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父子

周子衿迈进祠堂,这是自高飞出事以来,她第一次进来,只见师父坐在红木椅子上,双手相交紧握着拐杖,额头正抵在手背之上,瞧着像是在小憩。

在面前那些牌位前各敬了几炷香后的周子衿,便杵在那里一动不再动了

“十一来了”

周子衿这才回过神,吸了吸鼻涕,慌忙擦掉脸上的泪痕,低垂着头颅,走过去搀扶师父,师父瞧着有些倦意,周子衿清了清沙哑的嗓子问道

“师父怎么不去内院休息?”

轻轻抓住她的手腕,再借着她的力道颤巍着起了身,温和的开了口

“无碍,眯上一会那股疲倦劲儿便过去了”说完蹒跚着拉着她朝前走出几步,抬头望了望那些牌位,久久不再说话。周子衿转头望见师父的银发和满脸倦意悲伤的面容,这些日子,她多少从七哥那里听来些话,高飞去世后,悲伤的远不止她一人,师父虽过百岁,可身子骨向来精神硬朗,人更是严肃威严,周子衿想起从前的师父,她可从不会将他和老人这个词相并论,如今瞧来,他这次竟一下子苍老那么多。

正在煎药的师娘眼泪不曾停过,时不时用手帕擦着双眼,一双眼睛也总是红肿着,在为师父熬着刚开来的药。

“十一啊,你瞧见师父的头发没,现在啊好像又白了许多呢?”

窝在一旁盯着炉火的周子衿没有回话,好似是习惯了如此沉默的周子衿,师娘倒不往心里去,便又开了口

“师娘依旧记得,那时的云风采熠熠,可就在你五师姐离世的第二天,只是一夜时间,你师父竟生出满头白发……”

“……”

“师父和师娘活了那么长时间啊,从不迷信,我们是医者,是唯物主义者,可是这接二连三的分离师娘有时也会异常迷惑,为何总让我们体会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想着想着,思想便混沌起来,也总有一瞬间所有之前坚定的信念全崩塌了,心中便想着这或许就是人们认命时所说的都是我们的报应吗?可细细回想我们这一生可没有做过一件违背良心道义的事情啊?于是我们也埋怨起来,却不知这无名的怒火该发向谁?又开始追悔,为何还在世时没有对他们更好一些?自责过这一切都是我们的错.”

师娘走过来,蹲在周子衿身前,心疼的揉了揉那双冰冷的双手。哽咽着

“所以,十一,你的埋怨,追悔,自责,我和师父,我们都知道,没有人再怪你的,高飞也不会,你啊,不要太责怪自己了,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在死亡面前,不论我们做了什么,做过什么都会后悔的。余下,师娘只希望你还有续断你们,平平安安就好,其余所愿皆不再索求了。”

周子衿凝望着眼前的牌位,在五师姐牌位的旁边,已经立上雪庐十弟子是高飞的灵位,香火萦绕,轻漫过牌位上的名字,徒留下忧伤。

“师父和这小子师徒缘浅,只能走到这里了,他是个讨厌被禁锢的孩子,特别是为师这个古板又刻薄的地方,以这种方式将他挽留在这里,想来这小子怕又要跳起来发牢骚了……可他是雪庐出去的人,是我的十弟子。师父心想着让他受些香火,我这心中能好过些。”

……

周子衿多数时候时候依旧沉默,有时候一天下来都说不出一句话,高飞的离去对于她的打击过大了,她深刻体会了失去这个词,从而开始排斥它,她不愿接受,更没法接受,于是浑浑噩噩过来几个月,像是回到了好些年前,刚回桃林的那个周子衿,自我封闭着外界所有能得来的信息,她的世界只有桃林,家人,其余人事好像皆激不起她半分情绪。于是她开始一次次悔恨,和高飞不该相遇,即使相遇也该再冷酷些,将他从那时的周子衿身边赶走才对,为何要心软?为何不再冷漠些呢?因为她始终记得高飞那句话:子衿你为什么会随着时间改变?是啊,对啊,这些年,她变的太多了!!为什么??

“呤呤呤”

傍晚时分雪庐那台有些老旧的电话座机再次响了起来,书房里周子衿手中的笔停滞了下,目光盯着眼前的书上,可心思却早就飞走了,应是六姐接了电话,之后书房门前一阵响动,立在门外的人却始终没有踏进来

“是那边来的电话,要十一来听吗?”

“再过些日子吧,你跟她说十一一切安好!心安”

“……”

只听一阵微小的对话声,不多会儿便又安静下来。周子衿从恍惚中回过神,疏离的眸子动了动,继续去翻手下的医书,她心知,那是子清的电话,每天这个时间都会来电,可周子衿没有接过,她拒绝着从子清那里得来安慰,从而会让自己歉疚少一些,更害怕从子清那听来另外一个人的消息,她拼命想掩盖的人,不要再去挂念的人,可这一天天之中,唯有这个时刻那个人才会那么清晰的出现在脑海里,想起来之后又懊恼不已,却又无法不想,在心中早已将自己折磨的千疮百孔……

或许在外人眼里,她这是在无理取闹,绝情都好,只是对高飞的亏欠不能在时间流逝里慢慢消散掉,这是她该有的惩罚。

面前放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水饺,那阿姨将潮湿的双手在腰间的围裙上擦了又擦,又仔细看一眼从进店后半点喜悦颜色也没有的姑娘,这孩子一脸冷清的表情着实让人看了心生几分凉意

“这是店里最好吃的水饺了,是萝卜粉丝馅的,虽说是我们这里常吃的馅,可独有我这里是加了猪油渣的,绝吃不到第二家了,老话不都说了冬吃萝卜啊,对身体好”

“……”眼前人依旧未动筷子,只是死死的盯着眼前的饺子

“这孩子真是冷,您怎么……来了”阿姨愣住片刻,不再管她,去迎了另一位客人

眼前渐渐升起的雾气迷了周子衿略有些惨白的脸

“下次,我要带子衿去吃那家从小吃到大的水饺,我和高杨经常吃的那家,真的,我不骗你绝对好吃,萝卜粉丝油渣馅,萝卜一定要选用红色的那种,还有那酥脆的猪油渣哎呀,我这都流口水了,啧啧,香!!”

高飞那张欣喜的脸颊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可最终她总是因为一些原因没同他一起来过,用筷子夹起一个水饺,咬下一口,果然油渣特有的苏香溢满整个口腔…热气慢慢升起环绕在她面前,遮掩着那双已经红起来的琉璃眼眸。

“您这个时间怎么来了?不忙啊”饺子馆的阿姨已经坐在周子衿的身后,同刚进店的那位客人说着话

“不忙,听说你要去城里带孙子了,再来看看,这店也要关了吧?”

“嗯,嗨,现在城市里工作的孩子们都太忙了,老说他们吃不上热饭,以前他们小时候我为了这个店也未真正照顾到他们,现在我也老了,趁着身子还不错,再帮他们几年,您说我真是,在您面前说这些做什么”阿姨一边说着哽咽起来,连忙掀起腰间的围裙擦拭着已经落下的眼泪

“不碍事,杨杨前些天打电话还说让我退休了去他那边生活,不过,我还是喜欢我们小镇”中年男人随手拿来一旁的蒜头开始拨起来。

“您一辈子的心血全栓在我们镇上,又怎么舍得?老哥哥,我这样叫您可以不?”

“当然,说起来你是我的恩人,杨杨和…我们小飞算是吃你的饭长大的,我们家可欠了你大恩”

阿姨听完带着哭腔说道

“就几顿饭的事情,老哥哥您逢年过节哪次都把钱送到这,嘱托这嘱托那,我家那口子没见过啥,嘴又笨,说不出几句有学识的话,碰上些台面上的事,没少麻烦您出面去办,是我们欠您的才对,再说杨杨和小飞两个孩子都那么讨喜…可是您看老天可真不长眼睛,那么好的娃,怎么说没就没了,早知道当初不该让孩子出去读书,那孩子本性就善良,再不济长大了也能糊口,娶上懂事的媳妇,平安的过上一年又一年,老哥哥您到时退休了也能享着天伦之乐,在这小镇上安静度过晚年,该是多美好的事情啊”

阿姨说的泣不成声,对面的中年男人低着头继续剥蒜,蒜皮已经堆了厚厚一堆,剥完又重新拿来一头,埋头继续。

“我啊,作为父亲,不太会表达感情,每天身边的同事啊朋友啊都在问两个孩子的学习成绩,杨杨他从小事事优秀,经常受人夸赞,小飞就不一样了,调皮捣蛋,性格不受管束,一些单位饭局上,身边的人都是夸杨杨的,说是以后一定是名牌大学的料子,我知道那是奉承的话,那些人多少忽略了小飞,他总是不起眼,大概也没有那些别人认为优异的事情来供他们夸赞,他却拼命想要获得别人的肯定。臭小子只能用使些坏,搞些恶作剧,来吸引他人的注意,只是他不知道的事,这些反而会引起别人的反感而已”

“怎么会?小飞是多善良,多热心的孩子”阿姨又擦了把泪水喃喃道

“是啊,小飞是他妈妈用命换来的孩子,我只想宠着他,之前对他没有要求的,平安就好,开心就好,不做恶事便好,保持着那份赤城善良的心活下去就好,我应该跟孩子说这些的,可是见到那孩子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突然提出要重回学校,我震惊之余多数是开心的,想着若是带着初中学历在这发展迅速的社会生存,难免有些难,至少高中毕业吧,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的成绩一天天上升,高三时竟然能名列前茅,那天我不是在这喝了许多酒吗?”

“嗯,从未见您这么开心和放松过”

“我心想着小飞应该能上好大学了,我对这来之不易的儿子的期待变了,贪心和欲望都来了,想着有高学历以后的人生路会更好走,你们看啊,我一手拉扯大的两个儿子多争气,我身上的荣誉又披上了厚厚的一层,渐渐的我忘记了我最初对这个孩子的期待,那时我要的只不过是他平安快乐而已,能陪在我身边而已……”

男人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继续说

“我太贪心了,对吧?见到妈妈了没有啊,他妈妈很爱小飞的,埋怨了这么多年的妈妈现在释怀了没有?”大概是那蒜太难拨了,男人用牙齿轻轻咬下生硬的那头,泪在不听使唤全落了下来。

阿姨含着泪目送着中年男人蹒跚的离开小店,转头看了眼空荡荡的店铺,那冷清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也离开了,桌子上摆着刚好的零钱,还剩下慢慢一碗水饺,已经凉透了,她好像只吃下一口而已……

周爸和周妈望一眼在吃饭的周子衿,这是之时隔很久的小镇上的家庭聚餐,弟弟周立蘅和弟媳姜元是都在,虽说许久未见,可那个冷着一张脸漫不经心进食的人,对这次家庭聚会可没表现出一丝欣喜,已经会咿呀学着些话的小侄子是冷清餐桌上唯一的活跃分子,拿着小小的饭勺,撅着油油的小嘴巴,指了指身旁的周子衿

“嘟嘟(姑姑),鹅...不…不理…”

元是略有些尴尬的看一眼仍旧没任何反应的周子衿,将儿子慢慢拉过来,严肃道

“乖乖,妈妈说过没,吃饭不言,睡觉不语”

周妈一旁附和一句

“对的,对的,乖乖家规可不能忘”

悄悄夹上一块排骨,在饭桌上停滞了好一会,再胆怯的放去周子衿吃了半天依旧是满满一碗的米饭上

“再多吃些肉,你瘦了,瘦太多了”

这句话夹杂着颤音,周子衿晃了半会神,抬眼与周妈眼神相撞,又看去一旁的周爸,那双眼睛中有泪花是心疼……也不全是心疼,那眼神让让她的心一下跳动起来,是慌乱的跳动,因为周子衿在爸妈的眼中看到了畏惧,什么时候开始,爸妈开始畏惧她了?

她的房间里所有的物品都用干净的白布遮盖着,还是之前的未曾动过的家具摆设,还有些读书时用的书籍,整整齐齐的摆放着,甚至那时用的闹钟依然分分秒秒的向前走着,周妈进门后看到许久未揭开的布帘,连忙过来扯下,说道

“你今天回家有些突然,我怕落灰便全给遮起来了,还好被子我过个三两天都晾晒,你闻闻还有太阳的香气呢,哦,不对,用你们的话说,这都是螨虫的味道。这闹钟啊我一直都在换电池,你明天是不是直接去雪庐啊?几点起?我给你定闹铃,要不妈妈明天喊你?对了是啊,说了那么多啊,我都忘记了你早不赖床了,还把你当孩子呢”周妈一点点揭下白布,之后又有些局促的站去一旁,过了一会又开口说

“快睡吧,嗯,乖乖这些天夜里总闹,今夜我都跟元是说好了,我和爸爸带他睡,离你们的房间都远些,你便安心睡吧!”说完转身离开她的房间

“妈”周子衿低着头轻轻喊了一声

“...哎”

“明天你喊我起床吧,6点钟,还有我想吃妈妈做的早餐…”

“嗯,好,行,安心睡吧,”周妈背对着有些僵硬着走出房间,轻轻带上房间的门

周子衿弯下身子,泪水一滴滴无声滚落下来,心脏处升起的温度熨烫过她整个身躯。

……

“她爸,我是自私的,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只希望自己的孩子好,别人家遭遇些什么的只能抱遗憾,我同情,可是你看子衿现在的样子,我看着害怕极了,我怕我也会失去她,想到这整夜的睡不着觉,我又生气她为何这样,林骁那么好的人,什么绝情的话她都说的出口,该怎么办?为什么别人的遗憾需要她搭上幸福陪葬,想到这气的不打一处来,我又不敢打她更不能打,如今大声说话也怕惊着她,你说这日子到底该怎么过下去?倒不如小时候犯错骂一通打一顿我这心里舒坦……”

周爸叹了口气,拍着周妈的肩膀,宽慰道:

“我们再给她些时间,分离这种事是世间常态,她总要面对,不能永远缩着头颅过生活,不是将自己藏起来事情便不会再发生,再当做从未发生发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

老槐树下的周子衿闭上眼睛,一身白色素衣,黑色布鞋,长发散在身后,头发上别着一朵白色小花,桃林总在冬季时彻底恢复了宁静,耳边的风在嗡嗡作响,打在脸上的风也冰冷刺骨,周子衿下意识紧了紧怀中的黑色匣子。

高飞的骨灰她一直带在身边,就像如此冷冽的冬季,在她身边的高飞还会感觉冷吗?会感受到温暖吗?

“让奶奶最后抱一下小飞吧”不知是何时已经坐在身边的奶奶向她伸开双臂,周子衿微微愣住,递了过去,那满是岁月痕迹的双手一下下抚摸着那骨灰盒,奶奶说

“子衿啊,你该向前走了,心中可留伤痕,可人依旧要向前走,你的身边还有许多人,他们可都在看着你啊,高飞肯定不想看到你如今这个样子,更舍不得你如此折磨自己”紧盯着那盒子的周子衿不回答,奶奶心疼的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奶奶这些日子为小飞做了些棉衣,里面用的棉花,都是奶奶一家家收来的新棉,原本是打算我们子衿结婚的时候给你做婚被用的。加上奶奶一针针缝起,穿上这些的小飞一定会很温暖,天气再冷也不会受寒”

“……”怀中的周子衿哭了,却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奶奶加紧了怀抱

“老话都说入土为安,既然高飞想留在桃林,便将他的骨灰埋在老槐树下吧,这颗槐树守护了我们这么久,是颗有灵性的树,我们祖孙一起,让他安心的留在桃林吧,好不好?”

怀中的周子衿点点头,哽咽的说了句

“好”

奶奶一手揽着周子衿,一手拥着“高飞”,慢慢闭上眼睛,嘴中念念有词,声音微小,可子衿却听得格外清晰

“我的主,吾之神明,徒再次向您送去夙求,扰了您清净,请您务必原谅…请您护佑我的子孙如意平安!四季年年!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