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用书页压缩成的时间

十六年。四百万字。从1979年开始发表的作品开始计算的,至1995年底。短、中、长篇小说加散文随笔,三十余种单行本和专集。

若是把自己十多年来的作品,从头到尾细细梳理一遍—就像在冬天的菜窖干活,将储存的冬菜的烂帮黄叶一层层丢弃;或是像苗圃的花匠,剪拔那些已经死去的枯枝,使得依然活着的生命越发鲜明茁壮;然后按着写作时间的先后、按体裁的分类,将它们重新组合排列,那真是一件值得一做的事情。

于是就出现了一条流向清晰的河。

一条弯曲却可辨可识的路。

或者说,那是用书页压缩、凝聚而成的时间、人生和历史。

那是一个被浓缩了但依然真实的生命过程。

把岁月淘汰和过滤后,沉淀下来的作品,捧给关注你的读者—这是出版文集吸引我的地方。

面对自己十六年来的心血,虽是敝帚自珍,却更是下手无情。到最后,四百万字只剩下了一百五十万字,被砍去了几乎三分之二。

那些被保留的,不敢说是精品,也不能说是最好或较好的,但至少得有一定的代表性。是我创作道路上一步一磕的脚印,是水准涨落的标杆,是每一条岔口、每一个弯道的探险纪录;或许偶有异峰突起,继而又低谷深渊;时而奔驰流泻,时而滞重羁绊;勿说才情勿说风格个性,人们若是在字里行间读出我的艰辛、我的心意,便已知足了。

那些被删去的,不提也罢。有的是当年的激情之作,回头再看已是时过境迁;有的探索与尝试,却显得多少有些勉为其难;还有匆匆急就、应付稿债的粗陋之作;还有力不从心的好高骛远……重新阅读它们时,一次次脸红一次次羞赧,更多的是惭愧,愧疚自己居然制造了那么多的废品。严格说,是文字和语言的垃圾。

编选文集的愉悦尚未到来,率先到达的却是审视自己的痛苦。

若是能有资格出版全集,我当然愿意把自己的全部作品,无论好坏优劣,无一遗漏统统收入、坦率裸露于众人,一任后人评说。然而这不可能,不可能是因为我们没有权利以自己曾经的幼稚作借口,去浪费读者的时间。

篇目的选择十分艰难,许多次反复,许多次迟疑,就此忍痛割爱了。

而校订这最终选入的五卷本一百五十万字,更是一次阅读的苦旅。

前期的作品在语言上有一种忍无可忍的直白与粗糙。既然结构和人物都已是永久性定型,唯有文字尚可略作补救。有些句子读得自己大汗淋漓,万不得已提笔掩拙,终是改不胜改;面对稿页无地自容地扼腕:那真是我吗?那时我怎么竟然会写出这样糟糕的文字?

那时是一条小溪,清澈见底。锐敏的思想激流在文中翻滚,却掩不住浅水中的杂草乱石。

后来那溪流淌着淌着便混浊起来,流成了一条河的模样。河床渐宽渐深,水流朦胧了、厚重了,似能载舟行船、掀涛作浪了。回首溪边那曾经清丽的风光,心里哀哀地叹息:那真是我吗?可惜我再也写不出那样纯净纯情的语句了……

却不知道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是应该这样,还是本来就是这样的。

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的作品,除了错字以外,基本保持原样了。

走完这长长一路,眼见着自己头顶这一只青涩的果子,在十六年的时间里,慢慢地熟了起来。

许多年中,所有的好时光,就这样在写着小说和散文的日子里,飞快地逝去了。这样的日子也许可以持续一辈子的。

那是一种很寂寞的人生。我说的是一种真正的寂寞。是心的寂寞。

如果是心的寂寞,便没有时间和地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只和自己的思想做伴,很充实,很适宜;许多人的时候,却时时地感到落寂和惆怅,也许很孤独,很忧郁。有人说那是当众孤独。当众孤独并非是故作姿态,而是出于无奈;寂寞不是自寻烦恼,而是与生俱来;寂寞不是心情,而是一种状态。寂寞是一道绝缘的隔离层,隔绝喧嚣与世俗;寂寞是一台过滤器,沉淀浮躁与时尚。

写作的人在写作中享受寂寞。书籍和文学都是寂寞的产物。

我依然时常怀念许多年来那些心无杂物的安静日子。并非不甘于寂寞,而是不愿失去寂寞。寂寞不应是一种被动,而是一种主动。在固守的寂寞之中你会发现,你即使除了寂寞身边一无所有,你仍拥有一份写作的人最不可缺的心底的自由。

在寂寞中期待着文坛开放而宽容、中心与边缘并行、主流与非主流共存的多元状态。面对无数次失望与重振,我们终于已变得无话可说。要紧的仍是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你若无法要求别人,那么你唯一能够要求的便只有自己了。

要求一个作家的自律。

如今,在难以超越的意识禁锢和商业实利泛滥的夹缝中生存的写作人,绝望与出击似乎都已无济于事。我们不妨时时问一声自己:你还能否守住?

重读若干年中自己写下的那些至心至情的话语,无论是幼稚还是练达,是传统还是现代,茫然而苛刻的自省中,悠然浮上一丝欣慰,为的是自己终究仍拥有一份为人为文的真诚。

尽管真诚已是一个很不时髦的词汇。尽管真诚已被世故的阴影覆盖。

时时也不得不疑惑:若是真把这个世界和人,透心透肝地看了个彻底,那还有什么可值得一写的呢?就怎么还能有写作的心情和欲望呢?

曾经写过和以后还将写下去,多半是因为不明白。一生都在问着为什么。然后把自己想过的,说出来给别人听;也把自己想不清楚的,写出来再给别人去想;许多时候,像是把别人的事情弄得明白些了,却仍是永远弄不懂有关自己的事情。于是写作就成为人生和生命的一种依赖、一种存在的必然方式。

如果仅仅是为了美文本身,就像为了让人欣赏美的形体、皮肤和肌肉,为了新奇的形式感觉,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写作。

人类的进化和变异,是从骨骼开始的。当血肉之躯不复存在时,最后留下的只是坚硬的骨骼。当然,还有灵魂。但灵魂是不可妄谈的。灵魂可以寄存、托生,可以飘飞出窍,可以升天入地。而普通人能触能感的,只有血肉深处的骨骼。

骨骼支撑着生命,使人能够站立起来。

骨骼即便碾磨成齑粉,也化为钙质。一个人缺钙易患软骨病或是骨折,另一种病态,就是卑躬屈膝或是奴颜媚骨了。今天中国的写作人,一边面临市场之海洋,一边背负思想之沙漠—腹背被围,何当自立?

所以心里永远仰慕着山峰。山是大地的脊骨,是世界的梁柱。当然,不是平原上兀然一峰独秀,看上去雄伟陡峭,实际海拔却依然很低的那种;而是高原上逶迤的群山其中,悄然挺拔的小小一座山峰。

于是,最后决定还是把文集改称为“自选集”吧。给自己留一点天空。

(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