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作为“一”的“善”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柏拉图在《王制》中究竟如何用隐喻和暗示的语言言说事物;而其言说的内容与哲人在学园中口头传授的讲义之间,又有着怎样的对应关系。

在《王制》中,每当柏拉图不得不对善本身有所言说之时,他总是藉苏格拉底之口说,自己的确知道这个本质,但无法把它说出,此外,这还需要人们升到对话的层次之上;不过,苏格拉底也许诺,绝不漏掉任何最重要的东西(《王制》506d-507a)。

更准确地说,苏格拉底的意思是:他不愿提及善本身,因为担心行事愚拙,反招人嗤笑。[16]

在此,我们不能不注意这样一个事实:柏拉图曾数次做过公开讲义,在其中他将“善”与“一”等同起来,而这些讲义恰恰招致了人们的嗤笑。

以下是亚里士多赛诺思[17]对当时情况的记录:


于是,正如亚里士多德常说的那样,大多数去听柏拉图《论善》讲义的人都以为,他们能从那讲义中得到关乎人事的善——诸如富足、健康、孔武,或是某种莫名的好运。然而,他们听到的只是关于数字、几何、算术乃至天文学的阐述,以及最后的结论:“善”乃是“一”()。我想说,这些奇特的言语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于是有的人不屑一顾,另一些则断然拒斥)。[18]


《王制》里则这样说道:


格劳孔说:“以宙斯之名起誓,我的苏格拉底,你尚未抵达目标,是不会停下来的吧?如果你能像阐述正义、谨慎以及其他品质那样,将关于善()的思想向我们草草阐说一番,我们就会心满意足啦。”

“是啊,我的朋友,倘若能做得到,我自己也会十分满意的;不过,我担心自己无法胜任此事,而且,正如我已经领教过的,自己行事愚拙,反会招人嗤笑()。”[19]

在此,柏拉图作了如下的决定:他对善本身不愿明言,而只愿公开谈及善的诸表象。哲人不谈“父亲”,只谈“儿子”,因为“父亲”与“儿子”相像;同样地,只要持守“本金”与“利息”之间正确的比例关系,柏拉图打算只谈后者,而不言及前者。

以下这段话表明了哲人的决定:


“你说得好极了,但是,我们得把善本身这个问题暂时搁置一下();因为要达到这个地步,当前力不能及,故我只能将它草草地带过。然而,我倒可以谈谈我所说的善之子(),它和善十分相像,如果你们愿意,我就说一说,否则就算了。”

“好吧,只能如此了。不过,下回你可得和我们讲讲那个父亲()。”(《王制》506d-e)

接着,柏拉图更加强烈地表达了这一意图:

我希望自己能还上这笔债,也希望你们能领会它——而不像现在这样,仅仅收取了利息。诚然,我们已经弄懂了善的儿子和利息),但请多加注意,我不能违背自己的意愿而继续深入了,以免给了你们一个算错的利息()。(《王制》卷六,507a)


我在此不拟过多讨论“儿子”这个比喻的深意,而试图由“子”寻“父”、因“息”探“本”(正如柏拉图所言,他试图给出正确的利息数[《王制》506a及509c])。

在那著名的以日喻善的段落末尾,柏拉图把这个比喻在相当程度上“跳离”(übersteigen)为一个形而上学的秘传概念。在乐理学中,倘若合唱时一个声部不与其他声部协调而听上去仿佛独唱一般,人们便说这个声部“跳离”了。我将该词用在此处,意在表明:“善”乃是柏拉图那里最难解的概念之一(它与“未成文学说”也有着密切的关联),而哲人试图用“跳离”的方法消解关于善的讨论。请看以下这个著名的段落:


同样,你会说那可知之物不仅因善而变得知性,而且从善那里得到它们自己的存有和本质,然而,善本身不是存有,其尊严与力量尚居于存有之上。(《王制》卷六,509b6-10)


紧接着,柏拉图藉苏格拉底的谈伴格劳孔之口说:


格劳孔(揶揄)道:阿波罗啊,那真是神一般的至高无上!(《王制》卷六,509c1-2)


在那些有所准备的读者(即那些通过其他方式,对“未成文学说”有所了解的读者)看来,这不啻一个强烈的暗示。柏拉图又让苏格拉底回答说:


你得为此负责,都是你百般催着我说出观点。(《王制》卷六,509c3-4)


这番话中,柏拉图显然在运用某些概念,以便让自己的观点从比喻里“跳离”出来。

值得注意的是,柏拉图唯独在此使用了阿波罗)这个叹语——这显然是个暗示。[20]因为,据普罗提诺所述,毕达哥拉斯学派将阿波罗一词视作“一”的象征,不言而喻,他们把“A-”作否定前缀解,而“”又是“多”的意思,于是“”就意味着对“多”的消解,也就是“一”。[21]

也许有人要反驳说,《克拉底鲁》中,柏拉图在全然不同的意义上使用了“”一词:哲人把“”中的“A-”作“聚合”解。因而这个词便不再包含否定的意味,而指的是某种“聚合”(亦即“聚集”、“统一”或“集合”之意)(《克拉底鲁》,404b-406a)。

针对上述反驳意见,我可以给出雄辩的回应:诚然,柏拉图在《克拉底鲁》中的确赋予“A-”以“聚合”的意味,但他同时也没有在“多”的意义上使用“”一词;相反,《克拉底鲁》中,柏拉图的“”与“”这个说法意思倒颇为相似。因此,这里的“A-”作“”解,而“”的意思则是“-”,也就是那个使诸天运行、诸乐和谐的神(《克拉底鲁》,405c8-9)。

我们还须注意到,柏拉图在《克拉底鲁》中赋予“”多重意思,这些意思都与“一”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关联。”首先象征着四种属神技艺:预言、医疗、射术以及音乐,因为这个词同时兼具纯洁、精准以及聚合等数重含义(《克拉底鲁》,405c2-3)。

照柏拉图的观点看来,“”一词明显含有纯洁之意:贴撒利方言把“”称作“”,[22]显然源出[真诚]一词。此外,柏拉图还强调说,“真”与“纯洁”实则是同一的,而“真”与“一”又有结构上的紧密联系。[23]

无疑,“聚合”与“纯洁”这两个基本概念将导向“一”,但柏拉图在《克拉底鲁》中虽然数度明确谈到了“一”,却始终语焉不详:当这位哲人论述阿波罗是四种技艺完美而谐的统一()时,他第一次提到了“一”这个概念;第二次论及这个概念时则说,诸神的行事总是导向完美的和谐,亦即导向“一”与“整体”()(《克拉底鲁》,405b)。

在此不妨提及普罗克洛(Proclus)对于《克拉底鲁》的评论,他认为:


我们可以这样来了解阿波罗的含义:这名字意指对“一之原因”作出自然而原初的唯一直观,亦即从“杂多”回归“统一”,而哲人对该名字的词源学考察,也与这位神的诸多职能互为表里。[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