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后亮出一张苍白的脸,脸的主人瞪着一双死鱼眼,环视我们一圈,干巴巴地问道:“几位要住店?”
“提供饭食嘛?”
我身侧的赵胖子忽然挤到最前边,颇为娴熟地反问了一句。
“现在这个点,应该……”
那老板话还没说完,石楼突然掏出一叠红票子,打断道:“我萌有钱,你管做,我萌管付!”
看到那叠红伟人的瞬间,那店主看我们的眼神都变了,憋着嘴角,硬生生贴出一张笑脸,虽说笑得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里边请,里边请!”
她打开门,将我们让进旅馆里。
眼前豁然一亮,没想到旅馆的大厅竟摆放了许多桌椅,看起来这店面不仅做旅馆的生意,还兼职食堂!
几人脱下背包,呼啦啦做成一圈,拆了筷子烫了碗,眼巴巴地等待老板的饭食。
我倒是没什么食欲。
无奈石楼一而再、再而三的邀请,硬是让我坐在他身旁,给我面前塞了一个碗、一双筷子。
一盏茶的功夫,老板就端来了几碗米饭,一大盆杂鱼汤,几个小菜,一叠熏肉。
这里要说一下,山东人将鱼称为“大件”,说实在,他们不稀罕鱼,却顿顿少不了鱼,不为别的,只是图个吉利(毕竟年年有“鱼”嘛)。
见这般丰富,我以为足够吃了。
坐在我对面的胖子,还不满足,嚷嚷道:“不是我说,店家,上杂鱼汤,可不能不上红烧兔子头——这可是蒙阴的香饽饽,你们这里不会没有吧?”
“有有有!”
这旅馆的老板是个身材臃肿的老女人,看起来也是一员吃货,见赵达这么说,顿时如觅知音,对他竖起一根大指头,道:“小哥识货,咱们这里怎么没有这好东西呢,你们等会儿,咱这就给你们安排上!”
说完,转身进了厨房。
随着“哗啦啦”的翻锅声,一股香味顿时钻进我们的鼻子里,也勾起了我的馋虫。
赵达见兔子头要来了,起身到前台捞过来几瓶酒,对我们笑着说:“在山东,吃饭就黄酒,倍儿香;饭后送黄茶,活似仙!哥几个,整一个?”
“那必须啊!”刘正国哈哈笑道。
刚扒开酒瓶塞子,红烧兔子头也上来了,老板顺带还给我们端来几碗腊八粥,熬的是大米、咸肉、白菜与豆腐,配桌上的夹馍馍,倒也别有一番滋味(山东的腊八粥自古有黑白之分,黑腊八招待官客,白腊八招待自家人,我们喝的就是黑腊八,咸口,不似平常喝的豆儿粥)
石楼给我斟了一杯,我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花雕!
山东人就这喜好,不喝烧刀子,也极少喝茅台,他们只喝上了年的老花雕。
这酒是黄酒,喝一口含在嘴里,不像烧刀那般火辣,也不如茅台那么醇香,舌尖能够感受到的,只有光阴的沉淀,以及仿如取自人间的陈杂百味,将酒液慢慢咽进喉里,倒也是种享受。
觥筹交错、酒足饭饱后,众人脸上都蔓上一抹倦色,我也有些困意,忍不住打可几个呵欠。
石楼精明,早早就把房间定好了。
我的房间在三楼,紧贴着楼梯,有突发事件时比较便于处理。
打开门,简简单单的几件家具,一样一样映入眼帘,陈设有些老旧,但胜在干净,没什么异味。
也不想洗澡,将剑盒置于床头,登山包往衣架上一挂,顺手熄了灯,打算倒头便睡。
当然,我也没忘了设防。
摸着黑,我将一缕香灰呈弓形撒在紧闭的房门后——这是我们徐家的组训,屡试不爽,每逢陌生地带,身上又恰好没带驱邪的桃木,我们便撒这赤龙灰,《周礼》中有记载:赤龙氏掌除墙屋,以蜃炭攻之,以灰洒涂之。其中蜃炭就是平民百姓煮饭的锅灶下的炭末,灰就是我现在用的这种,祭祀祖先或神明留下的檀香灰。
我不祭祖先,也不奉神明。
但这香灰取自震爷前的香炉,功效更霸道。
做好这一切,我拍拍手,回到床上。
是夜,蚊虫嗡鸣声不绝于耳……
我睡得很浅,也很警觉。
所以,下半夜,我被某阵怪叫吵醒了。
“咿呀!!”
“咿呀呀!!”
我床上嚯的弹起,竖着耳朵,眼睛循向声源。
良晌,我发现这些怪声源自窗外的荒林——不错,这间旅馆背后是一处荒林,老枝纵横,枯叶婆娑,树影绰绰,不知隐藏着什么古怪。
“咿呀!”
正当我疑惑时,那声音再度响起。
仿佛有人硬掐着嗓子唱京段儿,很尖锐,也很惊悚。
林子里的鸣虫可能也被吓到了,奏曲般的虫歌渐渐停歇,最终完全消失,只剩下那京腔似的怪叫。
夜色寂静,这声音时起时落,寻常人听着未免一身鸡皮疙瘩。
我却不怕。要知道,我同长辈进山入林、登谷下海这么多年,向来只有魑魅魍魉看见我绕着走,哪有我害怕它们的份儿!
我起身穿上外衣,附在门上听了一会儿,除了呼声还是呼声,其他人睡得很死,估计不会有异动。
我担心吵醒他们,不想走正门。
于是我探出窗口望了望,凑巧,几根粗大的树枝就横在窗下,灰溜溜的,看起来十分坚固。
我不指望能顺着它爬下去,能给我借点力也是好的。
固然我自恃身手敏捷,但登高自卑,行远自弥,凡事不可暴马冯河,带上却爷和灭爷防患于未然。
说干就干,我背上剑盒,带几撮香灰、五豆,抬腿穿过窗户,纵身跃下,一脚踏在树干上,扭身换了个方向,“啪嗒”一声跳下树枝。
脚下是草地,毛绒绒一片,踩在上面不会发出多余的噪音。
我打开剑盒,将却邪剑倒扣在腕儿上,躬着腰,一步步往里走。其实我能感觉到,声音源头离我并不远,只是枝干交错,草叶蓁蓁,阻挡了我大部分视野,想看也看不清。
“咿呀——”
“呀儿——咿呀儿呀——”
我一点点探进林子深处,发声的东西却不自觉,一声更比一声大,换做常人来,早把嗓子扯破了!
夜色似黑绒,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异味,压抑感如同潮水,无形中朝我轧来,一阵接着一阵。
保持背上的剑盒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右手擎剑,左手捻灰,愈发靠近荒林深处。
不料,黑黝黝的林子里突然响起一声尖叫,刹那撕碎了无边的死寂。
“狐——狐!”
听这声音,好像是那个赵胖子?
凛然间,我加快了步伐。
果然,不远处的草垛上,半躺着一具“庞大”的身躯。只见赵达脸色惨白,倚着身后的树干,表情骇遽地抬手指着前方。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霎时,月光流水般泄下,银白的清晖照亮了我面前的一片荒林,借着月光,我依稀中看见一道朦胧的轮廓,披着一身古怪的长袍,站在林子里头,拱着手、身体弯曲、作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姿势。
看起来像是什么?
我讲不清出,模糊点说,就像一个身形如断葘老人,仰着脖子驼着背,四脚朝天趴在地上,两手并在一起高过头顶,两只脚仿若没了骨头,松松软软地耷拉在背上!
这是人能做出来的姿势?
我轻微上前两步,打算先给它逮着,再来看看它的真面目,林子里的东西却像是察觉到我的目光,忽而停止怪叫,瞬间化作一道黑影,拖着长袍,“窸窸窣窣”往前跑。
虽然没来得及窥见这东西的全貌,但我可以断定:这家伙绝不是人!
加上我方才闻到的那股怪异骚味,我觉得这恐怕是头狐狸!
但真是邪了门了——
一头狐狸大半夜穿着一身长袍,藏在林子里学唱戏?
望着那道黑影窜入荒林的更深处,我望了一眼脸色白如金纸、瞪大双目惊恐地看着我的赵达,又望望黑影消失的那片树林。
权衡斯须,我转身一头扎进林叶间。
不一会儿,身后响起胖子的哀嚎,听起来虽有些凄惨,但仍旧生龙活虎,我也就不再担心他。
我一心一意往前追,黑影跑得并不快,仿佛在故意钓着我。可越往里追,树叶越扶疏,等到最后,月光完完全全被枯枝蔓叶所遮盖,眼前一片漆黑。
刹那时,面前的黑影停止逃窜,扯着身上的袍子,站定不动。
我不知它的葫芦里买什么药,指间的香灰捻得紧紧,随时准备洒出去——这玩意儿,就像下墓的摸金校尉用黑驴蹄儿对付粽子、采珠的下海匠以“玉米糍粑”诱龙,深山老林里的狐精怪异,怕的就是我手里这把灰。
锅底灰叫“釜下墨”,香炉灰叫“佛前墨”,都有驱阴除邪、定血灭湿的作用。
言归正传,我捻着手里的赤龙灰,正作势要往那黑影身上洒。
未曾想,那黑影突然丢下身上的褂子,将脸一扭。
两只绿油油的眼睛透过浓墨一般的夜,直勾勾映入我的眼瞳。
不知怎的,我看清了它的脸。
但就是这一刻,我有些呆了。捻着炉灰的手指握不紧,仿佛被人卸了所有关节,一点力也用不上。
香灰一缕缕飘向大地。
一股幽兰混着奇楠木、薰衣草的芬芳,蓦然涌进我的鼻子。
怎、怎么,会是她?
面前的脸——竟是北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