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爷说,他走南闯北大半生,也不曾见过那么诡谲的夜景。
“我前脚刚迈进去,后脚就起了雾,跟海似的,铺天盖地。我在里边寻了大半夜,愣是没找到出路!”他如是说。
上一刻还是月明如水,下一刻立马雾隐重山,这种莫测的变化,的确少见。
但我二爷是什么人?
年轻时就敢单枪匹马,撂倒一头护犊的发狂山猪王,就连号称“东北山大王”的东北虎,他也较量过一两次,眼前的景象虽然古怪,可非但没使他畏怯,反而加剧了他心中的激进。
当我问及他是否感到恐惧时,他是这么回答的:
“南洲徐的后人,不惧鬼,不畏神,你二大爷我当时也算半个当家,圈里鼎鼎有名的猎王,怕他作甚?”
是了,我二爷这人向来胆大包天。
如果真给他弄两只虎豹搁在眼前,手无寸铁的时候他或许还会惊慌一二。但对于这种看似阴森、雾蒙蒙的景致,他老人家还真是“电线杆上绑鸡毛——好大胆子(掸子)”,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怕得就是太黑,看不清脚下的路,容易磕撞着。
在夜雾里又钻了许久。
我二爷毕竟不是铁人,该累还是会累。
他于是寻了一棵参天的榕树,扫干净树下的蝼蚁,铺一层叶子,设几个警示的小陷阱,堆砌了一座篝火,就那么和衣睡下。
山里的夜很冷。寒风刺骨,拼了命往他衣缝里钻。
篝火非但不能驱散四周的寒冷,反而被山风压了一头,压得焰光忽闪忽暗。
好在夜里温度过低,又加之身旁樟树树枝的浓烟环绕,蚊虫什么的倒是没有,也让我二爷睡了半个安稳觉。
为什么说是半个?
因为就在下半夜,二爷被吵醒了——
“好像有锣鼓在敲,还有人吹唢呐,整个民间乐团,好不热闹!”二爷吧咂着旱烟管儿,奇道:“那会儿,搞出这么大的仗势,要嘛娶媳妇,要嘛送老爹老娘……我也是糊涂,当时睡蒙了,愣是没往稀奇古怪的那个方向想!”
他说,睡得好好被吵醒,当然攒了一肚子的火,不管不顾,抽出一根樟树火把就往声源处赶。
那个吵嚷的地儿离他好像没多远,不消几步,耳边的喧闹就愈发响亮。
拨开遮眼的枝丫,借着手边火把,他赫然看见,树林对面多了一座华丽的庄园!
这庄园很大,比起老BJ大户人家住的四进四出、七南七北的“大宅门”,都不遑多让。迎面是一扇齐三米的黄花梨大门,门框挂着一匾,上书五个大字:“长生六品府”;匾边悬了一排红灯笼,一直蔓延向两边屋檐,灯上还贴着好大一个“囍”。其余梁条门窗,都漆着神仙彩、窗口瓷栏,也刻了百兽图,屋顶排着青板瓦,墙砌的是琉璃磨砖,雕栏画栋,金碧辉煌,那叫一个阔气!
园里锣鼓喧天,张灯结彩,想必是有人娶媳妇儿了。
二爷不疑有他,提着火把走过去,正撞着两个雪鬓霜毛的老人,他晃了晃脑袋,朝那两个老人打了声招呼:“唉,老哥哥留步,老哥哥留步!”
那两个老人停止说笑,向他报以疑惑的眼神。
“两位老哥哥,在下徐常岳,一介山下村夫。今日上山采药,不料夜色趁得太晚,迷了下山的路……敢问两位老哥,这里边儿可是有大爷娶亲?”二爷讲起兴来,在我面前拱起手,古里古怪得模仿起当时的语气。
那两位老人哈哈笑了一声,道:“你这村夫,果真没有见识!这宅子里可是远近闻名的老寿星,今日他老人家的长子与胡家联姻,我等自来讨一碗酒喝……这山间也杳冥了,怎么样,不如与我等一道去讨口酒?”
“那可有劳二位老哥哥了!”
我二爷大喜,心想终于不用眠霜卧雪、餐风饮露了,便拱着手,随在两个老人的屁股后,稀里糊涂进了这座大宅院。
踏进三米见长的黄花梨大门,一股热气顿然扑面而来。
视界当中,是好大一个庭院。
四角设有假山,山顶放一个八仙桌宽高的假亭子,亭角上挂了好多鸟笼,笼里有喜鹊、有八哥、有浑身七彩的鹦鹉、也有歌喉婉转的黄鹂。
山间芳草萋萋,种着菖蒲、紫苏、月桂、水兰、金钟子,山下是一个汩汩的池塘,溏边设有斗大的油灯,灼灼火光中,照见满池子的锦鲤,很有一番姽婳的风味。
庭院中央,摆着八张大桌,桌椅间人来人往,宾客盈门。
桌上铺了红布,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土下钻的、水下游的,各种珍馐美味应有尽有。
直把二爷看得垂涎三尺。
不知被谁招喝着,他半推半就坐进席间,也不想客气了,攥着老大个鸡腿,吃得口齿留香。
期间还有酒。
莺黄的酒液泊泊倒满了他面前的海碗,叫他胃里的馋虫痛痒难忍。
酒瓶刚被人移走,他就急不可耐地端起碗大口大口喝起来,也不怕被人看笑话。
或是被饿怕了,他趁没人注意,偷偷往袋子里装了好些饺子,尔后继续喝酒。
觥筹交错间,我二爷不知不觉喝得有点醉里。
他仰头看天,发现夜色正浓。
迷迷糊糊中,感觉身旁众宾客忽而骚动起来,鼻间悄然弥漫着一股怪异的腥味,不像狐骚,也不似虎臭。
这股腥味出现后,还隐约掺杂着某些中药的味道。
二爷没太在意,端起海碗想继续喝酒。
没曾想,就在这时,忽闻有人大叫起来:“参三少哥儿取了个媪媳妇儿,大家快跑,别被啃了根体!”
未等我二爷想明白“媪”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庭院里的宾客们便煌煌然地作鸟兽散了。
“嗷儿!”
一声兽吼彻天而起。
霎时,夜风骤来。
二爷下意识抓住身边某个老汉的衣领,那老汉挣脱不开,便朝他吹了一口凉气,他打了个冷汗,只觉得浑身酒意都作冷汗流尽,手里却攥得更加带力。
眼前不再朦胧,夜雾开始稀薄。
宛如大梦初醒,他看了看自己身旁——除了一根倒在地上熄灭了的火把,就只有满地的土坑,哪还有火树银花的大宅院。四下里的假山,也不过是几堆烂石头;石头下有个泥坑,坑里浮着好些蝌蚪,这叫“池塘”;满地是枝木做的锅碗瓢盆,装着鲜嫩的树叶、芬芳的草根,碗里的酒洒了一地,他借着月光看,哦,原来只是些橙黄橙黄的果汁!
他又看了看自己手里攥着的东西。
原来,是棵长有三四十厘米、头上顶着六挂叶子的棒缒——老仙人!
二爷还没来得及高兴,鼻间忽然闻到一股怪异的腥味。他下意识抬头望去,只看见前方的树林间,正蹲着一只小山一般大小的野兽!
这野兽看起来像羊不是羊,头上长着俩角;像猪不是猪,圆滚滚一身黑瞟。
铜铃大的眼睛散发着幽光,嘴里嚼着一根老参,嘴角还漏出半挂参须,唾液吧嗒吧嗒地往下滴。
二爷吓得手脚通凉。
倒不是害怕,而是此时他身上真的一把武器都没有。
那野兽若欲吃它,换做哪个爷们儿来,都得扭头跑,太憋屈!
好在那野兽似乎对他不敢兴趣,牛嚼牡丹般吃了半晌,淌下一地参汁后,“嗷儿嗷儿”地蹿进深山里,再不见踪影。
我二爷松了口气,用火折子重新点燃脚下的樟木棍,连夜下了山。
回家后,给爷爷的病治好了,自己却累躺了三天三夜……
后来他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末了,还面露惆怅地添了一句:“尕娃啊,你所在山里头遇见故事中那只似羊非羊、似猪非猪的野兽,就得发财咯!那家伙叫“媪”,活在深山老林里,像虎中的过山风(这里的过山风并非眼镜蛇,而是一种非常稀少的巨型虎类)、蛇中的鸡冠红(一种长着鸡冠的飞蛇)一般稀少,这“媪”最爱吃老参老灵芝,还喜欢嚼死人脑袋,遇见这东西,附近必有上了年份的草珍,或者规模庞大的墓葬……可惜你二大爷我当时实在累极了,甚鬼也没去想他,白白浪费了好大一个发财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