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

1.

沈竹言是季小觉大三的教官。

毕业的时候为了图方便,季小觉选了沈竹言的课题。

当然,还因为沈竹言长得好看,脾气看起来也不错。在一群看起来武力值爆表的教官里面,他绅士又温和。

但是这种人也是最可怕的。就算你知道他表面的温和之下还有另外一种样子,可你永远也没办法撕开这层面具。

季小觉被沈竹言一个电话叫到了教务楼。

“昨天找你本来是为了毕业课题的事,不过今天不是了。”沈竹言今天穿得很正式,深色的衬衣领和脖子处瓷白的皮肤形成强烈的反差,像是乌云里钻出来的月光。

他递了杯水过来:“冷吗?”

季小觉心里已经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接过杯子,忐忑地道:“沈老师,你有什么就直说吧……”

沈竹言轻轻地笑了一声,走到窗边的打印机前。他按下开关,手指与金属碰撞发出很好听的声音,却不及他嗓音的质感:“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

季小觉故意摇头。

“是吗?”打印机停下来,沈竹言意味深长地问了句,然后拿着一张纸走过来,“人物速写中用短线条反复涂抹轮廓是一种错误的做法,只有你屡教不改,不过姑且成了你的一个特点。”

沈竹言手里的纸像是一道宣判死刑的圣旨一样,还带着打印机的温热,而纸上的速写被沈竹言办公室的灯光镀上了一层诡异的色彩。

季小觉看了一眼,才发现沈竹言的桌子上有一个小鱼灯,会发出不同颜色的光,微弱得让人几乎注意不到,跟沈竹言这个人整体的格调十分不搭。

季小觉看着那张速写,莫名地就红了脸,她含混不清地解释道:“我昨天刚好去了现场,还看到他了,说不定他是嫌疑人,对不对?”

“你希望我说对?”沈竹言抬眼看着她,有些好笑,“你知道他是谁吗?”

季小觉心里一个咯噔。

“如果我是凶手的话,他会是我最想拉拢的人。”沈竹言停顿了一下,才又说道,“他是警察,也是学校为这次案件特地请过来的痕迹专家,封烬。”

“……”

“你应该知道,这次案子一开始是以意外事故收案,但后来有人举报说在现场看到凶手了,所以重新立案调查。为了尽快解决案件,不影响接下来的校庆,学校请来了封烬,能明白吗?”

季小觉压根没仔细听,有些木讷地点头:“那我是不是……”

“你确实惹了不小的麻烦。”沈竹言嗓音低沉,仿佛不是在说什么严重的事情,“封烬现在成了舆论里的嫌疑人,是局里的麻烦。现场的痕迹都被水冲没了,破案周期被拉长,是学校的麻烦。”

沈竹言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支箭,如果具象化的话,季小觉现在应该已经成了一只刺猬。

她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昨晚的一切到现在都还像是一个梦:“沈老师……”

“嗯?”沈竹言绝对是故意的,他在等季小觉开口求他。

“我会进监狱吗?”季小觉眨巴着眼睛,“诽谤,造谣,言语攻击警察,还影响调查……”

“会吗?”沈竹言不答反问,“或者你觉得会怎样?”

“我觉得您肯定不会见死不救的,对不对?”季小觉眼睛盈亮,满目期待。

“不是我能不能救你,是你自己能不能救自己。”沈竹言看着季小觉,慢悠悠地说道,“季小觉,如果是别人的话确实是死路一条,可你不一样,你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儿。”

季小觉愣了一下,沈竹言所说的聪明,是她过目不忘的本事以及对数字极高的敏感度。这确实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但是这个天赋好像也挺鸡肋的。

沈竹言以前出过车祸,不宜久站,他坐下来,敲着桌面道:“现在知道要怎么做了吗?”

“难不成要我把现场出现过多少人的脚印还给他啊……”

“差不多。”沈竹言好整以暇地看着季小觉,“我当然相信你可以,也只有你可以。”

沈竹言和封烬是大学同学,所以才能给季小觉这个机会。

她站在白竹港警局门口,沈竹言说于情于理她都得先来跟封烬道个歉,所以季小觉饭都没顾上吃就找到这里来了。

她忐忑了一下,拨通了沈竹言给的电话号码。

冰凉的待机音和自己的心跳声此起彼伏。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紧张成这样了。

直到那边一个轻快的男声响起来:“喂,你好!”

这声音跟季小觉想得有些不一样,她又确定了一下号码无误:“你好,我是那个……”

“季小叫吧?”

“不是……”季小觉刚想纠正一下,不是睡觉的觉,是觉醒的觉,可是那边迫不及待地说道:“你从正门进来,右手边第三个专用电梯上七楼左拐,第五个走廊右拐,第九个办公室进门,拨打13976936576,我来接你。”

对方三秒内说完就挂了电话。

季小觉愣了一下。不是因为这一串莫名其妙的考验,而是电话那边的人,不是封烬吧。

季小觉到了之后又打了电话过去。大概是刚刚放松了警惕,她这次语气轻松了许多:“我到了!”

那边沉默了许久,问:“你哪位?”

是跟刚刚完全不同的男声,低沉而富有磁性,音色的质感丝毫没有被电流破坏。

季小觉心里咯噔一下,一时之间有些口吃:“我那个……是季小觉,觉得我人不错的那个觉,是沈竹言老师……”

“有事吗?”

“我是来……”

季小觉慌慌张张,话没说完抬头便看见了封烬。

他站在走廊的尽头,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衣,袖子挽到了小臂处,右手举着电话,手臂上的脉络清晰可见。

明明才一天,这个人的穿着却像是过了四季。

“有事吗?”封烬又问了一遍。

双耳不同的声道让季小觉后脑勺儿的头皮发麻。她慌忙回神:“啊!那个……我是来给您道歉的。”

封烬挂了电话,目光落在她身上。

那眼神让季小觉觉得,他看过来的时候,目光穿过的不是三两米的走廊,而是一段漫长的时光。

季小觉仿佛听到了某种东西破壳而出的声音,但很快就胎死腹中了。

封烬好笑:“不好意思,我这个人不怎么讲道理,你直接找律师就好。”

哈?

这个时候封烬旁边又钻出一个人,听声音应该就是之前电话里捉弄她的人,看起来明朗阳光,像是大学里每个人都想拥有的那种学长。

他笑着打招呼:“抱歉啊,刚刚跟你开了个玩笑。”接着又说,“我是路久,你叫我九哥就行。”

季小觉现在完全沉浸在封烬那句话带给她的惊恐之中,找律师是什么意思啊,坐牢的意思吗?

“嘿,别怕,我们老大吓你呢。”路久在旁边解释,又说,“我这老大,我们局警花儿,你应该认识吧?”

“路久,你很闲?”封烬打断他。

“我这不是为你着想,提高你的亲和力吗?”路久还委屈呢,他又说,“行行行,我去拿资料,您别急,好好招待人家。”

路久说完朝着季小觉眨了眨眼,然后就消失了。

而季小觉还怯生生地,手足无措地,看着封烬朝自己走过来。

季小觉不明白他要干吗,只是被这气势逼得往后退了两步,然后靠上墙角,直到无路可退。

而封烬停在她面前,忽然伸手,将她困囿于方寸之地。

一瞬之间,狭小的世界里尽是封烬身上海洋香榭的味道。

“封……封……”

“封烬。”封烬开口替她说完,言简意赅道,“我是封烬,有时候不是人,有时候是犯罪嫌疑人。”

说完,他推开了门。

季小觉还贴着墙没反应过来。原来刚刚只是要开门啊,她还以为那什么呢。

季小觉跟脸上浇了辣椒油一样,前调火辣辣,后劲儿有点疼。

而且刚刚那句话……

季小觉看着虚掩的门,这才反应过来,这人该不会是记仇吧?

季小觉想了一会儿发现自己什么都想不出来,脑子里都是那人的眼睛,黑白分明,黑如浓墨,白如汉玉。

2.

季小觉见门没关,就乐天派地觉得封烬并不是赶她走的意思,所以犹豫了一下就推门跟进去了。

这里应该是封烬的办公室,和他人一样,有一种春寒料峭积雪消融的感觉。她站着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转动着视线。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公务员办公室了,简单质朴,没有昂贵的桌子、精致的摆设,也没有传说中的壁炉,连书架上的资料都是乱七八糟的,卷宗资料更是铺了一桌子,乱,却不染纤尘。

“我们这儿不缺木头桩子,也不缺石像,你要再站那儿,我叫敲墙师傅了。”言外之意就是把你给敲了。封烬说这话的时候头都没抬,手里不知道在翻一些什么资料。

季小觉收回思绪,调整了一下,然后很诚挚地鞠躬,言辞恳切:“封老师,我是真心来给您道歉的,昨晚是我大意又鲁莽,对此我感到万分抱歉!”

“嗯。”

封烬的反应完全不在季小觉预想的范围内,“嗯”是什么意思?

她抬头,封烬刚好弄完手里的东西,抬眼对上她的目光。比起季小觉的慌忙,封烬倒显得更加气定神闲了。

他搁下了手里的事儿,往椅子上一靠,叠起腿一副审判者的姿态,问:“对不起什么,接着说。”

季小觉觉得他这个样子就像是在青楼寻花问柳的富家公子,趾高气扬,一言一行都在策划着怎么把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她心里诽谤了一下,才不走心地说道:“对不起……擅自画您,污蔑您,诽谤您,辱骂您,给您造成诸多不必要的麻烦。”

“还有呢?”

还有什么?季小觉想不起来。

“全错了。”封烬冷冷地扔过来两个字。

“什么?”季小觉没听明白,可是路久进来了。

他见状调侃道:“上政治课呢?搞得人家一副小学生背不出来课文儿的样子。”

封烬抬了下眼睛瞟了她一眼。

季小觉顺势吸了吸鼻子,挤了下眼睛。

她这个人,没什么别的本事,最擅长的就是卖惨激起别人的同情心。

她本来就长得像一只水蜜桃,稍微眨眨眼睛挤挤眉毛就能弄出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

可是封烬是什么人啊,说不是人完全没问题,他就是那种在你身上插了把刀子,你说疼他还要给你撒点盐的恶魔。

他看都不看季小觉,漫不经心地说:“作为一个判断者不该被主观情感影响思维,你所看到的是面具,也是用来达到目的的道具。”

“你!”

兔子急了也跳墙,封烬这个人怎么这么恶劣呢!

眼看着季小觉就要咬人了,路久赶紧和稀泥,道:“是是是,你说得是。”然后拉住季小觉,“小觉还没吃饭吧,带你去我们食堂吃点东西?”不等季小觉开口,把人给扯出了门。

路久边走边想,封烬今天是不是疯了,怎么奇奇怪怪的。

局里有食堂,单独的一层楼。虽然是饭点,但是人并不多。

季小觉一身便装,跟在路久身后跟个犯罪儿童似的。但是大家看过来问的都是:“哟,女朋友啊?”

路久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怎么样,还行吧。”

季小觉赶紧否认:“不是不是,我……”

她急得不知道该怎么说,路久也不逗她了:“哪儿能啊,这是我们老大那边儿新来的实习助理,季小觉。”

季小觉松了口气。

她没什么心情吃饭,肯跟路久出来,也是怕自己真的跟封烬吵起来。虽然她没那个胆子。

而且现在心平气和了,倒也没觉得有多气了,她拿着勺子戳着碗里的饭,问路久:“你们老大,一直都那么坏吗?”

“他坏吗?”路久愣了一下,觉得好笑,“没有,哪能啊,他这人就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而且健忘,跟他相处的秘诀就是别管他在说什么,反正他过会儿也会忘了自己说了什么。”

“啊?”季小觉没听明白,“他记性不好吗?”

“时不时吧,关于案子上的事情能记得事无巨细,生活上的就一言难尽。”路久一说就停不下来,“每天三个问题是必须会问的,我手机在哪儿,我要去哪儿,我刚说了什么。所以你别看他经常一脸深沉,跟在思考什么天文地理哲学人文的样子,其实他可能只是想不起来自己手机放哪儿了。”

“……”季小觉想象了一下封烬一脸严肃地思考自己手机放哪儿了的样子,没忍住笑了出来,“他有健忘症吗?”

“哪有那么严重,男人上了年纪都有这个情况。我们老大明年就虚岁三十了。”

路久说完又买了份饭回来,季小觉还以为是他自己吃的,结果路久把饭递给了她,顺便交代了封烬的口味和喜好。

一副交代后事的样子,季小觉立马就慌了:“这什么意思?”

“做助理嘛,工作上的事情照顾到是本分,但生活上的事情照顾到是情分。既然来都来了,我老大就交给你照顾了。”

“不是……什么情分本分的啊,关键是,助理是什么意思,不是打发人随口胡诌的吗?”

“啊?”路久还惊讶呢,“沈竹言教授推荐你过来的时候说的就是给我们老大安排了一个助理啊。刚好我最近得出差,老大就答应了,不然你以为他谁都要的啊。”

“也不是。”路久又自我否定了一下,“不然,你以为谁都受得了老大的臭脾气啊。”

沈竹言!

季小觉知道跟路久说也没用,只能硬着头皮接过饭盒,可沉甸甸的,宛如接过了一座山压在肩头。

季小觉没有立马把饭给封烬送过去。

她找了个地方给沈竹言打电话,沈竹言这个时候应该在上课,季小觉没想过他会接。

“喂?”他的声音有一种用嗓过度的沙哑,原本磁性的声音此刻显得更加低沉,每一个发音都像是有小气泡在嗓子里炸开一样。

季小觉忍不住润了润嗓子,刚刚的气势全无,声音柔下来,反而显得有点儿委屈:“沈老师?我为什么还要给封烬当助理啊!”

“怎么,他欺负你了?”

季小觉想了想,好像也没有。

只不过怎么说呢,封烬这人太可怕了,冷血动物,面瘫恶魔。

他看着你的时候就像是在看一件待剖品。你永远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拿起解剖刀,然后慢条斯理地划过你的身体,直到停在你最薄弱的地方,突然用力。

后来的季小觉再回想起来这一刻的心情,面对封烬,大概就是人本能的求生欲吧,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预知到了未来,只有她不知道。

“没事,封烬没那么糟糕。”沈竹言安慰道,“更何况跟着他你能学到很多东西,如果他真欺负你了的话……”

那边停顿了好久,像是在思考什么,然后忽然笑起来:“季小觉,我好像还没见过封烬故意欺负人的样子,有机会我去看看他怎么欺负你的,应该很好玩。”

“?”季小觉简直没法儿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还是不是我老师?为人师表怎么尽想着让自己学生受欺负啊!”

“那我该怎么做呢?”沈竹言把问题抛给了季小觉。

季小觉仿佛能听到他习惯性地指间敲打桌面的声音。她没想过要沈竹言怎么做。只是这么一问,季小觉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依赖沈竹言了。

她刚想说算了,沈竹言却先开了口:“放心吧,他欺负你的话我以后替你还回去。”

“……”

他说完又仿佛自言自语:“更何况看在我的面子上他应该也不会做太过分的事情。”

“打狗也得看主人吗?”

“确实是。”沈竹言笑了一声,说,“不过一般人不会这么说自己。这句话还有个稍微好听一点的说法,叫不看僧面看佛面。”

其实在沈竹言说出那句“跟着他你可以学到很多东西”之后,季小觉就妥协了。毕竟当警察是她的梦想,而封烬会是她最好的老师,所以克服一下也不是不行。

季小觉又跟沈竹言说了两句废话才挂了电话。

而她不知道的是,沈竹言并不是刚上完课嗓子哑,是因为开了个语音会议用嗓过度。而语音会议的另一方,就是此刻跟季小觉隔着一扇门的,封烬。

沈竹言放下手机,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小喇叭,不紧不慢地说道:“抱歉,接了个电话,音频也忘关了。”

那边许久都没声音,沈竹言笑了:“刚好走了吗?”

封烬关了电脑,盯着门看了一会儿。不过三分钟,季小觉推门进来,依旧是走之前的可怜兮兮的样子,完全没有刚刚跟沈竹言抱怨时的气势。看来是用了三分钟回忆了一下自己可怜的人设。

“封老师……”

“沈老师就够了,封老师当不起。”他可是把刚刚的抱怨听得一字不差呢。

季小觉有点蒙,压根儿不知道封烬为什么脾气又恶劣了点儿。她举了举手里的饭盒:“你的饭。”

“放那儿吧。”

季小觉犹豫了一下,道:“封……那个……刚刚我说我是来道歉的,你说我说错了,因为我还是您的新助理,对吧?”

“所以你觉得不用道歉了?”

“不是。”季小觉完全拿不准封烬的想法,“我就是觉得我得补一句自我介绍,我是季小觉,新来的助理。如果你不喜欢我叫你封老师,那我以后就叫你封队长吧。”

“我不是队长。”

“封警官?”

“担不起。”

“那我叫您什么?”

“我不想回答这种随便都可以的问题。”

“那就跟路久哥一样叫你老大吧?”

封烬蓦地抬眼,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道:“不行。”

“……”

“封烬!”季小觉脾气来了,怒吼一声。谁知封烬“嗯”了一声。季小觉还没反应过来,又听他使唤道:“桌子上的东西收拾一下。”

于是,这个话题就被这么跳过去了。可这人实在是太别扭了吧,季小觉在心里诽谤了一下。

桌子上是堆叠如山的资料文件,季小觉扫了一眼,大概是近几年白竹港的主要刑事案件。

她不知道封烬要找什么,心想路久说过他记性不怎么好,于是好心想帮忙,问:“你找什么,要不我帮你找吧?”

封烬嫌灰尘太大,这个时候已经换到旁边沙发上了。他叠着腿,活动了一下脖子才说:“我听沈竹言说你记性不错。”

封烬的声音总有一种令人心尖酥麻的感觉,尤其是格外疲惫的时候,发音的时候让人忍不住想去看他喉结滚动的弧度。

“一般般……”她谦虚了一下。

“我看也是。”封烬一点儿都不客气,而且每次讽刺完了还不给人辩驳的机会,立马跳到另外一个话题,“那说一下你对你们学校坠楼案的看法吧。”

季小觉也是容易被带偏的人,立马放下手里的事儿:“就现有的信息,死者是在周三的下午一点半左右从那栋废弃楼五楼掉下去的,原因是木桩松动,现场也确实有脚滑的痕迹,但目击者提供情报,说一点半左右在五楼看见了人影,所以很可能是被人推下去的。”

这些季小觉在来之前做过功课,所以自我感觉还挺好,但是看样子封烬并不这么认为。

“你除记性好之外还有什么优点?”

“啊?”

封烬懒懒地开口,语调像是在念一篇发言稿:“任何一件事都会有亲眼所见也未必为实的可能性,作为刑侦人员更需要再三考究,而且你要相信的是死者而不是目击者。”

季小觉一愣一愣的。

封烬继续说道:“根据插入死者身体的钢筋深度很容易计算出来,人是从四楼坠落的,而且合理坠落的坠落点和实际坠落的不一致,所以是否是意外,疑点成立。”

“……”

“因为是施工地,现场痕迹多且杂,光脚印都有接近一百个,很难确定哪一个是凶手留下的,更何况现在现场的所有脚印还被破坏掉了。”

季小觉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像砧板上的鱼肉,封烬拿着精致的陶瓷刀,一刀一刀将她切开,而且每一刀都是要害。

季小觉缓了半天才说:“哦。”

“……”封烬也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对她的反应不满意,“就这样?”

“啊?”季小觉回过神,“你都这么羞辱我了,难道还要我说谢谢指导啊!”

羞辱……

封烬问:“你觉得我在羞辱你?”

虽说“羞辱”这个词过分了点儿,但季小觉觉得没差。

“我没有这个意思。”封烬反而一脸无辜,季小觉以为他会道个歉,谁知封烬开口就是,“我对羞辱没什么概念,说的只不过是事实而已,如果你觉得是羞辱的话,那你确实要反思一下自己。”

“……”

为人处世,打不过跑得过,惹不起躲得起,季小觉是这么觉得的,所以她接下来没再说话了。

封烬事情也多,也没闲情挑刺,就是爱使唤人而已。季小觉跑东跑西,搬上拖下,一下午的运动量快赶上过去三个月了。

她终于明白,路久那句“谁能忍受他这种恶劣脾气啊”是什么意思。

虽然封烬这人长得确实赏心悦目,工作起来也十分迷人,但是现在的女孩子谁还要吃爱情的苦啊,怪不得没人愿意当他助理。

小可怜虫,季小觉在心里可劲儿同情了他一番,心里瞬间好受多了。

一直到下午五点的时候,季小觉才得到封烬的一句赦令:“行了,你先回去吧。”

季小觉立马放下手里的文件夹,撒着腿丫子朝着门口走,可刚走到门口就被叫住了。

“季小觉。”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季小觉愣了一下,在门口站定,然后回头:“干吗?”

封烬站在那里,背后是一片很大的玻璃窗,落日余晖透过玻璃笼罩着他。

季小觉匮乏的词库里想不出什么好的形容词,大概是“绝世而独立,公子世无双”吧。虽然这句诗好像并不是这么背的,但是好恰当。

季小觉忽然觉得没那么累了,甚至有种丰收的喜悦。

当然,封烬是那种不会给人任何甜头的人。他伸出手,你以为他手心的是糖,可吞下去才知道是砒霜。

封烬说:“你还不知道你要跟我道什么歉?”

“啊?”季小觉被问得一愣,大概是触底反弹,被奴役了一天忽然有了反抗精神,“封烬,你就不能大度一点吗,我都给你做牛做马了,你不原谅我也不用还揪着不放吧!”

而且,她恨不得把这一生犯过没犯过的错的歉全给道了。

封烬言简意赅地拒绝:“不好意思,不能。”

不能就不能!谁稀罕!季小觉愤愤地,开门就走。

封烬看着季小觉“嘭”的一声甩上门,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打开抽屉,陈旧的木香味扑面而来,带着些经年累月的味道。里面空荡荡的,唯独躺着一个打火机。

银质烫金的表面仿佛是被烧过似的,有些泛黑。

封烬看了好一会儿,收回了想要伸手去拿的冲动,“啪”的一声关上了抽屉。他枕上椅背,揉了揉眉心,在心里警告道,季小觉,你要是不认识我,那我也不认识你了。

3.

季小觉最近几天一有空就会被路久一个电话喊到警局去“服役”。封烬后来虽然没有第一天那么恶劣,但是也好不到哪里去,总是好话说不上三句就得起火了。而且封烬似乎压根儿没把她当女孩子看,不是让她去解剖室看尸体,就是整理案发现场尸体的照片,导致季小觉现在闭上眼睛就是连环杀人的噩梦。

一直到周日的时候,季小觉才有时间去医院看唐千叶。

季小觉其实有点奇怪,唐千叶手伤得确实严重,但也不至于在医院住四天,光是住院费对于唐千叶来说也是个巨大开销了。

季小觉去的时候先问了一下,让唐千叶整理一下医院的单据拿去学校报保险。结果唐千叶拒绝了,电话里说是她外婆住院,自己陪床而已。

可到了医院见到唐千叶的时候,季小觉差点儿吓死。唐千叶这人向来酷她是知道的,却没想到这人酷到剪了自己一贯的齐肩长发,剃了个板寸,再加上最近照顾外婆,好像瘦了点,所以脸部轮廓更加有棱有角。这么一来完全是个白嫩秀气的小哥哥。季小觉差点坠入爱河。

唐千叶一听自己瘦了美滋滋的,而且快被季小觉吹上天了,于是拉着季小觉去医院旁边的商业街:“走走走,奶茶搞起!”季小觉都没来得及先去看看她外婆。

两人走了一路,都是唐千叶在嘻嘻哈哈讲医院里遇到的乱七八糟的事情。最后一句“你实习还好吧?”,才打开季小觉的话匣子。

季小觉对封烬真的有很多不满,差不多控诉了快三千个字:“封烬这个大头眼子,不就是误会了他吗,我都道歉了。他还总是一副死脸对着我,动不动言语暴力我,就不能面目温和一点,让我好好欣赏一下我看一眼就能画出来的五官吗?”

“封烬就是学校请的痕迹专家?”

“是吧,但是最近也没看他怎么管这个案子,可能心里有数就等着我还原现场了。”

唐千叶拍了拍她的肩,道:“辛苦了,兄弟。有什么问题可以找我,我好歹当了二十年的恶势力,最起码能帮你对付一下魔势力。”

她们回来的时候在医院门口看到了祝安根,这人满脸焦急地站在医院门口东张西望,估计是在找唐千叶。季小觉吓得一个机灵:“不会是外婆有急事吧?他看起来要哭了。”

“没事。”唐千叶还拿着奶茶,吸得哧溜作响,“女朋友消失了,能不急吗?”

“哈?”

唐千叶朝着祝安根喊了声,才回头跟一脸震惊的季小觉解释:“正式介绍一下吧,祝安根,我男朋友。”

“不是?”不是说兄弟吗,怎么就搞在一起了?

“你的功劳啊,小兄弟!”唐千叶揉了把季小觉的脸,然后看着祝安根跑来的方向,声音忽然软了下来,“我祖籍无锡,遇见祝安根之前都在那里。”

季小觉三秒钟之后才明白唐千叶的意思。她上次说的贴吧那个故事,确实是祝安根写的,是他和唐千叶的故事。

“可是你不是说你是本地人吗?”

“那是因为……因为我的人生是从遇见他之后才开始的。”唐千叶从来没有这么说过话,季小觉恍然觉得眼前的人都不是她了。

祝安根气喘吁吁地停在两人面前,眼眶是红的,额角还有汗珠:“小糖,你吓死我了。”

“怕什么,我又不会凭空消失。”

“下次不要乱跑了,我每天见不到你的时间不能超过一小时,不然我会生病,相思病。”

……

季小觉自觉往后退了一步,看着油腻至极的两人。

唐千叶知道自己可能有点不像话,尤其是在季小觉这样的单身年数奔三的种子选手面前,但是她也很痛恨自己的堕落:“抱歉,我恨不得觉得我眨个眼他就能知道我要放几秒的屁,爱情太可怕了,我成了爱情的俘虏,已经废了,您见谅。”

祝安根并不这么认为,甚至还能更腻一点儿:“你不是俘虏,是我掠夺的宝物。我一生贫穷,第一次见你这样的宝物,所以忍不住把你带回家。我把你放在我最干净柔软的心上,每天替你擦拭、护理、保养。而你本身只需要知道自己是宝物,在我心上兀自漂亮就行。”

以前唐千叶看见电视上的人说什么肉麻一点儿的话恨不得钻进屏幕里撕烂那一堆矫揉造作的情侣的嘴,可是爱情落到她头上的时候,她居然没有任何不适,还沉浸其中。

唐千叶忍不住捂眼睛:“你再说一遍,我要拿笔记下来,以后教我孙子。”

季小觉张了张嘴,说什么好呢?

后来,她问了唐千叶他们到底是怎么在一起的,唐千叶没正面回答。估计是谈了恋爱就成了诗人,说了一大堆季小觉暂时没法儿明白的话。

唐千叶说:“正常男女,以前天天腻在一起也不是没有过那种感情,不过我以为他没那个意思了就捻熄了自己心中的火苗。现在既然他有那个意思,我就立马熊熊燃烧了。”

你能明白吗,我们这种被生活的琐碎打败的人,从小就没有非什么不可的概念。得不到的就得不到,世间万物,总会有一个替代品。

爱情这种东西更是,有的话固然好,没有的话也不强求。

所以后来在遇到一个人的时候,如果你喜欢我那我也喜欢你,你不喜欢我就在心里喜欢你,但不妨碍我表面上喜欢别人。

季小觉似懂非懂。

唐千叶估计她不懂,索性见色忘义,说:“行了,你快走吧,我要抓紧时间搞对象了!你待会儿肯定看不下去的!”

言外之意就是嫌季小觉电灯泡了。

季小觉能怎么办啊,点头:“哦,那你玩得开心啊!”

“放心吧,搞对象美着呢。”

季小觉站在门口,看那俩人手拉手往医院走去,腻腻歪歪的样子就像是走向教堂一样。不过她承认,这一刻她忽然有点儿想谈恋爱了。

然后,她就看见了封烬,兴致丢了一半,因为这一半是理智。

封烬是来医院见目击证人的,对方缓了这么几天对于当时的恐惧也减轻了许多,所以他试图从对方的行为以及反应中分析出些什么,可是测试了一下,只是徒劳。

而且另外一个更关键的目击证人就这么找不到了,据说是当时在树下看到了人影的那个女生。

他分析得正出神,走到医院大门口就看见了季小觉和另外两个人,于是思绪一下子就断了。

季小觉其实是很打眼的一个人。因为人群中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和方向,只有她永远是一副无处可去的样子。

还有她最初看向你的眼神,无辜又胆怯。

封烬其实不确定是不是所有人都这样,能在人群中一眼看到她。但是他这个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在思索案子的过程中戛然而止。

另外两人走后,季小觉一个人在原地站了会儿,跟封烬面对面不过十米的距离,封烬大概等了半分钟,季小觉才注意到她。

他看她眨了眨眼,目光慢慢有了焦距,眼神从困惑到震惊,身体由松懈到紧绷,意图很明显了。

“跑一步试试。”封烬说。

季小觉的应激反应让她立马开始虚与委蛇:“哎呀,我说谁呢,原来是我们封先生啊,让我看看怎么有空来这里了呢?”

“好好说话。”封烬不悦。季小觉立马站好,一个头三个大:“老大,你怎么在这里?”

封烬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同意她叫自己老大了。不过他已经三十个小时没睡觉了,暂时没心情扣这些字眼。

“现在很闲?”

季小觉想说不闲,但是不敢。

而且封烬也并不是询问她的样子,他径直走过来,将车钥匙丢给季小觉:“跟我去一下你们学校。”

“啊?”

季小觉压根儿拒绝不了,看了会儿手里的钥匙,然后小跑着跟上封烬。

谁知封烬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季小觉差点儿撞上他:“老大你干吗……”

封烬沉默片刻,拧着眉头,严肃的样子让季小觉以为他下一秒就会说出凶手是谁。可他只说:“我不记得我车停哪里了。”

季小觉想起路久的话,算是彻底见识了一次,于是问:“车牌号多少啊,我去停车场看看。”

封烬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不记得。”

4.

季小觉后来是走遍了医院地下两层停车场才找到封烬的车子。

而且,她坐上驾驶座才记起来坦白:“老大,我那个……”

季小觉半天也没说出来,封烬替她补充了:“你癫痫?”

季小觉确实抖得厉害,擦了一下手心的汗,问:“不是,老大,你怕死吗?”

“……”

“其实我上个月才拿到的驾照,还没上过路。”科三三次才过,她还没敢说。

“开吧。”封烬居然完全不在意,靠在副驾驶闭目养神,“我睡会儿。”

她都不敢想封烬究竟对自己长命百岁有信心,还是对她有信心。她一路开得战战兢兢,一段路走得像蜗牛爬墙,下一段路又宛如猛虎下山,还有那种蛇行千里的九曲回肠。总之,康庄大道被她走得跌宕起伏。

一直开到学校门口人行道的红绿灯,季小觉才稍微松了口气。她瞟了封烬一眼,见他确实睡得很沉的样子,就放开胆子打量这个人。

封烬皮肤很白,衬得眼睛下一圈很深的乌青色格外显眼。睡觉的时候还会把眉头皱得老高,嘴唇颜色很淡,下颌骨的角度是……

季小觉伸出拇指和食指比画了一下。

“走了。”封烬忽然说话,吓了季小觉一跳。原来绿灯早亮了,季小觉慌忙发动车子,问道:“你不是睡着了吗?闭着眼睛也知道啊。”

封烬睁开眼,无语道:“我还有耳朵。”

“哦。”季小觉这才反应过来,刚刚耳边呼啸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心跳,还有身后响起的鸣笛。

平时一个小时的路程季小觉走了两个小时,但是安全第一嘛。车子稳稳地停在香樟路尽头废弃楼旁的时候,季小觉觉得自己仿佛拿到了F1总冠军。

但这种站在神坛上的感觉立马被封烬扯到地下室了,他解开安全带,下车之前漫不经心地评价了一句:“我不知道从医院到你们学校还有条没开发的山路可以走。”

季小觉觉得封烬其实从一开始就是知道作案手法的,只是暂时没有办法确定嫌疑人。

等季小觉整理好记忆里的108个脚印,放在封烬面前的时候,就是封烬锁定嫌疑人的时刻了,所以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可她想不明白封烬为什么要来这里。

季小觉小跑着跟在封烬后面。他并没有先去现场,而是顺着香樟路往回走,停在了一棵断树下。

她大概能猜到这是当时目击证人站的地方。

季小觉抬头看了眼,回头发现封烬在看她。

他站在离她两三米的地方,身姿挺拔,深色西装一丝不苟,发丝却被风吹得有些乱,眸色浓黑,看过来的时候像是跨过了千山万水。

季小觉忽然觉得风里带着一丝说不明的香气,于是整个气氛都变得有些奇怪了。

季小觉红着脸别开视线,戳着树皮,一脸娇羞:“你有话就说嘛,这么看着我干吗呀……”

说完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这什么语气啊,嗲不嗲?

就更别说封烬了。

他是那种对于自己能力自视甚高,却对自己的魅力没有一点儿自知之明的男人。所以,他根本不会知道自己站在那里目光深沉地看一个女孩子的时候,会给对方什么样的遐想。

封烬理所当然地以为季小觉抽风,就没管,说:“沈竹言说你身手不错。”

“哈?”季小觉不明白封烬的意思。但是沈竹言说的应该是她在杂技团待过,季小觉问,“干吗,你现在要看杂耍吗?”

对于封烬来说,世界十大未解之谜之一绝对有季小觉每天都在想什么这一点。

他实在无奈,指了指树:“爬树对你来说不难吧。”

啊?季小觉抬头看了眼,四米高的树,就算她身手不错,也没道理不顾形象地在人前爬树啊。

她看着封烬,有些生气,不过是气自己。怎么会这么天真动不动就拜倒在封烬的裤腿下啊?

于是,她有些哀怨地问:“老大,你是不是没把我当女孩子看啊?”

“女孩子跟爬树有什么冲突的地方吗?”

当然有了!人家唐千叶那么莽的女孩儿现在都被当宝贝捧在手心了,连系个鞋带都不用自己弯腰,她居然还要替人爬树!

“那你以后会让你的女朋友爬树吗?”

封烬被问得愣了一下,皱眉答到:“我没女朋友。”

“总会有的,那个时候你会让她爬树吗?”季小觉觉得自己有些咄咄逼人。不过封烬很擅长打太极:“我不习惯做猜测。”

嘁,季小觉在心里哧了一声,但面上也只能老实撸起袖子。封烬还在下面指挥:“那天的男生身高175。”

“我知道,”季小觉语气不怎么好,“断枝处两米一,所以加上身高我也应该站在三米八五的地方。”

她一边嘀嘀咕咕,一边找到合适的高度,只不过那根树枝也太细了吧,不会被踩断吗?季小觉的身体扒在树干上,伸了伸脚,有些胆怯。

“老大,那我要掉下来了,你会接住我吗?”

“不会。”封烬继续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伸手接高中坠物手会断。”

“……那我摔死了怎么办?”

“算工伤,还能赔一笔钱。”

“那你记得把钱给我装进棺材里啊,谢谢了。”

季小觉这辈子的气都在封烬这里受了,她委屈巴巴的,心里一边策划着以后怎么报复封烬,一边顺着当时那个男生的视线望过去。

路边的建筑和葳蕤的枝叶遮挡了一半的视线。季小觉根本没办法看到那栋建筑二楼及以上的位置,倒是能看到地上的一堆钢筋。

那他其实并没有看到人是怎样掉下来的。

说不定他就看到了插在钢筋上的尸体而已,也就是人有可能早死了,而且在法医鉴定的死亡时间范围内。

可是,他不是说,看见人从五楼掉了下来吗?季小觉看着树干的断裂处,上面有一些彩色的痕迹,不知道是什么磨出来的,但是她并没有在意。

封烬蹲在地上,不知道在拨弄什么,好像早就知道了这个结果,缓缓开口:“任何行为都具有两面性,撒谎如果是为了掩盖真相的话,也验证了假象的存在。”

他抬头,说道:“下来吧。”

季小觉没听明白,但想明白了一件事儿,质问道:“封烬!你知道结果为什么还要我爬树?”

封烬站起来,手里多了一个装着一片叶子的塑封袋,话说得漫不经心:“希望你能锻炼一下身体。”

季小觉恨不得拿自己砸死他。

两人后来又去了一趟那栋废弃楼。

周围已经拿隔离带围了起来,但现场已经没了,完全是亡羊补牢的做法。

封烬像是知道季小觉在想什么似的,说:“别多想,围起来只是为了给你确定一个工作区域。”

“什么工作区域?”

“不然你还有别的现场?”

季小觉明白了,所以什么亡羊补牢啊,她以为她是狼,结果发现自己是补牢的木匠。她问:“你该不会是想我趴在这里跟还原遗址一样把那天的现场还原给你吧!”

封烬不置可否。

季小觉跟在他后面去了四楼。怎么说呢?沈竹言说得没有错,本来很简单的一件事情,因为季小觉把证据给弄没了,就像是旅行家没了地图一样。

但是她还是有点不明白:“既然人是从四楼掉下来的,为什么他们都说是五楼啊?”

“死者生前喜欢坐在五楼抽烟,失足掉下来是他们听说这个消息之后的第一反应。”封烬一边拨弄墙上的灰尘,一边说,“那天你们走后我去看过现场,地上有打斗的痕迹,但不排除是工人之间的打闹,而且五楼的木桩确实松动了。”

“那四楼有什么?”季小觉四处看了一圈,那天晚上的记忆在脑海里更像是一些碎片,她能记得有多少人的脚印,却暂时没理清该在哪个位置。

封烬看着她,说道:“这难道不应该是我问你?”

季小觉心虚。

好在封烬没继续说了,他去了五楼。季小觉犹豫了一下,正准备跟上去却接到了唐千叶的电话。

唐千叶估计是良心发现,谈恋爱的间隙抽空关心一下小姐妹,一听她跟封烬在一起八卦之魂立马熊熊燃烧:“怎样?他没那个你吧!”

季小觉人单纯,理解的就是欺没欺负的意思,于是立马开始吐槽:“不是我说封烬有什么了不起的啊,看不起我还让我爬树,看杂技也得收费好吧!”

“封大头怎么这样儿啊,是不是想死?”

唐千叶不管三七二十一在电话那边骂了三百字。

朋友大概就是这样吧,不管谁对谁错,只要是朋友的敌人,跟着一起骂就对了!

但是最后是季小觉先叛变了,她反应了一会儿,问道:“封大头是谁?”

“不是你说大头眼子吗?”

季小觉回忆了一下,自己好像确实说过,但估计自己当时也是气急攻心,现在觉得有些对不起封烬了,就解释道:“其实他头不大……”

“我当然知道啊!我看过照片,要他是封大头,你不就是季巨头了,哈哈哈!”

“……”

“那你们发现什么了没?”唐千叶笑完了忽然问了句。

“没有。”季小觉有些失落,“关键就是最重要的四楼的痕迹被我弄坏了,所以我必须尽快还原出来,要不我还不知道得跟封烬待多少天。”

唐千叶觉得季小觉神经病,吐槽道:“你怎么这么排斥帅哥,封烬那张脸我看了都动心,你还稳如泰山?”

“我才不会喜欢这样的人!”季小觉十分肯定,有种宣誓的感觉,“他不就张面皮能看吗?脾气又差嘴巴又毒要求还巨多,等我做完了现场还原,我一定要写一篇三千字的批评文批评他!”

话音刚落,封烬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

季小觉一紧张电话都没来得及主动挂,是掉地上给砸挂断的。她蹲下去捡手机的时候脑袋又磕上墙壁。

“电话打完了?”封烬一点儿都不会关心人。

季小觉咬牙,笑得极其谄媚:“哎哟老大!那个你,我……你走路怎么没声音啊……”

“是你打电话声音太大。”

季小觉心里一个咯噔,迟疑地问道:“你听见啦……”

封烬就这么看着她,一直看到季小觉心里发毛,她才主动躲开视线,现场瞎编:“不是这样的,我跟我同学一起骂沈竹言呢,沈竹言这人太苛刻了,不让我论文过,我心里早想骂他了……”

“是吗?”封烬不慌不忙,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的手机,又放了回去,“录下来了,有机会和沈竹言一起听一下。”

“?”季小觉震惊,“封烬!”

“你说。”封烬不慌不忙。

可季小觉咬牙切齿了半天,压根儿不知道从哪一句开始反抗。

“不说我说了?”封烬等了一会儿,毫不客气道,“楼上我做了几处记号,你去我车上拿相机,取证后去警局把东西交给路久。”

季小觉应了声。

封烬见她不动,又问:“还有事儿吗?”

“老大……”季小觉深呼好几口气才做到心平气和,忍气吞声道,“老大,对不起,我错了,您能不能别告诉沈竹言,我不想他误会……”

封烬有些意外的样子,她没想到季小觉会因为沈竹言道歉。

“你在意?”

“也不是。”季小觉坦白道,“因为……其实吧,我也没骂他啊,我骂的是你。反正我都惹你生气了,你气多气少都是气,沈竹言就不打扰他了。”

季小觉说着,仿佛看见封烬的脸色正在逐渐变黑,于是,她赶紧弥补道:“不过,老大,您也别太生气了,俗话讲打是亲骂是爱,我喜欢您才骂您的。当然我这种喜欢跟路久喜欢您那种喜欢是一样的,什么猫猫狗狗的啊我也喜欢,您别误会了。如果您非要怪我的话……反正我觉得您的记仇本上已经写满了我的名字了,我不介意多一条罪状。最多不过多给您奴役几天,您看呢?”

“如果我非要怪你的话倒显得我不大度了,是吗?”封烬忽然说道。

季小觉看着他,还有些怵:“怎么会呢,您可是宰相肚里能撑船!”

“不是船。”封烬说,“是生死簿,记仇的。”

季小觉愣了一下,她还真会给自己挖坑跳。但是她觉得封烬现在一脸严肃生气的样子,好像有点儿可爱啊!

季小觉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赶紧扯开话题:“那个,老大,没什么事了我现在,我就先去做事情了。”封烬没说话,看着季小觉兔子一样跑掉的背影。

他收回视线,眼底讳莫如深。

季小觉回来之后封烬已经不在了,她上上下下喊了一圈老大都没人理,结果楼下传来车子发动的声音。

封烬什么时候下楼的?而且他就这么走了吗?

季小觉不敢太靠近阳台,只能隔着一步的距离,看着封烬连同车子一起消失在香樟路上。

该不会自己刚刚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真惹到封烬了吧。季小觉揉着脑袋,自己在干吗啊?为什么跟封烬在一起的时候脑子里就总是乱七八糟的!

不过转念一想,封烬记性这么差,肯定明天就忘了吧!季小觉在心里默默祈祷,高考查分前都没这么虔诚。

后来只剩季小觉一人在案发现场,她快速地把封烬说的几处痕迹拍了一遍。她不得不承认封烬的观察力真的细致得令人发指。

偌大一块地上的三粒土都被他看出来了,还有一些脚印和烟蒂。

她拍完之后自己浏览了一遍,不小心翻到了之前的照片。

好像是那天晚上拍的,里面有一张是封烬站在月光下的侧影,半明半暗的光影,更好地凸显了他精致的面部轮廓。

这是谁拍的?路久吗?季小觉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去局里的路上,季小觉又仔细地看了遍照片,毕竟待会儿就要把相机还回去,为了能好好研究她用手机又拍了一遍,包括那张来路不明的,封烬的照片。

季小觉拍完把手机收起来,竟然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第二天,季小觉从宿舍出来去警局的路上接到了唐千叶的电话,让她帮忙把桌上的黄色信封送到宿舍门口,祝安根会过来拿。所以季小觉中途又折了回去。上次泼上去的药渍已经干了,信封皱巴巴的一小块,黄色的纸上染上了一点儿乌青色。

她无意识地掂量了一下,大概一万块钱的样子。

祝安根恰好到了宿舍门口。季小觉看着他,有些怀疑这人是不是天生兔子体质,不管什么时候见到他,眼圈总是红的。

她不免有些担心,问道:“是外婆有什么事情吗?”

“没事。”祝安根接过钱,不欲多说的样子,“她让你不要担心。”又问,“你是要出去吗?”

“去警局。”

祝安根“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骑着唐千叶的小电动车就走了。

季小觉在原地站了会儿,想给唐千叶打电话问问,反倒接到了路久的电话。路久催她去局里。于是给唐千叶打电话的事儿一忙就忘了。

季小觉火急火燎地赶过去,可封烬今天没来。

路久现在被调到了另外一个专案组,说是封烬让他过来交代季小觉事情的。那封烬为什么不自己跟她说?

季小觉忍不住问:“老大呢?”

“他刚出去,你们没碰到?”

季小觉摇头,情绪低了一大半:“他都不肯自己告诉我事情的……”

路久也奇怪,问道:“你惹他生气啦?”

季小觉没说话,路久明白了一大半,说道:“估计他是没存你手机号吧,他自己从来不主动存人电话,手机里躺一大堆数字,估计不知道哪个是你,所以才找我来的。”

“是……吗?”季小觉觉得自己有点儿起死回生。

“对了。这是老大办公室里的钥匙,他说桌上有份表格,他需要的信息都在表上列了,你待会儿去现场作业还原了之后直接填上就成,别的不相干的不用管。”

“嗯。”季小觉应了声。

刚好跟路久同一段路,于是,她随口问了句:“封烬的职位在局里不差吧,为什么每次都要自己到处跑,还让我这样的人来当临时助理?”

路久边走边说:“其实挺复杂的,老大之前因为犯了事儿被撤职,这次协助调查也是以沈竹言的名义,相当于做了沈竹言的幕后帮手,为什么会这么做,我也不太清楚。至于你……”

他看着季小觉,以为季小觉是因为案子的事情太有压力,于是拍了拍她的肩,笑着道:“其实你也就是沈竹言安排过来的口头上的助理啦,压力不用太大。”

哈?

季小觉有些反应不过来。也就是不管是封烬还是季小觉,其实都是没有实权和恰当身份来处理这个案子的。

可是她现在比较在意的是封烬犯了什么事儿?她想问来着,可是路久现在肯定不会告诉她。

于是,季小觉又开始满腹心事了。

封烬的办公室这一次看上去比上次空了许多,大概是因为主人不在的关系。可是空气里的每个因子又无一不透着封烬的影子。

书架前堆着一堆资料还没来得及收拾完,旁边的圆形高桌上放着半杯水,应该是没有动过的。墙角的绿植生机勃勃,季小觉不知道是什么树。

她走过去看了眼,花盆里的土壤有些干燥,变成一粒一粒的了。于是,她把桌上的水给倒了进去,做完才觉得自己有些多管闲事。

她掏出手机给封烬发了个短信,然后才记起来自己是来拿表格的。

季小觉走到办公桌边,桌子上很空,除一些上面发的公用物品之外没有任何私人物品。可她绕过来,却看见了一只打火机。

银白色,在落日余晖下被镀上了一层暖黄色的光,显得流光溢彩。

季小觉就这么顿住了。她怔怔地看着那只打火机,连呼吸都忘记了。整个人仿佛瞬间陷入了某种黑洞里一般,不动,也不挣扎。

许久,季小觉忽然踉跄了一下,她撑住桌角,像是沉入水底的人终于浮出了水面一般,她这才大口喘息。

可她已经不敢再去看那只打火机了。

仅仅是一只与梦里一样的打火机而已,可对于此刻的季小觉来说,却是一只能吃人的猛兽。

她深呼一口气,拿起旁边的表格。

出门的时候,她撞到路久,对不起都来不及说就冲出了警局。

路久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刚准备来传达一下封烬让季小觉待会儿先去学校教务处找他的事情,可刚开门就看见季小觉猛地冲了出来,叫半天不应就算了,打电话也没接。

路久立马给封烬打了个电话,可那边应该又在忙。他手上也有事,分身乏术。最后,路久只能找了个小警务过来,让他跟着季小觉。

等路久忙完再记起来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晚上六点半了。

他安排的小警务在休息室睡觉,路久晃醒他:“让你跟的人呢?”

对方梦还没醒:“我跟丢了……”

“跟丢了?”路久一把抓住他的领子,“跟丢了,你不会早点儿跟我说啊?”

大概是那个时候,季小觉的样子看起来太反常了,所以路久也没想到自己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算了。”骂人也没用,只能祈祷季小觉没什么事儿才好。路久出来,这回才打通封烬的电话。

封烬正和沈竹言一起在见校领导,校方的意思很明显,他们并不愿意这件事一直拖下去,甚至觉得草草结案也没什么不好。

封烬全程没怎么说话,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玩手机。最后也是沈竹言先跟他们应了下来。

领导们走后,沈竹言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眼角。

他递给封烬一张纸,说道:“这是你要的死者信息。”

封烬接过来,上面写着死者的基本信息,没什么有用的地方。

沈竹言又补充了几句:“她以前的职业确实不怎么光彩,是酒吧的陪酒女,混迹于不同的男人之间,没有结婚,却有一个养女。”

沈竹言见封烬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便继续说:“据说她对自己的养女很不好,将在男人那里受的气全撒在养女身上。虐童是有的,至于其他更肮脏的事情有没有发生我不知道。不过后来养女长大了,情况好像稍微好了点儿。她本人也收敛了许多,托了关系进了学校施工队给工人做饭……”

封烬靠在椅背上,环着手自始至终都很安静地听着,最后才问:“养女现在呢?”

“以前在我们学校,后来辍学了,原因不明,下落不明,现在还在调查。不过……”他停了一下才说,“死者一年前买了意外保险,而受益人是她的养女。”

沈竹言试图从封烬的表情里看出什么,可是很徒劳,只好又接着说:“你不觉得奇怪吗?”

封烬摩挲着下巴,理解了沈竹言的意思,但他并不想在这件案子上停留太久,说:“先找到养女再说吧,或许是自杀骗保也说不定。”

“嗯。”沈竹言应了一声,想起什么来似的,递给封烬一张纸,是养女的一些信息,之后站起来走到了窗边,说,“以前觉得大部分人都是平凡而普通的,不管是家庭还是生活。后来当了老师才发现遇到的学生大部分都很可怜。”

封烬没听,他打开手机,快速地输了几个字进去——“查一下这个人。”

消息回复得很快,可是发过来的资料也让封烬有些意外。

思绪回来的时候,沈竹言刚好说到季小觉,也有可能是听到季小觉三个字才回过神来。

封烬自己并没有意识,只是听沈竹言说:“甚至连季小觉都是孤儿,据说是从……”

沈竹言忽然回过头来,问:“你知道十五年前乌村查封一家非法教育机构的案子吧,打着教育的旗号虐待儿童,甚至出了人命。后来查封的时候就只剩下十几个小孩子了。好像是叫什么……”

“乌羽塔。”封烬淡然地说道。

“对。”沈竹言看着他,“季小觉就是从那儿出来的。”

路久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进来的。

封烬看了一眼才接起来,他简单地“嗯”了几句,然后挂了电话。季小觉的身世都没有让他表情有什么变化,这么一个电话却暴露了他所有的情绪——前所未有的不冷静。

沈竹言低头笑了一声。他看了眼手表,说:“六点半了,我还有课,有什么事的话……”

“再说吧……”封烬打断他,拿起凳子上的外套,冲了出去。

关门的灰尘扬起来,沈竹言的指间轻轻敲着桌子,脸上的表情隐在阴影里,不甚清晰。

封烬确实是不记得季小觉的手机号是哪一个。

他胡乱地翻着手机,这才看到季小觉发过来的一条短信,仿佛季小觉就站在他面前说话,语气是故作可怜的狡黠——“老大,我救了你办公室的那棵树一命,你就原谅我,好不好?”

封烬顺着这个号码打过去,那边关机。

他承认,那只打火机是他故意留下来的,那是过去投递给现在的信物,他不想等到季小觉自己慢慢想起来那些事情。

太慢了。他只不过是想提醒一下。

却没有想到,季小觉对那段记忆的排斥比他想象中的要严重很多。也许她会为了逃避,将记忆里没那么残忍的一部分一同剜去。

比如说和她一起在乌羽塔待过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