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齐梁文学与《文选序》的不同评价

清代朴学的兴起,在文学上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一流派的大师,熟悉典章制度、名物训诂,对文字、声韵又有精深的研究,他们把这方面的修养运用于作文时,也就容易走上骈文的路子。因为骈文作者首先要在典故和声韵方面有深厚的功夫。

朴学家中先后出现过许多著名的骈文作者。阮元等人,自不必说,其他如孔广森、汪中、洪亮吉、李兆洛、凌廷堪等人,都是著名的骈文作者。他们也并不绝对排斥散文,例如汪中,就是以骈为主,而又骈散兼行的著名作家。他的成就,一直为后来的骈文作者所推崇。

季刚先生也极为推崇汪中的学术水平和创作水平。民国初年,当他一度出任直隶都督府秘书长时,曾于津沽逆旅间见有署名王蕙纫之题壁诗十首,内二首有云:“城上清笳送晓寒,又随征毂去长安。当年娇养深闺里,那识人间行路难。”“北来辛苦别慈帏,日日长途泪独挥。自恨柔躯无羽翼,不能随雁向南飞。”季刚先生问知为北里中人所作,顿起天涯同病之感,遂题诗于后曰:“戎幕栖迟杜牧之,愁来长咏杜秋诗。美人红泪才人笔,一种伤心世不知。”“簪笔何殊挟瑟身,天涯同病得斯人。文才远愧汪容甫,也拟摛辞吊守真。”这是因为季刚先生早年生活颇为艰辛,后以朴学名家,而又寝馈六朝文学,主张骈散兼行,不论在性格上,还是在学业上,都有相通而引起共鸣的地方。汪中作《经旧苑吊马守真文》,借他人之酒杯,浇胸中之垒块,所谓“俯仰异趣,哀乐由人。如黄祖之腹中,在本初之弦上。静言身世,与斯人其何异?”更能触动景况相同者的心弦。季刚先生随后弃政从学,这首诗中已可见其端倪。

汪中与阮元关系深切,乃是扬州学派中的知名人物。王引之《容甫先生行状》曰:“为文根柢经史,陶冶汉、魏,不沿欧、曾、王、苏之派,而取则于古,故卓然成一家言。”章太炎《菿汉微言》曰:“今人为俪语者,以汪容甫为善。”可以说,汪中是《文选》派和朴学派心目中可与桐城派分庭抗礼的一位理想人物。

刘师培在《文章源始》中说:“歙县凌次仲先生,以《文选》为古文正的,与阮氏《文言说》相符。而近世以骈文名者,若北江(洪亮吉)、容甫(汪中),步趋齐梁;西堂(尤侗)、其年(陈维崧),导源徐、庾;即穀人(吴锡麒)、轩(孔广森)、稚威(胡天游)诸公,上者步武六朝,下者亦希踪四杰。文章正轨,赖此仅存。”说明清代骈文作者取得的成就,与继存六朝文学的传统有关:即使是其中的突出人物如汪中等人,也与六朝文学有很深的渊源。

刘勰在《文心雕龙·体性》篇中,把文章的风格归为八类。其中“新奇”、“轻靡”二类,刘氏下定义曰:“新奇者,摈古竞今,危侧趣诡者也。轻靡者,浮文弱植,缥渺附俗者也。”这些评语是褒是贬,学术界的看法很不一致,而季刚先生在《札记》中加以阐释,“新奇”下曰:“词必研新,意必矜创,皆入此类。潘岳《射雉赋》、颜延之《曲水诗序》之流是也。”“轻靡”下曰:“辞须茜秀,意取柔靡,皆入此类。江淹《恨赋》、孔稚珪《北山移文》之流是也。”这里所举的例子是否合适,可以商讨,但从他对这两种风格的解释而言,则是以为“八体”之间无高下之分,都是刘氏心目中的美文。显然,这两种风格的文章突出地反映了齐梁文学的特点,季刚先生加以肯定,说明他在衡文时也不废齐、梁。

季刚先生的这种见解,近于刘师培而远于章太炎。章氏在《与邓实书》中说:“仆以下姿,智小谋大,谓文学之业穷于天监。简文变古,志在桑中,徐、庾承其流,澹雅之风,于兹沫矣。”因为他重澹雅之文,所以推重魏晋而鄙薄齐、梁,对于那些“危侧趣诡”、“缥渺附俗”之作,自然极力排斥的了。

二人对六朝文学的评价发生差异,还反映在对《文选序》有不同的看法上。萧统编集《文选》,作序说明去取原则,并且表明了文学方面的一些基本观点。不用说,《文选》派的创立宗派,也是把这篇《序》文作为理论根据的。季刚先生认为:“学文寝馈唐以前书,方窥秘钥。《文选》、《唐文粹》可终身诵习。”[2]他在《文选序》中“若夫姬公之籍”至“杂而集之”句上批曰:“此序,选文宗旨、选文条理皆具,宜细审绎,毋轻发难端。《金楼子》论文之语,刘彦和‘论文’一书,皆其翼卫也。”[3]可见其对此文的珍重。章太炎的看法可就不同了,他在《文学总略》中说:“《文选序》率尔之言,不为恒则。……阮元之伦,不悟《文选》所序,随情涉笔,视为经常。”就是从局外人的立场来看,章氏的立论也未免过于“率易”。怎么可以把历史上发生过重大影响的一部总集,编选者阐明要旨的一篇重要文字,视为草率着墨的杂乱之作呢?季刚先生在这些地方不采师说,是有道理的。研究古典文学的人,确是不可不认真地去钻研一下《文选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