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官之道,是智者见智,仁者见仁,各人看法不同。但在乡下,做官是很难的。如果你不得罪人,没有人反对你,那是不行的,是“保守”,是“老好人”。
但是,在农村盘根错节的复杂人际关系中,得罪了一个人,恐怕就不是一个人的问题,而是得罪了一条线,甚至是一大片。群众威信就不会高,尤其在测民意或者选举的时候,就会很难堪,会得票少,甚至会落选。这是一个微妙又复杂的事情,往往令人迷惑,干会有埋怨,不干则更是不行。
得罪人、大刀阔斧地开展工作,可能工作会有起色,但总有一天也会遭到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因为这会伤害一部分人的利益。
当老好人,也很难圆滑地混下去,一味讨好别人,对谁都“好好好”“是是是”的,暂时没有暴风骤雨,但时间久了,工作没有业绩,上级会不满意,群众也会不满意。
那么,有没有其他办法呢?王强在当生产队长、大队党支部副书记时,就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改变了王强的工作方法,改变了王强过去的一些观念,使王强耳目一新,佩服至极,故难以忘却。
他叫惠恩举。他既敢得罪人,工作干得有声有色,大家对他评价又都很好,没有人从骨子里恨他。这个人是县农林局的局长,挂职到公社担任党委第一书记。惠恩举就是来挂职,但不是为锻炼,是为加强公社的领导力量,来当“一把手”的。
党委书记是正职,第一书记则比党委书记还要高一头,是强调党领导一切,党委对一切实行一元化的领导。因此,惠恩举在公社的权力是至高无上的。
上级派他来,并没有免掉他农林局长的职务,而是让他来工作一段时期,要看工作业绩的。干好了及时抽回去,干不好则在原地贬下去,他是立了军令状的。
惠恩举的到来,在干部中引起的影响不小,有期盼的,有观望的,当然也有不屑的、胆战心惊的。如果惠恩举干不好,说明单位的原“一把手”是尽了力的。如果他干好了,则是前任领导的无能或不称职,是要被组织处理的。他在风口浪尖上,高处不胜寒,是各种矛盾集中的焦点。
王强和他初次见面,也是小心翼翼怀着戒备又顺从的心理,观察他如何开展工作,如何烧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如何扭转局面。后来的接触,使王强对他印象深刻,有了一段难忘的回忆。
他没有像城里来的干部那样,维持服装整洁、谈吐文雅、一本正经的“大干部”形象。冷不丁看去,他根本不像干部,不像从县城里来的。他个子矮,倒也长得圆润,是胖乎乎、敦实实的样子。他穿了件破旧的自家缝制的棉袄,一双农田鞋蹬在脚上,一副邋遢的模样。看那副打扮,连生产队长都不如,像个地道的农民,顶多是个领人干活的大田组长。
他的前任“一把手”比较年轻,业绩平凡。人要是在心里留了印象,是很难改变的,尤其是想事、办事都“一根筋”的乡里人,他们像老牛一样温顺,但也像牛一样的倔强。
惠恩举第一次开广播会议,那时通讯很不发达,每家每户只接着一个有线广播喇叭。倒也适用,有什么事在喇叭里一喊,每家每户都能听得到。
“社员同志们,春天到了,要下地开播了。首先,要把自家的菜园子弄好,把自留地弄好。这有了菜,才能吃饱饭,才会有力气下地干活。春不老(红根菠菜)可以种了,大蒜要先种,那玩意儿抗冻。小白菜要多种一些,不光人吃,鸡、鸭、鹅也要吃,好尽快下蛋。菜地要用好肥料,要用沤熟的大粪,人吃的是粮食,出来的大便有劲道,大粪要首先用在菜园子里。自家的菜种子不要用,土豆种子也不要用,那都用了多少年了,早就退化了,人还不能近亲结婚呢。公社进了一批菜种子,很便宜,各大队领来发给社员。”他是农林局长,免费弄来菜种子是不费什么力气的。
“总之啊,自家的菜地要弄好,要下功夫,要精耕细作。春天捅一棍,秋天吃一顿。粮食不够吃,要及时种,见缝插针地种,才能保证不挨饿。西葫芦、倭瓜、土豆、芸豆要多种,那玩意儿能填饱肚子,顶粮食啊。”他的本行是农业,当然对农事十分了解。
这可是在开春耕生产动员会啊,是要动员社员不误农时,抢种集体大田里的庄稼的,是家喻户晓的广播大会,他竟然讲起了要种好自留地的事。种好自留地,社员都明白,却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事。社员们感到惊奇,这话又说到了大家的心坎里,令人耳目一新。
他是这样讲的,也是这样做的。他每到乡下各生产队检查工作,都要亲自到社员家的菜园子去看看,到猪圈、鸡舍里去看看,好像这才是他的首要任务。
他很少开会,开大会时也很少讲话,但他讲话时全场鸦雀无声,都在屏住气息认真听。
“有些干部太不像话,拿集体的财产回家,拿了就拿了,很多社员都拿不到呢,但是拿了要交钱啊。这事有没有啊?”
听到这儿,人们开始东张西望,自然会有人心里发慌、面色难堪。惠恩举会用更高的声音讲:“你到台上来,讲给大伙听听,是怎么回事?”
上台的人汗流满面,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在台上作出深刻检查,这些都是猝不及防的。因此,他开会总是让一些人把心提到嗓子眼儿,那时期公社干部风气很正。
惠恩举大大咧咧的,但又好像能洞察一切。他开会少,但是拉练检查多,他也经常深入一线,骑个破旧自行车,从不带随从和秘书,亲自到各大队田里、果园里考察。王强的生产队离公社较近,惠恩举经常来,但从不向大队或王强打招呼。
“小王啊,这块地里的苞米亩产能达到多少啊?”
“现在快收割了,已经可以估摸个准数了,最低也可以达到每亩六百斤以上。”王强信心十足地回道。
“根据什么算出来的?”
“根据每亩多少株和每株的产量,就可以算出来。”
“每株苞米出多少粮是怎么定的?”惠恩举凡事都刨根问底,如果发现有欺下瞒上的行为,他定会严厉地批评一顿。
王强深刻地领教过,乖乖答道:“你看这苞米穗子,每株苞米打二两半粮是没问题的。”
“这是地头的苞米,地头透风透光好,队里为了面子,总要多给肥料,地头的苞米肯定长得好。地中间呢?地里的、水洼地的、石岗子地的呢?”
“这……”王强无语,进苞米地去察看是很难的,拱进去又闷又热,苞米叶子也会把脸、脖颈划出一缕一缕的伤痕。王强没有进去过。
“这地头地脑长得是好,每株能打近三两苞米,而地里的苞米不透风,追肥少,顶多能打二两,不能只在地头看表面!”他气愤地说,“我拱进去了,不信你进去看看,看我说的有道理没有?”
惠恩举说的是真实情况。他不但到了地里边,还拱进了一般没人进的苞米海里,了解了最真实的情况。这事使王强对惠恩举敬佩有加。
“干部必须下田里劳动,整天哪儿来的那么多会,光布置不检查,光听汇报不下去深入了解,愿听喜事,不听丧事,报喜不报忧,能光娶媳妇不死人吗?好事往脸上贴金,坏事躲得老远,这种干部趁早回队里挣工分去。欺上瞒下、偷懒耍滑,什么德行!”他经常在大会上、在各种场合这样讲。
他的确得罪了人,而且得罪了不少人,但没人敢在背地里说他的坏话和不是,因为大家都敬佩他。骂他的人没有市场,而且也会觉得自己理亏。
因此,王强感觉开展工作和得罪人是相对的,为了工作而去得罪人没关系,人们都是有良知的,群众是最公平、公正、公允的。可如果怕得罪人而不工作,或者为了讨好群众不干那些干部应该干的事,那群众的眼睛也是雪亮的,会有个公正的评价。一些问题应该辩证去看,有些事是相对的。
惠恩举是有方法的,他的工作方法让王强学到和见识到了不少。例如,对一些干部,尤其是人品正、积极干活的人,他也会严厉批评,但有机会时又侃侃而谈,甚至在私下里会赔礼道歉:“你看我这人,说你是重了点,但你有错在先哪,你没有错了,我也就不会犯错了,也不会批评你过度了。”
有时惠恩举脾气上来,是霹雷火闪、火冒三丈,有时又会温柔得像个母亲,有时一脸严肃,有时嬉皮笑脸,让人哭笑不得。他偶尔也有强词夺理的时候。
“都要参加集体劳动,干部要深入一线,深入一线才能了解真实情况。我一大早起来帮食堂挑水,独自一人住宿舍要洗衣服,这也是参加劳动。”他竟然把自己洗衣服说成是参加集体劳动了。
“我在县里是参谋长,给县委当参谋,到这儿就是司令,是你们的司令,都要听我的……”他经常这样吹捧和抬高自己。
队长在一起私下议论,他向你问什么问题,肯定已了解清楚,已经心里有数了,你千万要小心回答,不能应付,更不能胡说八道,否则他会狠狠批你一顿。他心里有数,但会装彪卖傻。他错了的时候,明知错了还不承认,但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改过来。他不整人,挨他批评多的人,也可能是他得意和喜欢的。他如果不搭理谁,没有批评,也没有表扬,那这个人可能就要出问题了。
老百姓说:“到底是从城里来的,有派头、有水平,和老百姓不说假话,不会虚头巴脑地熊人。”
干部也说:“跟他干,累死也值。”
这是在惠恩举调回县里时,众人对他的评价。