的云霭。一条船开始向岸边划过来。人们极力辨认着船上的人,开着玩笑,甚至打赌。
艾米·帕克突然被一种恐惧攫住了。这可能是丈夫坐的那条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真不知道该对丈夫说些什么。周围那些陌生人那一张张面孔,不会比她丈夫的皮肤更使她感到陌生。而眼下,想到他的时候,唯一能够记起来的便是他的皮肤。
“那是欧尼!”有人捂着嘴冒出一句,“那是欧尼·奥凯斯,没错!”
“我们这些守活寡的,”欧达乌德太太说,“他们三天没刮胡子,又相距半英里,我们可认不出来。”
“没错,是欧尼·奥凯斯。”那个很自信的男人说。
然后,艾米·帕克带着一种淡淡的不在乎的神情,认出这正是那条船。她认出来了。风儿吹动着一绺头发,和她脸上的微笑搅在一起,那是一丝心领神会的微笑。因为充满了信心,丈夫的容颜又回到眼前,脸上的每一根线条,每一个毛孔,都那样清楚,就如她对自己的面孔那么熟悉。她把这张脸捧在手中,在心底吞噬着,入骨三分,一种渴求折磨着她,她赶紧朝四周瞥了一眼,看看有没有人发现她这种神情。
当然没人发现。
欧达乌德太太喊了起来:“看见了吗,我们的小伙子就在这条船上!你爱信不信。那不是我那个黑鬼吗,他划船那副德行,要把别人都挤到水里头去了。”
船儿在一片愉快的气氛中划了过来,欧达乌德太太在想象之中,给它升起了风帆。有的人说,这次救出来的是丁格利斯一家人和玛丽·亨特。抱那只花斑猫的就是玛丽·亨特。那位是丁格利斯家的老太太,都瞧得见她脖子上的甲状腺肿块了。船划了过来。经过好一番拖拉、转弯、敏捷的操作、气喘吁吁的互相忠告,才终于靠到人们站着的岸边。
斯坦·帕克很累,还在船上坐着。他抬起头,看见岸上的妻子。她穿着雨水淋湿的黑衣服,麻袋从肩上披下来,头发在风中渐渐吹干。他并不感到吃惊,也没有像别人那样,看见熟人或者亲戚的时候,招招手,开个玩笑。他只是那样深情地望着她,感觉到一种满足。
“你现在难道就没有话对丈夫说吗?”欧达乌德太太问她的朋友。
艾米·帕克把目光移开。她已经看过他了,看过他的那双眼睛。她想,她还从来没有看得这样深沉。没有多少话要说。
“别胡扯了,”艾米说,“别说傻话了。”她咬着风吹进嘴里的一绺头发,皱着眉头。
于是,斯坦·帕克想起走进他们那间小屋时的情景。她站在搪瓷盆前头,从脸上把乌黑的头发拢到脑后。两条大腿洁白的皮肤现出一种绿色。夏天的阳光下,白玫瑰在窗口映照出一片朦胧的绿光。
“喂!”奥塞·皮博迪探过身来说,“你的太太来了。”
“是的。”斯坦·帕克说。
于是,奥塞·皮博迪不再想进入他这位同伴的思想深处了。
坐皮博迪的马车从山里来的这伙人,决定当天晚上就回家。对于洪水的兴趣已经淡漠。有的人开始指指画画地说,水位已经下降。只下降了一点点,但一点点也是下了。站在黄乎乎的洪水旁边的泥泞之中很冷。人们开始慢吞吞地向街上走去。一个窗口后面亮起一盏灯。一位妇女在倒茶,她把茶壶提得高高的,那棕红色的茶水的细流好像凝固了一样。
帕克夫妇在渐渐浓重的暮色之中并肩走着。
“母牛怎样?”斯坦·帕克问,因为他觉得他该说点什么。
“有德国老头照看它们呢。”
在回去找皮博迪的大车时,当着朋友们的面,他俩谈话简直成了一种罪过。不过他们还是挨得挺近,衣服可以相触。他们答应给奥塞·皮博迪家的老太太带回一只猪腿。坐在车上等这只猪腿的时候,帕克夫妇似乎已经融为一体了。
“驾!驾!”欧达乌德太太已经吆喝着打她那匹马了。
她准备自己赶路,拉着丈夫和一两瓶酒。
“凯拉尼山那边见!”欧达乌德太太喊道。
在叮当的马铃声中,她驱车驶入那充满友爱的夜色之中。
这整个夜晚都会充满友爱的。他们坐在大车里,传递着不知是谁的一卷薄荷糖。等那只猪腿的当儿,硬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艾米·帕克不喜欢薄荷味。她拿了一块,咬了一点又吐出来。然后把咬过的黏糊糊的那半块送到应该是丈夫唇边的地方。他笑着,用牙齿咬住那块味道很强烈的糖。薄荷味儿流遍全身,直到眼窝。
“你是谁家的小孩?”有人问道。
黑暗中,有个小孩在哭。
“啊,是这么回事,”那家肉铺的老板娘说,她拿着用地方报纸的广告包的猪腿走了出来,“这孩子一直到处乱跑,哭了整整一天。我问他:‘你是谁家的孩子?’他不回答,只是瞧着你哭。‘那么,进屋吧,’我说,‘我给你好吃的饼子。’可他还是哭,跑过来跑过去。我说,我要去警察局,把他作为丢失的儿童交给警察,这当然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可是,你们知道吗?人们似乎对这种事儿不能容忍。‘你就不能为这孩子做点什么吗?’他们说。就好像这是我的儿子。他就这么哭啊哭啊,好像这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圣诞节。喂,奥塞,这可是你们家老太太一辈子也没吃过的好猪腿!”
那孩子还在黑暗中哭着。
大车上的人们说,这孩子也许是洪水从哪儿冲来的。
“如果他还这么号,还要被冲得更远呢!”第二个人发表了很诚实的意见。
但是没有什么恶意。黑暗之中,只有容忍、友好和亲密。他们要回家了。
艾米·帕克一定要看看那孩子。“让我下去,让我看看他。”她说。
她得绕到大车那边。黑暗中,似乎正有某个打算在形成。她非得摸摸那孩子不可。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把他拉到一缕灯光下面。那光是从肉铺里射出来的。肉铺现在已经彻底关门了。
孩子沉着脸,一点表情也没有,嘴和眼紧紧地闭着。她伸开两只手,抱住那孩子,就像抓着一只鸟。
“难道人们不叫你什么吗?”她问道,同时察觉到大车上的人们正在等她。他们挪动着身子,咳嗽,摆弄着缰绳。
但是那孩子躲闪着,她只抓住他的嶙峋瘦骨。
“快走吧!”车上的人喊道,“天要亮了。”
“上车吧,艾米。”丈夫也喊道。
“那么,等把你带回家,我们给你取个名字。斯坦,”她喊道,“我们把这个孩子带走吧。”
那孩子长久地凝视着她,好像在怀疑有没有这种可能性。艾米自己也没有把握。
丈夫已经嘟嘟哝哝地抱怨开了。他们拿这个走丢了的孩子怎么办呢?
“好吧,先留他一两天,”他嘟哝着说,“等我们把他的情况弄明白再说。”
“好了,”她说,“我们很快就要快快活活的了。”
她那愉快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萦绕,倾听她的也只有这寂静。尽管她自己也开始对此怀疑起来,她还是扶那孩子爬过笨重的车厢板,上了大车,孩子没有表示反对。大车驶上归途,开始了漫长的颠簸。坐在拥挤的车里,孩子也没有表示反对。
“我简直把星星是个啥样儿都忘了。”艾米·帕克说。
她有一种很微妙的幸福之感。大片的天空还是阴沉沉的,但是没有阴云的天空中刚刚出来的、珍珠一样的星星在闪耀。当大车从一块块石头上面滚过去的时候,你简直可以吞吐那清冷的星星了。那星星颤动着、闪烁着,渐渐变小,但仍然存在着。
“是的,雨是下完了。”一位叫特德·福斯迪克的人说。他是搭车回家。
可是奥塞·皮博迪啪的一声抽了一下皮鞭说,旱季到来之前,他才不信这雨会停呢!
人们开始用梦呓般的声音,回忆这场已经成为历史的洪水,并且清点他们弄到的那些东西。因为一场大水,使得许多物品各易其主。这并无卑鄙可言,这不是偷盗,只不过是所有权的改变。就这样,各种式样的锅碗瓢盆、一块奶酪、一条绳子、一本世界地名词典,甚至一个坐浴浴盆,堂而皇之地到了坐在皮博迪大车上的这伙乘客的手里。
“帕克家捞到一个崭新的娃娃,分文未花。”
大伙儿友好地笑着,笑声里带着朦胧的睡意,然后又把话题扯到别的方面。
但是艾米·帕克和天上的星星一起摇晃,斯坦·帕克望着那幽深的夜色,目光掠过簇簇树影,又陷入黑暗之中。那孩子坐在他俩中间,也许在听这些远离家乡的乘客们聊天。不过究竟他在想什么,谁也说不清。
“你不冷吧?”艾米十分友善地问他,听起来,好像在做一种试探。
孩子没有回答,他十分拘谨地坐在那儿。在大车上,他们三个人——男孩、丈夫和妻子自成体系,都很拘谨。他们挤在一起,相互谛听着对方的心声。过一会儿,等猜疑暂时停息,睡意把他们淹没,他们或许还会怀着钟爱之情,融合在一起。
艾米·帕克随着车轮颠簸。这一天经历过的事情,在她的脑海里时隐时现,不断翻腾。此刻,她被生活,被脑海里拥有的、她亲身经历过的这种种事件,激动得浑身发热。当她直挺挺地坐在车底板上,颠簸着,撞到大车坚硬的木栏杆上的时候,道路似乎漫无止境,但是在她的心底,很快就能走完这段路。甚至由于以往不成功的尝试而引起的郁闷,也因为她现在可能得到的这个孩子而烟消云散了。
他们走过一座木桥。脸颊触到了片片树叶。那位叫特德·福斯迪克的男人唱着一首关于一位少年鼓手的歌儿。
一路上,斯坦·帕克坐在车上,想着自己那令人尴尬的、难以言传的童年。他感觉得到紧靠在他身边的这个陌生孩子的愤怒。他不像妻子那样,想收养这个孩子。不过,他虽然不积极主动,但也不想拒绝。因此,大车平平静静地载着他,穿过茫茫夜色。他精疲力竭。他自己生活的浪潮顺着别的道路汹涌而来,忽涨忽落。或者,他推开一扇扇房门,走进他认识的那些人家。房子里,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朝他转过来,正期待着他能像他们想象的那样行事。但是,他尽管表面上看起来稳健、可靠,实际上正如生活的洪流一样,萦回流动,变化莫测。他又转身离去,把他们扔在那儿,话到嘴边未能出口,惊讶地咧着嘴,露出一排排牙齿。他本想让人们满意,但总是不能。他本想赞成他们待在那儿别走的主意,但是也办不到。他本想张开嘴宣布:“我来了!”那样,那些人就会窥视他们自己的内心,带着满意的微笑,发现这本是他们的初衷。他们会像五金商店摆着的一溜货物,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可是,他的星在闪烁,明灭不定;他的云在飘忽,满天飞霞。
沿路,皮博迪大车里要下车的乘客陆续从那些还睡着的人们中间爬起来,活动着僵硬的四肢,爬了下去。很快,车上只剩下奥塞·皮博迪、帕克夫妇和那个捡来的孩子,空荡荡的,越发冷了。他们紧紧地偎依在一起。
等到奥塞·皮博迪说“到了”,把他们平平安安送到家门口,那孩子便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星光之下,暴露在他的“站台”之上。他站在那里,好像是在等待他的恩人们对他的命运做出什么样的宣判。
这时,男人正从车上往下搬一样东西。夫妻俩因此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争执。
“那是什么?”女人满腹狐疑地问道。
“是个澡盆。”丈夫说。他笨手笨脚,澡盆还没拉出来,呼的一声碰在车厢板上。
“这有什么用?”她问道。她的声音变得重浊起来,就好像这第二个问题分量太重了。
“坐在里头洗澡呗!”丈夫回答道。
“星期日上教堂的时候,把你洗得香喷喷的。”奥塞·皮博迪边说边朝黑暗处吐了一口唾沫。
妇人说:“我不知道这个澡盆是你拿回来的。你是怎么弄到这玩意儿的?”
“它在那儿扔着。”丈夫边说边用脚尖踢了一下那个空澡盆。他虽然不是故意踢的,但听起来像是故意。“它在那儿扔着,”他说,“看起来谁也不想要它。我就拿来了。它总会有点儿用处吧。”
“哦。”她有点儿疑惑地说。
那个捡来的孩子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蜷缩在那儿,似乎是为了躲避天上的星光。
“不管怎么说,”妇人说,“我们到家了。”听声音,她被这笔“不义之财”搞得精疲力竭了。
“把你的手递过来,”她对男孩说,声音重新变得昂扬起来,但也带着一种危险的命令式的口吻,“你自己就能跳下来,是吧?你该明白,你已经挺大了。”
“他当然能,”男人说,他正来回踱步,绕开澡盆,跺着脚,“他壮得很。”
于是男孩照吩咐,朝他们跳了过去。他们跟皮博迪道过晚安,匆匆忙忙穿过黑沉沉的夜幕,经过一株枝叶丛生的玫瑰,走进一幢房子。
走进那幢房子里面的一个房间以后,妇人放开孩子的手。那屋子因为一直门窗紧闭,非常憋气,伸手不见五指,一片跌跌撞撞的声音。这时,艾米只想着让自己重新熟悉这个“窝”。她在那温馨的黑暗中呼吸着,感到一种慰藉。哦,我要和他聊一聊,她在心里说,不过要等一会儿,抓着他的手,坐在床边,讲讲动物的故事。她已经知道了她将要捧在手里的那张小脸的模样,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不大害怕再失掉他了。眼下她只想着找东西。找火柴。
男人和女人都在屋里跌跌撞撞地摸索着。
“火柴在这儿,斯坦。”她说。
然后,他点着了灯。屋子里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还有一个黑乎乎的铁炉子,炉膛里是些死灰。
“这是厨房。”男人说。他半开玩笑地、痉挛地用胳膊肘往里面指了指。
说话的声调不像他。他只是觉得说说话向这孩子解释点什么是他的责任。
然后,他出去小便,把澡盆放在一间小棚屋里。它就静悄悄地搁在那儿。帕克夫妇总是为这个澡盆感到不安。
女人带着一种权威和宽慰,在她“失而复得”的屋子里来回走着,放着、挪动着一些东西。她开始和那孩子谈话,还没来得及带上她应该有的那种直率和温情,只是谈话。
“我们要在这儿给你铺张床,”她说,“他一会儿就给你拿一张折叠床,然后给你找床单。不过,我们先得吃点儿东西。还有点冷牛肉。你喜欢吃牛肉吗?”她问道。
“喜欢。”他说。
“有的人爱吃羊肉。”
“我吃过一次猪肉,”男孩说,“上面是一层烤得很好的脆皮。”
“也许是你爸爸养了口猪。”女人说。她很细心地用盘子和叉子摆出一个图案。
“是汤普森先生宰了口猪,给了我们一些猪肉。”
“啊,”她边说边留神听着,“汤普森先生给的猪肉,是吗?”
可是男孩又把自己封闭起来,显得十分谨慎。好像他已经下定决心,就从这个夜晚开始,从乌龙雅那家肉铺外面开始,重新创造一个自我。
很快他们便都坐下,保持着各自的静默,吃起东西。男人和女人咀嚼着食物。他们用一种满意的眼光瞅着屋子里的摆设。他们都不再去想那些让人兴奋得或者让人羞愧得难以承受的事情。在这个房间里,许多东西都是他们自己双手制作的、磨损的。这是些实实在在存在着的事物。
但是这些东西哪一样都不属于这个男孩。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他那份牛肉和一些在牛油里很快炸好的凉土豆。他坐在那儿,看起来很瘦弱。过了一小会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玻璃,半遮半掩地拿在手里坐着。
“那是什么?”吃过东西,他们心满意足地问道。
“是块玻璃。”男孩说。
可怜的孩子,女人在心里说,我要跟他说话。不过,待一会儿再说。
她不得不排遣那些令人伤心的回忆。至少要排遣一点儿。
男人想起他的奶牛。但是在他心底,依然涌动着那浑黄的洪水,浮现着被洪水堵住了的房门,还有那架扔在“孤岛”上的缝纫机。
“啊,”他说,“再拖拖拉拉就要到挤奶的时候了。”
于是他们一起开始上床睡觉。小男孩按照他们的吩咐,在厨房里睡。他什么都按他们说的去办。
“晚安,斯坦。”女人说,“啊,这一天!”她把唇贴在他的唇上。她是他的妻子。她的唇湿润润的,那么熟悉。当他用胳膊肘撑着欠起身子,去吹蜡烛的时候,又想起他在船上坐着时,岸上居高临下站着的那个女人黑魆魆的身影;想起有一回,他急匆匆走进家门时,那片白中泛绿的影子,那白玫瑰落在妻子大腿上的阴影。他很快就丢开这些念头。他累了,很容易变得烦躁。
“是啊,”他打了个哈欠,“那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还有这个孩子。你看这孩子还可以吗?”
现在,无法排遣的悲哀淹没了这个刚刚亲吻了丈夫的嘴唇、向他道过晚安的女人,她闻着蜡烛熄灭之后灯芯散发出来的难闻的气味。
“我不知道。”她说。
她在床上躺着的姿势简直让人不能忍受。
“你非要把他带回来。”他责备道。
她感觉不到曾经爱过丈夫这个男人。她已经忘记站在河岸上的那个时刻——他们升腾而起,从眼睛钻入对方的心灵。她期望被一种永恒的爱所充实。
“是的,”她躺在黑暗中说,“是我的错,我把他带回来了。可是我不能不这样做啊!”
这话丈夫没有听见,因为他已经进入梦乡。
然后,她很敏捷地、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好像这个夜晚之前好久她就拿定主意要在这个时候开始行动。她穿过清冷的卧室,径直向厨房走去。
“你在干什么呢?”她温柔地问。
厨房里,炉子里还有火。男孩侧身躺着,透过他那块玻璃,看正在熄灭的炉火。他并没有抬起头来瞧她一眼,尽管对她的到来表示认可。
“你还玩这破玩意儿。”她说。她穿着睡衣在床边坐下,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这是教堂上头的。”他说。
“这么说,你们家离教堂不远?”
“不是。这是后来的事儿。我和别人走散以后,在柳树林附近。我以为我要死了。”他说。
“你是和家里人待在一块的吗?”她问道。
“我不记得这些事了。”他有点儿圆滑地说,仍然拿着那片玻璃照着玩。她看见那块玻璃给他的面颊涂上一层颜色。他移动玻璃的时候,皮肤上就出现一块流动着的绯红的光斑。
“这没关系,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她说道,用手抚摸着他,但是不抱多少希望。
“你在这地方干什么?”孩子问道。
“哦,”她说,“我住在这儿呀。这是我的家。”
但是她觉得皮肤一阵阵发冷。她对她的这些家具什物又有点把握不住了。
孩子望着她的手。那只手毫无目的地搁在他的胳膊上。看来,她还得学习学习,才能知道该跟这孩子说些什么。
“你不想照照这个吗?”他问道,“这是我从一个窗户上砸下来的。”
“砸下来的?”
“别人谁也拿它没用嘛,”他说,“我想拿它照着玩儿。”
显然,这是他的玻璃了。
“一开始,它掉进水里了。可我硬把它捞了上来。你知道,教堂里头都是水。”
她拿过那块玻璃,放到眼前,整个房间立刻沉浸在一片绯红之中,还在燃烧的火炭成了一块散裂开的金子。
“我给你讲讲那座教堂,”他说,“那里面还有鸟呢!都是从窗户上的窟窿飞进来的。那天,我大部分时间在那儿睡觉,躺在长椅上,头底下枕着一块人们跪上去做祈祷的什么玩意儿,一种坐垫吧,不过那玩意儿挺扎人。鱼就在教堂里游。我还用手摸了摸一条鱼。书在水上漂着。你知道,水流动,漂在上面的东西跟着流动。”
“是啊,”她说,“是这样。”
现在,当她在想象之中跟那小孩一起蜷缩在教堂里的靠背长椅上的时候,透过那块玻璃片看见的紫红色的洪水把她抓住了。那洪水里有死去的人和牲畜。一株株柳树下面,甚至有人的脸漂浮着。
“你做祈祷了吗?”她问道,从眼前拿下那块玻璃。
“没有,”他说,“没有什么好说的祈祷词了,在那座教堂,再也不会有什么祈祷了。”
他们相互凝望着。拿开那块玻璃,他们的皮肤又变白了。
“听我说,”她说,她的声音又把他们平平安安地带回到现实中了,“你知道,你可以住在这儿。如果你愿意,这就是你的家。”
“不,不是。”他说。
她把那块玻璃放到床罩上。
“你最好睡吧。”她对他说。
她又变成一个有点笨拙的年轻女人,怀抱着一种从别人那儿学来的自信。她的声音本来应当充满热情,发自内心深处,但现在却刺耳,又显得浅薄。她不得不用这种声音表示她的意见。“明儿早晨见。你不冷吗?你知道,你得增加营养。你太瘦了。不过,食物会把你吹起来的。”
那男孩看起来不想再跟她说话了。他把脑袋枕在胳膊弯上,侧着身子蜷缩在床上。她不会赢得这孩子的信赖。于是她起身走开,从那束仍然缠绕着她的红光中走过去,从那座被水淹了的教堂里已经归于沉寂的祈祷中走过去。她回到她的房间,和睡神搏斗一番。
但是,她突然看见丈夫穿起了裤子。玻璃灯罩里的灯光很黄,平稳而柔和。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她问道。
“该起床了,”他说,声音像腰带抽打似的,没有一点柔情,“弗利兹已经从院子里走过去了。”
实际上,她也听得见水桶那熟悉的、吱扭吱扭的声音,还有公鸡吵人的、让人无法再睡的啼鸣声。
他们要去做那些必须做的事情。皮肤接触到早晨的空气和水都有一股凉意。他们都带着一种严肃的神情,在屋子里转过来转过去,各干各的事情:梳头、结辫儿、穿衣服。很明显,他们的生活从来没有什么有色彩的片段。他们轻手轻脚地快步穿过厨房,从那个在一张窄窄的床上熟睡的小男孩身旁走过。他们只是瞥了他一眼,好像生怕打搅了他似的,或者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
院子对面的牲口棚里,一盏风灯的光亮之下,那几头母牛的屁股影影绰绰,还有瘦小的德国老头那张脸。他等着向他们报告事情,听从吩咐。母牛嚼着草料。唾涎的气味以及母牛的喘息,盖过早晨清冷的空气,升腾起来。女人和两个男人坐在木墩上面,膝盖中间夹着奶桶,准备开始他们例行的“仪式”。
“雨停了。”德国老头边说边挤着刚抓到手里的奶头。
“是呀,”斯坦·帕克说,“真停了。”
他用一块布擦了擦那头青灰色的母牛的乳房,然后把布挂在钉子上。
“我知道要停的。”老头说。
“你怎么知道的,弗利兹?”艾米·帕克问。
“噢,”他说,“我知道。我能感觉出来。”
然后,便是牛奶挤进奶桶时发出的音乐般的声音。
“洪水怎么样?”老头问。
“洪水太可怕了,”艾米·帕克说,“斯坦比我见的更多。我只看见一点儿。有的人失去了一切。”
老头咂了咂嘴,那声音盖过了柔和的挤奶声。
“我们带回个澡盆,弗利兹。”斯坦·帕克对他说。
“是斯坦捡的。”妻子说。
然后,他们坐在那儿,挤着一头头温驯的、个头挺大的奶牛那富有弹性的乳头,让牛奶射进桶里。
斯坦·帕克一双脚生了根似的踩着干净的砖块,等妻子给他讲那个捡来的孩子的事情,可是看起来她还没有讲这件事情的意思,或者还没到时候。
他们坐在那儿挤着牛奶,一层泡沫已经急不可耐地溢上艾米·帕克那只桶。这是个没完没了地挤奶的早晨。挤完之后,两个男人丁零当啷地装着奶罐。母牛三个一群,两个一伙,漫无目的地凑在一起,已经挤瘪了的乳房在大腿间晃荡。然后,她从牛棚的围栏里跑出来,穿过院子,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们那幢房子跟前。她气喘吁吁,在心里说:现在,他的一双眼睛该睁开了吧。她要对他说许多事情。在早晨明媚的阳光照耀之下,有可能完成夜里遭到拒绝的事情。她可以用爱的力量,强迫这孩子留在她的家里。
她放慢脚步,以免看起来太蠢。而且尽量使自己急促的呼吸平静下来,做出一个微笑。可是走进厨房,她一眼看见那张窄窄的床上床单摊在一旁,冷冰冰一动不动地扔在那儿。她也没有费神去喊那孩子。她看见那块红颜色的玻璃,已经在床板上压碎,成了好几块玻璃片。
不一会儿,丈夫回来了。他匆匆忙忙吃过早饭就去送牛奶。她已经把一切准备停当,放在他的面前。桌上放着煎得刚好有点焦的鸡蛋。他爱喝的红茶盛在一个蓝颜色的搪瓷壶里,等他享用。
他开始切鸡蛋,那用力的样子就好像那玩意儿比鸡蛋硬得多,要么就是因为心不在焉。
“朱厄尔再有两个月就要卖掉,”女人边说边从一家杂货铺送的月份牌上撕下两张已经过时的日历,“是该挤完它的奶的时候了。”
“那孩子上哪儿去了?”
再也没有比别人盘子里切得一塌糊涂的鸡蛋让人看了更觉得不舒服的东西了。
“他不在了,”她说,“跑了。”
“我们留不住他,”丈夫说道,“他不想在这儿住下来。这一点看得出来,他不属于我们。”
“是的。”她说。
尽管她不完全明白,也无法解释这是为什么。
她无法解释怎么会有这种时候,你自己一定要为生活中那些高深莫测的事情去出示一些确凿的证据。现在,她在厨房转来转去,皮肤在阳光下十分苍白,因为起得早,越发显得形容憔悴。一双手做些迟钝的动作,无法和她曾经经历过的那些辉煌的时刻联系起来。这使得她皱起了眉头,把家什放到合适的位置,捡起一个灰不溜秋的土豆削起皮来。那土豆是前些时从篮子里面掉出来的。
他吃完饭,把碟子推过去。“艾米,”他尽量使声音和场合相符,以便打动她,“这样也可以。”他说道。
“是的,”她回答道,“当然这样也可以。”
他们很亲密。他们的生命之树已经长在一起,而且将继续下去。因为他们不可能从那共同的枝干上再分离开来。
现在他们既已站在窗前,胳膊有意无意地相触,她便不否认他们共同生活的好处。经过这大清早疲惫的劳作——那也是一种收获——他也可以全身心地感觉到这一点。现在,母牛蹒跚着从树林中间走过。它们的尾巴摆动着,青紫色的鼻子嗅着淤泥里刚开始长出来的淡绿色的草,或者在金合欢树黑色的树皮上蹭着脖颈,他本来要说,你知道这个吗?还有这个,这个。这一切他亲眼目睹,亲身感受。但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一切,他只能站在那儿,捏着她手上的皮肉。也许没有必要说出来,他从她手上的皮肉感觉到她已经领悟了这一切。她已经开始看见那簇簇树影,白色的树干。那些比较低矮的、枝儿粗糙的树木,在晨光下摇曳,向他们倾斜着。那因为重又变得晴朗而愈显湛蓝的天空似乎在游动,站在窗框旁的这一男一女好像也跟着天空游动了一会儿,他们的躯体在摇摆,他们的灵魂在游动,辨认着那些熟悉的国家。瞬息间,他们简直无所不能。
然后,男人穿上他那双硬邦邦的靴子,又记起那些他必须做的事情。女人取掉台布,叠了起来,就好像她很喜爱它一样。她觉得心里很满意。如果想起那个捡来的孩子,她能记起来的,也只是借着昨夜的火光,斜睨一眼所得到的印象。至于她自己由于膝下无子所引起的郁郁寡欢,现在可以更坚强地应付了。
“也许我们应该把这孩子的事情报告给警察局。”她说。
他说,如果下午有时间,他就骑马去一趟班加雷。
谁也没再听到帕克夫妇在乌龙雅发大水时捡到的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洪水很快就退了,只留下一片肮脏的黄泥滩和许多褐色的蛇。居民们清理出他们的家具和重新找到的他们自己的点点滴滴,渐渐地不再提这个话题了。
只是有时候,在杜瑞尔盖,人们回忆起那一车崇高的志愿救灾人,去救那些洪水中的难民的情形。谁也不知道帕克家居住的地方怎么样以及为什么得了这么个名儿,反正从发大水那个时候起,官方开始管这地方叫杜瑞尔盖。阿姆斯特朗先生的一位朋友——一个教授或别的什么——说这个地名的意思是“富饶”。但是这地方的居民不太喜欢用这个名字,至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不太习惯,只是写信或者寄东西的时候用用。就好像有什么期待他们完成的事,他们不能够,或者不愿意完成。
艾米·帕克在写这个地名的时候,放慢了她那只总是鲁莽、粗心的手,若有所思地一边深呼吸一边念叨着这个词。当陌生人提到这个官方正式命名的地方时,她就收敛起脸上的表情。她依然用拥有这些土地的人们的名字来称呼他们这个地区。有时候,在这块被称之为“帕克家”的地方,她坐在开满白玫瑰的矮花丛前,一双胳膊因为无事可干而显得笨拙,两眼眺望着那条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