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童年

一九二四年三月三十日早上,在香港東區醫院,一個男嬰出生了。

男嬰的父親林寧在為兒子登記出生證明時,登記處職員在父親欄中誤將「林寧」寫成「林零」。從未讀過書的年輕人初為人父,滿心歡喜的目光未發現這一字之差,這個誤會遂一直在檔案裏保存至今。

由於是男嬰,自然受到父母疼愛。雖是貧窮一族,但這不妨礙他們對美好生活的期待,連為男嬰起名字都寄託了老一輩的希望――林亮添。亮,是因為男丁,感覺到天空、事物等一切都明亮光彩起來了。添,當然是盼望他的出現再為林家添丁增福。果然在兩年後,小男嬰有了一個弟弟。但家境貧寒,小弟弟年幼時因病夭折了。七年後,家裏又添了一個妹妹,取名林愛明。

當年,林亮父親在香港一個駐港美國銀行經理家中當廚師,初時每月薪水二十元,全家因此得以住在位於舊山頂道大宅的工人宿舍內。

在林亮大約三四歲時,母親常牽着他從太平山梅道走去中環,經過皇后大道中的大會堂(舊中國銀行大廈所在地)時,不時見到有三四個轎子停在門前廣場等客。轎夫從大會堂將客人抬上半山區,每趟單程可掙三毛錢。

家窮,使林亮從小就懂得節儉,絕不亂花錢,這根深柢固的習慣一直伴隨他至今。

小時的林亮聰明、頑皮、好說話、愛動,也喜歡讀書。母親在鄉間曾當過教師,幼承庭訓,林亮三歲就開始學《三字經》、《千字文》,七歲回家鄉讀私墊,三年後入國民小學。

開學那天,父親的七弟,即林亮的七叔背着他上學。母親用一條絲布蓋着他的頭,還在衣服內放一條青蔥。「七歲應神童,天生我姓聰。」母親經常很驕傲地這樣對兒子說。

林亮清楚記得小時家教極嚴,母親絕不容許說謊、偷懶,見人一定要喊叔叔嬸嬸。過節過年母親必定蒸鬆糕、芋頭糕之類,讓他從同住的巷頭送到巷尾,每家一碟與鄰里分享。母親常對兒子說:「路狹處讓三分予人行,味濃時給一分予人試。」從小指導他如何做人。

後來父親月薪已有三十元了,林亮頭三年學費每月兩元,第四年每月升為四元,這已佔了全家收的百分之十二。每天父親給他三分錢作零用,這已包括全日開支。當時每單程電車是三分錢,買一個麵包也是一分錢,這就意味着,如果他乘車去上學,就沒錢買麵包當午餐。

唸英文小學時,他與四個同學自發成立一個學習小組,規定在學校交談時只能講英語,不許說中文,違規者每次罰一分。每當罰款累積到五毫時,他們五個就一起去看一場電影。當時電影票一毫一位,是電影院的前座位,已經算貴了,那時芽菜炒麵才一分錢一碟,紅豆粥一分錢一碗。林亮幾乎未被罰過。

第五年他考上華仁書院,為了省錢,天天從銅鑼灣步行到中環半山的羅便臣道上學。他個子瘦小,書包又重,每次來回要用去近兩個小時。林亮的腳力特別好,九十三歲仍健步如飛,可能與他小時的鍛鍊有關。

每逢下雨天,他就開始動腦筋了。當年電車是敞開無門的,他故意走在靠近電車軌的路旁,一雙小眼睛盯着售票員。電車售票員通常只有一個人,脖子上掛着一個口袋,邊收錢,邊賣票。林亮總是趁售票員去上層查票時便快速跳上車,估計快查完票要下來時,他再跳下車,就這樣搭一段「免費」車。跳上跳下當然很危險,要是下雨路滑,摔倒了或正巧後面有車開過來,都不是鬧着玩的,弄不好還賠上性命。但林亮初生之犢不畏虎,還覺得這樣跳上跳下蠻好玩的,而且經常能化險為夷。

少年的他總用省下來的錢買課本和筆。實在饞了,偶爾也會去買三分錢帶肉絲的炒麵。但最多的仍是天天啃一分錢的麵包果腹。父親間中會帶給他一包白糖,將白糖撒在麵包上,那是他兒時最奢侈的甜品了。

在同班同學中,很多是富家子弟,他們的父親或是潮汕抽紗廠老闆,或是大貿易商老總,口袋裏常有兩三元的零用錢。午休時,他們也會友好地招呼林亮一起去吃午餐,但他每次都禮貌地拒絕,從未參與過。友誼是互相的,不是單程路。他知道同學常去酒樓吃九分錢一碟的炒河粉,喝咖啡、奶茶。他自知囊中羞澀,沒有這個經濟能力回請他們,唯有次次婉拒。他不想白吃白佔人家便宜,儘管他們是善意。

一九四一年六月,林亮憑全班第一的優異成績考入了耶穌會的華仁書院。然而,一切還沒有開始,就要結束了。新學年開學時,父親為難地告訴他,書不能唸了。中學學費漲到八元,家裏供不起。林亮立刻垂下頭,默不作聲。他當然清楚家裏的經濟狀況,但他更清楚自己想上學。沒有知識的人是沒有前途的,他渴望讀書,哪怕每天多走兩個來回,哪怕每天仍然吃一片麵包。他非常渴望繼續唸書,可是,現實是殘酷的。他含淚走出家門,沒精打采地朝學校走去。那麼熟悉的小路,那麼悅耳的叮噹車聲,那麼可親的校長和老師……一切,都不再復現。

站在校長面前,千言萬語變成直直的一句話:「校長,我不能來上學了。」說完,他低下頭,淚水在眼窩裏打轉。「為甚麼?」校長詫異地問,這可是個學業優秀的好孩子啊。

「父親說,家裏交不起八塊錢的學費。」說完,他忍不住撲到校長懷裏,哭了。

校長歎了口氣,撫摸他的頭:「去吧,回家去告訴你父親,還是像從前一樣,只交四塊錢學費,但你一定要來上學,記住了嗎?」

林亮抬起矇矓的淚眼,幾乎不敢相信地望着校長:「真的?」「當然是真的,儍孩子。」校長一再鄭重地囑咐:「你一定要來上學,不上就可惜了。」

林亮立即破涕為笑,謝過校長,蹦跳着走了。至於那四元學費是校長本人墊付的,還是學校免收的,林亮至今也不知情。他只知道,他又可以背上書包去學校,又可以在電車上跳上跳下了。

日子雖苦,可是沒有書讀的日子,心裏更苦。童年時,上學難的經歷是林亮心中的痛,更是激發他日後富裕時創辦教育基金的動力。這個伏筆,一埋就是幾十年。所以,直到今天,他從未間斷幫助學習成績好而家境貧窮的學生。

二〇〇一年七月,在首都北京人民大會堂內,林亮是受中國少年兒童基金會表彰的來賓之一,被安排坐在寫有自己名字的座位上。突然,有人在後面大喊「林先生」。後排一位素不相識的女士激動地衝上前握住他的手:「林先生,可找到您了,我是河南省婦聯的。」林亮和太太雪莉互看了一下,有點莫名其妙――河南省婦聯?

「是這樣……」女士未鬆開林亮的手,很激動地說:「您捐給中國婦聯『春蕾計劃』的一部分善款,轉到我們沂蒙山區了。我們那兒有個班共五十個孩子都是你捐助的。我來京前,我們領導就囑咐我,如果有機會遇到林先生,一定要替他們,替孩子們好好謝謝您。」

「哦,原來是這樣。」林亮一邊掏出名片,一邊問:「孩子學習都好嗎?快畢業了吧?」

河南省婦聯給林亮夫婦的信函

「都好,都好,他們有的升學,有的已出來工作了……」散會後,林亮又與她邊走邊談了許多。回港不久,林亮就接到附有全體受助學生簽名的一封感謝信。

當年的四元,若換了今天,在快餐店還買不到半杯奶茶,卻幾乎令林亮輟學,差點兒斷送了一個孩子的一生。

學是繼續上了,好景卻不常,才三個月,戰爭便爆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