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射卿

  • 七情策
  • 近雪
  • 5665字
  • 2020-03-25 18:20:43

夜已深了,一曲舞罢,她跪坐于帘帐中,闻崇正自皇座上走下,淮西侯看来着实废了一番心思,听闻这淮西天香,从不为权贵折腰。

但他摇了摇头,不为权贵折腰?那天子呢?再特别的女人,天子想要,会得不到?

“你就是号称‘桃花依旧笑春风’的左丘文君?”闻崇正问道。“刚刚一舞风华秋,的确有独到之处。”

......

一月前。

书房里的几位都再吵,闻秩宇敲了敲桌子,道:“够了,不要再吵了!”

“王爷,如今泰王已死,半年以来几位王爷接连惨死,陛下之意,甚坚啊!”严老说道。“连泰王那样委曲求全都没有放过,咱们这江岚王府,又还能撑多久呢?”

“难不成您的意思,我不委曲求全,还要拼死一搏了?”闻秩宇沉声问道,语气有些危险。“三城兵马司兵权在手,御林军在手,我拿什么去与他拼死一搏?”

闻秩宇沉声问道,但的确如此,若非自己从小与他一起长大,早便死了。可如今,龙椅上那位却可随意寻个理由,把他打个半死。谁知道,他何时会死?

门外有人推门而入,她顶着那张柔顺的脸,几位幕僚都紧张的站起来,这不是王爷新带回府的女子吗......

“凭我。”她直视着他。“只要我踏入他视野之内,他必死无疑。”

“我救你回来,不是为了让你做这个。”闻秩宇坐在位子上揉了揉眉心,他当初夸口的话,却反倒要她来实现了。

“你就当我是在报恩吧,王爷。”她垂首说道,闻秩宇神色已经有了动摇,她接着道:“借着淮西侯的门路,我可以混进去,出了事,责任也是淮西侯担的,从前我作为暌违堂主,身份隐秘,三途更不可能知道我与您有关,只要我出手,我有九成的把握。”

“你伤势严重,如何有九成的把握?”闻秩宇问道。

“三途内,最危险的,一向是暌违堂主,我不靠暌违双剑,也能轻易取人性命,只要毒囊在身,可为百人之敌。就算伤势严重,我也是货真价实的先天高手。”她轻声道。“若王爷还是不肯接受,我就再提一个要求吧。”

“你说。”闻秩宇道。

“事成之后,恶名也尽归于我,王爷可以,再重启射卿之位。”

“什么!?”幕僚大惊失色,都站起身来。“怎可......怎可再设那等......”

射卿这个位置,从古至今,只出现过一次,那是为了行极端之路,设的极端之位。

闻秩宇看着她道:“你知道,虞瑾瑜是什么下场?”

那位数十年前的一品射卿,不得好死,万箭穿心,也是一位女子。

“我只要离国之内,三途无所遁藏。从今以后,暌违堂主希夷,愿为王爷再做一次射卿。”她拱手道。

“好!”闻秩宇站起身来,幕僚们还想反对,却被闻秩宇打断:“难不成你们有比她更好的办法?你们替我去赴汤蹈火?”

幕僚们闭上了嘴。

“我可以答应你,若违此言,必不得好死。”闻秩宇看着她,道:“只是,你真的不换个要求?这是个风险与回报相称的要求,同样也是一条不好走的路。”

“我之愿,非极端之路不可实现。”希夷闭目道。“王爷静候佳音。”

......

“左丘文君”仍端坐着,她能够进来,必然身上没有任何兵器,她事先服下有时效的化功散,使周身功力化于窍穴之中,而非丹田,任何人都无法试出,这是她自己的杰作,纵她师父尚在,也决计不可能察觉。

暌违堂心法一向以隐藏气息为主,幽深难测,而招式阴柔刁钻,阴卷又需要柔若无骨之人。但凡习武之人,身上总会有痕迹,关节不会骗人,但她的武功,特征与十余年练习舞蹈之人,出入不大。

能进来的人,都是经过了层层筛选的人,而闻崇正本身也是人间巅峰的高手,这世间武功高于他之人,就那么十指之数。女子里,武功高到先天之境,江湖大宗师的地步之人,只有一位,正在江南,名声很响。

她的化功散已经渐渐失效,至少还要半盏茶能达到全盛,她能做的就是尽量隐忍,拖延时间,于是跪伏下来,似不敢接话。

“听闻,淮西侯是费了些心思才请到的你?”他看着这个柔顺无比的女人,很难相信哪来的这么两三年风骨在外的名声。

“陛下明察秋毫,民女实在......”左丘文君是被迫被带上京的,淮西有淮西总督与淮西侯作对,护着这赏识的娇花。可淮西侯先报了闻崇正,圣旨下来后淮西总督还能抗旨?淮西侯得不到,也要膈应死淮西总督。

“朕的作风,你想必也听过,但凡尽了心的,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不尽心的,不仅尸骨无人敛,送去北山红帐犒军也是常有的事。”闻崇正笑道。“莫不是你觉得自己名声大,能例外?”

闻崇正最烦的就是名声,他铁血手腕,强改遗诏,也因此朝野虽不敢提,名声在外一向是狼子野心。但他从不曾向西武和谈,从不曾向漠北屈服,朝野之内乾纲独断,即使有着这个嗜好,“左丘文君”还是认可他。

她跪伏下来,抖如筛糠,轻声道:“民女......不敢......”

她该去做戏子的。

此刻她自嘲的想,却没想到以后真会和个烦人的戏子结下不解之缘。

“那你......还在等什么?”闻崇正冷声道,从前不听话的老臣他都杀完了,最近在杀碍眼的兄弟,既然没有名声,他就要讨个千古恶名,君王中的唯一。

他要效仿昔年南泯泯皇,做一世霸皇。

“民女......不会......”她一边说着,一边哭得梨花带雨,但还是跪着膝行过去,看她抖成那样,至少不是违逆自己,不会的送进来倒是头一遭,他起了点兴趣,后宫里各个都有一身看家本领,这个除了一张脸,这副身段,还能如何呢?

罢了,山珍海味尝遍了,试试家常小菜也无所谓。

半盏茶的时间也不长,只是这时候就长过头了,他废话真少,在实力恢复之前,她绝不会动手,不论他进行到哪一步,以色侍人入宫行刺,她只有一次机会,必须成功,也做好了觉悟。

今后若要走那射卿之路,若今夜真出了意外,到也无伤大雅了,横竖也都是臭名声。

她小心翼翼的解开他的衣带,似是紧张,动作又磕磕绊绊,说实在的替人解衣服这事儿她也是第一次干,还是替男人解衣服,说不紧张,那是假的,不用演就掺了八分真。

好在闻崇正似乎也挺新鲜,任由这只兔子自己摸索,她怕惹怒自己小心翼翼的模样还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丹田一暖,人间巅峰了,与他持平,但她有伤在身,毒药也没能藏进来,不敢托大,替他解了外衣的龙袍,却解了自己的腰带,小心翼翼的把舞衣脱掉,里头还有件常服,又去解他的中衣。

闻崇正气笑了,开口道:“脱衣服是你这么脱的?你一件我一件?”

她立马抖了抖,要哭不哭,问道:“那......那是先脱完陛下,再脱民女吗......”

她没打算老老实实脱衣服,她只是拖时间。

闻崇正把她拉近一点,她见他伸手就料到了这一出,一点应激反应都没有,习武之人要克制自己的戒备是很难的,但她只是带着柔若无骨的身子撞入他怀里,真的有点抖,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脱我的就够了,你的交给我来。”他确认了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兔子,水的像豆腐一样一恰就哭,松开了她,用眼神示意她继续。

她站了起来,吸了几口气克制住“害怕”,其实是有点瘆得慌,不过突然百川入海,直入先天。

她似乎镇定下来了,又伸手到他胸前,小心翼翼分开中衣,露出半分麦色胸膛,入宫之时指甲都不许留,纤纤玉手上的指甲宛如月牙,藏在指后,指腹柔软,接触时引人遐思。

她的手突然往上,快若闪电,几年之后,希夷闻名天下的杀招,右手寒桑剑抬起快若雷霆,剑势宛若出云之龙,如今她用这双手掐住了闻崇正的脖子。

闻崇正目光一冷,刚要反击,面前之人先天真气发挥到极致,却用暌违心法压制了所有外放的真气,含而不露,没有任何人能察觉,哪怕就在屋顶趴着听也不可能听到。

死死掐住他的脖子,将他完完全全压制在椅子上。闻崇正心想,她真是个完美的杀手,到现在正隔绝他所有的空气,一点点剥夺他的生命时,她还是没有一点杀气,还是顶着那张兔子一样无害的脸,眼角还带着刚刚的泪痕,只是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了。

她的战栗、害怕一瞬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柔弱的皮囊尚存,神色也没有锋锐,仿佛初夏看着荷塘游鱼。

可她却是在,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掐死自己。

他行乐之时大殿内不会有人,可大殿外,屋顶上全部都是一流到二流不等的高手,没有人相信天下间有女人可以把他毫无还手之力的制服,哪怕是人间巅峰。

他的大脑已经响起了缺氧时的嗡鸣,喉间开始“嗬嗬”作响时,这个女人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的站在他面前发出令人面红耳赤的娇声,掩盖住了异常,掐断了他最后一点生路。

在针落可闻的大殿里,他开始翻起白眼,疯狂踢腿,可这个女人一遍又一遍的求饶声掩盖住了所有的异常,她有把握即使护卫冲进来也杀了他,可她也可能走不出去了。

闻秩宇暂时没法策应她,她想活下去,只能自己想办法。

她入宫行刺,从来不是为了玉石俱焚。

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走向尽头,挣扎也渐弱,她躬身到他耳畔,轻声道:“抱歉了,陛下,下辈子记得换个癖好。”

人僵直了,有人说扼死是十分痛苦的死法,他死的很不安详,但在希夷看来,死都是痛苦的。

她的医术很高,没人能在她面前诈死,他是真的死了,但她还是扭断了他的脖子,抽出天子佩剑,割了他的喉,扎进他的心口。

希夷擦了擦自己的手,暌违堂轻功可踏叶而行,踏江而行,但为了地方江湖大宗师,宫内一览无遗,她足够轻可以翻过高大的宫墙,却不够快,快到视为无法发现的神行术。即使是缩地成寸,对她而言也难如登天。

最好的方法,就是留在最危险的地方,等待混乱,混入后宫,然后顺着宫池一路到南宫墙,出宫。

至少入宫之前,闻秩宇给了她地图,这条路行不通,她也可以寻办法出去,而且如今在京城的皇室兄弟就剩了闻秩宇,一旦闻崇正死讯传出,他只有一个未出世的皇子,三岁的幼子不久前夭折了,妃子听闻皇帝死讯动了胎气,滑胎也是合情合理。

皇位舍他其谁呢?

而且阁老急召闻秩宇,他在宫里也不是吃白饭的,自有自己的门路,只要时机合适,他会帮自己躲过去。

还要当心闻秩宇过河拆桥,她想信任闻秩宇,信任那个说出“玄华虽只是闲散王爷,亦可保姑娘太平”的闻秩宇。

不过虞瑾瑜当年也很信任蓝秋封,结果呢?

她也开始,满心算计了啊。然而行非常之事,必要双手沾满血腥,除了自己谁也信不得。

希夷藏在梁上柱后,春宫里烛火早已熄灭,宫人悄悄入内来添,闻到了血腥味。

他借着灯火一抬头,陛下倒在春床上,死不瞑目。

他刚要呼喊就被人打晕,扒下外衣,藏入后室,束发戴上太监帽,连滚带爬的跑出去,边跑边打翻了油灯,大声尖利的呼叫:“陛下遇刺驾崩啦!”

她叫得歇斯底里,捏着嗓子,然后撞到了门口侍立的太监们,一起滚下阶梯,滚作一团,把他们每个都打昏了。

侍卫长大惊,立马冲进去确认,而周遭的侍卫皆你看我我看你,火焰在门口烧着,烧了帘子,侍卫再去救火,没有留意少了一个太监。

御林军听见警钟声已经开始集结,侍卫长冲出来厉喝道:“在场的人一个都不准动!把刚刚那个太监抓来!严加看守!立即去请阁老和丞相!”

“大人,少了一个!”侍卫喊道。

“对方武功极高,立即戒严,搜查宫内,寻到进宫的那个女子!”侍卫长喊道。“御林军驻守城墙,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去!开始搜宫!”

希夷比需要层层传令的御林军要快得多,在夜色之下,太监与刺客的转换间,穿过御花园,从后宫经过,恰好听见妃子对腹中的孩子低语,她腾跃而起,直上宫墙,她虽可做到,亦是极大消耗,挂在墙上没有立即上去,听见了下面御林军的集结,她腰弓使力,两腿一蹬直接翻过,跃到了另一侧,下落时为了缓冲,鞋不可避免的摩擦在墙上,然当城墙上的禁军察觉动静,她已兔起鹘落,离开宫墙,脱掉太监外袍,穿着内里那身淡青色衣装,消失在视线中。

闻秩宇在院内焦急等待,等来的是禁军副统急匆匆赶来,请他入宫。

“刺客弑君,宫内乱作一团,阁老请您入宫!”

闻秩宇惊得站起身,他震惊的不是这句话,而是后面的一个人,他收起震惊之态,道:“本王知道了,即刻就入宫,岑将军且门外等着,本王换上朝服,马上就来。”

岑新不觉有异,陛下之死,这位江岚王足有七成嫌疑,若猜得不错,皇位这位必不会眼睁睁放过,需得交好,态度格外恭敬:“是,王爷。”

他转身而出,经过院中桃树没能察觉任何异样。

青衫的身影自桃树之后而出,她还是那般的柔顺,站在桃树之畔,此时广寒渐斜,露出浓云,清冷银帘洒在她身上。

闻秩宇失笑着坐下了,道:“你甚至不需要我多做什么,就可轻易脱身。”

“不必劳烦王爷出手,自是最好,事情很顺利。”她轻声道。“王爷此时的性命全在自己手里了,以后离国也在您手里了,既然闲散王爷保不得我,那就请您成为一国之君吧。”

她垂首道。

闻秩宇听见这一席话,激动得将她扶起,她虽皱眉,却不至于退开,仍低垂着头,他看不清她的神情,道:“好,我定护你太平!好一个尽在我手,好一个一国之君,我做梦都没想过,本我命尚不由我,今日便重获新生。”

“谢上天,谢母妃,将你派到我身边!”

她垂首轻声道:“请您入宫吧。”

以色侍人,行刺君王,是她知道自己的优点在于何处,如今放低姿态抬闻秩宇一手,也不过是趁他此时感激尚在,巩固关系。

“好!本王绝不会忘与你的约定!”他说完,严老取来朝服,他披上后,入宫去了。

“做娘娘,不比做射卿更实在吗?要行非常之事,杀尽离国三途,姑娘吹吹枕旁风,凭着今晚之功,岂不比那危险重重万夫所指的射卿更容易?”严老叹了一口气,对她说道。

“以色侍君,终不长久,严老看看如今的后宫,纵是有大皇子的兰妃,在皇子死后,不也独居幽宫,无人问津,而陛下,不,而先帝,还在寻欢作乐,最终死于我手。”她仍静静站着,此时,她的柔顺皮囊仍在,身上已是冷峻之气了。

“姑娘是不一样的。”严老叹了口气,他不是真的害怕再出一个虞瑾瑜,而是不想看她再走虞瑾瑜的老路,他家小女性子刚毅,可惜过刚早折,希夷令他想起了小女儿,就多说了几句。

“每一个入宫后,受着宠的女子,都是这么自以为的。”她把被风吹散的头发撩到耳后。“我既然选了做射卿,就说明我想断了这条路。”

严老叹道:“我猜也是,只是姑娘,过刚易折啊。”

“折断之前,我会把该办的事情办完。”她淡淡道。“多谢严老提醒了。”

“虞瑾瑜昔年十年射卿风华,我倒要看看自己能走多少年。”她道。

“唉!”严老叹息着走了,道:“姑娘辛苦了,早些歇息吧,保重身体。”

她转身前往客院,晚风轻拂带起三千烦恼丝,婢女们备好浴水,她安顿好,熄灯入睡。

此事知道之人仅有寥寥数位,在侍女眼底,她还是那个,王爷捡回来的,可能是预备王妃的人。

多子巷内,灯火阑珊,佳人入眠。

深宫之内,妃子捂着肚子痛苦的叫起来,门外的侍女们忙着冲进去时,一人截然相反,把一个瓶子扔进了池中。

政事堂内,妃子滑胎的消息刚至,阁老与丞相对视一眼,这位最闲散的王爷,活得久,也笑得最好啊。

广文四年夏末,离国太宗遇刺身亡,江岚王继位,次年改元太康。

闻秩宇继位后,重启射卿之位,震惊列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