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杯雪2 停云》:小引

距滁州西去三百许里,有一座小城,名唤舒城。名是好名,听起来意气缓缓,但当此乱世,城中人果真还能舒之如许吗?没有人知道。但当那首琴曲响起来的时候,听到的人心里不由得会静的。这不是一般的静,而是——寂若垂天之云,泛若不系之舟。

琴曲就响在醉颜阁。舒城之所以吸引人,大概还不只为了它那些幽深的小巷,也不只为了小巷旁边那些寂寂的老屋,只怕还为了这沉甸甸的老城中那出了名的苦清苦清的老酒“苦苏”。醉颜阁就是一个酒馆,不过规模略大,舒城全城的“苦苏”就以醉颜阁的最为有名了。这时阁内木头做的地板上,正坐着一个弹琴的少年,他穿着一身白衣,那是一种旧旧的白,把旧历七月的月光揉碎洗褪后再捣上千遍大概就是这样一种颜色了。这身衣软软的,穿在他身上有一种物我谐适的味道。他的膝上摊着一张用乌沉沉的桐木制就的七弦琴,操的琴曲名叫《停云》,只听他口里轻轻地唱着:

霭霭停云、蒙蒙时雨,八表同昏、平陆伊阻,静寄东窗、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歌声虽轻,却高低适耳,对首阁中坐了个老者,听了这歌就伸出一只戴着汉玉戒指的手端起一杯舒城的“苦苏酒”慢慢地喝了下去。至此,才轻轻以手击了一下桌子,口内轻声道:“一解。”他旁边侍立着一个青衣小帽的童子,忙就又替他斟上一杯酒。口内奇怪道:“我就不懂,老爷子前两天还说别人正欠着你一大笔钱,不知收不收得回来,这时不为那操心,却还有心思在这儿喝酒。”

那老者微笑道:“是不知道收不收得回,但这个债主与众不同,风险大,利息也大。有机会赚,为什么我不能喝?”

看来他特别喜欢这舒城中的“苦苏酒”,说话间又尽了一杯。那童子又给他满上,笑道:“可是这笔账,距该还的日子已整整拖过十七天了,咱们钱庄以前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您怎么还有闲心坐着?小的真是好奇:那借钱的人是谁?每次只传来一张纸条,画一个四不像的东西,就算签了字画了押了,竟然跟老爷子您每次都是几十万两银钱地来往,还从来没有质押的,老爷子您就不怕钱不能收回来?”

那老者笑道:“怕,怎么不怕,但他还需要质押吗?只他的一个名字放在那里,怕就已经足够了。日子是拖得久了些,但他有他的难处。何况他现在不正在为我抚曲偿息吗?”

那个童子不由得目瞪口呆,也是这时才注意到楼下弹琴的那个少年,不由得盯着他看去——他可从没见过自家老爷子这么大方过。他们家老爷子——也即这座中老者,是当地有名的徽商,也是巢湖一带出了名的财主,“通济财庄”的大东家,名叫鲁消,江湖人称鲁狂潮。当时宋金分割而治,也只有他钱庄上的银票可以通行于南北,他的银号分为“北庄”和“南庄”,专门用来分别打理两处的生意,家财万贯,富可敌国。他为人精明过人,于银钱来往从不吃亏,也不轻信于人,他怎么会这么相信楼下那一个看来不过二十一二岁的少年?那童子向楼下望去,只听那少年一段过门后已操至第二解,却是:

停云霭霭、时雨蒙蒙,八表同昏、平陆成江,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那老者似已听了进去,一只手一直在轻轻叩着桌子,以应节拍,双眉微锁,至此才轻吐了一口气,喃喃道:“二解。”

那童子似是还没想通,明知这时不该说话,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心重,问道:“欠债人原来就是他?他是谁?这曲子又有什么特别?弹弹曲子就能值延期该罚的每天近千两银子的利息了?老爷子你一向不喜欢丝竹呀。”

老者微笑道:“那些俗手弹的我当然不喜欢,但他的琴曲,就算为附庸风雅,我也不敢说不喜欢呀。唉,愿言怀人,舟车靡从,这样的琴曲,难道还不值?”

那童子望着楼下少年,撇嘴道:“我就没听出哪里值了。”

那老者微笑道:“那是因为,你还太小,也没有用心听。就凭他这是头一次为抵账给人抚琴,难道还不值吗?”

那童子似也对那弹琴人越来越好奇:“他是谁?”

老者叹了口气,目光似有笑意,可笑意中藏着苦涩,更深处更是有种说不出什么味道的味道:“他?他只怕是——这世上最穷的人、最不闻达的人,也最落落寡合的人。”

童子还待说什么,却听身后一阵轻轻的脚步响,一个家人模样的人走上楼来,在老者身后早早就躬了身子,双手捧递过一张条子。那童子接过,再转递与老者。老者看了,半晌不语,然后一挥手,那家人退下去了,老者才道:“江南消息,那批镖银已经过江了。”

童子不信道:“就凭杜淮山、焦泗隐加上王木几个就真能把那批镖货弄到手?秦稳未免太没用了。缇骑这次不是也盯着吗?我听老爷子上回接到的消息,连袁二都出动了,难道这回也失了手?这也——太、太奇怪了!”

老者不答,半晌道:“我就猜到他会另有人助,只是没想到,会是一个如此隐遁之人。嗯嗯,九幻虚弧、九幻虚弧,那该究竟是怎样一剑,竟能杀得缇骑都大败亏输、袁二重伤身退?这一下,江湖大势,只怕是要变了。”

他言语中透出很少见的迟疑,那童子似从未见到主人这般陷入沉吟过,实在不知让自己主人都陷入沉吟的该是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人。这时,却听楼下歌声又起,却已歌到三解:

东园之树、枝条再荣,竟用新好、以招余情,我亦有言、岁月于征,愿得促膝、说彼平生。

他唱来幽委曲折,听得老者却似是也感慨系之,口里喃喃道:“——愿得怀人、说彼平生;愿得怀人、说彼平生……他怀的就是那个人吗?”

那童子似是不愿看到主人这么显出迟疑,故意打岔道:“镖银过了江,起码有一样好处,老爷子您的钱有着落了。”

那老者摇头道:“不错,是有着落了,不过——你也别想得那么简单,那银子就算过了江,你以为就会安稳吗?袁老大与这一干人就会如此干休?这银子烫手呀!嘿嘿,收不收得到还是个问题呢。而且,他的债主不止我一家,只怕这次还轮不到我收账的。”

童子奇道:“不会吧,那单镖虽然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是非常大,难道缇骑就会如此看不开,为它得罪那么多人,擅毁当年之约,进入江北?二十几万两银子,就真值得这么多高手出面硬抢?”

那老者却嘿嘿道:“不为那银子,怕是只为这趟镖里另有干连,牵涉到一桩极大的秘密。嘿嘿,天下高人,尽有不为那银子动心的,但只怕很少有人不为那秘密动心的了!”

他的心情似也很激动,人看来虽一向举止苏徐,这时却猛地饮尽一杯酒,一双老眼中放出光来,显出一种年轻人也没有的精猛。却听那楼下歌声忽又响起,这次的声音却忽转高亢,歌声却是: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风相和,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这次已是歌到《停云》四解——旧曲往往称一阕为一解,《停云》为晋代陶渊明所作,虽仅四解,但四言之中滋味无限。老者喃喃道:“好一个‘岂无他人、念子实多’,却为什么‘愿言不获、抱恨如何’?只怕那一曲《水调》,还没唱罢江南,这四解《停云》,又要舞破舒城了。”

静了一静,却听楼下传来一个清澈的声音道:“一日歌一曲,一曲偿千金。今日之琴债已付,鲁老,小可明日再来。”童子往楼下一望,见那弹曲少年果然已抱琴而去。他那么旧白的衣捧着那么古旧的琴,一路踏去,似还踏在他适才奏出的音符里。那童子眼一花,觉得那少年虽在动着,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静,那是——心静,在泻进门口的阳光中,恍如隔世之水止云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